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友諒家中還有兩個同胞弟弟友仁和友貴,在家族排行中,他是老四,友仁是老五,友貴是老七。不過他家也跟重八家一樣,跟留在鄉村的叔伯家已經來往不多。

一個初冬的午後,晴空朗照,從自家藥店裏出來的陳友仁正在城內大街上行走,不期然被一陣敲鑼打鼓聲所擾。他與眾人都被喧鬧聲吸引了過去,隻見一處平素供演戲用的高台上擺了十八般兵器。細看之下,原來是有武人在招攬學徒,那旗幡上還寫著“名師技高壓四海”“爾徒藝成行九州”的宣傳標語。友仁平素愛打抱不平,他暗忖道:“好大的口氣,我要看看這幾個人是否又是江湖騙子!這些年可是見慣了這類欺世盜名之徒!若是真有兩三下子,倒不妨與之結交一番。”

這時,戲台上的人還在敲著鑼喊:“強身健體是首要,凡是來做學徒的,師父還給免費治病!大夥快來報名吧。”

友仁於是上前問道:“你這師父什麽道行,就敢給人治病?”

那人看了看白皙英挺的友仁,笑道:“哈哈,不瞞相公說,我家師父乃是武當山學道多年的高人,不但精通武功和醫道,還能給人算命、看風水呢!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天地間就沒他老人家不懂的。”

友仁心想:“世上怎麽可能有這類人!定是騙子無疑了。”他本有些任俠的秉性,見不得這些騙人的勾當。

兩人正說著話,一個虎背熊腰、須髯如戟的壯漢走上了戲台,開始自賣自誇起來。友仁又不由暗忖:“這個人恐怕就是師父了吧,看他那氣色和步履,想來確是有兩下子的,但他更像一介武夫,怎麽可能是個全知全能的人物?而且聽其口音,應是沔陽本地人,我等幾時聽說過這麽個人物?”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今日就讓我陳某人試一試閣下的身手,如何?”友仁按捺不住,跳上戲台挑釁道。

底下有不少人都認識他,這時都開始為他喝彩起來:“五相公努力!”

那壯漢氣定神閑地略微笑了笑,便拱手道:“久聞陳家相公大名,今日蒙獲賜教,實乃三生有幸!”

“哦?你聽說過我們陳氏之名?那定然是有備而來了!”在知己不知彼而對方可能知己又知彼的情況下,友仁更暗暗小心了些。

在眾人的一片歡呼和慫恿聲中,兩人再無虛禮,徒手過起招來。陳友仁本係沔陽有名的高手,一向沒吃過虧,沒想到這次遇上了對手。那人出拳既快又狠,且力道甚足,友仁生平未曾遭遇過,大約十幾個回合後,就被對方完全壓製住了。

看來這次是真的遇上高手了,友仁隻好罷手,上前拱手道:“閣下果然好功夫,小弟認輸了!還想請教閣下尊姓大名,改日必定登門拜會。”

“哈哈,五相公承讓了!”那人客氣地回道,沒有半點得意的神情,“在下姓張,名必先,江湖人稱‘潑張’,家就在那小洪湖邊!”

友仁聽完猛然一愣,忙道:“怪哉!我家祖上也是小洪湖邊上的漁家,至今還有不少親戚在那裏,何故從未聽說過還有張兄這等英雄人物?”

“這有何奇怪的?我與族兄一起離開家鄉快二十年了,今年始得葉落歸根,陳相公這樣的後生自然不認得我們,哈哈。”張必先笑道。

“敢問張兄是在哪裏學的武藝?竟如此高明!”

“哪裏,我族兄定邊高明於我何止十倍!他學道於武當山,我則學藝於他,哈哈。”張必先仍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

“想來您這位族兄就是這旗幡上所謂的名師了,果然名不虛傳,失敬,失敬!”

兩人說得正入神,全然沒有注意到此時身邊已經多了一個人,隻聽那來人喑啞著笑道:“哈哈,陳家相公麵前怎敢自稱名師!”然後,那人與張必先相視著會心一笑,表情很不尋常。

友仁轉頭去看那人,但見其人身材魁梧,麵呈鐵色,頗有幾分豪俠氣質,身著一件寬大的青灰色棉袍,更有幾分仙風道骨。更讓人稱奇的是,此人麵頰兩側、唇部上端及下巴處共有五綹長須,其中最長的那綹垂至小腹,端的是一位美髯公!一位世間奇男子!

友仁想著這位一定是張必先所說的族兄張定邊了,他急忙謙卑地拱手道:“小弟有眼無珠,今日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之理,孔夫子說,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不想今日這百裏之內,竟然連出兩位豪傑,實在意外,意外啊!”

張定邊挽了挽自己的大袍寬袖,拱手笑道:“班門弄斧,貽笑大方!不過今日我兄弟是來此地招徒的,總不能誤了正事。”

“水深還怕無魚?”友仁向四周指了指,“不是小弟誇口,隻要我四哥來為張兄站一站台,就什麽都解決了!”

張定邊捋了捋長須,道:“好!今日不妨就走個捷徑,那就勞煩五相公引薦了!”

“慚愧,慚愧!沒想到張兄竟然認得小弟!”

張必先忽然大笑了一聲道:“今日我等在這裏,一為招徒,二來就是做釣魚的薑太公了,如果連這魚都不認識,豈不可笑?”

友仁有點疑惑:“必先兄何意?”

張必先又與張定邊相視一笑,張定邊拍著友仁的肩膀道:“五相公休問,他日自知也!”

這時看熱鬧的人越聚越多,張必先忙提議道:“大哥,你快給大夥露一手吧,百聞不如一見,讓大夥都開開眼!”

張定邊又捋了捋長須道:“好!今日當著五相公的麵,鄙人就獻醜了!”

說著,張定邊從一排武器中取過一張彈弓a,手裏抓了兩顆彈丸,向四下看了看,便指著二十步開外的空曠處一個頭頂著拳頭大小沙包的人,說了一聲:“中!”

隨著弓弦響過,眾人向著那彈丸落處望去,隻見沙包突然間被擊落在地,眾人當即被這驚險的一幕給鎮住了!

待那原本頂著沙包的人呈上撿起的沙包時,眾人趕緊過來圍觀,隻見那沙包上破了一個洞。張定邊取過沙包,從裏麵取出了一顆鐵製的圓形彈丸,正是剛才射出的那枚。在一旁屏住呼吸的陳友仁不由得歎道:“真是神技!今日著實是開了眼了!”

不想那張定邊還有後招。十步開外的屋脊上有幾隻麻雀落腳,張定邊便指著它們,向眾人道:“此番要殺一回生了!”

張必先等人使勁一哄,那遠處的麻雀受驚起飛,但見那張定邊眼疾手快,隨著弓弦再一次響過,一隻正在空中飛行的麻雀竟驟然掉落下來,眾人走過去把它撿了起來,那麻雀已口吐鮮血而亡!

陳友仁目睹此情此景,不由得豎起大拇指讚歎道:“張兄神技!小弟歎為觀止!”

a 彈弓分為多種,這裏提到的彈弓造型像弓箭一般,以發射鐵彈丸為主。

“雕蟲小技,何足掛齒!哈哈。”說著,張定邊棄了彈弓,又捋了捋長須。

“我四哥平生最敬豪傑,每每遇到,斷不放過,今日幸遇張兄,更要請到家中一敘了!”說著,陳友仁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張定邊沒有推辭之意,笑道:“那就有勞五相公帶路吧!在下久聞陳典史大名,也想一睹風采呢!”他又轉身對張必先說道,“必先,你在這裏先看著攤子吧,你看這報名的如此多了。”

大夥都被張氏兄弟的武藝折服,紛紛奔走相告,一時間來報名學武的人成倍增加。去往陳家的路上,友仁問及張定邊的身世及師從,張定邊答道:“吾家本是小洪湖邊一漁家,鄙人自幼喜旁收雜學,也熱衷武藝。就在鄙人十四五歲上,家父曾收留、款待一遊方真人。那真人指著我道:‘此子悟性非凡,與我玄門緣分不淺,他日修真得道,必是命世人物!’家父聽後歡喜非常,故而將真人延留了數月。真人教授了鄙人諸般技藝,著實獲益匪淺,由是令鄙人更神往玄門!偏巧幾年後家父過世,鄙人辭別了家母和新婦,按照真人先前指點,到了武當山,這便是鄙人二十年求道生涯的肇始!隻因塵緣未斷,又是家中獨子,故而沒有正式拜入玄門……”

武當山位於湖廣行省西北部的襄陽路武當縣境內,此地不僅盛產草藥,有“天然藥都”之稱,更因幽深雄奇的自然風貌,成了無數隱居、修真、煉丹者的勝地,漸漸發展成道教的名山之一。陳友仁對此並不陌生,道:“真是名山出名士!不過,這天地既大,又小,說不定家父還識得令尊大人呢!家父也是小洪湖邊漁家子,後來到了這沔陽城,改行做了買賣,篳路藍縷三十載,才有了今日這番麵貌!不瞞張兄說,如今這沔陽城裏的藥鋪和當鋪大都是我們陳家開的。”

“哈哈,鄙人曉得一二,如今這沔陽市上誰人不知陳典史陳四爺的名號!”

友仁頭腦裏突然產生了一個想法,他提議道:“不是小弟吹噓,家兄天生神力,力能扛鼎,果真是楚霸王再生!張兄慧眼識人,不如咱們就先到衙門口等著四哥散值吧,看時辰還有兩三刻鍾!小弟躲到一邊去,張兄自行去辨一辨,看哪位是我家四哥。”

“這有何難!令兄牛高馬大,一望便知!何況其霸氣外現,又喜隨身佩一把長劍,誰人不能一眼識得?”

“哈哈,張兄說得在理!”

兩人先行來到了衙門口,在幾十步開外的地方尋了一處茶攤坐下,邊喝茶閑聊邊等著陳友諒放工。

不一會兒,公差和書吏三三兩兩地走出了衙門,等到一位矯然不群、昂首天外、衣履嚴整的壯年漢子出來時,張定邊與友仁不免相視一笑。張定邊仔細地上下打量了一番陳友諒,不禁讚歎道:“令兄龍行虎步,著實是霸王複生!”

兩人迎上前去,友仁一邊指著張定邊,一邊笑著介紹道:“四哥,今日我給你找了個好對手,你若勝得了這位張兄,才可稱一縣無敵!哈哈。”

陳友諒自來是個爭強好勝的主,也頗以才器絕人自負,自然不肯輕易承認這方圓百裏之內居然還有武藝勝過自己的人。他被老弟這番突然襲擊給弄蒙了,遂仔細打量了一番張定邊,倒是覺得此人帶有一股平和寬大之氣,更像個醫者。於是他對友仁嗔怪道:“我看這位張兄是你給咱爹請的郎中吧,你休得哄我!”

“這位張兄精通百藝,四哥偏要說他是一位郎中,也不為錯!哈哈……”他轉頭又對張定邊說道,“四哥剛才這話提醒了我,近日家父身子不大好,有勞張兄到家中瞧上一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