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傘

爸爸送了李樂一把 傘。

傘骨鋥亮,傘麵橘黃,一朵朵小碎花星點分布,此起彼伏,在傘邊收住,垂下絹布小花蕾做流 蘇。

李樂曾在附近商廈的櫥窗裏見過它。它被小心撐開,端放在塑料草坪上,被當作工藝品展出。李樂從未想過會擁有它,六月的一個周末,爸爸把它帶回家,興衝衝地放在李樂麵前,他說:“女兒啊,你快看,這簡直是一把理想中的 傘。”

李樂撐開它轉圈,一粒粒流蘇在眼前飛舞。爸爸喜歡詩詞歌賦那些事兒,吟起了《雨巷》:“撐著油紙傘,獨自彷徨在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他說:“女孩子就應該有一把這樣的 傘。”

李樂才沒空理會爸爸的抒情呢,她舉著傘從客廳晃到臥室,在鏡子前照來照去。等她玩夠了,收了傘,爸爸已離開客廳。“當當當”,廚房裏,他把案板剁得鏗鏘有 力。

李樂後來才知道,爸爸為此挨了批。也是,上世紀九十年代末,花兩百多元買一把傘,用李樂媽的話來說,“打了,會飛嗎”。不過,這不關李樂的事,雨季來了,小花傘讓李樂在校園、小區、大街上,所到之處都出盡了風 頭。

甚至有一天,李樂在路上碰到一個不太熟的男生。小雨細如牛毛,他路過李樂,又回頭:“我沒帶傘,能和你擠一下嗎?”他倆穿過一條狹長的林蔭道才走到學校,傘邊的小花蕾沾著細雨輕輕晃動,如李樂撲撲跳的心。她的腦海裏浮現起《雨巷》,突然覺得,這個夏天因為小花傘而變得浪漫、詩 意。

一個月後,這把花傘被拆得七零八落 的。

傘麵成一塊破布,傘骨一根根,殘骸堆在角落,像逃將臨陣丟棄的盔甲。李樂崩潰地問奶奶,奶奶朝爺爺努努嘴。李樂又追向爺爺,爺爺滿不在乎地說,上回李樂把傘落在這兒了,他撐傘時覺得澀,就拆開研究下,誰知怎麽也裝不回去 了。

“怎麽會裝不回去呢?”李樂蹲在一旁喃喃。後來,她幹脆坐在地上,把傘麵攤在腿上,拿著傘骨試圖拚湊。當然,一切是徒勞的,最後,折騰得筋疲力盡的她哭了。直至門鈴響,李樂的父母來了,她才爬起來,抓著橘黃色破傘麵衝過去,對他們哭 訴。

爸爸拉著李樂就走,沒人攔得 住。

走之前,他向爺爺大聲嚷嚷,“什麽東西好,你就要破壞什麽”“都要毀掉”。爺爺本來就脾氣暴躁,此刻更暴,他開始強調爸爸對他什麽態度:“不就是一把傘嗎?”但爸爸已經離開傘討論人生問題了:“什麽東西好……你就要破壞什麽……我這一輩子都毀在你手裏 了。”

爺爺摔破杯子,爸爸狠狠地關上門,揚長而去。李樂被媽媽搡著:“跟著你爸!”

一路上,爸爸沒說 話。

他們沒坐車,步行四十分鍾才到 家。

進了家門,爸爸沒有換鞋,而是一屁股陷進沙發。他的胳膊搭在扶手上,臉色陰沉。過了一會兒,爸爸哭了,李樂站在一邊,手足無 措。

日後,李樂聽過她的兩個伯伯聊 天。

大伯對二伯說,看過爸爸寫的詩,七言和五言,稿紙一摞摞。“後來都交‘上麵’了。”二伯壓低聲音,“沒交的,也被他撕了、燒 了。”

“他”便是爸 爸。

又日後,李樂才把這段話和爸爸那天的嚷嚷以及哭對上號——當工人的父母把二十歲兒子的文字當作毒草交了公。笑、哄鬧、批鬥,自己承認美是醜的、對是錯的,然後偃旗息鼓,運動結束。父母鬆了口氣,自認為挽救了兒 子。

對於兒子 呢?

這是一生難以磨滅的創傷,關於美好,關於破 壞。

一切恢複原狀,那把花傘和它引發的爭吵很快煙消雲 散。

破傘麵被李樂的奶奶折好,放在鞋櫃的一角,一如她之前精心埋葬一隻貓;傘骨被收納得整整齊齊,不久之後,爺爺拿它們做了個毛巾 架。

十多年後的一天,李樂在爸爸的辦公室等他下 班。

閑極無聊,她翻爸爸的抽屜,圖紙、鉛筆、尺……一疊報價單下,是一本淡綠色封麵的《宋詞 選》。

這讓李樂想起小時 候。

一次媽媽出差,爸爸帶著李樂上夜班。半夜醒來,車間休息室裏隻有李樂一個人。李樂翻爸爸的櫃子,在工作服、搪瓷缸、各式工具中,也是一本《宋詞選》,靜靜地躺在那 兒。

腳步聲傳來,爸爸和同事們魚貫而入。一看到李樂,某阿姨用一貫誇張的口吻說,“真有出息”“××大畢業,××處工作”,大家附和著,爸爸分明吃這一套,笑得很得 意。

李樂的眼前閃過那本《宋詞 選》。

原本這次回來,她有一肚子苦水想倒,但爸爸這麽得意,為“××大”“××處”和“出息”……或許也不值得倒,對於一個一度在嘈雜車間,於一眾卷著褲腿、噴著煙、捏著牌、吆喝著下注的工友中,讀一本宋詞的父親來說,李樂的煩惱又算得了什麽 呢?

是啊,又算得了什麽呢?無非、不過,在粗暴的環境中求生存而 已。

老板常踢開門,將某個員工,比如李樂,做了一夜的報告摔在桌上,再用食指指著問:“你他媽的這種策劃能賺錢 嗎?”

老板愛說:“快餐文化,就是要快,不要文 化!”

李樂煩惱的是被支配、被嗬斥,更煩惱做所謂的文化工作越久,就離真正的文化越 遠。

一天開會。老板強迫李樂做一個性暗示明顯的文案,被她拒 絕。

她初出茅廬,直接、稚嫩,理由是:“我有我的操 守。”

老板大笑起來,連帶著滿屋子人都跟著笑。他又一抹嘴:“你裝什麽裝?”刹那間,李樂像一隻被剝皮的熊,痛,無處可藏。還沒緩過神,“像你這樣的滿大街都是”“挑肥揀瘦,賠了違約金就滾蛋”,老板的話一句接一句來 了。

血往上湧,李樂想拍桌子走人,但被同事摁住——其實是被違約金、房貸……人生大小事,懦弱的不知會發生什麽的李樂伸出手摁 住。

會議繼 續。

李樂別過臉。少頃,她看見窗戶縫裏滲出一束陽 光。

耳邊是粗暴的與美沒有任何關係的語言;眼前是細微的靈動的灰塵在陽光中舞 蹈——

她哭 了。

她離開會議室,在洗手間接著 哭。

每日裏掙紮著生存,為生存而忍耐。在嗯嗯啊啊、唯唯諾諾中,她已失去欣賞美好的能 力。

她剛才對著那縷陽光,現在對著鏡子,電光火石間,爸爸哭泣的臉、破傘、宋詞一齊衝到眼 前。

上世紀九十年代末,爸爸送了李樂一把 傘。

以當時的經濟情況和實際需要而言,那把傘實在多餘。可爸爸說,女孩子就該有把那樣的傘,他還背了《雨巷》,現在想來,那點詩意不過是粗暴生活中,爸爸企圖保留的最後一點美好。他之所以後來大哭,是因為連這最後一點美好也沒保住,“都毀掉 了”。

李樂習慣了在廚房中當當作響的他,沒想過寫七言、五言的 他。

李樂習慣了深夜裏畫圖紙的他,沒想過在圖紙下壓一本《宋詞選》的 他。

他後來與爺爺重歸於好,也曾把毛巾搭在小花傘傘骨做的毛巾架 上。

他努力給李樂一切他認為美的、理想的,他希望他沒有完成的、擁有的,她 能。

李樂辭職 了。

從洗手間出 來。

沒有了那份高薪工作,但她有很多夢想可以去實現:再讀一個學位,這次是喜歡的專業,不考慮清貧與否,打算坐十年冷板凳;換一個城市生活,不去管人們的議論;扔掉大房子,擺脫高房貸的束縛;去旅遊,看世界和人;她的一個朋友開了間書吧,她也 想……

她不能像爸爸那樣,一生蜷縮著生存,對美心向往之,卻與之絕 緣。

她辦完手續出來,豔陽高照,便去附近的超市買了把 傘。

她撐開,握著傘柄輕輕扭轉,想起十幾年前的爸爸興衝衝的樣子:“女兒啊,你快看,這是一把理想中的 傘。”

她相信,這次回家,能說服 他。

有一天,你發現所謂錯過不是任何一方的過錯,也許會釋然,那些青春期的結將一一打 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