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爸爸不再頂天立地時

孩子兩歲了,她有過三次情緒失 控。

頭一次發生在剛出院時,回到家,她隻見母親,不見父 親。

臨進產房,她還接到父母的短信:已出發,在開往北京的火車 上。

她原以為他們已在家中等候,雞湯在慢熬,酒釀正發酵,專為下奶的黑魚在瓦罐裏飄香——父親聽到敲門聲,應當急匆匆地奔出來:“看看我的小外孫。”再急匆匆地跑回廚房:“哎呀,我的 湯!”

但是沒 有。

她抿一口雞湯,問:“我爸呢?”母親支支吾吾,說父親單位有事,過段時間再 來。

她勃然大怒:“什麽事比我還重 要。”

眾人一言不發,她繼續:“為什麽我爸不來?不相幹的親戚有事,他都撲過去解 決……”

月嫂從房間裏跑出來,把食指豎在嘴唇中間。她收聲,而母親哭 了。

原來,父親在登車前忽然發現半邊臉失去知覺,胳膊、腿麻,繼而不能動,母親把他托付給前來送行的叔叔。“現在,檢查結果是腦 梗。”

她呆若木雞,嘴張成O型。

天好像塌了下來。她在心裏飛速計算著,是的,父親腦梗時正是她被推進產房的那一 刻。

原有的計劃全部被打 亂。

孕期照顧她的公婆本打算撤退,由她的父母照顧月子,現在他們又被留了下 來。

公公、婆婆、月嫂、一家三口,還有堅決不走的媽媽,房子裏的人空前多。而父親一個人在家鄉,雖說有至親照顧著,但……

月子裏,她常睡不著 覺。

更重要的是,一個家的平衡從此被打 破。

從前,父親是天,所有麻煩匯聚到他那裏解決。現在,他是受照顧的——夫妻三十多年,母親還不太會做飯,而她直到上大學才會自己洗頭。在父親的嗬護下,她們都沒有照顧別人的經 驗。

快出月子的時候,父親終於來了一趟北京。他說他恢複得很好:“我在腦梗中算很輕很輕的。”但第二天,他又因眼睛劇痛,就近住了 院。

“我算很輕很輕的。”父親堅持著,他和母親拎著行李與她作別,仍這麽 說。

此後,她和父親在網上交流,時間長了,最初的崩潰便慢慢變 淡。

奶粉、尿布、濕疹……每天都有新情況。何況,她和父親的談話與過去相似,除了關鍵詞多了“孩子”“檢查”“注意飲 食”。

一段時間之後,父親重新上班,她天真地以為生活又恢複了清靜、有序的模樣。視頻中父親笑嗬嗬的,電話裏母親解釋:“他在家總唉聲歎氣,說自己沒用,還不如上 班。”

一年後的一天,她蓬頭垢麵出現在辦公 室。

前一夜根本沒 睡。

“你知道,淩晨兩點在醫院,掛完號發現前麵排著一百三十六個人,懷裏抱著滾燙的孩子,心裏想著明天還有多少事要做,是什麽感覺 嗎?”

她手動,嘴也動,千裏之外的父親和辦公室裏的同事同時收到了她的訊 息。

同事附和著。父親則在電腦那頭回應:“我怎麽不知道?你小時候發燒,大雪天,下夜班,我用大衣裹著你,騎車去醫院。下了車,凍得話都說不出 來。”

“工作、家庭、孩子、保姆、自己想做的……沒有哪一件是我能搞定的,隨時都想大哭一場,每次哭,我都感到羞恥——是我無 能。”

她打著字,又覺得自己無能,眼淚吧嗒吧嗒地掉在鍵盤 上。

“過了這個階段就好 了。”

“孩子上幼兒園就好 了。”

父親和同事說了差不多的 話。

她去衛生間擦了把臉。回到辦公室,QQ上頭像還在閃爍。“有一年,你媽低血糖暈在**,你也生病,我照顧你們兩個,不也過來了嗎?”父親還在安 慰。

她出了會兒神:五歲的那個夜晚,父親一遍遍地擦洗她的腋窩、額頭、手心……她都記 得。

其實,有孩子後,她常這樣出神,包括昨晚在醫院,前麵排著一百三十六個人時。她總想:同樣的年紀,遇到同樣的事,她不會比她的父母處理得更 好。

電話鈴聲把她拉回現實,眼前還有許多事。她打字:“爸,我忙 了。”

日子還得繼續,這些煩惱如很多煩惱一樣,很快被拋在腦 後。

幾天後,她在城鐵上無聊,打開手機,看到一條未讀短信。“以後有什麽事都跟我說,別跟你爸說。你爸爸已經不是過去頂天立地的爸爸了,你說累、什麽都搞不定,你爸這幾天都沒睡著 覺。”

是媽 媽。

城鐵空得出奇。她原本坐著,靠著椅背,看疾馳而過的風景。此刻,短信裏幾十個字如冰淇淋上的巧克力豆,在她心裏慢慢消融又粒粒分 明。

她又看了一遍:“你爸爸已經不是過去頂天立地的爸爸 了。”

雪地裏抱著她的爸爸,給她洗頭洗到高中畢業的爸爸,任由她發火、抱怨、撒嬌的爸 爸……

半邊臉失去知覺,胳膊、腿不能動的爸爸,堅持說“很輕很輕”的爸爸,安慰她後轉而睡不著覺的爸爸,在家裏轉來轉去說自己沒用的爸 爸……

她雙手捂著臉,在城鐵上號啕大 哭。

“中年後的每次哭,我都感到羞恥,因為我哭,說明我無能。”她回短信給媽媽,“除了今天。我哭,因為我發現我再沒有撒嬌的資格,不能向任何人求助,我是家裏的頂梁柱。三十多歲的人了,孩子的媽,今天才知道我必須長 大。”

那隻叫“好強”的蟲子會讓我們變成更好的自己,也會吞噬掉我們的快樂、從容和平靜,你再完美,也仍然焦慮,你因它永無止境,也因它永無寧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