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基回鄉途中恰經王冕所在的紹興,但王冕如神龍行空一般不著痕跡,一幹鄉人對他的近況也是一問三搖頭。劉基在家丁的陪同下,牽著兩頭毛驢在偌大的會稽山裏轉悠了好幾天,近乎絕望時,才打聽到一點蛛絲馬跡。

好在時逢初夏,山中晚間不甚寒冷,花香陣陣,新綠怡人,穿林拂葉之間,倒也別有一番悠閑滋味,劉基樂得來一場逍遙遊了。黃昏時分,人和驢都乏了。在一處清淺的山澗旁,劉基正準備安歇下來,忽見一個跟自己年紀相仿的人挑著兩個木桶來打水。待那人走到近前,劉基忽覺眼前一亮,此人雖是農人裝扮,卻氣質不俗,眉宇之間帶著些英秀之氣,許是王冕先生的家人,於是他立即開口問道:“敢問這位兄台,您可識得梅花屋主王老先生?我等是遠道慕名來尋訪王老先生的。”

那人放下木桶,先是一怔,繼而否認道:“沒聽說過此地有這等人,你們還是往別處去尋吧。”

劉基略略失望,但他聰明細致,聽得出此人吐字清晰,絕非尋常百姓,他不禁暗忖道:“為何這位兄台不願向我吐露真情呢?”劉基想了一會兒,似乎明白了什麽,於是在那人快要走遠時,追上去說道:“我等剛從黃河沿岸歸來,深以大亂且作為憂!”

那人微微有些動容,但還是頭也不回地走了,劉基和家丁隻好在山澗旁的平地上將就一夜。山間露水較重,劉基讓家丁趁著日色支好了帳篷。天漸漸黑了下來,劉基剛吃過一點東西,但見遠處有兩支火把,朝自己這邊而來,他不由得會心一笑,對家丁道:“果不出所料也!今晚咱爺倆兒有投宿的人家了。”

家丁望著那越來越近的火把,笑道:“老爺,您可真是料事如神!”

原來,那兩個擎火把的人,一個正是剛才挑水之人,另一個是他十多歲的兒子,他們是王冕的兒子和孫子,正是奉王先生之命特意來把劉基一行請到家裏去的。

“那就有勞帶路了!”劉基客氣道。

借著火光,劉基隻見王家宅院四周都種滿了梅樹,人皆言王冕先生喜歡在屋前種梅,且多達上千株,今日看來果真名不虛傳。此時雖已錯過花期,但空氣中仍彌漫著一種特別的樹香。王先生善於畫梅,因此自號“梅花屋主”。從前求他作畫的人很多,先生一律以畫幅長短論價換米,而不特別計價。

王冕作有一首《白梅》,相當知名。劉基在梅樹林裏快意行走時,想起王先生之生平為人,不禁暗自吟誦道: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塵。

忽然一夜清香發,散作乾坤萬裏春。

王冕習慣早睡早起,也不在意虛禮,所以當晚劉基並未見到王先生。次日一大早,劉基起身出門時,但見一位約莫六旬的老者在院子裏打著一套奇怪的拳法,那拳法圓通而舒緩,流暢而優柔。劉基不好此道,沒有多問,從這番風骨獨立的神貌上看,料定此人必是王冕先生。另有傳聞說王先生“長七尺餘,儀觀甚偉,須髯若神”,雖不免有些誇張,倒也可謂傳神。

當劉基近前時,王冕向劉基點頭示意,並未中斷施展拳法。劉基則環顧了一下四周的環境,注意到這是一個有著七八間木石屋舍的整潔而雅致的籬笆院落,院子裏有雞有狗,有一個偌大的牲口棚,還有一畦接一畦的菜地,各種花木點綴其間,兼具農家小院與隱者居處的風味。劉基對此心癢不已,想著自己若是能夠歸隱,務必也要擁有一處這樣的小院才好。

待王冕練完了拳,洗漱過後的劉基自報了家門,王冕上下打量了劉基一番,不禁吃驚道:“竟是玉山先生高足!”鄭複初是玉山人,以籍貫稱呼某人即表示特別敬重。

接著,王冕仔細打量了一下劉基的風儀,心中不禁為之一動,感歎道:“老夫多年不見世人,不想後輩生出如此人物!可畏,可畏!”

劉基忙謙抑道:“老先生過譽了,晚生愧怍不已!”

吃過早飯後,王冕便微笑著帶劉基欣賞自己的書畫,此外還有一些晉、唐、宋及當朝名士的書畫真品。劉基一時眼界大開,不由得讚歎道:“老先生不僅藝精,還如此博古啊!”

“老夫這點藏品不過是古今精品裏的九牛一毛,隻怪囊中羞澀,不能盡情收納啊!”王冕流露出幾絲遺憾。

劉基走馬觀花地看了一會兒,又道:“方家有言,賞鑒書法,當淨心凝慮,先觀用筆結體、精神照應,這是大處,次觀人為抑或天巧、自然抑或強作,再細考古今跋尾及相傳來曆,再辨別收藏印識、紙色絹素,諸般俱佳,方可謂上上之品……而品畫之最佳處,則莫過於得半日浮閑,一爐香,一杯茶,細品動靜得失之味。如今晚生氣躁心浮,真是有負老先生厚意啊!”

王冕看出劉基似乎不太熱衷此道,隻得笑道:“來日你將起行時,老夫為你篆刻幾樣東西吧,往後你用起來也方便!”

“晚生這裏謝過了,真是三生有幸!”劉基拱手致謝道。

待看完書畫藏品,兩人來到院落一角的草亭中。亭邊有一小池塘,塘裏荷花初開,在日光下顯得格外鮮麗,微風過處,送來縷縷幽香,魚兒嬉戲其間,荷葉不時搖**,動靜自得,別有一番情味。

劉基不由得笑著讚歎道:“老先生真可謂深識濁醪妙理者!”

王冕讓兒孫備了些茶水,躺坐在一張藤椅上,笑道:“老夫是懶散慣了,後生莫怪!”

待饜足地飲過一口茶後,王冕切入正題,正色道:“伯溫,聽犬子說你剛打北邊來,深知不日將大亂且作,不妨談談觀感吧。”

劉基發現王先生雖已上了年紀,但心如明鏡、耳目如常、身體健朗,確乎有世外高人之風,便坦言:“晚生前些時日出遊至黃河沿岸,見那黃泛區一片狼藉,田園荒蕪,數以十萬計、百萬計的百姓流離失所,先生高見,這豈不是天下大亂之兆?”

“嗯,”王冕曉得劉基還沒有講完,示意他把心裏話都講出來,“還有呢?”

劉基開誠布公,一股腦兒把自己的憂慮說了出來:“不瞞先生說,晚生曾任瑞州路高安縣丞,因秉公執法遭小人陷害,被發落到行省為官,後與同僚意見不合,遂辭官回鄉,重新做了清閑書生。然位卑不敢忘憂國,是故四出漫遊,除增見廣識之外,希望能尋得一些救世良方……”

王冕捋了捋胡須,輕笑道:“果然與玉山先生如出一轍,不知你可曾尋得這救世良方?”

“不瞞先生說,不但良方沒有找到,心病倒多添了幾樁。”說到這裏,劉基喝了一口茶,“晚生親曆這大元官場,深知其膏肓之疾。我朝之人本就厭其胡膻之氣,而那胡大人又多半恬不知恥、作威作福,置我朝人民於水深火熱之中!別的地方還好說,短時間未必成得了氣候,可中原一旦大亂,必定不好收拾,豈不將生靈塗炭?晚生受聖人之教,也知華夷之辨,但天帝既主元運之興,萬民安危與之相係,我輩又食元廷俸祿,能不為其盡忠效死?”

“此番道理極是,但老夫閑散慣了,一向不打出仕的主意,一輩子以梅為友,樂得逍遙!”

劉基笑道:“晚生曉得先生的心也曾是熱的。想當年,先生為賢公泰不華所薦,到翰林院任職,曾北遊大都(今北京),一路上所見所聞,與近日晚生所見無二!隻是先生見微知著,早在十多年前就已預見‘亂且作’,乃辭官不就。無奈眾人後知後覺,當時都以為是您魔怔了呢!”

“昨晚老夫讓犬子把你請到家來,可不正是為此嗎?”說著,王冕也小酌了一口茶,“承蒙魏國公看重,老夫也有意借機出遊一番,職事翰林院不滿一載就告病了。今日我隱居在這會稽山中,為避世,也為避亂!所幸這是太平之日,容得老夫全家在此偷生,又苟且了十多年!”

劉基疑惑道:“先生為何避世?拒不見人,不怕怠慢了慕名而來之人嗎?”

王冕從藤椅上直起身來:“伯溫有所不知,老夫通些術數之學,遠近之人便來尋我問卜算卦,官大人也常找老夫問卜時運、官運。這天道幽深、天機難測,豈能輕言禍福?有一回,老夫當著眾人的麵把卦書燒毀,並表明心誌:不若術士般終日奔走豪門,輕言禍福。但眾人不依不饒,老夫實在沒辦法,才遠遠躲了他們!”

“晚生也有此遭際,隻是沒有被愚夫愚婦吹得那麽神乎其神!”

“你還年輕啊,來日更在老夫之上!”

講到這裏,天空中一片白雲飄過,遮住了驕陽,兩人休息了一會兒,王冕便領著劉基到梅林中徜徉了一圈。王冕不禁有些惋惜地笑道:“可惜你來得不是時候,若是隆冬時節來,那才叫躬逢其盛!”

“那晚生就待隆冬時節再來拜望先生吧!”

回到草亭後,兩人又切入正題。劉基就時局談論道:“如今新皇登基已有六七載,右丞相a伯顏秉政。此人不過是一介蒙古武夫,囂張跋扈、昏招迭出,一度罷停科舉,又放言盡殺天下張、王、劉、李、趙五姓漢人,如此荒唐顢頇,必不得長久!”

“是了,伯顏老匹夫臭名在外,其人貪得無厭,民間譏諷他的詩流傳甚廣:‘百千萬錠猶嫌少,垛積金銀北鬥邊。’這種德不配位又乏自知之明之人,絕無久居高位之理!”

“先生隱居在深山之中,如何曉得外麵的事?”劉基有些不解。

“老夫近些年雖足不出山林,但犬子每月總要出山兩三回,去集市上賣賣老夫的畫,換些米糧蔬果。再者,偶爾有老友來探望,會帶些外間的消息來。”

劉基再次切入正題:“晚生聽聞今上乃是少年英主,若果真如此,或恐國朝得一宣帝b,再現中興也未可知。”

“希望如此吧!如今的年號‘至元’,乃是世祖曾用過的年號。今上雖僅弱冠之年,可見其恢複祖宗之業的遠誌。但爾輩也別高興太早,今上是否少年英主還要兩說,縱他果真乃是一宣帝,欲圖中興,也難如登天!”王冕停頓了一下,長吸一口氣,“今日之局,僅出一宣帝是不夠的,要出一武帝才行。然武帝乃百世雄主,豈是易事?讖言‘胡虜無百年之運’,豈不證在今日?元室得國不正,初興之時殺戮太重,又非我朝正朔,更不知恤民。民心、士心一失,豈能長久?況數十年來蒙元甲士多半不習弓馬,權貴多半不學無術,又安能長久?立國已數十載,前朝之史至今未修,無兢兢業業、戒懼戒慎之心,有驕矜自得、昏聵剛愎之意,又安能長久?”

a 元朝因尚右,所以特在中書省設立右丞相之位,在右丞相以下有左丞相,各行省最高長官為左丞相,左丞相以下為平章、右丞、左丞、參知政事等。

b 指創出西漢“昭宣中興”局麵的漢宣帝。

聽王冕先生這樣說,劉基心下有些不安,問道:“先生何故以為今有一宣帝而不足?”

王冕呷了一口茶,道:“國朝製度不立,不類漢家製度。曆觀漢家王朝,天子之權、中央之權有逐步收緊之勢,國朝卻反其道而行之,中書省權太重,後宮女主也牝雞司晨,是故自世祖以來,不過五十年,卻已換了十位天子,你道這局麵可是容易收拾的?”

劉基對此將信將疑,道:“且看吧。今上或恐又一武帝,也未可知。”

“國朝仍沿襲草原惡俗,將臣民視為奴隸,動輒殺戮大臣,怎堪比大宋與士大夫共治天下這般深恩厚澤?”

“若無熙豐草率變法,焉有後來靖康之禍!”劉基不禁歎道。

王冕想起宋神宗、王安石變法之事,悵恨不已,許久方道:“黃河之事,留給今上的時間已是不多,不去修治,終必為一大亂源。如若在修治時,貪官汙吏擾民、害民過甚,那又是一番什麽光景?”

劉基也為此憂心忡忡,詢問道:“先生先知先覺,依您看,來日天下大勢,將向何方進展呢?”說完,他恭敬地為王冕斟了杯茶。

王冕沉默半日,然後伸出三個手指,道:“老夫隻能見到此處,那更遠處,非我之力了。”

劉基不明所以,繼續追問:“先生是說三年內必亂嗎,還是說到時將天下三分?”

“自然是天下三分!”王冕坐直了身子,侃侃而談道,“咱們先曆數一下古來興衰。先說戰國,當時七雄並立,其實真有雄霸天下之資的僅有秦、齊、楚三國而已,趙、魏再強,以其四戰之地,也難長久。以後楚漢相爭,若淮陰侯聽了那蒯通之言,豈不要出現一個三分之局?雖未必長久,卻是這個道理……光武稱帝之初,光武在河北,赤眉在關中,劉永在梁地,也險成一個三分之局。虧得光武仁義為懷,得道多助,雖四麵為戰,卻終立於不敗,再延漢祚兩百年。此後魏、蜀、吳三分天下,便是匹夫豎子也是耳熟能詳。此後又有東魏、西魏與南朝。隋唐大亂,李唐初定北方時,兩湖尚有蕭銑獨霸,江南尚有輔公祏稱雄……”

王冕談到這裏,劉基覺得其中不免有些牽強,便忍不住插言道:“先生覺得北宋之時,西夏、遼國與我國並立,可也算是三分之局?”

“要害不在這裏!有無是根本,而非時間之短長。老夫之意,是天下若亂,最易出現三雄並立之局。為何?天時、地利、人和也!”

“此話怎講?”

“天時,就是以我國之地大,一旦天下土崩,局麵便不易收拾,必將出現群雄並立之局;地利嘛,就是我國多山川河流,多雄關險道,而中原四戰之地最不易立國而幸存;至於這人和,就是我國之人所固有的鄉土之情、宗族之誼。再者,三強間最易形成製衡之局,若皆為雄主,就再難創出大一統之局。”

劉基似恍然大悟一般,又問:“那來日三分之局,先生可有具體指點?”

王冕緩了緩氣道:“如今關中人少,來日中原逐鹿,想必是沒份了!老夫說這三分之局,一當在河北a,一當在兩湖,另一當在這江淮一帶。”

“何以見得?”

王冕賣了一下關子,方道:“方今天下稍大些的亂局,多半由白蓮教而起,白蓮教眾嚴密組織、遍布天下。據老夫所知,兩湖有甚多白蓮教眾,此地之局有類蜀漢,其今日地廣人眾,又雄踞長江中遊,足以同其他兩強相頡頏。同樣,兩淮之間也多白蓮教眾,又此地民風強悍,雖未必能席卷河北,然席卷柔靡之江南則綽綽有餘,有類孫吳而勝於孫吳。至於那河北,朝廷根脈所係,想來再出個曹孟德的概率較大。三強並立,最終鹿死誰手,自當看天意來定了!”

a 河北,指黃河以北。

王冕點破了此玄機,劉基精神為之一振,不禁站起來拱手道:“真是一語點醒夢中人。先生學究天人,燭微慮遠,深悉古今之變,晚生受益,何止是多讀十年之書!想辛稼軒當年亦不過如此也!”

當年辛棄疾在做滁州知州時曾預言“仇虜六十年必亡,虜亡則中國之憂方大”。那是淳熙元年(1174)之前的事情,到宋端平元年(1234)時,金國果然滅亡了。而後來崛起的蒙古也果真成了比金國還要可怕的敵國,南宋也因此在金亡四十多年後滅亡。

“伯溫,你將來作何打算?”王冕笑問道。

“一旦天下分崩離析,又是我華夏一劫,其間必有王者之興,看來晚生要做兩手準備了!”劉基雖如此說,但心裏還是希望社會能夠安定些,因為十室九空的亂世太悲慘了。

“前些年有一樁怪事,司天監奏天狗星墜地,當血食人間五千日,始於楚地,遍及齊、趙,終於吳地,而其光不及兩廣。這也是非常之兆,那彭和尚乃楚地之人,或許此兆就在應驗之中!”王冕補充道。

“前年杭州大雨,忽有二魚落於省台之上,蓋鱗介(比喻水生動物)失所之象,恐終為兵禍。亂世出妖孽,於今可證矣!”劉基突然又想到一樁事,“前番晚生途經婺州時,當地文友齊琦,也曾預言十五年後京師將南遷千裏。當時晚生還覺其大謬不然,今日經先生一番點撥,倒覺這齊氏之不凡!”

劉基說完,王冕站起身來,說了句“且等一等”,便轉身走進屋子裏,取出一疊文稿放在劉基麵前,鄭重其事道:“這是老夫仿照《周禮》所著之書,意在恢複漢家禮儀,隱微之要義在於臧否古今儀製,題目至今未定。今交由伯溫你帶下山去,他日持此以獻明主,也算為開創太平之世獻出一份綿薄之力了。”

“晚生與有榮焉!”說著,劉基恭敬地接過了書稿。

劉基在王家又住了兩天,跟著王冕到一處深潭釣了很多魚,也聆聽了許多宏富高論。依依不舍的劉基將要告辭時,悄悄地把王冕的兒子叫到一邊,給了一些寶鈔,一來為答謝管待酒飯食宿之恩,二來也為酬謝王冕先生賜畫贈書(法)之情。

劉基歸家之後,朝局果然為之一變,至元六年(1340)二月,皇帝在脫脫等人的幫助下將右丞相伯顏扳倒,實現了“親政”的理想。次年,皇帝改年號為“至正”,意為“最中正之道”,大有刷新政治之意。同年,皇帝任命脫脫為中書右丞相,總領軍國重事,大元王朝由此開始了一係列的更新和改革,史稱“脫脫更化”。

劉基受此鼓舞,決定重新步入仕途,擔起讀書人治平天下的重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