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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曆任女友均長得很 像。

通通眼大、臉圓、短 發。

還都有一個略塌的鼻子,從側麵看去,五官扁平,不夠立 體。

在他的婚禮上,我見到他的妻 子。

我喊“嫂子”,新娘喜滋滋地回應。我熱絡地拉她的手,表示她看起來比上次貴州見麵時瘦,新娘顯得茫然,他上前一步,以酒圓場。等到他們去下一桌時,臨走,他在我耳邊小聲嗔怪:“不是貴州的那 個。”

我臉紅 了。

竟沒分辨 出。

也是,在貴州,我們匆匆一見,先是於夜色中徜徉街頭,後又在包廂裏各充麥霸,他的女朋友,不,前女友,頭一直歪在他的脖頸上。我一時認錯了,也情有可原 吧。

可他們一桌一桌前進,席間有喊新娘“某麗”的,也有喊“某晴”的。而我去走廊接電話,特地看了看入口處的婚禮海報,我確定,海報上那個幸福的女人名叫“某 樂”。

哎,怪隻怪他的審美經年不變,老友們又經年不見,無視請柬及各種信息提示,想當然把記憶凝固在上一次分別 時。

等到有一桌起哄,為首的讓大家肅靜,逼迫他與新娘坦誠相愛經過,大家果真安靜了。他說,他和新娘無一不像,出身、經曆、學曆、專業,連家中排序都一樣,“老二,老被老大比下去的老 二”。

現場發出一陣哄 笑。

慢著,這話怎麽在哪裏聽 過?

一定是在貴 州。

那次,我沒話找話:“你們是怎麽看對眼 的?”

“哈哈,我們太像了,”他道,“都是縣城出來的,都是大學時就鼓搗點小生意,都不聽話,擺脫家人在家鄉安排的好工作,出來繼續鼓搗小生 意……”

“太像了!”他強調,“看她就像看另一個自 己。”

“看她就像看另一個自己。”他在婚禮現場拿著話筒強 調。

她自然不是之前的那個 她。

司儀不失時機接過話筒,指著新人:“而且長得也像!夫妻相!大家說是不 是?”

鼓掌,包括我:“是!是!”

拍著手,我才意識到,他和新娘確實在容貌上有些共同點:鼻子一樣塌,臉一樣圓、扁,嘴角一樣微微朝下……這也是為什麽每次看到他的女友,我都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原來不止是她們之間像,他與她們也像,深究起來,都有夫妻 相。

他就是因“像”生愛的 啊!

我恍然大 悟。

忽然想起上次去他的公 司。

在他寬敞、明亮的辦公室裏,他招呼我坐,並泡起工夫 茶。

有下屬推門,送文件,他指點著,“我像你這麽大時……”“年輕人做事應 該……”

下屬退,玻璃門也順手帶上 了。

他遞給我一個小杯,讓我聞茶香,他搓著杯,評點門外那些年輕人,有的聰明卻嬌氣,有的勤勉卻凡事慢半拍,有的不夠主動,有的不想更好。他放下杯子,口氣悻悻:“沒幾個像我 的。”

“可到哪裏去找那麽多像你的人,也不能總以自己為挑選或挑剔標準。”我也放下杯子,提 醒。

現在,他被他的員工包圍著,被高喊“某總一定要喝幹這杯”,他告饒著,最終賞臉其中的一人,並摟住其肩膀。那人,陌生麵孔,看來是新晉骨幹,一定很受器 重——

“好好幹,在你身上我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他 說。

我知道了,他還沒變,對人最高的褒揚還是“看到自 己”。

我又忽然想起,我們的相 識。

在一個文學論 壇。

在各自的學生時 代。

畢業,文友們就作鳥獸散了,至今保持聯係的隻有我們兩人,但從事文字工作的隻有我,他前些年還給我發些情緒巨大波瀾時寫就的詩歌、散文,漸漸地便鮮有新 作。

“在這裏,我要感謝今天來到現場的每一位親朋好友、新識舊交。”他舌頭已經有些大,又站在酒店為婚禮搭的舞台中央,婚禮看來要結束 了。

他一一致謝,尤其對遠道來的賓 客。

我坐在那裏,還沒想清楚我們之間維持友誼的根本是什麽,他已在感謝詞中透露 了——

他提到了我的名 字。

“謝謝你的到來,常在書店、雜誌上看到你的新作,常想,如果當初我像你一樣繼續寫下去……你讓我看到另一個自 己。”

我目瞪口 呆。

他又繼續感謝,謝下一 個。

謝他生命裏每一個精分的自己,那些他實現過的、未來得及實現的自 己。

和他長得像、很多方麵也像、他剛才發誓最愛並會鍾愛一生的新娘此刻就站在他身旁,我真想拉她的手,輕輕問:“看出來了 嗎?”

看出來了嗎?一個人隻愛“像”他的人,隻以是否“像”他為“好”的標準,其實,他最欣賞的、最愛的,也隻有他自己 啊。

最大的愛是成全,包括放 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