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平野廣場

甄範同率領一排警察,前往萬福橋,破獲賊人的巢穴,捉拿大盜羅平,但直到午後,還沒見回來。有許多曉得這件事的人,就很替甄範同擔憂。因為甄範同這番到萬福橋去,本是出那賊人的不意,才可一鼓成擒,那麽,必不消許多時候。如今既有這般長的耽擱,定是賊人有了準備,和甄範同對打起來了。他們兩下裏,倘真個打將起來,那班賊人,都是亡命之徒,生死不怕的,而且又在他們巢穴的附近,路徑自然是很熟,恐怕甄範同不是他們的對手,說不定還得給他們捉去呢!

這個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就慢慢傳了出去。曉得這事的人,也就多了。

那些向來恨甄範同的人,聽了這話,都非常快活,說:“甄範同平時強橫霸道,吃他苦的人,甚至死在他手裏的,不知有多少。如今真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他竟被賊人捉去。想來賊人必不一刀殺死他,必給零碎苦與他吃,這才消了我們心頭之恨呢!”

但甄範同的那班狐群狗黨,可就急壞了,四麵八方去打探消息,怎奈也探聽不出什麽,悶在葫蘆裏發急,這才真個難受呢!

這時警察長坐在他的辦事室裏,見甄範同和那班警察,一個也不回來,心裏也十分著急,但不便露出慌張的樣子,隻管一個人在這辦事室裏,坐一回、踱一回,很覺坐立都不安。

正在這萬分無奈的當兒,忽聽得有人敲門,就很不耐煩地問道:“是誰呀?進來吧。”

室門當即開了,原來是他貼身服侍的小廝。

警察長皺起眉頭,道:“有什麽事?”

小廝道:“王得勝要見警察長,說有要緊事,必須麵稟。”

警察長道:“哪個王得勝?”

小廝道:“就是第一隊第三排的警察,跟隨偵探長到萬福橋去捉賊的王得勝。”

警察長聽了這話,才連忙說道:“原來是他!快喊他進來!他是一個人回來的麽?”

小廝道:“正是。”說著,就回出來喊王得勝。

警察長心想:“怎麽王得勝一個人回來?甄範同和那幾個警察,到哪裏去了呢?難道,真個被賊人捉去不成?”

這時王得勝已走進來,向警察長鞠了一躬,垂手站著。

警察長坐在椅子上,問道:“你一個人回來的麽?”

王得勝回道:“正是。隻有我一個人逃了回來。”

警察長聽了這個“逃”字,知道事有不妙,接著問道:“偵探長呢?”

王得勝道:“偵探長和同去的幾個弟兄們,不幸都被賊人捉去了。”

警察長道:“真有這事麽?你快把你們去到那裏的情形,和他們怎樣被賊人捉住,一一報告上來。”

王得勝道:“我跟隨著偵探長,到了萬福橋。那裏本是鄉下地方,人煙很少,房屋也不多,都是些草房,隻有一所高大的房屋。偵探長見了,就認定這必是賊人的巢穴,忙吩咐眾兄弟們,衝門進去。偵探長真是好見識!這所房屋,果然是賊人的巢穴。因為我們方才衝進那大門,走進客堂,不料那大門兩旁的夾道裏,跑出十多個賊人來,當即把大門關上。說時遲,那時快。客堂的屏門背後,也跑出十幾個賊人,都是手執快槍,把我們圍困起來。那時我們見那班賊人,神出鬼沒,已有些心慌,又見他們人多,我們兄弟們,雖也有槍,卻都不敢動手。這並不是我們膽小,可是英雄已無用武之地,我們就不敢動手。好凶狠的賊人,先把我們團團圍住,勒逼我們放下槍械。我們不能違拗,隻好依著他們,把槍械放下。他們又將我們一個個地捆了起來,關閉在一間屋裏。”

警察長聽到這裏,就說道:“聽你這般說法,好似他們賊人,已早曉得我們前去,就設下這空城計來賺我們。我們不幸竟然中計。這便如何是好呢?但他們又怎能曉得我們的事呢?難道有人泄露出去的不成?”

王得勝不響。

警察長又問道:“但是你又怎能逃走出來的呢?”

王得勝道:“幸虧我隨機應變得快。當夾道裏的賊人跑出來、屏門後麵的賊人還未跑出時,我就知道事情不妙,賊人已有了準備。就乘賊人關門的當兒,我就急忙藏在一間平房裏。等到我們弟兄們都被賊人捉住、閉在那間房裏之後,他們已都上樓去了。那時我就想逃走,怎奈大門裏麵,有兩個賊人坐著看守。我實在沒有法兒,隻好藏在耳房a裏,再等機會。當時我真個嚇昏了,四麵的情形,好似都不能看見。幸而我定了神之後,一眼看見這耳房的左邊,有一扇窗子,雖是關著,卻未上栓。我就走過去,輕輕地把那扇窗開了。朝外一看,我喜歡得幾乎跳起來。原來窗子外麵,是一個園子,離開窗子,約有一丈多遠。還有一道竹籬笆,不過五尺高。籬笆外邊,我雖不曉得是什麽所在,但照方向想起來,必已出了那所房屋的範圍。既在那房屋的範圍以外,我就不怕什麽了。當下我忙跳到窗外,一看園裏,並不見有人影,也沒有什麽動靜。我再急急忙忙,跳過那道竹籬笆,定睛一看,說什麽不在那屋的範圍以內,簡直已到了官道上了。我這一喜歡,非同小可,就三步並作兩步走,跑了回來,報與警察長知道。我想偵探長和那班兄弟們既被賊人捉住,吃賊人的苦,還是小事,恐怕他們的性命,都在呼吸之間。請警察長趕快打定主意,派人去救他們才好。”他說到這裏,狠狠地望了警察長一眼。

警察長不響,低頭想了一會,才慢慢地說道:“我自得派人去救他們。如今他們不是被關在萬福橋那房屋裏麵麽?我就派人去到那裏,搭救他們。”

王得勝道:“不能這麽辦!如今再到萬福橋去,必然撲個空,不能得著什麽。因為據我想來,賊人捉去偵探長們之後,必然防備警察局裏再派第二批人去。那麽,他們自然搬到別處地方去了。”

a 耳房:正房左右兩旁的小房子。

警察長道:“這就難了。曉得他們搬到哪裏去呢?時間又這般急促,來不及容我們探訪。我看這種情形,恐怕偵探長們的性命,有些兒難保了。”

王得勝望了警察長一眼,道:“警察長不必發急。他們的去處,我卻有些曉得。”

警察長跳起來道:“你曉得麽?你曉得是什麽地方?你怎能曉得?”

王得勝道:“說起來,話又長了。”

警察長道:“我們救人要緊。你且把那要緊的話,說給我聽便了。”

王得勝道:“當我藏在那耳房裏麵的時候,非但可以聽見那守門的兩個人,並且也能聽得他們說話。

“一個人先說道:‘我疑惑我們首領定不是人,定是個神仙,所以才有這種智謀。無論什麽事情,他都能預先料到,設下各種計策,任他什麽人,都得中計。就如那大名鼎鼎的“東方福爾摩斯”霍桑,不是也幾次三番,被我們首領捉住麽?如今警察局裏派來的這一班人,也沒逃走一個,真叫他們嚇得魂靈出竅,以後再也不敢攏近我們。我們藍三星黨還有什麽顧忌?’那一個人接著說道:‘正是。我們首領,好算是中國第一個能人,隻可惜心地還嫌軟些。就如捉住霍桑之後,依著我的主意,一刀把他殺死,除了永遠的禍根,我們首領卻不忍殺他。他本也是個能人,就想出方法來逃走。真正可惜!’

“先前那人道:‘你不能這般說。我想我們首領不殺霍桑,定有用意,我們卻不能料到。難道我們首領有這樣能為,獨沒有殺人的硬心腸麽?’那人又道:‘霍桑是有本領的人,首領不忍殺他,還有可說。難道如今捉住的這班飯桶,也不立刻殺死麽?’

“先前那人道:‘我想首領也必不殺,但監禁在一個很妥善的地方。’那人道:‘監禁人的地方,算來很多。你以為首領把他們監禁在哪裏?我們不妨來猜猜看。’先前那人道:‘這個不必猜,我早已料到了。首領定把他們監禁在平野廣場,因為那裏是再妥當沒有的地方。’”

警察長聽到這裏,接著說道:“平野廣場,又是個什麽所在?這地名很為生冷呀!”

王得勝道:“本來沒有這個地方,這地名是他們黨人自家定的。”

警察長道:“我們既不曉得這平野廣場在什麽地方,又怎能去搭救他們呢?”

王得勝笑了一笑,道:“王得勝已經曉得了,非但曉得那個地方,而且那裏的情形,也略為曉得一二。”

警察長道:“那麽很好,你快說出來給我聽!”

王得勝這才又道:“這個平野廣場,名字雖叫作‘廣場’,其實不過是幾間房屋,從前本是人家的莊房,如今卻成了他們黨人的害人坑,死在裏麵的人,不知有多少。這個所在,從這裏向南走過去,大約有二十五裏路的光景,是個很冷僻的地方,周圍三四裏路以內,沒有一個人家。所以他們黨人每次捉住仇人之後,多半送到那裏,關在那房屋以內,捆緊手腳,再用棉花塞在嘴裏,自然動彈不得,也不能作聲,不過幾天的工夫,就此斷命。死了以後,也沒人去收屍,任他在那屋裏腐爛。

“所以那兩個看門人當中,有一個人說道:‘我曾經奉了首領的命令,押送一個人到那裏,才把那房屋的門開了,就聞著一股臭氣,簡直要嘔出來。再走進去一看,真個要叫人毛發悚然:裏麵空洞洞的,沒有一件東西,地上麵卻橫七豎八躺著幾個屍首,都是皮膚變成黑色,隻須用腳輕輕一踢,一顆頭和四肢,就都和身體脫離關係。原來已經爛了!還有些皮肉爛完,剩下的白骨,也亂堆在地上。看了那種景況,就不能再說那是房屋,好似一間地獄一般。’如今他們黨人,倘若真個把偵探長和幾個弟兄們送到那裏,必然有死無生。所以我方才說過,請警察長趕快打定主意,派人去搭救他們才好。”

警察長聽王得勝說完,慢慢地道:“原來如此。”又低頭想了一會,道:“既然如此,我得設法去救他們要緊。若是遲了,莫再生出變動來。我想他們賊黨很多,上次派去的人,未免太少,所以才被他們圍困。這一次,我多派幾個人去。若是不遇見賊黨,我們就可打開那房屋的門,不知不覺,把偵探長們救出。萬一遇著他們,也可和他們打一場。打勝了他們,再去救我們的人。縱然敗了,能夠打死幾個賊黨,也出出我們的氣,並可叫賊黨曉得我們不是無能之輩。”

王得勝又打了一躬,說道:“警察長的辦法,固然極是,但是王得勝還有個意思,要回稟警察長。”

這時警察長聽了王得勝那番話,覺得他們黨人,果然厲害,心中不免有些膽寒,嘴裏雖那般說,其實也拿不定個主意。聽王得勝又說有個意思,想來定有什麽妥當的辦法,就連忙問道:“你有什麽意思,不妨快說出來,倘若妥善,我可就依著你辦。”

王得勝道:“我也沒有什麽重要的意思。不過為慎重起見,這一次必須警察長親自率領警察,前往捉拿,方才妥當。”

警察長聽他這般說,心裏很不讚成,但也不便攔阻他,就道:“這卻如何呢?”

王得勝道:“上一次有偵探長領弟兄們,足能指揮一切。這次若隻派長警a率領前往,似乎太不慎重。而況那長警也不知這當中的底細,糊裏糊塗,哪能去辦這重大的事?”

警察長聽他說得有理,想了一會,就說道:“那麽,我就派你前去。這其中的情形,你自然是很熟悉的咧。”

王得勝道:“這個重任,我不敢承當。因為王得勝也是個普通的警察,何能指揮兄弟們?他們必不能服我。”

警察長道:“這倒不妨。待我吩咐他們,都得受你的指揮就是了。”

王得勝道:“這也不妥。他們在警察長麵前,聽警察長的吩咐,自然是滿口答應,不敢說半個‘不’字。萬一到了臨場,他們竟然不聽我的話,那時誤了大事,又將如何?所以據王得勝想,必須警察長親自去走一遭,才可救出偵探長和弟兄們。若是委托別人,恐怕不能成功的。”

a 南京國民政府建立後,警察編製依然套用軍隊模式,分為警官與長警。警官屬於公務員,享受文官同等待遇;長警包括警長與警士,屬於兵的範疇。

警察長心裏自然不願意去,但也說不出個不去的理由,發了一回愣,也想不出個主意,但向王得勝道:“你且下去歇歇,待我斟酌一番。”

王得勝答應道:“是。”又道:“請警察長快定主意。遲了,恐怕他們吃苦。”

警察長道:“曉得了。”

王得勝這才退出這辦事室。

警察長坐在室裏,自己想道:“那班賊黨,果然厲害。我們本是出其不意地去捉他們,不料反被他們出其不意把我們捉住。他們既有先前那種能為,自然也能料到我們必有第二批人去,他們就有了準備。倘若我帶領警察,到那個什麽平野廣場,萬一再中了他們的計,被他們捉住,我吃些苦頭,還是小事,我這警察長的名譽,不是很受些影響?萬一警察廳長再說我不能辦事,那時我這個警察長的位置,也就有些不穩。但是我不去呢,又派哪個去?救不出偵探長和那幾個警察,這件事也不能了結。這便如何是好?”

他越想越急,隻是在這辦事室裏,團團亂轉,一些沒有主意。

忽然方才那個小廝又走進來,道:“外麵有兩個人,要見警察長。那兩個好生麵善,但叫不出名字來。他們也不肯說出姓名,隻說見了警察長,警察長自然認識他們。”

警察長道:“你叫他們進來便了。”

那小廝退出,隨即走進兩個人來。

警察長見了,就道:“原來是你們兩位。”

看官們,你道這兩人是誰?原來正是霍桑和包朗。

當下警察長就請他們坐下,問道:“你們兩位,來到這裏,有何見教?”

霍桑道:“張才森那件案子,如今怎麽樣了?”

警察長道:“不必提起了。我正為著這事,煩悶極了。”就把甄範同率領警察到萬福橋捉賊一去不回的話,說了一遍。

霍桑笑道:“其實這些事情,我早已曉得了,而且還看見甄範同被賊人用汽車裝去的。”

警察長很詫異道:“你如何能夠看見的呢?”

霍桑也就把以上的各種情形,向警察長說了一遍。

警察長道:“原來你們也在那兒活動,隻是也不能把賊捉住。這就可見賊人的厲害了。但如今還有救出甄範同的希望,因為我已曉得甄範同被禁的所在了。”

霍桑道:“你怎麽會曉得的?”

警察長道:“因為我有個警察,他從萬福橋逃回,就打探出這個消息。”便把方才王得勝說的話,告訴了霍桑。

霍桑聽了,說:“這個警察,卻很有些機變,但不知他叫什麽名字。”

警察長道:“他叫‘王得勝’。”

霍桑高聲道:“就是‘王得勝’麽?這就怪不得了。”

警察長見他這樣,很為奇怪道:“王得勝怎麽?”

霍桑道:“你以為‘王得勝’真是警察麽?他本是個黨人,名叫‘李四’,特地投身到這裏,打探警察局裏的信息。甄範同前往萬福橋,就是他報告他們黨中的。”霍桑又說明如何曉得這層的道理。

警察長聽了,不由得大怒,立刻傳進王得勝,大罵道:“我幾乎再受你的騙!原來你本是黨人,有意來賺我。”

王得勝還想辯,霍桑做了證人,他這才沒有話說。

警察長立刻吩咐把他看管起來,嚴行防範,莫被他逃走。

警察長既曉得王得勝是黨人,方才說的那番話,自然不能相信,於是和霍桑共商搭救甄範同的辦法。至於什麽辦法,須在下回書中交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