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喜歡的事上做第一名

樓婷婷是我的鄰居,大我一 歲。

她從小喜歡孩子,隻要比她小的就喜 歡。

一次,我們穿過小巷,聽見臨街有一家孩子在哭鬧,她非推開虛掩的門,進去看看那家的寶寶長什麽 樣。

另一次,她在課堂被抓,因為做小動作。當她抖落正在縫的小圍嘴,那整齊細密的針腳讓包括老師在內的我們都驚呆 了。

小圍嘴是給她妹妹做 的。

除了她家超生的妹妹,樓婷婷還有幾個表弟表妹,能階梯式地排一隊,再加上街坊四鄰的小朋友,一放假,樓家就成了整個樓道孩子們的據 點。

她給家裏家外的小不點兒們分餅幹、擰手絹時,總眯眯笑,擦洗那些髒兮兮的小臉蛋,還忍不住捏一 下。

偶爾她讓我配合,我總不耐煩——要不是圖熱鬧,我才不去她家 呢。

在學校,孩子王樓婷婷就威風不起來 了。

她留過級,插班和我做同學時,成績仍不 好。

班主任說她是漿糊腦袋,還當著全班的麵,用指尖戳她的眉心:“你以後能幹什麽啊?”樓婷婷哭了,大眼睛水汪汪,可班主任仍不依不饒,繼續戳:“靠倒數第一的成績,還是靠哭?”這下,她連哭都不敢哭,任淚水在臉上留下兩道 痕。

那天晚上,我們結伴回 家。

她垂頭喪 氣。

“你說,以後,我們能幹什麽 呢?”

“我想當三毛,長大後,用文字複仇,把可惡的數學老師公之於眾。”我踢著石 子。

“我呢?”她自嘲道,“拉板車?掃廁 所?”

大人們常用的恐嚇語從她的嘴中說出,不知為何,在路燈下,在雪未全化的泥濘道上,聽來分外憂 傷。

當晚,樓婷婷的妹妹又得到一個娃 娃。

樓婷婷解壓的方式就是做手工。她將一塊花布裁成幾片,分別裹上棉花,縫合、組裝後,就是頭和四肢,她再用兩粒黑扣子做眼睛,將黑毛線搓成頭發,或紮或披。等她給娃娃貼上樹葉般的絨布紅嘴唇,就大功告成 了。

中考結束,樓婷婷也送給我一個娃 娃。

我低空掠過分數線,數理化加起來還不如文科一門分數高。“其實,也不是非得樣樣都好,一樣好就行了,”我爸安慰我,“哪怕你把文章寫好呢?也是一條生 路。”

我幽幽地談起我爸的反應,無地自容。“你爸真好。”樓婷婷由衷地 說。

她沒考上高中,她的父母專門去了趟班主任家,商量要不要讓她複讀。班主任直言不諱,“漿糊腦袋”“不是讀書的料”“還是找個服務行業,先工作 吧”。

樓家父母將這番話原樣吼給她 聽。

樓婷婷讀技校的最後一年在工廠實習,工廠主打產品是洗衣機,她的工作就是搬洗衣 機。

廠是大廠,能尋摸到這樣的單位已是樓家父母能力的極限,所以,即使她胳膊都腫了,也不敢輕言放 棄。

一日,樓婷婷興奮地跟我說,三八婦女節有個比賽,她獲獎了,參賽作品:布娃 娃。

她興奮,顯然不隻為一張獎狀:“幼兒園園長好喜歡我的娃娃,問我有沒有時間教他們的老師 做。”

“或許,你從此就能去幼兒園工作呢?”我啟發她,“總比在車間搬洗衣機舒服 吧?”

她一拍大腿:“說的就是啊!我立馬答應了。”她笑眯眯,眼睛放著光,像小時候給更小的孩子們擦臉蛋時的表 情。

她為此付出諸多努 力。

她做了很多布娃娃,又漸漸從娃娃拓展到各種動物,十二生肖、恐龍、各種指偶。看她家各種各樣的自製玩具越擺越滿,我倒抽一口氣:“下一步,你可以主攻布袋 戲。”

這些玩具,樓婷婷都用業餘時間完成,最終都流向那間洗衣機大廠的幼兒 園。

她還來找我借高中課本,在我去另一個城市上大學前。她說,她打算參加成人高考,因為園長說需要大專學 曆。

“早幹嗎去了?!”“當年不好好學習,現 在……”

樓爸爸總用吼的方式表達心疼。他在僅有幾次和我的對談中,描述樓婷婷的狀態:三班倒,下夜班已是淩晨,周五夜班之後周六上午還要上課,竟然還報了一個畫畫 班!

我說:“你真不至於,這都好幾年了,你也換了工種,在流水線上做得熟 練。”

這時,樓婷婷挺著大肚子,還在準備最後一場考試,學習對她來說仍舊吃力,何況在智力的非常時 期。

可她跟我談更大的夢想,她說,她最喜歡的事,就是哄一堆孩子開心,她最擅長的也是這個,她從小就享受做孩子王的感覺,“現在快有自己的寶寶了,更堅定”“以後如果不上班了,我就在家裏開個家庭幼兒 園”。

產假結束,樓婷婷成了光榮的幼兒老師。兩年後,洗衣機廠效益不好,幼兒園、食堂、門市部等都被撤銷,她失業 了。

可以再回車間,她細心、細致,做活兒是把好手,老領導找了她好幾回,都被她拒絕 了。

於是,她辦了“買斷”,跳槽去了一個民辦幼兒園。回娘家時,樓爸爸又用吼的方式表示關愛,“好好的國企”“保險怎麽辦”“退休怎麽辦”。但木已成舟,也隻能隨她 去。

直至她回家借 錢。

她說,要辦自己的幼兒園。還向我打聽,在當地報紙上發招生廣告的價 格。

“要不你幹脆給我寫一篇?你和編輯那麽 熟。”

“那叫軟文,”我耐心向她解釋,“也是廣告,也要收 費。”

“喔……”她還是不大明 白。

她把買斷的錢全拿來,爭取到父母親友的存款,再抵押了房子,集合過去一起進修、工作的小夥伴,從八個學生開始。“現在,小一、小二、小三,加上托班,幾十個孩子吧。”她介紹時,一揮手,狀如沙場點 兵。

前年,她不知用什麽能耐,還加入了一個國際連鎖,去異國培訓了幾個月,學成歸來,常用詞已是“自然”“天性”“釋 放”。

今年,竟有人為孩子上幼兒園的事,托我找樓婷 婷。

我帶人去參觀,隻見她的幼兒園布置得像家裏的一個個房間。到處是粉粉的絹和紗,從天花板上垂下來,在牆壁上做裝飾,用做沙發、枕頭的外罩或床的帷 幔。

孩子們在睡覺,樓婷婷把手指擱在唇間,領我們去會客 廳。

會客廳也像 家。

幾個老師默默地坐在木桌旁,正一針一線地 縫。

“我們××幼兒園,崇尚自然。玩具,我們提倡布藝,都是我們的老師自己手工製作的。我們也提倡孩子們和我們一起做,用手工釋放壓 力。”

樓婷婷語速很慢,聽起來溫和、可靠,但以我對她的了解知道那其實因為她反應 慢。

我們經過一排齊腰高的小書架,書架上有各式繪本,有十二生肖、恐龍和各種指偶玩 具。

“每個節日,我們都有自己的活動。元旦,我們將和家長、孩子一起演布袋戲。”她努努嘴,我忽然明白木桌旁的老師在忙什 麽。

出了客廳,是室外活動場所,一位老師正彎著腰和一個小姑娘說著什 麽。

樓婷婷解釋:“小姑娘是新來的,在家沒睡過午覺,剛來不適應,又好強,睡不著,氣得 哭。”

“我睡覺沒有得第一名。”等我們走近,聽見小姑娘仍在抽 噎。

樓婷婷喊她的名字,摸她的頭,表揚她,“上午玩具收拾得又快又整齊”“第一名當然好,但……如果不能樣樣都好,就喜歡什麽,把那一樣做好,也不 錯”。

這句話聽著耳熟,聽得我滿心**漾柔 情。

我也想去摸那小姑娘的 頭。

你所看到的不會是一個人的全部,哪怕是花朵,也可能是他/她在傷口處的縫 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