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叫“好強”的蟲子
她是業內翹 楚。
最經典的案例是:曾將一個網上熱帖發展成一本暢銷書,繼而暢銷書衍生電影,帶動周邊產品,成為一時話 題。
她的家庭也不 錯。
父母安康,孩子可愛,丈夫溫柔,各種生活硬件應有盡 有。
如果說有什麽不完美,大概就是她的過敏體質吧,總長 痘。
但那痘,也不是過分的,她的下屬反而恭維她“一直活在青春期”,她的外號便是“青春期一 姐”。
一段時間內,她給我的印象是“鐵打 的”。
她常在淩晨三點發布消息:想到一個絕好的選 題。
產假沒休完,她就回單位上班;孩子尚在哺乳期,她需要出差,都有人主動代她了,她卻出人意料、打扮停當地出現在機場,在飛機上,還抽空去衛生間擠 奶。
“一姐,你簡直是一百分女人,門門課一百分,”一次閑聊,我向她表達我的仰慕,“你真 拚。”
她接受讚美,一手支額角,一手食指指自己的胸口:“因為,我總感覺這裏有一隻小蟲子在 咬。”
我大吃一驚,拐彎抹角問她,是不是得了什麽惡 疾。
她揮揮手,談起她的過 往——
她曾考過四年大 學。
前三年不是沒考上,而是每次都差幾分,距她心中最好的那 所。
第一份錄取通知書到,她看都沒看就撕了。家人從垃圾桶中撿起碎片,拚起來,眾親戚傳閱,嘖嘖讚歎她“真有心 氣”。
他們以她為例教育子女:“本省最好的××大學,她都不屑一顧,非讀國內第一的不 可。”
“不是那些大學不好,而是我心裏的小蟲子會咬我。”她解 釋。
於是,她在家複習,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精神高度緊張,頭發都脫落了好 些。
第二年,她躊躇滿誌;第三年,她誌在必 得。
造化弄人,考到第四回,她已是全學區的傳說。錄取通知書到,她複印了很多份,寄給親朋好友,曾經的老師、同學,“昭告天下”“一雪前 恥”。
類似被蟲咬的感覺再度造訪她,是她的初戀離開她 後。
他出國了,不久後,用一封信解除戀愛關 係。
人人都知道她有個前程似錦的未婚夫,還曾百般秀恩愛。於是,縱使失戀,驕傲的她也在人前絕口不提,隻每天咬著枕巾流淚、失 眠。
她在相親網站上注冊,圈定目標對象的年齡、職業、收入範圍。之後,她遇見一個高富帥,心裏認定那就是她的白馬王子了。但談了一段時間戀愛,白馬王子忽然向她借錢,拿到錢後,就消失 了。
蟲也咬得更厲害 了。
直到和現在的先生確定關係,被蟲噬的感覺才消 除。
她才向周圍的人公布,曾在情路上遇到的坎坷:“我發誓,一定要找到比初戀更好 的。”
“啊,你真拚,無論哪方麵,”我由衷地說,“可現在這麽好,為什麽又有小蟲子 咬?”
她歎口氣,提起她之前經曆的數家單 位。
她提起她碰到的小人、難纏的領導、不合作的搭檔、根本不可行的計劃和她原本可以做得更好的事兒,成得更早的 名。
她又提到幾個人,他們分別在不同領域有建樹,看來是她的朋友。“有時候和他們聚,我就想,我已經年紀老大,卻一事無成,成的那些也不算什 麽……”
而她對人生有詳細的目標及時間的設定,三十歲時應該如何,三十五歲時、四十歲 時……
“我的時間不多了……我能不拚嗎?”完美的她臉上閃過不完美的急迫和焦慮,語速也快 了。
我沉默著,不知應 對。
“我很清楚,我的小蟲子叫‘好強’,”她攤攤手,“沒辦法,我管不住 它。”
這時,她看看表,結束話 題。
她站起身,打開櫃子,取出卷成圓柱體的瑜伽墊、運動服、洗漱 包。
她說她要去健身了,還說,這些年她把別人吃晚飯的時間都用來減肥、練體形、做美 容。
“沒辦法不努力啊,”她指著辦公室外一個個格子間裏一張張正值青春的臉,“每當看看他們,再照照鏡子,真覺得自己的臉被蟲咬 過。”
她撲撲粉,遮掩她新增的 痘。
我們一起出 門。
她脖子修長、體態得體、周身名牌,沿途不斷有晚輩恭敬地向她問 好。
她是一些人的偶像,“一姐”之稱,實至名 歸。
我知道,她健身完還要回辦公室,通常加班到深 夜。
她會在淩晨、在清醒時、在睡眠中,都惦記著工作,因為“人才輩出,不能不拚”——她在一次業內演講中揮舞著拳頭喊過口 號。
她把這種緊張、好強、能拚也帶進生活的各方麵,鍥而不舍、矢誌不渝,所以呈現在人前的平均分是一百分,不然她就會被蟲咬,不然她就過不去“時間不多了”的捫心自 問。
她揮手和我作別,我目送著她,竟然一陣心 悸。
她回憶往事時,我也不禁在腦海中盤點我的各種不如意和別人的如意;我本來能,卻沒能,現在努把力還能的事兒;我想與之並肩,但必須踮起腳尖才能夠到的 人……
我被她傳染了,也像被蟲咬,可我有些猶 豫——
那隻叫“好強”的蟲子會讓我們變成更好的自己,但不加控製地任它生長,它也會吞噬掉我們的快樂、從容和平靜吧。你再完美,也仍然焦慮,你因它永無止境,也因它永無寧 日。
人世間最可怕的是,你有一顆審美的心,卻在粗暴的環境裏,蜷縮著生 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