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很快來到陳家大院,這是一座三進三出的大宅院,院門口可見一道寬大、精致的雕花影壁牆,在不大的沔陽城裏顯得好不氣派!

陳友諒的娘子見來了客人,出來道了個萬福後,便吩咐茶房獻茶。這娘子,原是陳父生意夥伴的女兒,姿色雖然一般,但安分守己,待人接物很有分寸,是個不錯的家庭主婦。隻見她將陳友仁悄悄拉到一邊嗔怪道:“老五,你這一天都幹什麽去了?弟妹挺著個大肚子,都跑嫂子這裏三四趟了,你快回家去先瞧瞧她吧,這有身孕的女人得多多關心啊!”

“麻煩嫂子了,我這不是找四哥去了嘛!不礙事的,阿蘭是一個人在家悶得慌。”陳友仁笑著小聲道,“待送走了客人再說吧!”

“你啊,還像個半大孩子,不知道疼人!”陳友諒娘子嗔笑著去了別院的陳友仁家。

待用過了第一杯茶後,陳友諒先行告辭去了書房裏做些公事筆記,陳友仁便領著張定邊來到了後院父母的住處。一進父母的居所,陳友仁便孩子似的興衝衝對躺在病**的父親說道:“爹,今日五兒在外麵給您請來了一位名醫,讓他來給您瞧瞧吧。”

陳父在丫鬟的攙扶下坐起來後,一邊命下人請客人落座,一邊仔細瞧了瞧張定邊,不禁疑問道:“這位郎中好生麵善,老朽定是在哪裏見過你!”

“爹,您老是眼花了吧,這位張兄在外待了快二十年了,今年才回來。就是以往回來探家,他這足跡不入街市,您老又何曾見過他!”陳友仁走近扶住他爹道。

“不,不!”陳父搖著頭道,“爹就是覺得好生麵善,噢——爹想起來了!爹年輕的時候,還在小洪湖裏跟著你爺爺打魚那陣子,認識一位綽號‘翻江龍’的,他好像也是姓張,體貌也是這等英偉,我們曾在一起耍過不少把戲呢。雖說那時的他還不是一位美髯公,但相貌卻與眼前這位先生有幾分神似呢!”

“世伯,那人可是叫張三古?”張定邊笑問道。

陳父想了一會兒,方驚喜道:“對,對!就是他!小先生不會是這張老哥家的公子吧?”

“實不相瞞,張三古正是家父的名諱!”張定邊起身拱手說道,“難得世伯有這眼力,居然從小侄身上瞧出家父當年情貌!”

陳父被驚得一下子就要從**坐起來,忙笑道:“哎呀,原來是故人之子,老五,快吩咐廚上,多弄些好酒好菜招待這位張世侄……你看,爹一高興,這病也好了大半!張世侄,不知尊父可還健在?你家裏兄弟幾個?”

“已經過世二十年了!我家中隻我一個男丁,一姐一妹都早已嫁人,愚侄都已年過不惑,家姐早已是抱孫子的人了。”張定邊靠住床沿道。

“好,好!隻有老朽苟活於世,拖累兒女啊!虎父無犬子,張老哥能有世侄這等高明之士傳後,可以含笑九泉了。”說著,陳父不禁伸出手來親切地摩挲了一番張定邊的胳膊。

陳父又問了一些張家的生活情況,當得知都還過得去時,便笑道:“來吧,賢侄快給老朽把病瞧了吧,看看老朽還能拖累兒女幾日。”

張定邊在床邊坐下,也無須故弄玄虛,隻是號了號陳父的脈象,又仔細看了看麵色,遂捋著長須道:“無礙,不過是風寒之疾!想來世伯一直都隻是服那幾味藥,如今有些鎮不住它了。所謂‘單味藥不如複方藥,複方成藥不如辨證用藥’,愚侄今日另開幾服藥,世伯吃吃看,想來有兩日就可離床了,五日就可恢複如初。”

聽罷,陳家父子忙道謝不迭,家丁取來筆墨交給張定邊開方子,不料他突然拈須道:“且慢!”

陳家父子有點吃驚,忙問:“怎麽了?”

張定邊又仔細號了號陳父的脈象,發覺其脈弦而細,細觀之下又發現其麵目有些腫脹,於是問道:“敢問世伯,您老的四肢是否經常浮腫,且不時伴隨腹脹腸鳴、飲食減少等症狀?”

“對!對!”陳友仁接口道,“可不是如此嗎?爹的大便也稀而次數多,平素遵醫囑,一直服用牽牛、大黃兩味藥物,病情時有減輕,但總不能除根,遇有陰雨天反而更厲害呢!”

張定邊小心地放開陳父的手,道:“這就是了!此係世伯胃氣太弱之故,致使體內濕氣太盛,遇有陰雨天更甚!平素那些醫士,總是不太注意病患的實際情形,一味使用牽牛、大黃等物,圖一時之快,而致損傷胃氣!豈不知此症在於調補,否則一旦元氣耗盡,必有性命之憂啊!”

聞聽此言,一向講求孝道的陳友仁被嚇出了一身冷汗,忙問道:

“張兄,那家父還有救嗎?”

張定邊微笑道:“無礙,好在及時發現,世伯身體還算康健!隻需服用平胃散加白術、茯苓、草豆蔻仁等物,幾次之後就可減輕症狀;此後再用導滯通經湯治之,便不難痊愈了。”

陳家父子又立時化愁為喜,忙再次向張定邊道謝不迭,還示意家丁取重金酬謝。見張定邊一意推辭,陳父遂又道:“如今賢侄在哪裏高就?何不就到我‘陳記大藥房’坐診,可免去腿腳上的麻煩!”

陳友仁笑著解釋道:“爹啊,您有所不知,張兄刻下正在扯旗招徒呢,不過招的不是學醫的徒弟,而是學武的徒弟!張兄身懷百藝,人文地理無所不通,遁甲奇門無所不曉,以至醫卜星相、文學武藝皆能,不過是看在我跟四哥的麵子上,才來給您老瞧病的。”

陳父驚得目瞪口呆,連聲說道:“後生可畏啊!隻願老朽活得長一些,見識見識你們這幫後生的作為!”

“會的!世伯是個高壽有福之人,愚侄一看便知,改天愚侄傳給世伯一套強身健體的拳法,包管您老延年益壽。”

“那敢情好!”待聽過了張定邊的經曆,陳父不由感歎道,“玄門多異能之士啊!早些年老朽就聽說蘇東坡在黃州時,有個楊道士跟他過從甚密。那楊道士善畫山水,又能鼓琴,還通曉星象、曆法與骨色(指看人骨相),能作軌革卦影,會黃白藥術,連那東坡先生都讚他多才多藝!世侄可曾曉得此人?”

“偏巧愚侄曉得這一段故事呢!”張定邊仍舊笑道,“那人姓楊名世昌,字子京,係蜀地綿竹武都山道士,東坡先生最有名的《前赤壁賦》中提及的伴遊客人之一,便是這位楊道士了!這楊道士光身一人,如閑雲野鶴般來去自由,更難得的是他身體強健,即使泥行露宿,也滿不在乎,直令東坡先生羨煞!楊道士還善吹洞簫,東坡有詩言‘楊生自言識音律,洞簫入手清且哀’……”

“哎呀,定邊兄果然博學!”陳友仁笑著誇讚道,“經兄長這麽一說,想來《赤壁賦》中那句‘客有吹洞簫者,倚歌而和之’,此吹洞簫者,必是楊道士無疑了!小弟素來景仰一簫一劍走江湖的俠客,隻可惜我天性愚笨,音律方麵總是懵懂,若是兄長這方麵有所造詣,改日還請指點指點!”

“好說,好說!”張定邊打趣道,“隻是五兄若是浪跡江湖了,誰還在世伯跟前盡孝,弟妹更要責怪愚兄引誘好人了!”

陳家上下一片歡顏喜氣,待吃過了隆重的晚宴後,友諒、友仁、友貴三兄弟都在座。陳友諒向張定邊鄭重請教道:“從今往後張兄就是咱自家弟兄了。實不相瞞,多年前,曾有一位善看風水的老神仙相看我們陳家的祖墳,又相看了祖父的本家——謝家的祖墳。老神仙說我兄弟‘法當貴’!張兄,你既通風水、相術,何不給我兄弟相看相看?”原來這陳友諒的祖父本來是一戶姓謝人家的小兒子,後因家貧不得不入贅到陳家才改名換姓,而陳家則是從江州(今江西九江)著名的義門陳氏分出的一小支。

張定邊麵有難色,許久方道:“不瞞四兄說,弟倒不看重這些!所謂星命杳無憑,天道暗難問,古往今來,興亡有數,或恐有宋時費孝先一般的高人,但多半還是魚目混珠大言欺人者。弟不敢妄稱高人,道行短淺,慚愧,慚愧!”剛才吃了一頓飯,張定邊在稱呼上已開始有了微妙的變化。

“張兄謙虛了!”陳友諒聞言吃驚不小,但仍強作笑顏道,“張兄說的費孝先是何等人物?”

“此是宋時人物,以軌革卦影術名聞天下,連《東坡誌林》中都有所記載!”張定邊進一步說道,“說來這費孝先學藝的故事就讓人神往不已!那是宋仁宗至和二年之事,孝先到青城山遊玩,在借宿時不小心弄壞了一位老人的竹床。孝先表示要賠,但老人卻搖手笑道:‘床下有一行字:某年月造,某年月被費孝先損壞。好壞有定,何必要賠?’費孝先掀開床一看,分毫不差。他知老人定是黃石公一流,於是留下跟老人學藝,六年後便得以軌革卦影術名聞天下,王公大臣不遠千裏以金帛求其卦影者如過江之鯽……”

“又有魚目混珠大言欺人情形,弟等孤陋寡聞,張兄可否舉幾個例子來聽?”陳友諒聽得來了興致。

“不勝枚舉,四兄要聽,講一車也是有的!”張定邊看了看另外兩兄弟,發現他們都伸長了脖子,明顯十分感興趣,便講開了,“想那蔡京當國時,一班迷信軌革卦影的官員欲覓得進身之道,便四處找人來問。所得卦畫都是一人戴草而祭,實則暗喻一個‘蔡’字,那意思就是要他們跟蔡京搞好關係,走蔡氏的門路!等到蔡京倒台之後,這樣的卦畫也就無影無蹤了。又有紹興年間的一班官員樂此不疲,因此占卦者常占得三人手拿柴火的卦畫,暗喻一個‘秦’字。那時秦檜當權,意思自然是要他們走秦氏的門路了!等到秦檜一命歸西,這種卦畫也就一同消失了!諸兄想想,這種勾當豈不是哄弄人的把戲?”

“張兄,何謂‘軌革卦影’?”在旁的陳友貴插口問道,他比之兩位兄長更多一些草莽粗魯之氣,所以見識也少一些。

“據宋元懷所著《拊掌錄》記載:軌革者,推八卦言禍福;卦影者,以丹青寓吉凶。畫人物不常,鳥或四足,獸或兩翼,人或儒冠而僧衣,故為怪以見象。”

陳友貴聽得半解不解,這時陳友仁突然笑道:“看來張兄非玄門人物,倒是更像儒門人物了!孔子於易,不信卜筮而觀其德義,張兄莫非也不講怪力亂神不成?哈哈。”

“如今張兄姑且言之,我們姑且聽之!”陳友諒舉起茶杯敬茶道。

張定邊飲了一口茶,又捋了捋長須,喟然道:“嗯,天道幽深難測,成敗雖半由天定,亦半由人事。四兄報上八字,弟且算一算。”

陳友諒是延祐七年(1320)七月十三日正午時分出生的:“庚申,壬午,壬申,丙午。”

張定邊半閉了眼,掐指算了一會兒,方道:“四兄五行乃是金金,水火,水金,火火。”

“當作何解?”陳友諒急不可耐地問道。

“五行缺土和木,金盛,就要慎動刀兵;火盛,就要慎防火燭。”

陳友諒將信將疑道:“好,來日留心便是。”

又經過一番推算,張定邊喜上眉梢道:“依弟看來,四兄降世之時,文曲、文昌、左輔、右弼、天魁與天 六吉星皆在正位,恰是大富大貴之兆!目下四兄雖處卑微,然進退有時,一旦乘風破浪,定然驚動天下!”

(鉞)

後半句明顯是張定邊對陳友諒的期許,而陳友諒最喜歡聽這類吉言,也最迷信這類吉言,聞之喜不自勝,遂拱手道:“多謝張兄吉言!”

張定邊看了看陳友諒那得意忘形之態,心裏頗有些不悅,忙笑道:“適才弟也說了,成敗半由天命,亦半由人事。天文、星變、五行之理,有時並不易窺破,正如古人所謂‘天道遠,人道邇’。四兄欲成大事,還要多學學曹孟德才是,哈哈。”

那曹操的父親曹嵩本是夏侯氏之子,後被宦官曹騰收養,陳家確實跟曹家很像,不過陳友諒還是不明白張定邊的意思,便問道:“張兄要我學曹孟德什麽?孟德一世梟雄,我等豈能望其肩項?”

“梟雄也非天定,阿瞞機警過人,深謀遠慮,若是他像楚霸王早早除了懷王一般,又豈能長久?”張定邊再次捋了捋自己的長須,又看了看三兄弟,“總之,我等身處寒微,欲成大事,非倚靠大樹不可。倡仁義旗號,收天下人心,挾天子以令諸侯,不可早早離了大樹,背上負義之名!”

陳氏兄弟聽得雲裏霧裏,友仁好半天方接口道:“若是沒有遇到張兄,我們兄弟不過是蒼蠅亂撞,如今好了,有了張兄指點,定然乾坤扭轉!”

友貴在旁附和:“是啊,真是上天把張兄賜給了我們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