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傷口處畫花

她的網絡空間,幾乎都是她女兒的照 片。

我印象深的就有三 組。

一組,在書 店。

女兒穿白裙子、同色打底褲,腳蹬一雙洞洞 鞋。

她穿得和女兒一樣,她們坐在地板上,背靠著書架,各捧一本 書。

她先是拍女兒的側影,照片上寫著:這長長的睫毛像誰 啊?

然後與女兒合影,合影時,她離鏡頭太近,臉大得突兀,卻不以為意,還露出誇張的表情,她寫道:巴掌大的小臉,媽媽這輩子是不能了,隻能靠你實 現。

一組,在溜冰 場。

女兒戴頭盔,著護膝、護腕、冰刀鞋,全副武裝,很神 氣。

照片是連拍,屈膝的、戰戰兢兢立著的、遲疑地滑出去的、不小心摔倒的、再爬起來的……當然,後麵越滑越好。有一張,小姑娘回眸一笑,豎著兩根手指,口型分明是:“yeah!”

自然有合 影。

合影中,她精神抖擻,拎著頭盔,攬住女兒,溜冰場來來往往的人都是她倆的背景 板。

她在與照片相關的日誌裏稱讚女兒勇敢,還說,遛完冰,以大餐鼓勵。結語是:完美的一 天。

還有一組,發生在最 近。

照片記錄她們去香港旅行的全過 程。

有酒店、維多利亞港,迪士尼樂園是主戰 場。

女兒抱著米老鼠、女兒對著各種食物、女兒坐火車、女兒看電 影……

最後一張,她們在機場,一大一小兩個粉色箱子立在一 旁。

娘倆頭疊頭,她在上,長發將女兒包 裹。

她們笑得真甜,嘴角的弧度、眼的形狀,近乎克 隆。

她拿給我看的就是這 張。

AA買單時,她掏出皮夾,邊數鈔票,邊抽出一張小小的正方形照 片。

我接過來欣賞,又遞回 去。

她愛惜地把照片插在原處,談起明年“一定要去趟丹麥”,因為女兒“喜歡安徒 生”。

我由衷地讚,又隨口問:“孩子爸,平時聯係得多 嗎?”

平日裏,她不介意提及自己的單身身份,但今天我的隨口一問讓她沉 默。

過了一會兒,她才出聲,我這才知道,她的女兒和前夫生活,撫養權在前夫那 兒。

我有些吃驚:“總看你貼你女兒的照片,尤其是你們的合影。”我曆數書店、溜冰場,居家的、景點 的……

她凝視我,像說一個秘密:“你看到的,就是我們全部的相處時 間。”

她說起她的上一段婚 姻。

戀愛過程如灰姑娘遇到王子,她是灰姑 娘。

等到她懷孕、辭職、全職在家,幾年後被通知前夫變心。因為無業、無經濟來源,房產均為前夫婚前所有,她失去撫養權,離婚,又被迫骨肉分 離。

她給我看那時的照 片。

她用指尖迅速地劃手機屏,時間也倒退到兩年 前。

噢,我之前沒注意,那時,她曬的女兒都是隔著校門的、在操場的、入隊儀式上的……都是單人 像。

“有些是班主任發我的,有些是我去女兒學校偷拍的。”她解 釋。

原來,前夫再婚後想讓女兒忘記她,便刻意阻攔、減少她的探視時間,女兒後來說“爸爸非讓我喊阿姨‘媽媽’”——阿姨是前夫的後 妻。

她和女兒最長有過三個月沒見麵,直至她起 訴。

那三個月,暗無天 日。

她實在忍不住了,便打電話給女兒的班主 任。

第二天,班主任發來一段視頻。視頻裏,班主任問女兒:“你想媽媽嗎?”女兒點點頭:“想。”班主任又問:“要聽媽媽的聲音嗎?”女兒哭著說:“不,聽媽媽的聲音又見不到媽 媽。”

“看到這兒,我哭得像狗一樣。”她在我麵前,又哭得像一隻狗 了。

等她平靜後,她說起所做和打 算。

“在家待了半年,重新出去工 作。

考了會計 證。

存了點錢,又借了點錢,付了一處房的首 付。

現在,我珍惜每一次相處,變著花樣陪女兒玩,盡可能滿足女兒的每個願 望。

每次見麵,我都會提前計劃好久,還會想我穿什麽,怎麽給女兒打 扮。

我還會繼續爭撫養 權。”

“那段時間,你能在學校外偷拍,為什麽不衝進去見她?”我打斷她,問出我的疑 惑。

“我不想偷偷摸摸、大吵大鬧地見麵,不想讓女兒見我狼狽。我以前總鼓勵女兒‘要好樣兒的’,分別時也答應過她‘會好好的,好樣兒 的’。”

她又從皮夾裏掏出她們的合影,無限愛憐地用指肚摩挲她和女兒的、疊在一起的、指甲蓋大小的笑 臉。

“我想過了,”她的神色中有絕望,也有堅毅,“實在不行,就這樣陪女兒長大吧——她每次看到我,都高高興興、歡聲笑語;看不到我,看照片,我還是那個好樣兒的媽 媽。”

研究一下你的網購記錄,尤其收貨地址,那裏麵有你這幾年的履曆,有人物關係,有白手起家,有顛沛流 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