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華麗之牢房

包朗冒冒失失,往側門裏跑,霍桑想拉住他,卻已來不及,正想喊住他,他早已一腳跨進側門,隻聽得“撲通”一聲,就不見了包朗的形影。

霍桑何等機警,知道事有不妙,包朗必然踏中機關,恐怕賊人再追出來,萬一被他們看見,他們人多,自己隻有一個人,當然抵敵不過他們。設或再有疏失,那時兩人都被他們捉住,可就沒有救星了,不如暫避一刻,看個究竟,再打主意。於是他就三腳兩步,向左方跑去。

隔開不到二百步,那裏有一叢矮樹,霍桑就藏身在矮樹叢中,恰巧直對那側門。可是側門裏麵,黑洞洞的一無所見。

霍桑雖用盡目力,也看不出什麽,心中就想道:“包朗所中的,不知是什麽機關。他是生是死,也就不得而知。倘若他中的機關,是陷阱或是絆腳繩,那不過被賊人們捉住,憑著他隨機應變,再有我在外邊設法,未嚐沒有救出他的希望。隻怕他中的是當頭鍘或是攔腰刀,那就得頭開腰斷,一命嗚呼。他這種英勇有為的青年,若死在賊人的手裏,豈不可惜?而且我又少了一個極得力的助手,以後我偵探案件,必然多感受些困難。”

霍桑想到這裏,止不住心中難過,一股憤恨之氣,再也按捺不下,就想跳身出來,衝進側門,和賊人拚個你死我話,倒落得個直捷痛快,但再一想:“這未免太覺冒失。一來他們人多勢眾,我自然不是他們的對手;二來側門裏麵,既有機關,再走進去,必然還有埋伏。我若不知底細,衝將進去,好似赤著雙腳,走在遍生荊棘的路上,我的腳怎能不刺得皮破血流呢?我還是等著看個究竟,再作計較,也不算遲。”

霍桑就仍舊瞪著眼睛,望著那側門。過了一會,才見裏麵有個燈光,有好幾個人影子,走來走去。

霍桑見這情形,料到是賊人特地出來,看那機關中捉住的人,又不由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一隻右手,插在褲袋裏,緊緊地握住手槍,站著不動,好似斟酌什麽似的。一會,咬一咬牙齒,跺一跺腳道:“我不能眼看著包朗被賊人捉去,不必管包朗是死是活。活的包朗,我固當救他出來,一刻也不容緩。他為著幫助我,不顧他自己的性命。如今他的性命上,既發生了很大的危險,或者已送掉性命,也未可知。我卻隻顧自己逃生,不去管他,良心上怎說得過去?他縱然是已死了,我也得奪回他的屍骨,好好地安葬他,好讓他歸正首邱,稍慰地下之靈,才是個道理。”

霍桑想到這層,哪裏再管得死活存亡,決定衝進裏門,和賊人拚個高下。托天之福,能夠戰勝他們,就可救出包朗。萬一也被他們捉住,或是當場打死,也可對得住包朗,良心無愧了。

可是霍桑雖打定了這個主意,事實上卻不容他如此。因為他正想跑出這矮樹叢,隻見那側門已忽然關上,什麽燈光呀,人影

呀,一些也不見了。霍桑雖想進屋去救包朗,怎奈已無進屋去的道路。這便如何是好呢?

霍桑不由得十分焦急,呆呆地立了一會,竟沒有主意。這樣過了十分鍾的光景,他才竭力按下心頭的憤火,定了一定神,想道:“側門雖關,未必無別個進路,且待我在這屋的四周,仔細搜尋一番。倘能尋出一個進路,憑著我的聰明才智,或能偷進屋去,探明包朗的生死。死了,設法替他報仇;若還活著,再暗暗地救他出來。我不信我既戴著‘東方福爾摩斯’的頭銜,竟失敗在這藍三星黨手中。我不必氣餒,鼓起勇氣,向前做去吧。”

他就從屋的後麵,兜轉過去,一麵走著,一麵注意那道圍牆上,有沒有門戶和窗格。

那時已交半夜,一個鉤形的月兒,從雲端裏現出來,發出很淡薄的光,照在那圍牆上。隻見那道圍牆,是用亂石堆成,雖有些凹凸不平的所在,卻沒有空洞,莫說什麽門戶和窗格了。

霍桑見這情形,不由得又有些發急,走到後門口時候,見那兩扇後門,還是緊緊關著,用手推了幾下,一絲兒也不動,就再向前走,兩道眼光,一刻也不離開那道圍牆,上上下下,看得很為仔細。

等到霍桑走到屋左邊的時候,他忽見那圍牆上,距離地麵,約莫有一丈遠的地方,有一個空洞,是不是窗戶,卻看不清楚。霍桑就往後退了幾步,再抬頭向上看時,果然是個窗戶,裏麵露出很淡的燈光,照出這窗口排列著十幾根鐵條。

霍桑暗想道:“這分明是個窗戶。我若有把扶梯,定得爬上去看個究竟。這窗口若沒有這十幾根鐵條,我又必得鑽進屋去,探明包朗的情形。然而窗口既有鐵條,阻住我的進路,又沒有扶梯,可以爬得上。我雖看見這窗口,似乎是我進行上的一條捷徑,可是有名無實,一點實益也沒有的。我還是再兜轉去,尋別個機會吧。”

霍桑想到這裏,就低下頭,正想舉步向前走,忽覺得空中落下一件東西,正打在他的頭上,微微有些疼痛。

霍桑起初很吃了一驚,以為已被他們黨人看見,特地嚇他一嚇,但再凝神聽聽,四下裏又看了一周,並沒什麽動靜。霍桑這才心定,又想:“方才打在我頭上的,究竟是什麽東西?”他就在地上尋覓,一眼就看見他左腳的旁邊,有一件白色的東西,約莫有塊銀幣大小。

霍桑立刻拾將起來,卻是一個紙包,裏麵挺硬的,不知包著什麽。放開再看,原來是塊破磚頭。

霍桑見這情形,心中又吃了一嚇。他想必然已被黨人看見,有心戲弄他,就用紙包了磚頭,打他一下。他又想:“既已被黨人看見,又豈肯隻打一下,就此甘休?必定設法來捉我。我一個人勢孤力弱,哪裏是他們的對手?俗語說得好,‘光棍不吃眼前虧’,三十六著,還是走為上著。”

他正想走時,忽見包磚頭的那張紙上,還有幾個字。大凡做偵探的人,全靠處處留心,事事仔細。若在普通的人,見這紙上有字,也不以為奇,但是給霍桑見了,可就不肯輕輕放過。

當下他就攤開那張紙,在那慘淡的月光下麵,看個仔細,隻見上麵寫道:

霍桑先生台鑒:

仆不幸,已被擒,雖尚未死,但恐已無生還之望。雖然一息既存,奚肯束手待斃?故於守者暫去之際,亟成此書,由窗外擲,希望得入君手,俾君知仆處境,而謀所以出仆於險也。事急時迫,速定嘉猷。

包朗 拜啟

霍桑看了這封信,不由得呆看一會,又細細看這筆跡,雖是潦草,卻果然是包朗的手筆,一些疑惑也沒有,心想:“這必是包朗被擒以後,恐怕我不放心,曉得我必還在這裏打探,一時不肯回去,就寫了這封信,擲到外邊,希望被我拾著,就可明白他的實在。這小子跟隨我幾年,受我的陶鎔,有了這種機變,果然著實可嘉。但他必然有人看守著,怎有工夫寫一封信,又從哪裏擲到外麵來呢?”

霍桑想時,就不知不覺抬起頭來,一眼又看見那個窗洞,當下恍然大悟道:“包朗必被黨人監禁在這窗洞裏麵,所以他能從這窗洞,擲下這封信來。這樣說來,我若爬到這窗洞口,不是就可看見包朗麽?若再能鑽進去,就可到了包朗的身旁。那時要救他出來,也就易於下手。可笑他們黨人,真正粗心極了,為何不把包朗監禁在別處,卻偏偏監禁在這裏,讓他從這窗洞遞消息給我?說句迷信話,好似冥冥之中,自有擺布了。慢著!這窗洞離開地麵,雖隻有一丈多高,但沒有扶梯,怎能爬得上去?”

霍桑一麵想,一麵就察看這道圍牆,見這牆上,很多凹凸不平的地方。那許多石塊,有的伸出來,有的縮進去,雖不及石級那般整齊,都也可以立足。

霍桑就此得了主意,凝神聽聽,四周都沒有響動。他就脫去長衣,卷上衣袖,又把褲帶緊了一緊。好個霍桑,身體何等靈活,手攀著上麵伸出的石塊,腳踏在下麵石塊縮進的空洞,慢慢向上爬。

不多一會,霍桑的頭,已到了那個窗洞。他睜眼往裏看時,隻見裏麵那間屋,麵積不大,也沒一樣陳設,地上放著一盞美孚燈,燈光很不明亮。

右手屋角旁邊,坐著一個人,背向著窗口。霍桑看他的身段,很像包朗,再用盡目力,看他的衣服,果然是灰色長袍、黑色背心。想看他的下半截,怎奈他坐在地上,不能看出。

但是霍桑就著各種情形看起來,決定這人必是包朗無疑。很想喊他一聲,又怕聲音低了,包朗聽不出;若是高些,萬一被黨人聽見,反為不妙。好在這間屋內,隻有包朗一人,並沒有看守的人。不若設法弄開這鐵條,鑽將進去,再和包朗從這窗口逃出,不是人不知鬼不覺,已逃出這個虎穴龍潭麽?

霍桑一麵想,一麵就把兩隻腳踏穩在下邊伸出的石塊上,左手緊緊攀住上麵的石塊,鬆開右手去搖動那鐵條。那鐵條有大拇指粗細,釘在木頭窗框上,很為堅固,休想動得分毫。

霍桑忙了半天,費去不少氣力,那鐵條還是直挺挺地立在窗框上,連搖也不一搖。霍桑看這情形,知道要搖去這鐵條,恐是萬萬不能,但鐵條不拔去,又怎樣鑽進這窗洞?

明明看見包朗,卻救他不出,霍桑好生發急。俗語說得好,急中生智。霍桑這一急,倒急出個主意來。他見鐵條既拔不去,不妨在這木窗框上設法。他就一手攀住窗框用力地往裏推上幾推,又向外拉了幾拉,隻聽得那窗框吱吱作響。霍桑曉得窗框上的榫頭已經鬆動,就不怕不能拆散開來,他就拚命地把這窗框推推拉拉。

不到十分鍾的光景,這窗框和牆壁就脫離關係。可是這窗框上有十幾根鐵條,分量很重,霍桑一隻手幾乎提它不動,險些兒落到裏麵去。幸而霍桑提一提勁,才算把這窗框提到外麵,擲了下去。

霍桑又睜眼望裏看,見包朗仍舊背窗坐著,也沒別樣動靜,他就把兩隻手移到窗洞上,將身子向上聳了一聳。他上半截的身子,已進了窗洞,又聳了一聳,他就蹲在窗洞上。仔細側耳聽時,並沒一些響動,再大著膽、提著勁,輕輕地跳了進去。

當下也不及細看屋內的情形,就一直走到那人的身旁,用手拍拍他的肩頭,低低地說道:“包朗,你等得心焦麽?”

那人霍地回轉頭來,道:“霍桑,你來了麽?真正費你的心咧!”

霍桑看見這人的臉,不由得大吃一驚,往後退了幾步。

原來這人並不是包朗,卻是個不相識的人。

霍桑知已中計,想趁這人措手不及,將他打倒,再由窗洞逃出。可是這人也很機警,似乎已明白了霍桑的意思。

說時遲,那時快。霍桑正想伸手去打,那人已拔出手槍,直對著霍桑。

霍桑身邊,雖也帶著手槍,但已不及拿出。

那人又高聲喝道:“霍桑聽著,你若敢動一動手,或是動一動腳,當心我這槍彈,立刻穿過你的腦袋。”又笑嘻嘻地道:“你可認識我麽?”

霍桑道:“我不認識你。想你必是藍三星黨的小卒。”

那人發怒道:“胡說!我正是大名鼎鼎的草上飛,難道你不知道麽?”

霍桑道:“我隻知道藍三星黨,隻知道藍三星黨黨魁叫作‘羅平’,自命是‘東方的亞森·羅蘋’。”

草上飛道:“那就是了。你既知道羅平,我就請羅平出來見你。”說著,身子往左偏了一偏。

那邊牆上,有一個銅鈕,他用手按了一按,又向霍桑道:“我已通知羅平了,不出五分鍾,他定到這裏。霍桑,你平日自以為聰明絕頂,無人能及。今日為何就這樣輕輕中計,馴服得好似綿羊一般?這樣看來,你也不過妄負盛名、有名無實罷了。”說完,又哈哈笑了一陣。

他這一笑可惱了霍桑,當下就大聲道:“我不過偶爾疏忽,中了你們的奸計。勝敗乃軍家常事,算不得什麽。你若信口胡說,敗壞我的名譽,我決不和你甘休。你且仔細著。”

草上飛還是笑著說道:“你說決不和我甘休,我偏要看你怎樣對待我。算了吧,你已到了我們的勢力範圍之中,縱有本領,也無從施展了,不如放安靜些,求求我們首領,他或能可憐你,放你出去。”

霍桑怒不可遏道:“我是磊落的丈夫,毫不怕死,豈肯做那卑鄙小人的事?你住口,莫再說了!”

霍桑正說到這裏,見左邊一道門開了,走進一個身材高大的人。

草上飛見了就道:“我們首領來了!”

霍桑知道這是羅平,想仔細看清他的麵貌,怎奈他的臉上,戴著假麵具。

隻聽得他放出很沉重的聲音,向霍桑道:“霍桑先生,今晚我們委實對不住你,既捉住你的幫手,又把你賺到這裏來。你爬牆壁的功夫,真是不錯,可惜太不經心,卻中了我們的巧計。霍桑先生,我再老實說句話。我們的計,並不算巧,隻是你太無鑒別的能力。你以為那書信真是包朗擲出去的麽?你想,我們這裏多少房屋,監禁一兩個人,毫不費事,何必偏把包朗禁在這間房裏,讓他有這窗洞,做他傳信的捷徑呢?原來信是包朗所寫,卻是草上飛照準你的頭,擲了下去。可笑你並不想個仔細,就爬牆上來,弄去這窗洞上的木框。當時你必笑我們疏忽,讓你有這進路。你要曉得,我們若不讓你有這進路,你怎樣能夠鑽進屋來,中了我們的計?這正是我們定計的巧妙。你既是東方的福爾摩斯,奈何料想不到?”

霍桑道:“你不必這樣嚕嚕蘇蘇。我既被你捉住,聽憑你處治罷了。”

羅平道:“你們一主一仆,雖已被我們捉住,但是和我們作對的,還大有人在,我必定將他一個個都捉了來,然後一同處治。

草上飛,你且把他兩隻手捆好,隨著我來。”

當下草上飛就走過去,捆緊霍桑的兩隻手。

霍桑是何等樣的腳色,知道事已如此,無可奈何。若和他們違抗,反把事情弄糟了,不如聽隨他們怎樣,留得此身在,不愁沒有出險的方法。

霍桑心裏這般想,嘴裏就不說什麽,看他們怎樣行事。

草上飛捆好霍桑的手,羅平就道:“隨我來吧。”

羅平在前走,草上飛推著霍桑跟在後麵。走過一道回廊,又穿過兩間房屋,羅平就推開一道小門,走了進去。草上飛把霍桑也推進去。

霍桑見這間房,雖不廣闊,卻陳設得很華麗。地上鋪著地毯,壁上滿掛著字畫,桌椅都是紅木的,還擺著許多古玩、一架鋼琴,很像讀書人的一間書房。

羅平道:“霍桑先生,你雖是我的敵人,我卻很愛你是好漢,所以不肯怠慢你,特地請你住在這裏。這裏有書可以看,有琴可以彈,還有古玩可以賞鑒。一天十二小時,盡夠你消遣了。但有一層,你必得仔細。你看這間房雖平淡無奇,卻處處伏著機關。你切不可亂動!萬一觸中機關,傷了身體,或是斷送性命,我可不負責任的。霍桑先生,請你放安分些,我們再會吧。”說完,就和草上飛出去,把房門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