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方就這樣劍拔弩張地對峙了三天,對於士氣低落的漢軍來說,這幾天相當難熬。元璋決定先靜觀其變,果然,到了第三天夜裏,陳友諒的左、右二金吾將軍a皆率所部來降。

在此之前,陳友諒與屬下商量對策時,其右金吾將軍進言:“既然如今水戰不勝,想要出湖又很不容易,不如我等焚舟登陸,直趨鄱陽湖南部地區,以再圖發展。也可殺向吉安,在熊天瑞掩護下返回武昌!”

左金吾將軍則道:“如今我部雖然數戰不利,但我部兵力甚眾,尚堪一戰。若繼續拚鬥下去,我部未必就會失敗,怎麽可以自焚船隻向敵人示弱呢?再說萬一舍舟登陸,敵人派步騎兵追殺,我部進退失據,性命都難保,還談什麽將來?”

陳友諒猶豫了好一陣子,想到幾次交手下來,都是敗多勝少,再打下去,前景似乎很渺茫。他又悄悄詢問張定邊的意見,張定邊隻得老實說道:“如今我部水師已喪失優勢,士氣有所不振,欲圖再戰,多有不利!而今且不如先保存實力,回武昌後再說。若從湖口突圍,那時勢必有一番惡鬥,家屬們恐怕會遭殃!不如我們做出從湖口突圍的架勢,轉而南向登陸,迅速向吉安挺進,那時敵人的步騎兵也來不及追趕!”

陳友諒最後采納了右金吾將軍和張定邊的建議,要大家布置下去。

左金吾將軍見狀,覺得大勢已去,於是率領部下偷偷來到元璋處請降;左金吾將軍帶走了約三萬人馬,還沒容陳友諒做出舉措防止同類事件發生,右金吾將軍因對前途越發沒有信心,也領著麾下的兩萬多人馬來到元璋處請降。此時,連同十餘萬傷殘士兵及二十萬家屬,陳部尚有不足四十萬眾。

a 陳友諒國號為“大漢”,所以恢複的也是漢代的官銜,此處“金吾將軍”就是指他的親軍將領。

兩員親信大將帶著皇帝的親軍先後投敵,這對陳部的打擊無疑是致命的,眾將已基本無心再戰了,都在偷偷考慮自己的後路。而且由於兩名金吾將軍把漢軍的轉進路線也告知了敵方,漢軍在兵力上又已大損,還帶著那麽多家屬,所以原有的計劃已經行不通了。

一時之間,漢軍上下又陷入了焦慮和躊躇中,元璋見陳友諒久不出戰,便口述了一封極盡挖苦、諷刺之能事的書信,想要激怒他,內容如下:

方今取天下之勢,同討夷狄,以安中國,是為上策;結怨中國,而後夷狄,是謂無策。

曩者,公犯池州,吾不以為嫌,生還俘虜,將欲與公為約從之舉,各安一方,以俟天命,此吾之本心也。公失此計,乃先與我為仇,我是以破公江州,遂蹂蘄、黃、漢、沔之地,因舉龍興十一郡,奄為我有。

今又不悔,複啟兵端,既困於洪都,兩敗於康山,殺其弟侄,殘其兵將,損數萬之命,無尺寸之功,此逆天理、悖人心之所致也!

公乘尾大不掉之舟,頓兵敝甲,與吾相持,以公平日之狂暴,正當親決一戰,何徐徐隨後,若聽吾指揮者,無乃非丈夫乎?公早決之。

看罷書信,陳友諒難掩狂怒之情,胸口一時間感覺有些梗塞,他當即撕毀書信,並扣留了使者。

好在陳友諒的頭腦還保持著一絲清明,不斷提醒自己萬萬不可意氣用事。他轉念一想,不如將計就計,故作姿態,先做出決戰的架勢。為表決心,陳友諒在大營中豎起了金字大旗,來回巡視水寨,還命令將俘虜的朱部士卒一律處死!

暗地裏,陳友諒則伺機部署突圍事宜,可是,如何突圍呢?這又令他及張定邊等人頗為躊躇,最後還是隻能靜觀其變。

元璋得知了漢軍方麵的消息後,不僅沒有進行報複,還反其道而行之,不僅為被俘虜的漢軍士兵療傷,而且將他們一概釋放,並下令:“今後再俘虜敵軍,一律不要殺!”為了進一步收取人心、瓦解漢軍的鬥誌,朱元璋還下令祭拜漢軍戰死的將士。

時間就在對峙中一天天過去,這天,深諳水戰的俞通海突然向元璋建議道:“漢虜言戰而不戰,看來還是想突圍,我部應該扼住長江上流,因為湖水太淺,船隻容易擱淺,不利於阻止漢虜突圍!”

劉基也建議道:“陳友諒恐怕還是會冒險突圍,這樣用船也快些,一旦得逞,他就無後顧之憂了。我部主力當移師湖口,到那裏守株待兔,等著陳友諒送上門來!”

“那南麵呢?”元璋問道。

劉基捋了捋長須,笑道:“除繼續進行監視外,南麵布置幾支騷擾部隊即可,若他真敢棄舟登岸,我部再行圍追堵截不遲!他那邊帶著家屬,跑不快的!”

“先生想得周到,那就這樣辦吧!”元璋欣然道,“最後的時刻就要到了啊,如果陳友諒衝出湖去,那我部要斷行追擊,絕不給他以喘息之機!”

陳友諒一看這個架勢,趕忙來向張定邊討主意,張定邊隻是決絕道:“現在想全身而退肯定是不可能了,隻能強行突圍,硬撞也要撞出一條血路來!”

陳友諒不無悔意地說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啊,當初就不該帶這麽些家屬來,如今倒成了累贅!”他更後悔把他的阿嬌帶來了,竟真的讓她成了拖累楚霸王的“虞姬”。

“事已至此,悔也無益,一切皆是天命!”張定邊以平靜的語氣說道,“此番我等若全然回到武昌,彼等必窮追攔截,我等須以巨艦載石後鑿沉,以封堵長江水道,為部署守城爭取時間為上!”

朱家軍出湖口後,元璋即命常遇春、廖永忠等人率領水師橫截於湖麵,張開羅網,迎候漢軍於歸路之上,又令一軍立柵欄於岸上,便於彼此呼應。

朱家軍布防於湖口已經有五天了,但是陳友諒仍舊不敢出戰。於是元璋又命人寫了封信給陳友諒,這一次語氣緩和了許多,意在占據一種道義製高點,內容是:

昨兵船對泊瀦磯,嚐遣使齎記事往,不睹使回,公度量何淺淺哉?大丈夫謀天下,何有深仇?

夫辛卯以來,天下豪傑紛然並起,邇來中原英雄,興問罪之師,挾天子令諸侯,於是**虐之徒,一掃而亡!公之湘陰劉亦懼而往,此公腹心人也,部下將自此往矣!

江淮英雄,唯存吾與公耳,何乃自相吞並,公今戰亡弟侄、首將,又何怒焉!公之土地吾已得之,縱力驅殘兵來死城下,不可再得也。設使公僥幸逃還,亦宜修德,勿作欺人之寇,卻帝名而待真主,不然喪家滅姓,悔之晚矣!

陳友諒看了元璋來信,深恨天命不在己,自古成王敗寇,將來青史上該怎麽書寫自己呢?他又怒又悔,也無心回複元璋。

對於陳友諒的殘部,朱部已呈關門打狗之勢,勝券在握。此刻的元璋心情舒暢,逸興遄飛,於是他與博士夏煜等登臨送目於觀音閣。觀音閣是白蓮教活動的一個重要據點,因為投靠了小明王,所以元璋等人也在表麵上接受了白蓮教的信仰和儀式,專程趕到這裏祭祀了一番。

待到祭祀完畢,意興正濃的元璋特意題寫下了一首詩:

一色山河兩國爭,是誰有福是誰傾。

我來覓跡觀音閣,唯有蒼穹造化宏。

抒情過後,元璋意氣彌壯,遣裨將率兵長驅湖廣蘄州及江西興國,不僅將兩地攻克,還繳獲了十餘艘大小船隻。

自從四月份以來,陳家軍水師在鄱陽湖已經度過了上百天,攜帶的軍糧所剩無幾,為了緩解燃眉之急,陳友諒隻得出動五百餘艘戰船,前往位於湖區北岸的都昌一帶搶糧。

坐鎮洪都的朱文正得知這個消息後,立即派人到都昌一帶潛伏,伺機放火焚燒陳家軍的運糧船隻。結果陳友諒不僅糧食沒有弄到,船隻還被燒了不少,形勢愈加交困了。

坐吃山空的日子是維持不了多久的,八月二十五日夜間,陳友諒找到達氏,拉著她的手說道:“阿嬌,剛才朕已經同定邊兄他們商議了,明天就要突圍!”

達氏心裏一慌,有些不知所措的樣子,許久,她試著讓自己鎮靜下來,可作為一個弱女子,她的心還是不免突突地跳,如揣了一隻小兔子般。她下定了決心,撲入陳友諒懷裏道:“那上位,就讓我追隨在你身邊吧,生生死死我都跟你在一起!”

“不行,太危險,你還是隨同家屬在後麵吧!”陳友諒摟緊了她說道,“此番突圍必是一番死鬥,朕把你帶在身邊不方便!”

達氏不禁流下淚來,她還是堅持道:“那我躲在船艙裏就行,絕不會給上位添麻煩!”

陳友諒看到她可憐的模樣,頓起憐惜之心,也越發憎恨自己的無能,遂微笑著安慰道:“躲在船艙裏也不行啊,一旦船隻受損嚴重,我們就得換船,那你說,我們如果帶著你,還方便嗎……阿嬌聽話,你就跟著羅複仁他們在後麵就行,這一次我要親自去殺出一條血路來!放心,隻要我陳友諒有一口氣,就絕不會丟棄大夥的,更不會丟棄你的!”

“那我不管,我就跟在上位身邊!生死都在一處!”達氏心裏更多的其實還是恐懼,她最信服陳友諒一個人的力量。

陳友諒一生最喜歡自比楚霸王,也每每自以為可以超越項羽,可是沒有想到,自己還是沒能衝破宿命,將來的青史上,難說不把自己視為“項羽第二”!無疑,阿嬌就是她的虞姬,垓下之圍時,虞姬為免拖累霸王而情願自戕,若是此時的阿嬌也上演那麽一出,自己是該高興還是悲傷呢?虞姬自戕了,所以霸王成功突圍了,可是如果虞姬沒有自戕呢?

陳友諒不敢想下去了,無論如何他還是不願服輸,他既不能失去江山,也不能失去美人,隻是竭力說服著他的阿嬌。兩個人相擁著、絮語著,直到半夜才睡去,這一晚真是既漫長,又短暫。

次日,陳友諒醒來後,達氏也隨同起身伺候他穿衣。陳友諒發現達氏的眼睛紅腫著,看她疲倦的神情,陳友諒曉得她定然是一夜未眠,忙關切地問道:“你這樣怎麽行呢?今天可是非常的日子,快別胡思亂想了,趕緊再去睡一會兒吧!”

待陳友諒穿好了衣服要出去時,達氏突然哀戚著說道:“上位放心,萬一被俘,我絕不會受辱的!”

“好!”陳友諒舉了舉手上的寶劍道,“朕也告訴你,除非朕死,否則誰也別想俘虜朕的女人!”

兩人最後訣別時,陳友諒給了她一把可以袖藏的精致匕首,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留下一陣陣讓人悲感的秋風……

二十六日這天,窮蹙已極的漢軍開始全力突圍,陳友諒親率前軍,張定邊統領後軍,家屬們大致處於中間位置。

陳友諒首先選擇的突圍地點在湖口西麵的南湖觜,但這裏是朱家軍重點設防的區域,漢軍前鋒在這裏遭到了朱家軍將士的有力阻擊,激戰了整個上午,漢軍一直未能突破。無奈之下,陳友諒又改去湖口方向突圍。

元璋見狀,於是親自指揮諸將進行全力阻擊,雙方艦隊沒一會兒就緊緊地糾纏在了一起,拚命廝打著順水進入了長江。從中午又戰至黃昏,雙方仍然難解難分,船隊一直被衝到了涇江口,駐紮在那裏的朱家軍立刻發炮,予敵以迎頭痛擊。

漢軍仍在做困獸之鬥,但麵對朱家軍的強力封鎖與四麵圍攻,情形不容樂觀。此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漢軍利用夜色突圍的概率還是很大的。然而,一件誰也沒有料到的偶發性大事卻臨頭了——夜幕時分,突然有一批降卒要求見元璋,他們聲稱“陳偽主已死”!

元璋趕緊召見了他們,一名了解內情的陳友諒親兵稟告道:“……隻因我們的大船受損嚴重,陳偽主便帶著我們十幾個人換乘小船,準備轉移到另一艘大船上。可就在這時,貴部突然朝我們萬箭齊發,流矢正巧射中了陳偽主的一隻眼睛,他當場被利箭貫穿頭顱而死!”

元璋還有些疑問,道:“陳友諒英雄一世,為何這麽不小心呢?”

那親兵答道:“近來陳偽主意氣甚是消沉,大約是太分神了,何況天色又很晚了,哪裏看得清!當然,也是貴部弓箭手神勇,我們一行十幾人大概就活了我一個!”

“那屍體和首級呢?為什麽沒有帶來?”元璋高聲問道。

那親兵忙跪下去說道:“隻因當時小的心裏太慌,隻顧著逃命了,小的不敢撒謊,陳偽主千真萬確已死,不信明公接下來看!”

起初,元璋還有些將信將疑,但看漢軍的氣勢越發不振,元璋於是命人向全軍通傳了這條天大的喜訊,朱部將士聞之雀躍,於是殺敵益奮!就這樣,在徹夜的混戰中,朱家軍一舉生擒了大漢太子陳善、平章姚天祥等人,以及羅複仁和達氏等部分家屬。

第二天,見大勢已去的陳漢平章陳榮、參政魯某、樞密使李才等大小官員,帶領全軍五萬餘人來降。隻有太尉張定邊及楊丞相等人,乘夜以小舟裝著陳友諒的屍首及其子陳理,經過一番苦戰,在嶽州張必先派出的援軍接應下,總算順利衝出了包圍圈,逃回了武昌。

當初從武昌出發時,連將士帶百官和家屬約計六十萬之眾,可最終能夠回到武昌的卻隻有區區五六萬人,一場史上空前未有的大水戰,就這樣以朱部的完勝落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