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平滅陳漢 一

陳友諒武功蓋世、一代雄傑,卻沒有像楚霸王一樣轟轟烈烈而死,偏偏橫死在一支冷箭之下,這實在是天命使然。

自陳友諒殞命的那一刻起,張定邊曉得,大局是無論如何也沒法挽回了,一切扶危濟傾的舉動也沒有意義了,人力不能與天命相違;在隆重地安葬了陳友諒之後,剩下來的日子隻是苟延殘喘,也算盡到自己的責任。

陳理這一年隻有十二歲,因為太子陳善已經被俘,所以張定邊隻得擁立年幼的陳理為新帝,並改元“德壽”。張定邊認為,這是他為陳友諒這位舊主和老友所能做的最後的事情了,而最後的一拚,除了保全自己的名節,就是要盡量保全陳友諒的家人。

麵對即將到來的新一輪大戰,此時張定邊能依靠的隻有嶽州張必先手裏的幾千精銳。當武昌被朱家軍圍困的時候,如果張必先來援且能夠重創敵軍,那麽保全武昌還有一線生機。但張定邊心裏並沒有多大的底氣,為了鼓舞士氣,他不得不對武昌的將士們說道:

“嶽州張丞相那裏,有我們上萬精兵,張丞相一向治軍嚴明,又得了本太尉的親傳,武昌被圍時他必來救,到時我們就可與他裏應外合,做殊死一搏!”

九月四日,元璋引得勝之師由湖口回到應天,全城的百姓近乎全體出動,以熱飯熱水來迎候這支載譽歸來的勝利之師,一時間將士們所有的傷痛和疲累都消散了!

秀英見到風塵仆仆、略帶倦意的元璋後,笑意盈盈地說道:“總算是佛祖保佑,我們娘兒們沒有去給人家做奴仆!”

元璋長舒了一口氣,心有餘悸地說道:“這一戰,可真是天地變色、乾坤倒轉!炮聲擊裂,猶天雷之臨首;諸軍呐喊,雖鬼神也悲號。自旦達暮,如是者幾四,實非言語所能盡述……若非夫人在家裏這樣虔誠求告,恐怕載回屍首的就該是咱朱某人了。”

“還好,總算是挺過來了!想當年,李察罕在中牟大破我宋軍,一時間群雄無不為之震動!如今爾等喋血鄱陽、掃平陳漢,天下也要為之震動了!再接再厲,還百姓一個太平天下吧!”秀英從心裏高興,因為她分明看到了天下太平之日為期已經不遠了。

“嗬嗬,有了夫人這幾句褒獎,咱就是再苦再累也心甘!”元璋笑道。

元璋將鄱陽湖戰事親自通報給了徐達,然後他充滿感慨道:“此戰之驚心動魄,天德兄未能親曆首尾,確乎是不小的遺憾!此戰我部居然完勝漢虜,是天意乎?運氣乎?實力乎?”

“自然是天意!亦仰賴主公聖明,得賢才輔佐!”徐達謙恭地回答道。

元璋略顯傷感之態,略有所思道:“雖然陳友諒那廝著實可恨,可是他這一死,咱確乎有些兔死狐悲,縱觀自起兵以來,也就他與咱最是棋逢對手了!今他竟這般亡了,咱不免有些寂寞呢,倒不如活著抓到他,跟他好好說道說道,嗬嗬!”

“陳友諒那廝頑固剛烈,必不肯被活捉!他咎由自取,以致殞命鄱陽,也是天命所使然!主公勿要自尋煩惱吧!”徐達安慰道。

“也是,天德兄所言有理。”

在鄱陽湖一戰中,不僅陳友諒身死,連陳友貴尤其是陳友仁也戰死了,如果還活下來一個陳友仁尚可東山再起,那時大事又怎能說已然底定?因此在元璋想來,大約這一切真的是天意了!

幾天後,元璋帶領著眾將祭告了一回神廟,隨之大封群臣。其中以常遇春、廖永忠二人在此次戰役中的功勞最大,所以被賞賜了大量田產,其餘的有功將士也各有封賞。

實際上,元璋為了平衡廖永忠的勢頭,故意把射殺陳友諒的功勞歸之於常遇春頭上,所以他才悄悄地跟常遇春做了溝通——畢竟當時是夜裏,誰也沒有看清。其實常遇春也明白,當初力主殺掉邵榮,主公是不可能給自己計算功勞的,這次可謂是一種變相的酬功了,所以他就當仁不讓了。

但元璋也沒有食言,除了將廖永忠升為中書平章政事,還專門以漆書寫了一塊招牌,上書“功超群將,智邁雄師”八個大字,以獎勵廖氏的超凡功績。一時間,廖永忠成了應天城內外令路人矚目的大偶像!

廖永忠心裏不禁自得道:“起兵十年,曆盡艱辛,今日大功已成,足以顯揚父母、留名後世了!快哉快哉!”當然他也沒有忘記自己囹圄中的二哥,但大勢再清楚不過了,一切都隻不過是時間問題!

當他再次登臨鍾山時,心頭雖然還是難除“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的惆悵,但他對元璋除了敬畏,更多的還是感激——若無元璋這樣一位英主,自己也就無所憑借!在他心裏,與佳人相比,還是功名更為重要一些,何況有了功名,何愁沒有佳人?

為了趁熱打鐵盡快解決陳友諒的殘部,元璋一麵命李善長、徐達和鄧愈等留守應天,一麵則又親率常遇春、康茂才、廖永忠和胡廷瑞等部開赴武昌。

可就在同時,為了牽製一下朱家軍的攻勢,已經投降了張士誠的謝再興帶兵進犯東陽,結果被文忠率兵擊退。

之後,深謀遠慮的胡深向文忠建議道:“諸全乃是浙東的藩屏,諸全不守,則衢州不能支持,最好在距離諸全五十裏的五指山下修築一座堅固的新城,以作為防禦要塞。”文忠對此深表讚同。

不久,張士誠手下大將李伯升率軍大舉進犯諸全,他約有二十萬人馬,號稱六十萬。不過,當張家軍來到已經修得差不多的新城之下時,看到堅固高大的城牆,心知無力攻取,隻得悻悻而返。當這一好消息傳到元璋那裏時,他為了嘉獎胡深的築城之功,特賜之名馬。

九月,張士誠向元廷請準自封為“吳王”。張氏之所以再次稱王,正是為了響應那句“富漢莫起樓,窮漢莫起屋,但看羊兒年,便是吳家國”的童謠,以便承接天命。

十月,元璋大軍水陸並進到達武昌附近。鑒於武昌城池高大雄峻,尤其是考慮到陳漢境內已無強敵,再加上朱家軍剛剛打完鄱陽湖戰役,尚需時日進行休整,於是沒有強攻武昌,而是采取了“長圍戰法”。

元璋命常遇春等分兵於四門立柵圍之,又命廖永忠等於江中聯舟為長寨,以斷絕敵人與外界的水上聯係。另外,他還分兵攻取了漢陽等州郡,從而完成了對武昌戰略形勢上的包圍。武昌的命運顯而易見,隻有坐以待斃了,除非張必先的援軍真的可以打破這種局麵。

張定邊深知朱家軍的厲害,也自知敵我的力量過於懸殊,所以沒有輕易嚐試偷襲敵軍,隻希望真正抓住一個比較好的機會,能夠重創敵軍,得到一個較為體麵的談判機會。

圍城至十二月,百事纏身的元璋不得不趕回應天。臨行前,他還特別叮囑常遇春、廖永忠等人:“城中之敵已如被困籠中的狐狸,想出來已不可能,時間久了他們自然會降服。如果他們要突圍,爾等也千萬不要出戰,隻要堅守好自己的營柵就行了!不出三個月,武昌必為我有!”

廖永忠拱手道:“主公放心,張定邊縱然再了得,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如今已被我圍死,在劫難逃了!”

“好的!永忠你切記,萬萬不可給張定邊以東山再起的機會,也不可大意,否則我等就前功盡棄了!”元璋最後叮囑道。

為了響應天命,雖然張士誠已經稱了“吳王”,但元璋絲毫不以為意,所以他也要稱“吳王”。而這種跡象再明顯不過,在劉基等人看來,這分明預示著主公下一步就要稱帝了,所以他是非常高興的。

轉眼就到了至正二十四年即龍鳳十年正月,在李善長、徐達等人一再固請的表麵形式後,小明王也煞有介事地下了聖旨:

大宋皇帝禦旨:吳國公朱元璋去歲不辭勞苦,救駕有功;近又於鄱陽湖中滅偽漢陳氏,張我大宋國威,功高一世,特進封為吳王。欽此。

聽完聖旨後,元璋高聲道:“謝我主隆恩!”他的神色仍舊是那樣平和,竟然看不出一絲情緒的波動。

底下人聽完聖旨,都顯得非常興奮,雖然這道程序不過是虛禮,是在他們多年的征戰、努力後水到渠成的結果,可是既然主公已升格為王,大夥少不得也會跟著加官晉爵,別管權勢有無變化,起碼新的官階叫起來順耳多了!也足以與天下群雄乃至大元朝廷分庭抗禮了,至少虛榮之心算是可以滿足了。

待元璋命人將聖旨收起後,他轉頭微笑著對來使道:“我主在滁州還住得慣吧?”

“回殿下,”使者馬上就改口了,“陛下在滁州住得很開心,很滿意!來時陛下特意交代下官,一定感謝殿下的苦心安排……”

“嗯,這樣咱也就心安了!”其實元璋早已經知道,形同虛君的小明王每天過著優哉遊哉的生活,絲毫不以滁州地僻為意;他決事於左右,日捕魚斫鮮為樂,築樊樓,歌舞不絕,還自稱“樊樓主人”,分明是一個紈絝子弟。不過正因為如此,元璋才真的心安。

然而,元璋還是要維持自己一副忠臣、仁義的形象,因此又表情莊重地對來使說道:“如今戎馬未息,瘡痍未蘇,民困未舒,財力有限,應天新宮還在規劃中,待建成之日,定要迎奉我主來居!還請使君回去轉告陛下,一旦降伏武昌,不須多日,我部即東進討伐張九四!與此同時,便著手營造新宮,從今不出兩載,定然規模初具!”

“謝殿下,下官回去一定告知陛下!”來使拱手道。

吳王的受封大典之後,伴隨而來的是一應典章製度的設立,這一任務主要交由李善長負責。於是,應天方麵便建百司官屬,置中書省,正式任命李善長為右相國、徐達為左相國,常遇春、俞通海為平章政事,汪廣洋為右司郎中,張昶為左司都事,其餘人等也各有其位。

既然稱了王,就該有個王的體統,一切得照規矩來才行。為了敲打一下眾人,這天退朝之後,元璋便端著吳王的架子對徐達等人說道:“卿等為生民計而推戴孤,然建國之初,當先正紀綱。元氏昏亂,紀綱不立,主荒臣專,威福下移,由是法度不行,人心渙散,遂致天下騷亂。今將相大臣輔相於我,當鑒其失,宜協心為治,以成功業,萬不可苟且因循、屍位素餐!”

接著,他又說道:“禮法,國之紀綱,禮法立,則人誌定,上下安。建國之初,此為先務……卿等既為輔佐,當銘記於心,萬不可有始無終!”那意思無非是強調,自己向來是不跟大夥講私情的,況且如今名位已定,你們更要小心從事,不可矜伐己功,一切都要照著禮法來。

徐達深知其意,所以帶頭俯首表態道:“臣等必以殿下之意為戒,謹守禮法,以永全功名!”

幾天後,元璋端坐於新近遷入的辦公地點白虎殿中,此地比原來的中書省可氣派、威儀多了。元璋顧盼自雄,所以一時興致大發,便與近臣孔克仁談論起天下形勢,自鄱陽湖大勝以來,他顯然已經有了統一天下的想法。

在回顧了自己起兵十二年以來的艱辛又輝煌的不凡曆程後,元璋對天下大勢和未來的行動做了一番勾畫,他微笑著以莊重的口吻說道:

“自元運既隳,連年戰爭,百姓深為所苦……吾欲以兩淮、江南諸郡歸附之民,各於近城耕種,練則為兵,耕則為農。兵農兼資,進可以取,退可以守。仍於兩淮之間饋運可通之處,積糧以俟。兵食既足,觀時而動,以圖中原。卿以為何如?”

孔克仁對此沒有異議,內心也不無激動之情,因此拱手答道:“積糧訓兵,待時而動,此長策也!吾以此賀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