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談興正濃,待飲過一陣茶後,陳友諒支開了下人,正式切入正題。

隻見陳友諒坐正了姿勢,又向四下瞧了瞧,確認下人都已經離開,遂朗聲道:“咱們明人不說暗話,張兄不像是我等汲汲於功名利祿之徒,何故也以招徒之名,而欲行揭竿之實?”

張定邊見陳友諒如此聰明,遂笑答:“既然四兄問到這裏,弟就和盤托出了。今日在市上招徒是真,他日欲揭竿而起也是真,這效薑太公釣魚之法更是真……”

“張兄欲釣何人?”陳友諒道。

張定邊揚著手指了指陳氏三兄弟道:“這不是已經上鉤了嗎?實話告訴兄長,弟早已聽聞四兄、五兄和七兄大名,也心知四兄喜結豪傑,絕非久居人下之輩,故而想要投到四兄帳下,我等一起做出一番事業來!”

友仁帶著疑惑道:“張兄身懷百藝,何愁富貴?且已是得道之人,不知你所為何來,難不成是想要垂名竹帛嗎?”

“哈哈,或許也有這個緣故吧!弟也不能免俗。”說著,張定邊張著手向四下指了指,“如今且看,一應士庶多辮發短衣,深簷胡帽;婦女則衣窄袖短衣,下服裙裳,此皆非我中華衣冠之舊!更有那等恬不知恥者,易其姓名,操習胡語,人竟不以為怪……有元百年,四海之內,起居、飲食、聲音、器用,我中華之舊,哪一樁未被胡元同化?長此以往,華夏何在?弟雖是半身出家之人,也不忍見中華絕滅,不知諸兄以為然否?”張定邊說著說著,竟有些少見的激動。

陳氏兄弟紛紛表示讚同,陳友諒更是拍案道:“那韃子在我國作威作福,歧視我南人、漢人,讓我等沒的高官做,富極塞北而貧極江南,小弟早就看不慣了,隻是苦於時機不到,每日還得笑臉相賠。有朝一日得了勢,必定將韃子們趕回大漠去!”

“元自混一以來,大抵皆內本國而外他國,內北人而外南人,以致深閉固拒,曲為防護,自以為得親疏之道,是以王澤之施,少及於南;滲漉之恩,悉歸於北。故貧極江南,富稱塞北,見於其偽詔之所雲也……元自世祖混一以後,天下治平者六七十年,輕刑薄賦,兵革罕用,生者有養,死者有葬,行旅萬裏,宿泊如家,此誠所謂盛也矣!但自平南宋,太平日久,民不知兵。將家之子,累世承襲,驕奢**逸,自奉而已。至於武事,略不之講,但以飛觴為飛炮,酒令為軍令,肉陣為軍陣,兵政不修也久矣!一旦天下有變,孰能為國之爪牙也?”張定邊說得越發慷慨激昂,不斷做出各種手勢,“……前人有雲‘胡虜無百年之運’,如今其敗相已現,正是我等見機行事、厚積薄發之時。弟已有所耳聞,十年前在袁州起事未果的彭和尚,如今在江北麻城一帶徒眾益壯,他必是要再舉的!而今天下洶洶,不出十年中原必定大亂,我等他日若據有湖廣與湖北,則高屋建瓴之勢自成。一統長江之域,先得江山半壁,與中原群雄分庭抗禮,那時豈知不能混一華夏?四兄豈不成了開國之主?”

陳友諒一向野心勃勃,又自視甚高。若是張定邊這樣恭維別人,恐怕別人會以為他是在癡人說夢,而陳友諒聽後卻受用非常,當即擊案而起道:“張兄真是友諒的千載知音!”因他力大,那茶杯蓋竟然被震得掉在地上摔碎了!

眾人一驚,接著又轉作歡笑,張定邊忙道:“開國之後,封侯拜相本非弟願,弟心中隻有一個心願,若此願得償,則後半生願遁入玄門,從此全然做個修道之人。”

“張兄快說,你有何心願?”友仁好奇道。

“隻因弟在武當山修習二十載,得盡了眾師兄及友朋的好處,急欲回報之。想那武當山上,雖然得道之士眾多,卻苦於道場年久失修,有辱設教之威儀!他日四兄若得了天下,請為武當修葺一番道場,多添些光彩,也算酬答弟的輔翊之功了。說來這也正是弟參與舉事、推翻胡元的另一大初衷!”說著,張定邊躬身向眾人行了一番禮。

武當山乃是玄武神(玄天上帝)的道場,元朝皇室也把玄天上帝奉為皇家的保護神,把武當宮觀變成了為皇帝“告天祝壽”的專門場所;因此在元廷的大力扶持下,武當山眾道觀廣置田莊廟產,而且宮觀眾多,堪稱宏麗。對此,消息靈通的陳友諒是有所耳聞的,他疑問道:“進入國朝以來,武當香火甚為鼎盛,諸帝也特加以庇護扶植,使之成為與龍虎山齊名的玄門聖地,每年三月三香客都多達數萬。十多年前,當今天子還遣使以香幣賜武當、龍虎二山呢!張兄勿怪弟唐突,難道張兄對此猶未饜足?”

張定邊捋了捋自己的胡須,沉吟了半晌,方道:“在崇道之人來看,世間有十個、百個武當也不會嫌多的,蓋此關乎世運盛衰、天下興亡也!四兄若得了天下,也當崇道敬道,為萬民祈福,修繕一番道場,其實也在情理之中!其實弟所憂慮者,天下大亂之際,武當豈能獨免?是故新朝奉天承運之後,要對武當特加眷顧才是,恩遇當超越胡元!”

“哈哈,有理,有理!是弟一時疏忽了,”陳友諒笑著摸摸腦袋道,“這個不難,不過是費些民力罷了。若我等得了天下,縱是翻修、擴修十次武當山也使得,就算不說是對玄天上帝的敬意,也是對張兄的酬報嘛!”

“嗯,一次就夠了!”張定邊微笑道,“民力豈能濫用,不然我等就要觸動玄武真神,招來百世罵名了!”

陳友仁因張定邊一下子就看穿了四哥的心事,對他越發敬若神明。不過他知道四哥是個外表慷慨大度、內裏狂傲不羈之人,此番正好讓張定邊好好點撥四哥一番,去去其鋒芒。於是友仁故意高聲道:“今日聽張兄一席話,如暗夜之遇明火,我等兄弟心裏越發透亮了,從今而後,張兄就做我們的謀主吧!不過,有空張兄還是要指點指點我們兄弟的武藝!”

陳友諒聽到這裏,有些不以為然,自矜道:“張兄自是天人下凡,不過要說這武藝,便是那西楚霸王再生,小弟也不懼他!不瞞張兄說,家父不惜血本遍請名師來教授我兄弟三個武藝。自二十歲學成,八九年來我身經百戰,卻一直未遇敵手!”

“嗯,早先五兄已經跟弟說了,四兄才器過人,又下過十年苦功,如今使得一手荊楚長劍,方圓百裏誰人不知!以致小兒聞名而不敢夜啼。”張定邊由衷讚歎道。

“哈哈,張兄過獎了,哪有如此誇張,都把小弟說成鍾馗了!”

友仁揮揮手道:“四哥,話先不要說滿,咱們就比比看嘛。今日天色已晚,咱們留張兄住上一宿,待明日上午再向張兄請教不遲。”

“好!老五所言極是,那今晚就委屈張兄在舍下歇息吧。”陳友諒很不服氣,想著要證明一番。

聽聞要比試武藝,陳友貴拍手道:“五哥既然這樣推重張兄,料想張兄必是有幾手的,明日一較,很是讓人期待啊!哈哈,俺這夜裏要睡不好了。”

四人又閑談了一會兒,便各自散去睡覺了。陳友仁將張定邊安排到了一間敞亮的客房裏,兩人又談了幾句才作別。

次日上午吃過早飯,陳友諒向衙門告了假,四人在廳堂坐了一會兒後,便來到後院準備比武事宜。

友貴沒有見識過張定邊的厲害,想先見識一番,便一邊摩拳擦掌,一邊自告奮勇道:“張兄,先讓俺老七領教一番吧。”

眾人笑著表示同意,於是二人先比試了一場拳藝。陳友諒注意到張定邊確實身法獨特,一般人無從破解,料定七弟必輸無疑,縱然換作自己,恐怕也難徒手取勝。果然才十幾招,張定邊就將友貴製服了。友貴見輸得太快,有點不甘心,又道:“再讓俺老七以槍棒請教一回吧!”

眾人微笑著再次點頭同意,兩人便各拿了一根棍子,互道一聲“得罪”後又比試起來。友貴出招甚狠,但每次都被剛柔相濟、後發製人的張定邊壓過。仍是十幾個回合,友貴就被掃倒在地。他不得不一邊拍打著身上的灰塵,一邊表示服氣道:“哎呀,張兄果然不是我等凡類,小弟甘拜下風!”

休息了一會兒後,終於輪到陳友諒向張定邊請教了,隻見他對著張定邊嘿嘿一笑道:“適才雖未親自與張兄切磋,但已知張兄在拳術與棍棒上的根基。不瞞張兄說,小弟確實也無必勝把握,不如我們直接較量小弟最為擅長的劍術吧!若是張兄可以勝我,那今後我們兄弟都要拜張兄為師了!”

“看四兄說的,若是弟僥幸勝了,也不過是比諸兄多吃了幾碗幹飯而已,哪裏就敢稱師了!”張定邊曉得陳友諒為人狂傲,隻需壓一壓他的傲氣足矣,“好,咱們就切磋一下劍術吧!”

待舒展了一番身體後,陳友諒手持著一把三尺七八寸的長劍,又指著身邊兩把長短不同的劍道:“一寸長,一寸強,張兄也挑長的這把嗎?”

“哈哈,弟氣力有限,使不得如此沉重的長劍,還是挑一把短的吧。”張定邊的動作是那般隨意,令陳友諒不免有些勝之不武的憂慮。

待張定邊選好了劍,陳友諒道過一聲“得罪了”,便正式交起手來。陳友諒當仁不讓,盡展長劍的優勢,一一使出如提劍護頂、下伏砍腿、掛劍防刺、撩劍等長劍特有的招式。因他力大無匹,那長劍在他手裏竟發出龍吟之聲,驚得張定邊不由得連聲讚歎:“四兄劍法果然名不虛傳!”

張定邊很久未遇如此強敵,起初確實有些難以招架,等到摸清陳友諒的路數後,才逐漸占據上風,讓陳友諒屢屢刺空!那短劍在他手裏猶如人劍合一,直令觀者叫好不斷!

陳友諒拒不服輸,又使出一些更為厲害的招式來,一時間院子裏煙塵漫天。一旁觀戰的陳友仁不禁對友貴說道:“老七,咱們四哥是遇強則強,定邊兄怕是有些苦頭吃了!”

陳友貴親自領教過張定邊的厲害,感受至深,不由得說道:“定邊兄慣於後發製人,路子著實奇特,我們且看吧!”

果不其然,無論陳友諒出招如何強勁、狠辣,都被張定邊一一化解。至此,陳友諒終於確信取勝無望,後退幾步收了劍,不待擦拭一下額頭的汗水,便紅著臉拱手道:“小弟有眼不識泰山,今日算是遇見真神了!”

張定邊棄了劍,又拿手絹擦拭了一下臉上的汗水,便拈須笑道:“劍使輕靈,以技巧見長,而今四兄又兼以力道,著實不愧為萬人敵!但凡事皆相生相克,偏我中華武功又以重技巧不重力道、以智勝不以力勝、服人而不壓人三者為圭臬,故而用心於修煉者,並不難破四兄的招式!”

“張兄不愧為得道高人,今日能得聆聽高論,實屬三生有幸。”陳友諒雖如此說,但心裏還是不太服氣。

張定邊曉得陳友諒為人過於自負,如果想讓他今後多多尊重自己的意見,還須進一步消磨其銳氣,因而張定邊又語出驚人道:“此番交手,弟已看清了四兄的招數,不瞞各位說,弟平生最擅長空手奪白刃了!”

陳友諒聽罷,心想:“這老兄也太狂妄了吧!剛才比劍我不過是略處下風,如今你想空手奪白刃,這不是自討苦吃嗎?”

經此一戰,友仁已非常信服張定邊的神武,遂在旁慫恿陳友諒道:

“四哥,張兄向你發起挑戰了,快接招吧!我們兄弟也是燒了高香了,今日能如此開眼!”

友貴忍不住感歎道:“如果此番張兄能把四哥的劍也奪了,那普天之下哪個還是張兄的敵手?張兄之武學造詣,真是深不可測啊!”

陳友諒自然不服氣,拱手道:“好,那張兄就讓兄弟們再見識一下吧。”

“請!”張定邊揮手道。

友仁、友貴目不轉睛地盯著四哥手中的長劍,但見陳友諒稍微變換了一下招式,雙手持劍,直向張定邊刺去!張定邊如泥鰍般左躲右閃,眼看每一次似乎都要被刺中,弄得在旁觀戰的陳家兄弟神經繃得緊緊的,生怕有什麽閃失。陳友諒卻很想用事實回擊一下張定邊對自己的輕視,故而下手絲毫不留餘地……

可十分奇怪的是,哪怕那劍已經觸到了張定邊的衣服,卻依然無法傷及他,張定邊仿佛有神仙護體一般。陳友諒偏不信這個邪,使出了看家絕技,定要求得一勝!陳友諒一向看重細枝末節,必求劍術的盡善盡美,此番也顧不得什麽身姿優美了,心中隻剩了一個“贏”字——可偏偏又贏不了,弄得他渾身大汗淋漓!

最後時刻,張定邊一個近於躺倒在地的高難度後仰,讓陳友諒的長劍從自己身體上方呼嘯而過。隻見張定邊左手輕輕扶住地麵,右手快速先後擊打了一下陳友諒的兩隻胳膊肘。陳友諒一時痛麻,兩手握劍不住,那長劍由此脫出手去,眼看就要下落著刺到張定邊,恰被他用右手一把接住!

在旁觀戰的陳家兄弟看到這一幕,一時都呆了,半晌方回過神來,不禁極力鼓掌歡呼道:“張兄果然天下無敵!歎為觀止,歎為觀止!”

劍被人奪去,可謂使劍者的奇恥大辱,陳友諒這回是徹底服氣了,忙作著揖笑道:“從今而後,小弟再不敢狂言會使劍了!”

張定邊把劍還給了狼狽不堪的陳友諒,待喘勻了氣,又捋著長須笑道:“敢稱天下無敵者,那是作繭自縛!天下之道術豈不精深?用之在武術、技擊上,曷有其極?”

幸遇萬中無一的真英雄,陳友諒已經決定要同張定邊義結金蘭了,於是轉作歡顏,提議道:“今日高興,何不也把必先兄請了來,咱們兄弟五個痛痛快快地喝一場!”

“我去請吧!”陳友仁主動請纓道。

到了中午時分,五個人已經聚齊了,酒酣耳熱之際,陳友諒開門見山道:“我等兄弟皆漁家後裔,又皆有誌於推翻胡虜、恢複中華,今日何不義結金蘭,以便他日相互扶持,共圖大業?”

張定邊、張必先假意推辭了一番:“不敢,不敢高攀!”

陳家兄弟再三相請,張定邊終於從命,陳友諒當即命下人準備好結拜所需的一應物品。正式結拜之前,張定邊有言在先道:“世人結拜,一般不問年紀,隻以富貴、權勢者為長,如今我等雖不從俗,然規矩還是要講的。咱們五人中,自然以我年齒最長,必先比我小一旬,四兄比我小一紀,但咱們這個帶頭大哥,非四兄莫屬,況他有天命在身,還是請他做這個大哥吧!”

其他人都表示同意,隻有陳友諒本人客氣地推讓了一番,最後還是做了這個大哥,張定邊、張必先、陳友仁、陳友貴依次排行。陳友諒強調道:“咱們這隻是座次,至於平素來往,自然還是要按照年齒、手足來論,以示不逾禮法。”眾人皆表示同意。

為了方便互通消息,陳友諒又道:“我家裏頭有幾匹衙門特許的用馬,今日定邊兄、必先兄就分別牽一匹回去,以便日後往來。”

二人笑納了陳友諒的美意,張定邊詭譎一笑道:“不過愚兄要回敬一番友諒的美意!”結拜後,他們已經改了稱呼。

“哦,是何寶物?”陳友諒問道。

“武術乃是極費力之事,必要呼吸與動作相配合才好,故而須行吐納導引之術,才能在技擊鍛煉、心性鍛煉、敏捷鍛煉及抗擊打鍛煉等諸方麵有大的進益。”張定邊道。

陳友貴俏皮地笑著插言道:“**亦可行吐納導引之術嗎?”

眾人被這一問逗笑了,張定邊做了一個肯定的表示。陳友諒慨然道:“好!那我們兄弟就都跟著定邊兄好好學學吧,另外,我覺得在射箭方麵我們兄弟也須加強,也有勞定邊兄指點一二!”

自此後,一麵是陳家兄弟利用官府身份的掩護加緊打造兵器,且與地方豪傑胡廷瑞等深相結納;一麵是張家兄弟以收徒名義聚攏和訓練了一支上千人的隊伍,又精選了四五百人做骨幹,這些人都經過張家兄弟的選拔和指點,又因張定邊略通兵法,所以在訓練時很是注意往正規方麵引導,乃至令其日漸成為一支精兵及陳、張隊伍的核心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