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敷童子

“這都什麽時候了,水井大人還沒起來嗎?”

“沒……”

阪本左又衛門走到水井十藏麵前,他竟然一直睡到日上三竿。

“快醒醒。”阪本搖了搖水井十藏。

水井十藏睜開還迷糊的眼睛:“我們該上路了嗎?”

什麽上路?難道酒還沒有醒嗎?

阪本左又衛門斜睨著水井十藏:“寶珠還沒找到,我們怎麽上路?”

水井十藏發出一聲慘呼:“這麽說來,這一切都不是噩夢?”

這個人已經沒救了,阪本左又衛門想。

“不是噩夢,是現實。”

水井十藏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那現在有眉目了嗎?”

“沒有。”

水井十藏捂著頭,走了出去,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我再去山本大人那裏。”

阪本左又衛門覺得水井十藏八成又要去喝酒了,但他沒有阻攔。水井十藏的“鬥誌”“道”已經被摧毀了,他不算是心誌堅定的人,與其強留,倒不如讓他放縱一會兒。

命運是張大網,鋪開之後,哪怕逃到天涯海角,也終難逃開。及時行樂是一種態度,拚死反抗也是一種態度……

啊啊啊啊啊……阪本左又衛門腦海中回**著鈍痛的殘響。

“我出去看看。”阪本左又衛門對其他人說道,“你們按照之前的計劃,該去外麵搜查就去外麵搜查,該留在這裏就留在這裏,萬不可懈怠。”

阪本並未走遠,隻是在周圍逛了幾圈。最後他坐在街邊,點了兩串團子,淺呷一口粗茶,望著人流。

“老人家知道前麵那戶人家嗎?”

阪本問的是一位老者,他像是本地人,又恰好坐在阪本對麵。

“大庭家嗎,當然知道。”

“我是外地來的武士,”阪本說道,“有些好奇,近日那座府邸好像不太安寧啊。”

“哦,這麽一說,那裏確實有些不太對勁。”老人道,“這兩天,我從那裏經過都能感到一股寒意。”

“寒意?”

“就是一種感覺,好像裏麵發生了什麽不得了的大事。”老人壓低了聲音,“連門都不開,整棟府邸也沒傳出什麽動靜,必定有鬼。”

“啊?”阪本裝出一副吃驚的樣子,“會出什麽事情,大庭在此處的風評如何?”

“風評不錯,但依照我的看法,這次必定不是什麽好事。”

“既然風評不錯,我看大庭家的家風也嚴謹,又怎麽會出壞事?”阪本一點點地套老者的話。

“一是大庭家鐵桶一般的狀態,二是大庭家本身的詭異。他們的風評是不錯,大人出門從不擺架子,夫人待下人也好,一家人待人接物都沒有問題。隻是……”

“隻是什麽?”

“外界傳言,大庭家內有怨靈作祟。”

阪本險些被團子噎住,難道真的存在妖物?如果真是妖物奪走了寶珠,那自己怎麽可能追回來呢?

“大庭大人和晴子夫人婚後七年都沒有子嗣。如果是不孕,倒並不離奇。離奇的是,晴子夫人三次懷孕,但都中途流產,據說胎兒已經成形,大庭大人命人立刻焚毀死胎。”

“為何如此?”

“因為不祥,死胎是畸形的怪物,所以一些人認為大庭家寄居著童子怨靈。”老人說道。

阪本左又衛門聽了這些話,謝過老者,又回到了大庭家。他看到屬下皆是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便把他們都打發出去了,省得煩心。

“山本大人抽調人手過來了吧,那這裏隻留下三人足矣,其他人都出去調查吧。”

阪本再次踏入那間庫房,但仍沒找到證據。他在裏麵待了兩個時辰,出來後在院子裏看到了一個孩子,他正在將一些花草扶起來再栽回去。

“你叫什麽?”阪本左又衛門走了過去。

“南芥,大庭南芥。”

“嗯,是個好名字。”阪本左又衛門摸了摸大庭南芥的腦袋。

“昨天嚇壞你了吧。”

“沒事。”

“好孩子,快回到母親身邊去吧,不要在外麵亂跑了。”大庭南芥應了一聲,跑回去了。他就是晴子夫人第四次懷孕生下來的孩子。

大庭家內所有人都被軟禁著,看守大概覺得大庭南芥隻是個孩子,就沒把他放在心上。

到了晚上,水井十藏沒有回來。阪本左又衛門也不派人去尋。

府邸內的燈火亮了一夜。

到了早上,水井十藏才回來,大概又在哪兒醉了一場吧。

“有眉目了嗎?”

“沒。”

“我也沒有。”水井十藏推開阪本左又衛門,“來人,我要沐浴更衣。”

阪本左又衛門沒空理會水井十藏,他匆匆用完早膳就出門了。這是最後一天,他希望到外麵去看看。

不得不承認水井十藏和山本大人做事一絲不苟,阪本左又衛門看了他們的安排,也沒想出改進之法,最後隻能和其他武士一樣做些體力活。

阪本左又衛門懷疑賊人早就帶著寶珠遠走高飛了,從這麽多人中搜出一枚小小的寶珠本來就是極難的事。他站在人群中,絕望如潮水一般一陣陣地朝他湧來。

他回到了府邸,那個叫作大庭南芥的孩子又在外麵亂逛。阪本左又衛門發覺他手中似乎捧了什麽東西。他悄悄跟在孩子身後,見南芥拐入一間屋內。

大庭南芥點亮了燈,阪本左又衛門才看清他手中的是一碗米湯。

“怎麽又在外麵亂跑?”阪本左又衛門現身。

“我來照顧弟弟。”

從未聽聞大庭利助還有次子,阪本左又衛門起疑了。他冷眼看著大庭南芥,想看看他口中的弟弟是何模樣。

大庭南芥走到後麵,小小的後室內放置著一張小木床。原來隻是個嬰孩,阪本左又衛門看到了繈褓中那張小小的臉。小小的孩子躺在繈褓中,戴著棉製的帽子,隻露出半張臉。

大抵因為隻是個孩子,所以屬下也沒有知會阪本左又衛門。

阪本看著大庭南芥將米湯一點點喂給那個孩子,他看得無聊了,想要離開。那個孩子吃了一半,突然不安分起來,一個翻身,竟然踢開了被子,露出了半截身子。

霹靂!

宛若晴天霹靂擊中阪本左又衛門的心髒。他瞪大雙眼,嘴微微張開,指尖發顫,生出厭惡、驚愕的情緒,附在骨上的皮肉也繃緊了,他正欲發作……有人卻在院內呼喚阪本。

“阪本大人,阪本大人,水井大人要切腹!”

什麽?

阪本左又衛門忙出門,抓住那人問道:“究竟是怎麽回事?”

“水井大人已經準備好切腹了,他說希望由您來擔任介錯人[1]。”

“什麽時候?”阪本左又衛門問道。

“就是現在!”

阪本左又衛門聽聞,立刻趕至水井十藏處。隻見水井十藏房內,一派肅穆,案頭上放著一遝書信,是水井十藏的字跡。不光是遺書,還有給幕府、至親好友的信,最上麵是辭世詞。

越過唐紙屏風,阪本左又衛門看到了水井十藏。他身穿莊重的禮服,用來剖腹的肋差放在正前方,身邊還放著未撤下的“最後一餐”——分量不多、清潔的飲食,還有幾杯淡酒。

水井十藏平靜地坐著,宛如磐石,有種脫塵出世之感。

“水井大人……”

阪本左又衛門剛想說幾句,卻被水井十藏打斷了。

“你不必多言,我意已決。”水井十藏的聲音裏聽不到一絲猶豫和恐慌,“一日驚恐,一日酒醉,我已經想明白了,唯有切腹才能向將軍謝罪,保全我作為武士的尊嚴。昨夜,我醉臥街頭,醒來便看到了明月。左又衛門啊,月華如鏡。沐浴在月華下,我突然悟了,心澄清如琉璃,看破了生死。”

水井十藏抬頭望著阪本左又衛門,說道:“死有何懼,若能以死成就我忠義之大道,又有何惜?左又衛門,你也該去看看月華,說不定就能明白我的意思。不過這次就讓我先去吧,你來當我的介錯人,助我從痛苦中解脫。”

水井十藏說完一席話,脫下了衣服。其間又有數人走入這間房,他們打扮得和水井十藏一樣,意思很明確——願與水井十藏一同以死謝罪。

“看來吾道不孤啊。”水井十藏感歎道。

比起獲罪後死於囹圄,貫徹武士道,切腹而死是光榮的。

水井十藏拿起肋差對準自己的腹部,低低地喝了一聲。刀尖刺入腹部,劃開一道豁口,殷紅的血順著傷口淌了出來。

“交給你了,左又衛門。”水井十藏痛得五官扭曲了。

阪本左又衛門拔出刀,對著水井十藏的脖子狠狠砍下。屋內頓時充滿了濃鬱的血腥味,慘烈的紅色在榻榻米上慢慢擴散開來。

水井十藏死後,又有幾人在此間切腹。

隻有一人失儀了,大概是因為劇痛,他竟未能坐穩,向前撲倒,腸子掉出體外。

血腥味再也化不開了,不過阪本左又衛門並不覺得難聞,這裏有種壯烈的美,腥味中仿佛帶上了一股蠱惑人心的甜。

是的,阪本左又衛門見眾人切腹謝罪,一時之間心中也存了死意。

他取出一個幹淨的蒲團,坐了下來,沒人能替他介錯,但他還是拔出了肋差,放在自己膝上輕撫。

“你們猜接下來如何了?”吉岡突然停下。

古畑道:“阪本大人健在,那他當然沒死,還破了案子,追回了寶珠。”

“你說的是廢話。”吉岡道。

“接下來……我想阪本大人要想明白了,這事定和那個孩子有關。”

吉岡點了點頭:“還是重兵衛你看得更加透徹。”

冰冷的刀鋒劃開阪本左又衛門的肌膚,那一刻,在死亡和疼痛的刺激下,阪本的大腦飛速轉動。

一幕幕場景在他腦海中掠過。

——整潔的府邸,各處都一塵不染,庫房的氣窗也沒積灰。

——隻有寶珠失竊。

——晴子夫人深夜送夜宵,飽食後倦怠的看守們。

——看守們輕視大庭南芥,讓他仍能保持一定的自由。

最後,阪本想起了大庭南芥的弟弟,那個怪胎。

阪本左又衛門站起身,將兩把刀都握在手中。

按照規定,武士需配兩把刀,長者喚作打刀,短者叫作肋差。一般人隻以一刀對敵,使用雙刀者,最有名的便是宮本武藏開創的二天一流。

宮本武藏自十三歲到二十九歲,決鬥六十餘次,無一失手。二十來歲開創一派號稱圓明一流,慶長十年寫下劍術書《兵道鏡》,寬永年間完成二刀的兵法,號稱“二天一流”。

阪本左又衛門所習便是二天一流。

他持雙刀,衝出屋外,守衛們倒在地上,大庭家的人已重獲自由。

大庭利助見阪本左又衛門出來,大驚道:“你不是切腹了嗎?”

“妖孽還在世間橫行,我又怎能安心赴死?”

“什麽妖孽?”

“大庭家囚禁的座敷童子!”

座敷童子,與其說它是妖怪,倒不如說是日本特有的妖精,甚至是住在家宅內的福神,它會以小孩子的姿態附在家中。傳說隻要有座敷童子在,家族就會繁盛。

座敷童子隻是個小孩子身形的妖怪。也因為如此,常常有一些自私的家族會請法力高深的法師以結界困住他們,控製他們的自由。

阪本左又衛門說道:“你們將卑微的生命硬留在世上,並驅使他替你們作惡。上天賜給眾人的福澤皆有定數。不修善,便想福澤綿長,唯有搶奪他人的福澤。座敷童子對其主人來說是福神,對他人來說,則是盜賊。”

那時,阪本看到了那個孩子的真容。

躺在小木**的是可怕的畸形兒,他的個子隻有普通孩子的三分之一。一隻手如雞爪一般蜷縮,形同廢物;另一隻手倒與常人無異,可抓可舉;雙腿如弓一樣反曲,他無法站立,隻能如犬馬一般行進。

最可怕的還是他的腦袋,當他翻身時,頭上的帽子落了。他臉大而腦小,腦袋隻有常人的一半,到了額頭位置,甚至凹了下去。

這樣的怪物還是死了好,活在世上隻是多受苦難。

大庭利助正是利用了這個畸形兒完成了盜竊。他盜竊珍寶,維持自家的繁榮。

畸形兒身有殘疾,智力不高,他們可以像訓練猴子一樣,訓練他完成一些簡單的事情。

“你們將府邸打掃得一塵不染,正是為了掩蓋氣窗上的痕跡。”阪本左又衛門說道,“你們把繩子一頭係在畸形兒身上,讓他通過氣窗進到庫房。氣窗口附近肮髒,如果有人進出一定會留下痕跡,為了不留下痕跡,單獨清理庫房氣窗又說不過去,所以你們才會那麽認真打掃。”

那夜,晴子夫人送來夜宵,眾人放鬆警惕。賊人借機把畸形兒座敷童子帶上屋頂,讓他鑽進氣窗,降到庫房內,盜得寶珠。賊人隻需要用繩子將座敷童子再拉上來。沒人會發現這幾個小動作。

“這是隻有特殊之人才能完成的犯罪。你們隻提供了住所,並沒有接觸珍寶,押送的是我們,幕府再怎麽震怒,也不會過分追究你們的罪責。”阪本怒道,“於是你們拿了寶珠就可以逍遙法外,而我們隻能被逼切腹。真是好算計。”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我早該想透的。座敷童子身體別扭,隻能抓取一些小東西,但為何選擇了寶珠呢?因為寶珠和你大庭家頗有淵源。應仁之亂到安土桃山時代,天下動**,又被稱作戰國,最後由德川家取得天下,建立幕府,其臣下有內外之分,不服統治,被武力鎮壓的為外藩。大庭一族正是外藩。”

百年前的仇敵,現在世代寄人籬下,滿腹淒涼,遇到良機,自然要興風作浪。

“寶珠共四枚,本是當初大庭家族主公的收藏,你家主公被德川家族打敗、滅族,大庭家隻能屈服。今番,我們押送一枚寶珠來此,你們便動了邪心,想為故主奪回寶珠,真是愚不可及。”

大庭利助的想法被阪本左又衛門點破,他頓時大怒,拔劍率眾朝阪本左又衛門撲去。

然而二天一流並不弱,宮本武藏曾兩次打敗劍術名家吉岡家的當主。後來,吉岡一門十幾位高手伏擊宮本,宮本武藏殺出重圍,幾乎將吉岡一門屠殺殆盡,可見二刀流如烈焰般的暴虐。

最先上前的一名武士,舉刀下劈。阪本左又衛門未動,在刀要劈至的瞬間,右手舉打刀以格擋。

對方並不慌張,以阪本的刀為架,變刀勢,刀尖刺向阪本的胸口。有阪本的打刀在前,對方的變招有限,但阪本左手的肋差卻不受拘束。

阪本將肋差刺入對方的心髒。他低下身子,以對方的身體,暫時阻擋後來者的視線和攻擊,順勢轉身,再殺一人。

刀在舞。

單刀對上雙刀,易處於劣勢,但打刀與打刀纏鬥時,你永遠也搞不明白對方的肋差會從何處襲來。

但二刀流也有缺陷,雙刀意味著分心,一心兩用,需要更多的修煉和更高的悟性。其次,一刻不停地揮舞雙刀,體力消耗也極大,若體力不濟,反送自己的性命。

阪本左又衛門連殺數人,大庭利助也隻能後退避其鋒芒。

“上,所有人都上。”大庭利助大喊道,“殺了阪本左又衛門,今夜是我大庭家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他死我們生!”

此間已成修羅地獄!阪本左又衛門心想,除自己外,萬人皆敵,老嫗也好,武士也好,女仆也好,隻要敢擋在他麵前,一律殺。

殺殺殺,不必手下留情。

阪本左又衛門尋不見大庭利助,便先到了那間小屋,一刀捅死了座敷童子,留下屍體作為證據。

他又出門斬殺數人,終於見到了大庭利助。

大庭利助見麵前屍山血海,也按捺不住怒火,拔刀與阪本廝殺。

阪本左又衛門的打刀不堪久戰,大庭利助一刀劈來,阪本舉刀一格,刀身彈到柱上,阪本退回幾步。

刀頭竟斷落了。

阪本左又衛門拋開斷刀,以肋差迎上,以短擊長,對他大大不利。

大庭利助瞅準機會,欲趁機殺了阪本左又衛門,然而他忘了阪本有兩隻手,不拿刀的手更為致命。

阪本左又衛門抓起大庭利助的胸襟。他背步轉身,將大庭利助頂向牆摔去。大庭利助舉起左手,在牆上一撐,沒有被摔暈。

阪本左又衛門順手抓起地上的一把刀,兩刀朝不同方向揮向大庭利助,大庭利助來不及反應,阪本左又衛門的肋差直接割開了他的脖頸。

滋滋滋,大量鮮血噴湧而出,如夏日盛放的煙花。阪本左又衛門被血澆個正著,半邊身子都被血染紅。

“痛快!”經過一場大戰,阪本左又衛門吐出腹內濁氣,歎道。

他收刀入鞘,發覺外麵猩紅一片,不是血,是火光。

原來大庭利助自知不敵阪本左又衛門,便下令在府內放火,準備玉石俱焚。

阪本左又衛門趁著火勢還小,急忙喚來附近住戶滅火。最後,大庭家的府邸被火焚去一半,但水井十藏等人的屍首和其餘珍寶無事,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這就是阪本大人的往事。”吉岡說道,“事後,阪本大人寫下事件的經過,同座敷童子的屍體一起呈了上去。這樁案子的離奇程度也震住了上麵的大人們。犯案的大庭一家已滅,主事的水井十藏也切腹謝罪了。阪本大人雖沒追回寶珠,但查明了真相,功過相抵,幕府也沒追究他的責任,反而還誇讚他多智。”

“寶珠沒有找回來嗎?”古畑問道。

“沒有,也許是被人帶走了,也許是毀於大火了。”吉岡道,“人不可貌相啊,沒想到阪本大人還破過這樣的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