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浙行省處州路b(今浙江麗水市)青田縣儒生劉基,字伯溫,於至順四年即元統元年(1333)高中進士第二十六名(蒙古人、色目人為右榜,漢人、南人為左榜)。經過兩年的注官守闕,劉基得以赴江西行省,出任瑞州路高安縣丞。

縣丞是縣達魯花赤的副手,負責縣政的管理。當時新昌州(今江西宜豐縣)發生了一起命案,案發後凶手以重金賄賂初審官,於是以“誤殺”草草結案。原告不服,上訴至瑞州路,瑞州路知府便委派以執法公正著稱的劉基予以複審。案子到了劉基手裏,最終真相大白,凶手依法償命,初審官也因受賄瀆職而被罷官。

a 元代初時法令,僧人可以娶妻生子,後至泰定年間,朝廷雖複申宋時舊法予以禁止,實民間不能約束。

b 路,宋元時行政區域名。元代時創立行省製度,行省以下,設路、府、州、縣四級地方行政區域。

這一日,劉基心情大好,便身著漢人的青色上蓋常服,約集了在瑞州當地認識的文友李爟、鄭希道、黃伯善等人,聚在湖邊的一處涼亭裏,準備詩酒唱和一番。秋風徐來,水波粼粼,偶爾可見幾隻水鳥翱翔於天際,睹之頗助詩情……

李爟等人早已風聞劉大人複審命案一事,亦知當地官情,一時無心觀賞風景,酒席間不免流露出一絲憂慮。一向古道熱腸的李爟便問劉基:“那新昌州殺人者,不同於別個,伯溫兄可有耳聞?”

劉基捋了捋自己初見氣象的虯髯長須,不以為意地道:“我輩管他是誰!若然正氣不得伸張,豈不上負朝廷,下愧百姓?”

在旁的鄭希道覷了覷眾人,微微一笑道:“不知這知府大人是不是故意害伯溫兄,把這燙手山芋扔給你一個官場新秀。前番伯溫兄深以臨江(今江西樟樹市)之事為憂,那臨江的貪官汙吏與虎狼之卒朋比為奸,敲詐勒索,殘害百姓,臨江之民苦矣!這等鼠輩沆瀣一氣,對其中一人稍有怫逆,必遭禍殃;有善官良吏欲過問者,則必遭其群起而誣構排擊,終至驅逐離任乃止。伯溫兄以勇於任事、不避強禦著稱,臨江百姓盼之,如大旱之望雲霓,可若上官真把伯溫兄打發到臨江,恐怕又是凶多吉少!”言畢,眾人不禁黯然。

劉基聽到這裏,擺了擺手,麵有愧色地道:“大家有所不知,前番出任臨江路經曆的月忽難,曾是我早年在石門書院讀書時的同窗。他到任之後嚴懲奸惡,深受百姓愛戴,但可惜有病在身,才一年多就離職回鄉養病去了,他走時我還特意以詩相贈。月忽難尚且以強吏自任,自許治世能臣,我劉某雖未敢與之比肩,但也不好落太遠吧!我祖武僖公在前朝頗有負朝廷深恩之處,而今宋運已去,我輩食君之祿,敢不以死報效皇恩!”說出最後一句話的時候,劉基還特意朝北麵的天空拱了拱手。

“經曆”是官名,元朝樞密院、大都督府、禦史台等衙署皆有經曆,職掌出納文書,也兼職斷獄事。劉光世乃南宋初年與嶽飛等人齊名的“中興四大名將”之一,去世後贈封太師,諡“武僖”,後追封“鄜王”,但其平日作為頗多受人詬病之處。劉基係劉光世八世孫。

瘦削的黃伯善聽完,不免笑道:“伯溫兄一向胸懷天下,而今如何這般謙虛了!我等乃南人,倒也不敢與他色目人比肩。想必伯溫兄也知道,如果你到了月忽難那個位置,恐怕是凶多吉少,將步晏子之後塵矣!”月忽難是色目人,在當時屬於特權階層。

“茂和兄這話說到了要害,”李爟接言道,“那殺人的張仁哲之祖父,原就是一貳臣,在當地名聲極臭,隻因他家資厚實,有多少達魯花赤收買不得?眾位都是知己朋輩,弟這裏不妨唐突地說了,這些蒙古、色目長官有幾個不貪漁獵?縱是那原本質樸的,也都被張家這種豪家勢族帶累壞了,彼輩與此輩相互交結,恣行並吞,這天下都被他們荼毒了,我輩能不替伯溫兄憂心嗎?”

劉基體貌修偉,慷慨有大節,一副豪爽偉男子的凜凜之風。他不太在意個人的安危生死,乃從容言道:“我輩平生受聖人之教,若苟且,於心何安?我想爾等跟我也是一樣的。在其位,謀其政,做一日官就要為民做一日主,真到罷了官時,再享東籬采菊、林下優遊之樂吧!”

劉家遠祖顯貴,雖自入元後祖父隱居不仕,家道日漸衰落,然仍不失為青田縣南田山中頗具影響的家族。劉基之父又有措置、籌劃之才,在青田當地很有聲望,劉基若果真被罷官,亦可造福桑梓,澤被一方。

“隻願當道容一直士吧。”三位好友彼此會心地看了看,最後祝願道。

略通星相的劉基抬眼向四周望了望,秋意濃重,舒爽宜人,他憑欄良久,忍不住寄望道:“如今新皇a登基,按理是該有一番振作,望之北麵,紫微增光,主王者獨霸,也似有中興之象!前些日子,那袁州彭和尚、周子旺作亂,官紳被殺害者甚多,若當道者還執意以害民、剝民、殘民為能事,豈非毫無遠見?殷鑒之後,總該有些長進才是!”

可是天不遂人願,一攤爛泥的大元官場還是讓眾人失望了!

被處死的凶手家屬和那位初審官並不甘休,買通瑞州路達魯花赤,圖謀構陷劉基。好在江西行省的一些要員素來了解劉基為人,於是將其調到了行省首府所在的龍興路(今江西南昌)出任行省職官掾史。不久後,以直著稱的劉基就因與其他幕官論事不合而辭官還鄉。

a 即元順帝,“順帝”之號是後來朱元璋給他頒定的。

想當年,劉基先師鄭複初係望重當世的飽學之士,曾任德興縣丞、處州錄事等職,頗有政績,也因遭人誣構而離職,不久即病逝。劉基步鄭先生之後,不免自謂:“求仁得仁,又何怨乎?”

李爟等好友特意從高安趕到三百裏外的龍興,與時賢揭傒斯等人在著名的滕王閣為劉基餞行。

江山千古依舊,失意之人卻是各有懷抱。劉基不由得感慨道:“‘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已為滕王閣傳神寫照!真是眼前有景道不得,子安題作在上頭啊!偏他又有‘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一句,也可謂把我們的肺腑都給捧出來了,嗬嗬。”

李爟等聞言感傷不已,舉杯道:“此一去,不知吾儕今生還能否相見,更難見吏治澄清之日了!”說著,竟有人流下了熱淚。

劉基不想把場麵弄得如此悲切,一笑道:“何必作此兒女之態,時日方長,來者可追。讓我輩暢飲一番,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明日是與非!”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李爟不禁吟誦出蘇東坡的《定風波》。

“嗬嗬,隻恐當日東坡那左臂腫痛的毛病正是打這雨裏來的,但瀟灑一時是一時!”劉基半是正經半是玩笑道,“來,今日不醉不歸!”

眾人隻得破涕為笑,觥籌交錯,推杯換盞,連珠妙語,陪著遠行之人一醉方休!

揭傒斯先生平素與劉基往來甚多,二人常常交換一些對於時局大政、古今人物的觀感。揭先生對於劉基的見識及才幹十分激賞,因此,當眾人於次日目送劉基遠去後,一向持論嚴謹的揭先生突然對眾人說道:“這個劉伯溫啊,不啻為魏玄成(魏徵)之流,而英才特出,較之玄成更有過之,將來必是一安邦濟世的偉器啊!眼下他不過是時運有些不濟,曆練尚有些不足罷了,經此一蹶,必然有所進益也!他日若得時遇,當名昭日月矣!”

歸家後,劉基依然難忘眾友的盛情,尤其是揭傒斯的知音之誼,特意作詩一首,寄贈給大家:

望不見兮悲莫任,江水湛湛愁風林。

西來文魚曾到海,願寄筆劄逾兼金。

劉基辭官後,除居家力學之外,便是四處遊曆,遍訪名賢,以踐行古人所謂“讀萬卷書,行萬裏路”的不二箴訓。

鄭先師是一位名聲在外的理學家,精通“伊洛之學”(指北宋理學家程顥、程頤的學說)。劉基非常敬仰一代理學宗師朱熹,曾專程前往朱子講學過的武夷山,以緬懷先賢的道德風采!上饒鉛山的鵝湖寺,曾是朱熹與陸九淵兩位儒學大師辯論學問之處,劉基也於鵝湖之上駐足良久,追慕昔賢那不可再得的論道情形,歎而今隻留下木然金緣(茶葉),嫋嫋香霧,寂寞空林,不禁讓人思緒綿綿……

三年的青燈伴讀,劉基除了到過家鄉附近的海寧、平江(今江蘇蘇州)、集慶路(今江蘇南京),還一度北上到了泛濫中的黃河岸邊。當時黃泛區田園荒蕪,村鎮蕭索,民眾大多成為流民。目睹此情此景,劉基大為不安。

一日,劉基扮成教書先生模樣,在身手矯健的家丁陪伴下,騎著一頭小毛驢,壯著膽子來到了一個隱隱冒著炊煙的小村裏,想要跟當地留守的老農交談一番。

很快,劉基就在一個蓬蒿遍地的牆角,發現了一名稍顯精神的老農在那兒閑坐。他不似一般鄉民那麽枯瘦黝黑,想來家底還算厚實,人看起來也聰明些,不像其他鄉民那樣神情木然。

此時,春日的陽光照得人有些懶洋洋的,劉基湊上前去,用官話問道:“老人家,怎麽村子裏如此清冷啊?”說著,他順手給老人遞過一把炒果子。

見來客如此厚意,老人連連稱謝,雙手接過炒果子,吃了幾顆後,才緩緩說道:“先生是過路客吧!您放眼瞧瞧,我們這黃泛區,活人能待得住嗎?”

劉基到當地已經有十幾天了,大致聽得懂當地方言,進而又問道:

“官府放賑了沒有?”

“放賑?放什麽賑?”老人低頭歎氣道,“如今這世道,真是沒法說!”

“怎麽?朝廷已經下旨要放賑了啊!”

“放倒是放了,可都是清湯寡水啊,哪能活命?真的有賑,也都叫官府那幫耗子們給貪墨了。”

對於官府的麻木不仁、貪殘無厭,劉基比誰都清楚。可他心底還是希望出現幾個像樣的清官,也算是他的榜樣和知己!然而他聽到的,以及他遭遇的,令他除了失望,還是失望。

“近來我看鄉民們多有回返,是怎麽一回事?”

“哎呀,不提也罷!”老人略帶痛苦地擺了擺手,“他們拖家帶口逃到了陝西,哪知在那裏也沒法為生,隻好又跑了回來。這一來一回,您想想吧,多少餓死鬼留在了路上!”

聽罷,劉基心中不禁恨意頓生,可仍希望出現一根百姓的救命稻草,於是問道:“那怎麽辦?”

“怎麽辦,您說呢?膽大的,都為匪為盜了;膽小的、老弱的,多半就在家裏等死吧!黃泉路上無老少,大家在一起做個伴!我老漢活了五十多歲了,倒也夠了,隻可惜了兒孫們……”說著,老人指了指遠方,不禁老淚縱橫。

劉基還以為老農六十多歲了,原是被饑荒折磨得如此老相!聽著老人的悲泣聲,劉基的希望至此徹底破滅,一時竟無言以對,隻得命家丁把所有的吃食都拿給老人。

老人一麵千恩萬謝,一麵道:“不瞞先生說,我家原本還算是富戶,先是遭了這黃河水災,後來又遭了土匪,所以破落到今日這般田地!”說著,老人指了指自己身上的破衣爛衫,“我勸您還是早點離開此地吧,免得被土匪禍害!”

“嗬嗬,我一個窮教書的,身無長物,不怕!”劉基有些財物都寄存到別處了。

老人朝著毛驢努了努嘴,道:“您那頭毛驢也讓人眼紅啊!就算不是盜匪,恐怕也會惦念它的肉,總比人肉好吧!”

老人的話確實讓劉基一陣戰栗。饑寒起盜心,別說是驢肉,就是人肉,到了那個地步,也斷然不會放過。趁著天光尚亮,劉基和家丁趕緊打驢回城。

快進城的時候,在如血的殘陽照耀下,回看沿途經過的死寂村落,隻有一陣陣令人悚然的昏鴉叫聲。劉基半是對談半是自語道:“‘曖曖遠人村,依依墟裏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戶庭無塵雜,虛室有餘閑。久在樊籠裏,複得返自然。’此時此地,想做一回靖節先生都是奢求。民以食為天,如今天都塌了,百姓就顧不得什麽了!”

如今百姓生計斷絕,熟讀史書的劉基太清楚這意味著什麽了,他急欲找人傾吐一番,最好這個人的見識在他之上。不過,劉基一向自視甚高,環顧當今天下,論文才、學問高過自己的,也許有那麽幾個(如宋濂),但若論經濟之才和遠見卓識,恐怕就寥寥無幾了。

在南歸的路上,劉基突然記起先師的好友,紹興的王冕(字元章)先生,他乃是一位出身貧寒的傳奇人物,民間有很多關於他的傳說。王先生早年因有誌於學,曾打動當地一位姓韓的學問家,被收作門下弟子,最終成長為聞名遐邇的一代通儒。另外,多才多藝的王冕還是當時赫赫有名的詩人、畫家、書法家、篆刻家,然其人雖天下知名,卻因不慕榮利、深藏行跡,而顯得頗具神秘色彩。

鄭複初先生曾告訴劉基:“元章先生雖富於文才、藝才,卻又不專於此,其人慷慨有大誌,好讀兵法,有當世大略,曾離家出遊多年,曆覽名山大川,與奇才俠客共遊,呼酒共飲,慷慨悲歌,被人目為‘狂奴’!先生胸中可謂自有一分天下,又通‘術數’之學,人皆言其能掐算天下大勢。愚師學識淺薄,其誌亦不在此,不能試出先生在此方麵的深淺……愚師對令尊大人說過,你們劉家祖上德厚,你又誌在定國安邦,來日劉氏門楣之光大,必在你身上!若來日有機會,你不妨向元章先生請益一二。”

追憶先師生前對自己的殷殷矚望,劉基不禁潸然淚下,頗為感念先師曾經對自己的教導。先生之風,真如山高水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