得知小紅懷孕的喜訊後,元璋一時精神大好。雖然從高郵方麵不斷傳來壞消息,但他越發顯得自信和鎮定,總想著隻要大夥齊心協力,未來就一定有辦法。

此前他因為倍加思念親人,所以派了很多人前往家鄉找尋失散親人的下落,結果令他非常失望——打聽的結果是二哥重六已死了好幾年,但二哥的續弦找到了,隻是沒有生育。元璋後來把這一情景形容為“獨遺寡婦野持筐”,這位二嫂年紀也不大,元璋便給了她一些錢,任由她改嫁了;三哥一家沒有下落,大嫂和二姐夫也都下落不明。

好在尋親的消息已經散布出去了,元璋的名頭也在淮西大地上越來越響亮,尚存的親人前來投奔是早晚的事。果然,到了這年十月,劫後餘生的大嫂便帶著侄子狗兒和收養的一個女孩,從淮東一路乞討著趕到了滁州。盡管元璋曾對大哥非常不滿,但他畢竟已去世多年,狗兒又是老朱家碩果僅存的幼輩男丁,也是唯一健在的與元璋相處時間最久的男性親人。因此,對於狗兒的到來,元璋還是相當興奮,尤其是能讓親人們看到自己的今天,更足以快慰和滿足了,也越發證明姥爺當年所言非虛!

在離散了整整十年之後,眼見侄子已長成了一個十七八歲的壯小夥,正跟當初分別時的自己一樣,元璋激動得掉下了眼淚。他忍不住對大嫂一家感歎道:“十年了,在這亂世之中咱們骨肉還能相見,真是蒼天有眼!”

飽經風霜的大嫂也非常高興,喜極而泣道:“以前姥爺活著的時候,就說你小子有出息,還是姥爺的眼睛毒!可惜他老人家看不見了,爹娘和你大哥也都看不見了!嗚嗚嗚……”

狗兒感覺自己一下子掉進了福窩裏,忙安慰母親道:“娘,你就別哭了,四叔能有今天,都是太公、婆婆在天有靈!”

“是啊,咱們朱家到底是有福氣的,將來咱們就生死在一處,共創大業,同享富貴,再不分開!”元璋喜慰道。

為了讓狗兒有一個較好的成長環境,能夠在將來委以重用,元璋便將他收為養子,交給秀英代為督導、教育,又給他取了個正式的大名叫“文正”。

又過了兩個月,曾攜家避難於淮東的二姐夫李貞也得到了小舅子的消息,所以趕緊帶著外甥保兒前來投靠。漁民出身的李貞當年遊**到淮東,投靠在一大戶家裏做了佃農,日子也相當清苦,所以一直沒能再娶。

元璋自從保兒出生以後就沒見過他幾麵,如今,當一個十四五歲的半大小子站在麵前親切地喊著“四舅”時,元璋回想起當年二姐的青春樣貌,怎能不生出恍如隔世之感!一家子人圍攏在一起,各有各的感傷,各有各的心事,頓時哭成了一團……

保兒從小跟著老爹吃苦受罪,如今看到老舅那一身還算體麵的衣服,覺得十分新鮮,也十分寶貴,便忍不住上前緊緊拉住元璋的衣服,摩挲個不停。元璋於是對在座的親人破涕為笑道:“外甥見舅如見娘!”笑罷又開始哽咽起來。

許久,元璋又忍不住對秀英及家人說道:“在我們六兄妹裏,其實咱跟二姐是最親的,二姐比咱大八九歲,從小都是她帶著咱。因為咱娘年紀很大,又整天忙裏忙外,咱倒覺得二姐更像娘似的。就在咱十歲上,二姐要遠嫁到盱眙的二姐夫家裏去,那時的咱雖然年紀很小不懂事,可也是真的傷心啊,有好幾次都哭著鬧著要去找二姐……咱還記得二姐最後一次回娘家,我們姐弟依依不舍,咱跟娘把她送出去很遠。二姐一手抱著吃奶的保兒,一手還為咱洗了臉,因為咱那時候太傷心,都哭成大花臉了。二姐看著實在不像話,也實在不想看到咱是那副可憐樣子,不然她就橫不下心回盱眙了……那些年鬧饑荒,二姐又懷上了,就這麽難產死了,保兒那時候才三歲啊!咱聞聽噩耗,也是哭得昏天黑地,要不是娘拉住,咱當天就赤腳跑到盱眙去看二姐最後一眼……”

說到這裏,元璋又忍不住痛哭起來。在場的人聽了無不感慨,百感交集的秀英紅著眼圈跑到了一邊,原來她也想念自己的親人、自己的姐姐了。

許久,元璋擦拭了一下自己的眼淚,然後便對李貞說道:“二姐夫,保兒是你一手拉扯大的,這十幾年了,你著實不容易啊!從今以後,咱們就一起過日子,一起撫養孩子們了!”不久,他還貼心地給二姐夫找了一位續弦。

粗豪的李貞自然無不樂從,忙道:“兄弟這樣上心,那是再好不過了!”

眼見外甥年幼喪母,甚覺可憐,元璋在征得二姐夫同意後,也將保兒一並收為養子,改為朱姓,又正式給外甥取名叫“文忠”,一並交給秀英督導、教育,以便將來像文正那樣委以重任。同時,元璋又收養了文輝(本姓何)、文遜、文剛等十幾個養子,十年之間,元璋夫婦共計收養了二十多個養子,可是夠秀英辛苦的了!

元璋在孩子們的教育上可謂不遺餘力、用心良苦,尤其是在文正和文忠這兩位骨肉至親的身上,他花費的心血最多。除了教他們讀書、習武,元璋還常常讓他們跟隨在自己左右,以熟悉軍政事務,有時即使在馬上同行,也不忘時刻教導他們,並對他們寄予了殷切的厚望。

大哥是個壞坯子,這種壞習性最容易由父及子,所以元璋擔心侄子也有惡習,少不得要多加留心。

這一天天氣晴好,元璋帶著侄子和外甥外出打獵,他們的運氣和實力還不錯,獵獲了幾隻兔子和野雞,大家都非常高興。回來的路上,元璋便在馬上問文正:“狗兒,最近功課學得怎麽樣?有興趣嗎?”私下的場合他還是喜歡叫晚輩的乳名。

文正在馬上挺了挺身子,回答道:“嬸娘請來了高明先生,他們學問雖好,隻是教得沉悶了些,聽著有些犯困,要是再活潑些就好了!”

“這是文的,武的呢?”

“武的啊!那個‘黑趙’著實了得,教得也挺賣力,大家都學得很起勁,不覺得累!”說到武藝,文正立馬興奮起來,又轉頭去問文忠,“保弟,你說是吧?”

文忠竭力控製著馬的速度,忙應和道:“是啊,大夥都羨慕趙師傅的好身手,都想跟著他好好學,將來也好建功立業,不負四舅、妗子的栽培和養育之恩!”私下裏文忠還是稱呼元璋為“四舅”,隻是在名分上他是養子,與文正一樣享有優先繼承權,元璋則自稱為“老舅”和“老叔”。

“黑趙”本名趙德勝,是元璋新近慕名請來的槍棒教頭,是個跟當年的何忠師傅一般了得的人物,隻是因為麵相黝黑,故而得了一個“黑趙”的綽號。其人狀貌魁偉、膂力絕人,尤善使長槊,而且個性剛直沉鷙、號令嚴肅,元璋發現他頗有大將之才。於是他對兩個孩子語重心長道:“那‘黑趙’身手不在花雲之下,咱看他智略上也絕非泛泛,來日必是要用他上陣統軍的,眼下隻是先委屈他做個教頭,好好地教一教你們!這可是難得的機會啊,所以你們一定要好好跟著他學才是!而且來日咱們還要渡江南下,那時征戰必多,生死懸於一線,更是考驗你們的時候!”

文正不假思索,當即表態道:“四叔放心,而今咱們吃得上一口飽飯了,也叫人家瞧得起了,更要加倍努力,為四叔也為我們自己,打出一片錦繡江山、光明前程來!嬸娘平常也教導我們說,要萬分珍惜今天來之不易的學習機遇,打下堅實之基礎,以備來日一展長才,這些話我們都深深地記在了心裏!”

“是啊,吃苦受窮、忍饑挨餓了這些年,終於有好日子過了!如今我們也是青春年紀,怎能蹉跎了這大好光陰!”文忠附和道。

元璋欣慰地笑了笑,又對文正說道:“你小子就給我好好學習兩年,文的方麵,你底子薄,能識文斷字就行;至於武的方麵,老叔不求你趕上那‘黑趙’,別讓他把咱姓朱的看扁了就行,別給咱丟人!如今你年紀也不小了,眼看著該成婚了,老叔已經幫你尋摸了一門好親事,那女孩子可是個佳人兒……”

文正頓時如色迷心竅一般,眼睛裏射出異樣的光芒,忙問:“是哪家的?”

“哪家的你先別管!”元璋微笑道,不過他對文正身上流露出的那種輕浮著實有些不喜,“到時自然會告訴你,眼下你要抓緊學習,而且如今也不是結婚生子的年紀,太拖累!等過兩年咱們真渡了江,安生下來,再辦喜事也不晚!老叔還告訴你,這次你娶的是他家的老三,老二咱已經給徐天德說下了。天德長你幾歲,他都不急於成婚,所以你要多多向他看齊才對,先把自己的心收一收,也別去那不該去的地方,小心染了病,可不是鬧的!到時候老叔就給你和徐天德一起完婚,你們做了連襟,我跟他的關係也更拉近了一步,也方便你多跟他學學!”

文正有些樂不可支,忙應道:“侄兒記住了,一定謹記四叔的教訓!”不過他畢竟是個血性男兒,又不像文忠一樣臉皮薄,把持不住時便去找娼妓,隻是次數不算多。秀英怕他染了病,隻得請準了元璋,把家裏新招來的一個年輕侍女給了文正。

眼見回城還有一段距離,元璋突然問文忠道:“保兒,聽說你喜好詩文,那今日何不吟詩一首來助助雅興?”

文忠略帶羞澀地一笑,便道:“好吧,那就吟一首王摩詰的《獵騎》,也算應了今日之景!”

說完,文忠便在馬上抑揚頓挫地高聲吟詠道:

風勁角弓鳴,將軍獵渭城。

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

忽過新豐市,還歸細柳營。

回看射雕處,千裏暮雲平。

元璋和文正連連叫好,元璋忽而說道:“保兒,你妗子也喜歡這些,有空你也多跟她切磋一番吧!”

“不敢,不敢!妗子太忙了,實在不敢打攪她老人家!”文忠笑道。

文正聽說四叔會寫詩了,於是問道:“聽聞四叔也有這種雅興,是不是也曾作過詩?”

元璋忙笑著解釋道:“哈哈,老叔不過是偶一為之,有感而發罷了!”

文忠一時來了興致,忙纏住元璋笑道:“那四舅何不吟誦一篇您的大作,也讓我們小輩學習一番嘛!”

元璋不好推脫,也有意想做兩個孩子的好示範,便從腦海裏翻出了他前些日子作的一首名叫《野臥》的詩,大聲吟誦道:

天為羅帳地為氈,日月星辰伴我眠。

夜間不敢長伸腳,恐踏山河社稷穿。

元璋吟罷,文正立即鼓掌稱讚道:“侄兒雖然不是很懂,但四叔這詩著實有氣勢,是大英雄之手筆!”

文忠反複在心裏品咂了好久,方道:“想必這是四舅的憶苦之詩吧,天寒野臥而沒有蓋的,所以凍得腳都不敢伸一伸!但四舅如此不凡懷抱,以天下為己任,著實叫人刮目相看!”

元璋見文忠聽出了自己的弦外之音,不禁說道:“看來還是保兒有心,根底也強些!”後來他更慢慢發現,文忠的資質和脾性都遠在文正之上,心裏越發歡喜不已,更待文忠勝過其他孩子。

在詩歌的助興下,元璋一行人言罷便策馬飛奔起來,一路上揚起了歡快的飛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