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珠失竊

“不要出去!”母親緊緊抱住年僅十歲的大庭南芥。

外麵已經亂成了一鍋粥,母親抱著大庭南芥在室內避禍。

大庭南芥看到茶碗中的水麵泛起了一層又一層漣漪。

外麵交亂錯雜的腳步使地板微微顫動。

“寶珠呢,寶珠到底去哪兒了!”

門“哐”的一聲被撞開,陽光灑向室內,激起塵埃四舞。大庭南芥抽了抽鼻子,他聞到了一股血腥味。

南芥想哭,母親抓起麵前的東西塞進了他嘴裏,生生止住了南芥的抽噎聲。

母親按下南芥,讓他跪倒在地板上,她自己也深深跪了下去:“請恕罪、恕罪……”

那個男人不顧母親的求饒,一把抓起了她:“東西在哪兒?”

父親急急忙忙跑過來,也跪倒在對方麵前:“大人,放過賤內吧,我們不知道寶珠在哪兒,它失竊了。”

“它一定還在這裏!”男人發出絕望的低吼聲。

母親抱著大庭南芥,趁機離開了室內。

“記住,”母親說道,“無論發生什麽事,你都不能哭,你已經長大了,已經長成了一個男人。”

大庭南芥點了點頭,母親轉身離開,衝入亂流之中。

南芥從嘴裏吐出一塊帶血的東西,那是一塊仙貝。剛才母親強行將仙貝塞進南芥嘴裏,仙貝重重地磕在他的牙**,弄得南芥滿嘴是血。他吐出不少口水,血色也漸漸淡了下去,鐵鏽味卻怎麽也散不了。

此刻,大庭南芥對一切都感到恐懼,發自本能的恐懼。

孩子的赤誠之心,使其對未知事件有種特殊的敏銳度,南芥感到毀滅正在靠近……

這件事要從一天前開始說起。不,追根溯源的話,則要從更早前說起。

半個月前,大庭家接到命令,準備接待將軍的犒賞隊,隊伍帶了足足四箱子珍寶。那些珍寶是要賞賜給藩主的,不得有失。

大庭家必須好好招待這支隊伍。

這是鄉下的武士大庭家在近幾十年中接到的最重要的命令。

大庭利助和晴子夫人,也就是大庭南芥的父母親早早就開始做準備。他們召來下人,整理了庭院的花草,清除了雜草,浚疏了池塘,替換好老舊的門窗,進行了一次徹底的大掃除,整座府邸煥然一新。

隊伍遲了兩天才到,領隊的是水井十藏,阪本左又衛門擔任副手,不算苦力,隊伍足有十五人。

大庭利助禮數周全地招待了眾人。幕府派來的諸位似乎有些傲慢,不過大庭利助並沒有不滿,畢竟有著身份的差距,他隻要能圓滿完成任務就可以了,不奢求他們青眼相加。

晴子夫人詢問退出來的丈夫大庭利助:“怎麽樣了?”

大庭利助沒有說話,隻是衝妻子點了下頭。晴子夫人安心了。

關於那些賞賜,大庭家特意空出了一個房間,關上了包括小氣窗在內的所有門窗。五位武士把守在門外,這五位武士皆是水井十藏的部下,大庭家的人別說是碰了,連見都見不到裏麵的東西。五位武士也並未完全受到上級信任,他們不得單獨進入房間內,必須要在其他人的陪同下才能進入。

沒有賊人膽敢對這些東西動手吧。看守們雖這樣想,但仍一絲不苟地值班,不敢有絲毫懈怠。

這家的孩子躲在遠處看過他們一眼。那個孩子也是感到好奇吧,想看看武士究竟是什麽模樣。

更夫的打更聲幽幽傳來,像漫長而真實的幻覺。

晴子夫人踩著莊重的步子,帶著女傭而來,她為武士們帶來了慰勞品。

紅色的漆盤中是嬌小可人的飯團。他們有公務在身,不能飲酒,晴子夫人替他們準備的飲品是茶。武士們道了謝,等晴子夫人退下,他們享用了夜宵。

夜還有一半,習習夜風吹來,其中一人打了一個寒噤。剛填飽肚子,人難免會倦怠,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兩刻後,另一班武士前來換班,乍一看,其間什麽都沒有發生,這個夜晚平平安安地過去了。

當雞叫過三遍,晨曦劃破黑幕。

水井十藏和阪本左又衛門幾人用過早膳,拿了大庭家的幹糧,準備離開。水井十藏同大庭利助禮節性地寒暄了幾句。

某個眼尖的武士發覺不對,其中一個箱子好像被動過了,光潔的表麵上有兩道短淺的劃痕。他向阪本左又衛門報告了這件事。

阪本左又衛門帶著水井十藏打開了箱子,查看裏麵的珍寶。

其中一枚寶珠不見了!

水井十藏倒吸了口寒氣,拽住自己的袖子:“不……不見了!”水井十藏已經完全蒙了,將軍的賞賜失竊,他責無旁貸。

阪本左又衛門也同樣驚恐,但他比水井十藏更早回過神來,他大喊:“快把東西都搬回去,立即封鎖這裏,所有人都不得進出。”

水井十藏率隊衝了出去,這就有了之前的那一幕。他對婦孺出手,被大庭利助攔住。阪本左又衛門也拽住水井十藏,說道:“大人,振作一點,我記得您與這裏的山本大人有舊,快去請求他在各個路口設置路障,千萬不能放人出去,也許我們還有一線生機。”

一線生機!

這句話如鐵錘一般重重打在水井十藏的心頭:“對,對,我這就去請他幫忙。”

水井十藏狂奔而去。這裏就交給阪本左又衛門負責。

阪本左又衛門轉過身吼道:“給我去搜,哪怕是掘地三尺,翻遍這裏的每一寸,一定要把寶珠找回來!”

其餘人立刻動了起來,阪本左又衛門突然叫住了幾位心腹和苦力。他像不甘心似的,讓手下人照著禮單一一核對幾個箱子內的珍寶,以確認那枚寶珠是否真的不見了。

核對的結果讓他失望了,寶珠真的失竊了。

“你們確定昨天沒有這兩道劃痕嗎?”阪本左又衛門問道。

手下沉思片刻,給出了一致的答案,這劃痕絕對是新添的。昨日,他們將箱子搬入房間時,當時一定沒有這兩道劃痕。

如此一來,阪本左又衛門就確定了寶珠失竊的時間——寶珠是在昨天夜裏失竊的。阪本又詢問了當值的武士,武士們將昨夜的情況一五一十地告訴了阪本。

阪本左又衛門的頭更疼了,昨夜沒有任何異動,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這表示整個案子毫無線索。

阪本左又衛門靠在牆邊,懊惱地用腦袋不停撞擊牆壁。

咚咚咚咚咚……

阪本左又衛門有種麻麻的眩暈感,他的額頭已經紅腫了,開始往外滲血。潔白的牆壁上留下了一團殷紅的印子,宛如垂暮的紅日。

這不是阪本左又衛門的錯,他們的防盜措施已經做得很全麵了。這麽多年來,所有隊伍都是這樣做的,不曾出過紕漏。阪本左又衛門隻是恰恰遭遇了這場大難而已。但他還是不由得後悔,後悔自己半夜沒有多巡視幾番。

“沒有找到寶珠。”

“沒有找到。”

“一無所獲!”

屬下們一一回稟道。

前廳、後院、西廂……他們沒有找到寶珠,阪本左又衛門的心一點點冷了下去。

“阪本大人,水井大人回來了!”

阪本左又衛門忙起身,隨手取過一條白絹綁在額頭上,遮掩住傷口。他希望水井十藏帶回來的是好消息。

“山本同意幫忙了。”

“好,這就好。”阪本左又衛門問道,“那麽最多能瞞幾天?”

“三天,最多隻有三天。”

“三天內,我們找回失竊的寶珠,就可以把這一切都當作沒有發生過嗎?”

水井十藏搖了搖頭。

這件事牽扯太廣,必定會有人上報,不可能當作無事發生。就算及時找回寶珠,全員也難逃責罰……隻是他們必須竭盡全力,保住自己這條命,再不濟也不能牽連家人。

“當真沒有辦法了嗎?”

“夠了!”水井十藏突然站起身,他仿佛被觸到了痛點,“如果有其他的辦法,我難道會不告訴你嗎?”

水井十藏的五官微微抽搐,他已然到了崩潰的邊緣。

“一定要找回寶珠。”水井十藏俯視著阪本,揪住他的領子,“讓他們都滾出去找,大庭利助呢,我要好好審問他。”突然,水井蹲了下來,喃喃自語道,“我們死定了,死定了……”

阪本甩開水井十藏,望著遠空的日頭,感到有千萬道利刃刺入他的眼球。他想倒下去,讓意識離開,遠遠逃離此間。但他沒有放棄,而是走了出去,喊道:“不要鬆懈,寶珠很有可能還在此處,控製住這裏所有人,再仔細搜查一遍。想象如果你們是那個小賊,會把東西藏在哪兒?”阪本左又衛門轉過頭,對水井十藏說道,“請大人趕去山本大人那裏,賊人很可能會攜帶寶珠混出關卡,千萬不能讓他得逞。若寶珠不在大庭家,我們就隻有將賊人堵在半路搜出寶珠,如此重任,隻能交給大人了。”

水井十藏哀歎一聲,失魂落魄地朝外麵走去。阪本喚來一個心腹,讓他跟在水井十藏左右,協助水井。

送走了水井十藏,阪本左又衛門伸出三根手指,他將其中一根手指收了一半,現在還剩下兩根半,他們還有兩天半的時間。

寶珠是在大庭家的庫房內遺失的,阪本左又衛門一寸寸地敲打著房間確認裏麵沒有暗道。上方有一扇不加鎖的小氣窗,但氣窗太小了,阪本比畫了一下,發現連自己的腦袋都探不過。

密室!

這個詞突兀地躍入阪本左又衛門的腦海,此處就是密室,無人可以進出,但是一枚寶珠從密室之中消失了。

妖怪!

又一個詞出現在阪本左又衛門的腦海裏,隻有妖物才能完成不可能的事情,難道是妖怪作祟?阪本歎了一口氣,如果真是妖物惡作劇,那就求它把東西還回來吧,阪本願意設立神社世代供奉……

想到這裏,阪本左又衛門又無奈地搖了搖頭。寄希望於這些玄之又玄的事,實在是懦夫所為。

阪本左又衛門對自己隊伍中的人都比較放心,大家是拴在同一根繩上的螞蚱,監守自盜的可能性不是沒有,隻能說比較低。

大庭利助沒有可疑之處,昨夜他招待了水井十藏、阪本左又衛門一眾,一晚上都在忙,有不少人能替他作證。大庭利助直到深夜才休息,今朝又早起準備幹糧和早膳。

至於晴子夫人,她和大庭利助一起招待眾人,也一直在忙活,半夜還給值勤的武士送去了慰問品,她服侍丈夫睡下,頭剛沾枕沒多久就起身了。早膳的事情布置得差不多,她才叫起了大庭利助,而後夫婦倆一起工作,準備送走水井十藏他們。晴子夫人也沒有可疑之處。

大庭家的下人也一樣,他們全是入府三年多的仆人,對大庭家忠心耿耿,不似惡仆。

阪本左又衛門沒能找到線索,隻能和其他人一起去搜查庭院,他們幾乎拔掉了院中每一株花草,無論是**還是何首烏,又翻開了每一塊石頭。

這真是一件煞風景且作孽的事情。

結果呢?還是一無所獲。

夕陽西下,正是逢魔之時,水井十藏醉醺醺地回來了,他幾乎倒頭就睡。阪本左又衛門根本沒機會問他關卡的情況。

“究竟如何了?”阪本問跟著水井十藏出去的屬下。

“沒有抓到人,也沒有搜到寶珠。”

“那水井大人怎麽會爛醉?”

“水井大人心中苦悶,說要喝酒。”屬下回答,“我也攔不住他。”

“各地的關卡呢?”

“山本大人安排了專人盯著。”

“你退下吧。”

阪本左又衛門回過頭,看著醉得像攤爛泥般的水井十藏,不由得也生出想喝酒的衝動。他也多麽想醉上一番,將世間的煩惱都拋諸腦後。

但他又明白這絕不是大丈夫所為,生而為人必須有所擔當。他靜坐著,閉目沉思,思索如何才能走出目前這個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