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各逞豪雄 一

天有不測之風雲,正當陳友諒蓄勢待發準備去攻打荊州(中興路)時,突然傳來了蘄水城被攻破的消息。陳友諒連忙派人前去打探消息,得知徐壽輝率領餘部成功逃竄到了黃梅山區,暫時蟄伏了起來;徐壽輝手下大將倪文俊率領一支水軍在突出官軍重圍後,暫時不知去向。

陳友諒、張定邊等人都明白,官軍下一步重點打擊的目標可能就是自己了,而他們此時手上的兵力才一萬餘人,無論如何,也難以與江浙、湖廣、四川、河南、江西諸路官軍的幾十萬主力相抗衡,搞不好就會被連根拔起。

這天夜裏,陳友諒特意把大家召集起來,商議一下隊伍未來的去向,他盡量把幾個核心骨幹都召來了。

看著四哥那猶豫的神態,陳友貴首先不服氣地說道:“如果不打一場,實在心有不甘,這幾處城池是兄弟們拿命換來的,就這樣拱手相讓的話,實在說不過去!”

陳友仁則歎了一口氣,道:“如今敵眾我寡,且人心不穩,與其白白犧牲,不如先把力量積蓄起來。官軍是按下葫蘆起了瓢,其實也是疲於應付,我等不如先把大部隊遣散了,骨幹人員及其家屬都撤到湖區去。那裏是我等的家鄉,天時、地利、人和都占著,吃不了虧,然後靜觀其變就好了,我相信要不了多久,天下形勢還會有一大變的!”

熊天瑞聽罷,便站起來附和道:“五相公說的極是,眼下要緊的是先把那十幾條大船護下,隻要保留下這些攻戰的利器,將來我等東山再起也容易些!”

胡廷瑞與鄧克明等人麵麵相覷,他們其實也主張暫時避一避風頭,不過因為陳友諒的態度還不明朗,所以一時沒有表態。

陳友諒既想放手打一場,又怕傷亡太重,他於是想征求一下張定邊的意見:“定邊兄,你的意思呢?”

張定邊沉吟了半晌,最後艱難地說道:“如果把官軍主力引來,我等寡不敵眾,確實沒有勝算,那時還會遭到其報複,地方上也會遭其**,那時我等豈不是罪人了?也失去了東山再起的憑借資本!我看還是依五兄說的辦吧,我等自動放棄到手的城池,再向行省寫一封悔罪書,此舉也形同被‘招安’!如今官軍急於東去,見我等俯首,一時半會兒必不至於大動幹戈的!”

張定邊是大家服膺的智囊,也是陳友諒仰賴有加的軍師,胡廷瑞、鄧克明見機也連忙出來附和道:“張兄所見甚明!”

陳友諒見眾人多傾向於以退為進,方歎著氣表態道:“好吧,就依你們的主意吧!還真是沒想到,我陳某人又暫時做回漁家子了,哈哈。”

張定邊所建議的各項舉措,陳友諒在一個月的時間裏都一一照做了。他解散了大部分隊伍,隻留下張定邊一直以來訓練的幾百弟子作為種子。他們用大小幾十艘船載著家屬及糧食等,開到了張定邊家鄉附近的湖區,正式潛伏下來。胡廷瑞因不是主謀,經過一番收買,便得以在官府的庇護下安生下來,其餘人等又多半得到了胡氏的照拂。

在到達了湖區的僅僅幾天後,張定邊便興衝衝地從外麵回來,向坐在船艙裏喝著悶酒的陳友諒大聲說道:“四兄,難得的好消息啊!真是天助我也!”

張定邊一向是非常穩重踏實、不苟言笑的人,少見他如此興奮。陳友諒當即放下酒杯,好奇地問道:“哦?什麽好消息?難不成是官軍在何地走麥城了?”

張定邊隨即坐了下來,自斟了一杯酒後便一飲而盡。陳友諒有些著急道:“定邊兄別賣關子了!快點說吧。”

張定邊朗聲笑道:“哈哈,比那消息還叫人振奮!就是元廷今日亡了,我都不會這麽高興!”

陳友諒突然意會到了什麽,忙道:“難不成是有什麽大樹可以讓咱們靠一靠了?”

“正是!”張定邊捋了捋自己的美髯,“話說有一股人馬也到了咱這湖區,如今就落腳在八仙洲。四兄,你道是何人?”

陳友諒想了一會兒,道:“該不會是那人稱‘蠻子’的倪文俊吧?”

“四兄聰明,正是此人!”張定邊拍案道。

“那有什麽值得高興的?這廝若把官軍大部隊招來,可不是好玩的!”

張定邊擺了擺手,不以為然道:“那八仙洲原本就是水匪們經常出沒的地方,有些水寨工事,也如那梁山泊一般易守難攻。如今倪文俊他們有幾千人,要知道那倪蠻子可絕非泛泛,其麾下那幫人又都是久戰之輩,何況還是在水上,哪有那麽容易就掃平!再說官軍大部如今都已東下或準備東下,即便想來攻打倪文俊,那船隻一時恐怕也湊不齊……”

“那定邊兄是怎麽個打算?”

張定邊神秘地一笑,道:“咱們自然要做好這個東道主啊!如今這紅巾軍勢力雖然暫時被壓下去了,但其根基還在,一旦時機到來,勢必還要重整旗鼓,那時豈知鹿死誰手?我等隻是小打小鬧,如果四兄能跟那倪文俊拉上關係,到時借其勢伸展,必然事半功倍!而且我們兩相聯合,也更易做成大事啊!”其實借勢發展的想法,是張定邊一貫就具有的,而且他也早跟陳友諒說過了。

這般說著,陳友諒有了興趣,忙問:“那這關係如何拉呢?前番我等沒有向其稱臣,如今這般去投了他,恐怕他也會多加猜忌的!”

“正是為這話了,所以才要從長計議!”張定邊稍微停頓了一下,“剛才回來的路上,我也仔細盤算了,四兄不妨就一個人到他那裏去,暫且收起鋒芒,示以卑弱,想辦法慢慢取得倪氏信任後,再把我等召去,以求聯手做出一番事業來。不知四兄意下如何?”

陳友諒麵有難色,道:“我孤身一人前往?萬一不小心惹怒了那廝,如何是好?想反抗,都沒個膀臂!”

張定邊歎了一口氣,道:“險是險了些,難也是難了點,不過機不可失,此事一定做成了才好!”

陳友諒猶豫了一番,隻得道:“那先聽聽大夥的意見吧,我們再合計合計!”

陳友仁在曉得此事的原委後,也站出來支持張定邊的意見,道:

“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時機,一旦得逞,可是不啻於鑽入了天完國的腹心,四哥千萬千萬要把握住這一良機!”

經過幾天的商議和思考,陳友諒總算是想通了,因為風險與回報是匹配的,此舉一旦成功,回報自然會相當之大,對於野心勃勃的陳友諒而言,這種**是他無法拒絕的。仔細想想,當初在官場上混的自己,不也是經常委曲求全嗎?為了讓自己改一改脾氣,陳友諒還特意讓自己的夫人把他當作下人,硬是支使了十多天才罷。

事後,陳友諒的夫人悄悄地對自己的弟妹餘氏笑道:“弟妹啊,你不知道,你四哥最近跟換了一個人似的,過去嫂子就跟他的丫鬟差不多,整天呼來喝去的,稍不如意,他還要發脾氣!如今好了,反過來了,他非說要報答嫂子,讓我拿他當了十幾天的下人!哈哈,這太陽真的打西邊出來了……其實,嫂子也不求別的,隻巴望著他一旦功成名就,別拋棄了我這糟糠之妻就好!”

“不會的,四哥不是那種人!再說嫂子還為咱們陳家生下了三個侄兒呢!四哥若成了皇帝,嫂子您可就是皇後無疑了!”餘氏笑著安慰道。

“其實嫂子就想做個相夫教子的本分女人,哪裏會想到做什麽皇後?若你四哥真成了皇帝,我看那《漢宮秋》裏演的,那漢元帝三宮六院的還不足,又讓那個毛延壽到民間挑選美女,就這麽著,那後宮裏女子成千成萬,正經的男子就那麽一個。嗬嗬,大家你爭我奪那雨露滋潤,這能不亂套嗎?”說到這裏,她竟然忍不住笑起來。

“哈哈,嫂子說的是!”餘氏也跟著笑了,“咱們都是那小家的女人,本不該做這個黃粱美夢,也不稀罕做什麽王妃、皇後的!從前五代十國倒是熱鬧,可也苦了百姓!四哥一心想在這亂世中成就一番英雄事業,少不得我們也跟著辛苦些!他若是真做成了,又可在天下廣布德澤,倒也是天大的一樁好事呢!”

“唉,咱家三個男孩兒,都不像你四哥這麽個狂性情,咱爹也不像,真不知你四哥這是隨哪個!反正嫂子就盼個平平安安,咱家過去的小康也知足了,可不求什麽大富大貴!更不求做什麽天大的好事,但求睡得安穩就好了!就說這兩年……”陳夫人惆悵著說不下去了。

“咱們女人家就是這個命啊,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餘氏慨歎道。

幾天後,陳友諒終於決定要立刻起行,大夥又聚首在一起為他送行,陳友諒竟一改平素華麗考究的衣著和狂傲不羈的行止,不僅穿戴上樸實無華,舉止上也謙恭禮讓了許多。當他頭戴平巾幘、身穿盤領窄袖袍從家裏走出來,逢人便行拱手禮時,大夥對他這副公人的打扮和狀貌都有些忍俊不禁。張定邊見狀便語重心長地勉勵他道:“四兄如今也算回歸昔日本色了,就當是重新起步吧!包羞忍恥是男兒,四兄此去,心裏務必記住一個越王勾踐!”

陳友諒向大夥辭行時笑道:“此一去,不成功則成仁,望老天助我吧!”

張定邊順勢安慰他及眾人道:“四兄自有天命在身,此去必定馬到成功!我等靜候佳音吧!”

倪文俊不是井底之蛙,他早已聽說過陳友諒等人的事情,但也無非是一些零星的風傳。當陳友諒孤身前來求見時,倪文俊一時有些納悶,還有些好奇,便命人把陳友諒給請了進來。

倪文俊生得一副燕頷虎須,頗有些威儀,當陳友諒前來拜見他時,倪文俊頓時一愣,二人不禁有些惺惺相惜,頗有相見恨晚之意。

“陳頭領何故屈尊,到咱這敝廬來?”倪文俊傲氣十足地坐在大堂上的頭把交椅上問道。

陳友諒恭恭敬敬地站著,拱拱手笑道:“倪公謙虛了,俗話說大樹底下好乘涼,咱這棵小樹苗,經不得風吹日曬,自然要靠上大樹才能得幸存!”

“哦?你這小樹就不怕被大樹把地力都給你吸了去?”倪文俊故意試探道。

“把咱這棵小樹都耗盡,又有何妨?隻要存住了大地上的生機,都是值得的,來日不又是一派綠色江山嗎?”陳友諒依然麵不改色地笑道。

“哈哈,你這廝腦子倒機靈!”倪文俊命人給陳友諒賜座,“不逗悶子了,今日你就給咱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何故到咱這裏來?”

放在過去,如果有人敢對自己如此不敬,陳友諒早把他碎屍萬段了,但此時此刻他就是裝孫子來了,先已有了足夠的心理準備,因而賠笑道:“過去小人常存非分之想,也是受那韃子的欺壓,所以起事造反!因著隊伍上多有玄門子弟,所以一時未能響應咱們天完新帝的號令,實在是小的一時糊塗!如今咱那隊伍也散了,小的也想通了,要成大事,還是得背靠著倪公這樣的大山!”

“如今我這隊伍也敗走新野了,你就不怕有朝一日官軍打上門嗎?”

“有什麽怕的?那韃子氣數已盡,如今不過是回光返照,小的敢說,不出一兩年,天下形勢必然再度劇變,那時正是我天完重振雄風、掃清胡塵之日!”陳友諒一邊說,一邊還做著手勢。

“說得好!”倪文俊被陳友諒這番話說得很開心,但他暫時還不能信任陳友諒,既擔心他可能是官軍的奸細,也擔心他可能隻是來利用自己的,所以他表示道:“我聽說你從前是沔陽府裏的強吏,如今我這隊伍上缺一個佐掌文書、錢糧的簿掾,你就屈尊先操一操老本行吧!也算幫隊伍渡過難關!”

終於邁出了這最關鍵的第一步,陳友諒忙下了跪,欣然應道:“感謝倪公收留,別說做個簿掾了,就是給您牽馬墜鐙,小的也甘心!”

陳友諒做了簿掾以來,一意巴結倪文俊,要顯示自己對他的忠貞,任誰的麵子都不給,就專門按照倪文俊的意思來“秉公辦事”,結果惹得倪文俊手下一幹人常去他那裏告狀,想要倪文俊換掉陳友諒,但倪文俊每次隻是虛應著,心裏卻對陳友諒非常滿意。

幾個月後的一天,倪文俊手下的領軍元帥黃貴雄氣呼呼地揪著陳友諒,想要找大帥評理,他一見到倪文俊便怒道:“大帥,今日末將要殺了這個狗賊,他竟敢克扣我部的糧餉!”

陳友諒的衣服都被扯破了,但他一直沒敢反抗。見到倪文俊後,陳友諒便理直氣壯地跪下分辯道:“大帥,請為小的做主!大帥前日說,近日糧餉吃緊,要小的酌情分配,以保證可以吃到秋收之際!小的跟黃將軍再三解釋,可他偏不信!”

“是啊,貴雄,你誤會了友諒,這是本帥的主意!”

黃貴雄仍不依不饒道:“大帥別聽這個渾蛋的狡辯,便是酌情減一些,我部這個月也該分到餉銀五百兩、糧食五千石,為何實際隻有餉銀四百五十兩、糧食四千五百石呢?分明是叫這狗賊黑了!”

倪文俊掐指一算,覺得黃貴雄說的在理,便質問陳友諒道:“友諒,你說說,到底是怎麽回事?若果真是你黑了,今日就是你的死期!”話音剛落,刀斧手就走近前來。

陳友諒站起身來,在倪文俊的耳畔小聲說道:“請大帥借一步說話!”

黃貴雄在一旁看了,怒道:“這廝弄什麽鬼?”

倪文俊沒有搭理黃貴雄,領著陳友諒徑直到了後堂。陳友諒道:“是這樣,近日大帥的親軍將領都來反映糧餉微薄,士兵兄弟們頗有些情緒,故而小人擅自做主截留下一部分糧餉,準備在緊急時期交由大帥支配。小人還沒來得及跟大帥說,但依小的來看,親軍的待遇絕不能同於一般將士,何況親軍將士的身手也高過一般將士!”

聽到這裏,倪文俊恍然大悟道:“哎呀,都是本帥粗心了,難得你想得如此周到!不過此事還是不宜跟眾將明講,免得那些人都有情緒!”

“是的,所以大帥托詞說要再采買些船隻就行了,至於說何故忘了,就托詞說此事還在未定之中,隻是有意想先把錢糧預備下而已,要怪就怪小的聽風就是雨,執行得太快……”陳友諒可是早想好了今日的應對,“另外,為著眾人的團結,大帥不能把這些額外的津貼明著給親軍將士,正可以采買船隻為名,隻把那錢糧交給將領們便是!”

“那買不來又如何交差?”

“大帥放心,小的可帶人去買,保證不花一文錢!”

“你哪來的船?”倪文俊詫異不已。

“就是先時起事時搶來的,如今被我藏匿起來了,貢獻給大帥也算有了它們的用武之地了!”

陳友諒說完,倪文俊驚喜異常,為了向黃貴雄有所交代,他回到前廳後,便對陳友諒嗬斥道:“此事皆因你先斬後奏而起,罰你三個月的俸祿吧!以示薄懲!”他又拍著黃貴雄的肩膀安慰道:“如今是困難時期,我等上下要同心協力共渡難關才是,貴雄且放心,‘彌勒降生,明王出世’絕不是戲言,大家再忍個一年半載,到時我等再戰武昌,定然重開一片新天地!”

黃貴雄眼見二人到後堂密議了好一會兒,曉得其中必有什麽緣故,但如今二人給出的解釋也算說得通,他也就沒法繼續糾纏了。他最後狠狠地瞪了陳友諒一眼,便轉身告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