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輩愛情

我在浦東一家酒店吃飯,忽然想起六姑 父。

確切地說,他是我第一個六姑父。上海人,家住浦東,姓江,做一份替代性很強的工作,長得絕不符合外貌協會的標 準。

我第一次見他是某年過 年。

當時我們一大家子聚在一張圓桌前,他是遠客,又是嬌客,坐的近乎主位,他的新婚妻子,我的六表姑,就坐在他旁邊。他倆不停地接受來自各個角度、不同輩分的人的敬酒。每次站起來,坐下去,他都要對眼前人說一句,“來我們上海 玩”。

說得次數多了,我們小孩子就笑。等席間上來一碟熏魚,他指著,“來上海,上海的熏魚好吃”,我們終於哄堂大笑,並集體學他把“吃”發成“ci”音。

六姑有點窘,拉他衣角,又耳語幾句,他臉紅了,從此不提“上 海”。

但他對上海的優越感仍無法掩 藏。

也是,不是上海,六姑怎麽會嫁給 他?

六姑是這個皖北小鎮上的一朵花,之前雖在街頭賣餛飩,一雙手全是皴裂的口子,臉上卻隆重地搽著電視廣告裏重磅推出的“永 芳”。

她心比天高,任鎮上一多半的青年主動示好,也不為所動。最終,由遠房親戚介紹、斡旋,成就了這樁婚 事。

但那時的我並不知 道。

我挑頭把“吃”念成“ci”時充滿惡意:眼前這個長臉、大眼袋、厚嘴唇、麵色灰敗的男人怎麽看都和六姑不般配。他隻比六姑大六歲,但十足像個中年 人。

那時的我更不知道,六姑為這一天已準備很 久。

她打點行裝時,把能扔的都扔了,卻鄭重裝上一冊剪摘本。本子裏貼著她從舊雜誌裏搜集來的漂亮衣服、精致家具,這大概是她能想象的、最好的、要賭的未 來。

她做這些時,江姓姑父就站在一側。如果說六姑對新生活的喜悅是蓄勢待發前的平靜,他則有些手足無措,他含情脈脈、不住重複:“不帶了,不帶了,去上海買,好的 啦。”

很快,六姑來 信。

看得出,江姓姑父能給她的很有限。六姑描述所住像鴿子籠;上廁所,轉身撞上門,不彎腰就碰 頭。

而江家三代同堂,對外地人不免有敵意。這時,六姑便把在街頭支攤賣餛飩時練就的潑辣勁兒發揮得淋漓盡致。一番惡鬥後,我們分開過了,她寫道。六姑還歡快地表示,她已找到工作,在上海火車站旁的電話亭。雖說新生活不及想象中圓滿,但她對新婚夫君基本滿意,因為“小江都聽我的”“人勤快,幹活麻利,晚上接我下班,也順便在火車站找到了活兒——賣報 紙”。

六姑婚後第二年,生了一個女兒,取名梅梅。直到孩子五歲,全家才回過一次安徽。路過合肥我家時,六姑幫廚,梅梅活蹦亂跳,江姓姑父邊招呼女兒,邊盛情替她向我發出邀請,“請姐姐來我們上海 玩”。

六姑叫我吃飯時,把“吃”念成“ci”。

她也像上海女人般主外,席間都是她發言,江姓姑父或點頭,或附和,或在她示意下和眾人碰 杯。

他們介紹過去的、現在的、未來的生活,什麽等拆遷啦,什麽補償多少啦,什麽居住滿十五年就能辦上海戶口 啦。

我這才發現江姓姑父少了一個手指——他穿一件不太挺括的西裝,手盡可能放在口袋裏。六姑讓他伸出手給大家看,原來,為補貼家用,除了賣報紙,江姓姑父還開過一段時間摩的,一次急轉彎,出了事。“對方是開小汽車的,我天天堵在他公司門口,最後,賠了五萬塊。”六姑 說。

大上海,立足難,我爸歎息他們謀生不易,代表娘家人敬了江姓姑父一杯:“是個顧家的好男 人!”

江姓姑父誠惶誠恐地站起來,六姑給他一個眼色,他一杯全幹 了。

許是這次回鄉受到的尊重是江姓姑父沒想到的,此後數年,他幾乎每年都要帶女兒回一次安徽——坐二十多個小時火車到合肥,再轉汽車到壽縣,再轉小三輪顛簸三十裏土路到六姑娘家所在的小 鎮。

一路上,他拜訪六姑的親戚們,送大白兔奶糖,發出殷勤邀請:“來我們上海玩。”有一年過年,我們也去了小鎮,在一條深巷遇到風塵仆仆的他,滿地泥濘夾雜紅色鞭炮的皮,他背著大包,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看到我爸,親熱地喊:“大表 哥!”

我爸問他什麽時候回來的,他表示:“一直上班到年二十九,這不剛到,還沒進門。”我問:“六姑和梅梅呢?”他笑:“那娘倆都懶得折騰。”隻有他不遠千裏,奔了來,過個團圓 年。

這是年三十的傍晚,駐足瞬間,又有幾家點亮燈籠裏的燭火,我們匆匆道 別。

第二天,我們去拜年。六姑的父母,我喊姨爺爺、姨奶奶的,趁江姓姑父在後院井裏打水時,小聲評點,“是個孝心孩子”“梅梅媽也能拿得住他”,就是成天“我們上海”“我們上海”的討人嫌。我們都笑,不約而同地提起多年前,他們新婚,花骨朵一般的六姑坐在他旁邊,他吃熏魚都說“我們上海的好ci”,而後被拉袖子的段 子。

“那時候,他就怕六姑。”我 說。

大家又不約而同地笑,說起六姑對他的 凶。

這樁婚姻的實質,是小鎮姑娘對上海生活的向往和身份的高攀。但這些年,大家都看得出來,以江姓姑父的家境、學曆、工作、相貌等綜合條件在當地的婚姻市場毫無競爭力,六姑對他也就不算高攀。而他最初給六姑的,不過是一個在上海立足的基礎,讓人向往的有限。如果說他們的日子有些起色,更多的和六姑的運籌帷幄以及他的老實、勤快、言聽計從有關——他們後來開了家小批發 部。

“梅梅也像她 媽。”

“一家兩個橫的,幸虧小江好脾 氣。”

“小江真是能吃苦,白天上班,晚上點賬,周末進 貨。”

“小生意都是辛苦錢 噢!”

閑聊中,江姓姑父進門,聽大家誇他,混濁的眼忽然閃了光。他客氣地拿出上海帶來的點心讓這個讓那個,他也說起六姑的凶、跋扈,帶點老夫老妻的知根知底及寵溺:“一吵架,就罵我沒出息,隨她罵,罵完、出完氣就好得 啦!”

他學六姑叉著腰,立著眉毛,圓瞪著眼,其情其狀,惟妙惟肖,我們樂不可 支。

我打賭,江姓姑父生前肯定不相信六姑有一天會對他情深款款、柔聲細語,她日後常對著他的遺像號啕,然後號啕換小泣,邊泣邊輕訴什 麽。

江姓姑父於梅梅十三歲時,死於過勞,一夜睡過去,再沒醒 來。

工廠倒閉,他失業,同時兼了三四份工作,其中一份是來回火車站,為周邊的旅館拉客。他將每個到站的旅客都視為潛在客戶,發傳單,跟在人身後,保證有二十四小時熱水和幹淨被褥,達成協議後幫忙拎行李、穿過幾條街到目的地……他晚上為一個公司看門,帶著自家批發部的賬 本。

他的死太突然,以至於葬禮上,六姑還慣性地罵他,罵他就這麽丟下她們孤兒寡母走了,罵他一生沒出息,沒掙下萬貫家財,倒有一堆來爭撫恤金的親戚——江姓姑父用命換來三十多萬元,六姑哭著對逼她拿出錢來分的叔、伯、小姑喊:“老江在,不會讓你們這麽欺負我 的!”

她越來越認識到他的重要 性。

比如,終於等來的拆遷,具體落實房子時,免不了又是和江家一場惡 鬥。

比如,一個人帶孩子的辛苦,從前,江姓姑父洗、買、擇、做,全麵負責;開家長會、輔導作業、接送梅梅放學,一樣不落;從前,有人誇六姑好福氣,六姑隻“哼”一聲:“其他的,他還會幹什麽?”現在,一樣一樣擺到眼前,經濟、精力、開門件件事,無一不讓六姑體驗到失去臂膀的 痛。

直到六姑改嫁,這痛才好 些。

批發部的鄰居是家五金店,老板總穿細條紋襯衫,勒一條名牌皮帶。他們結婚時,正是六姑在上海居住十五年滿轉戶口之際,一對新人借機回鄉請大家吃了頓飯。說實話,新六姑父相貌、談吐、見識都比舊的江姓姑父體麵、大方許多,六姑也胖了,蘋果肌豐滿,她招呼我們“ci”時,已看不到一絲哀 容。

直到一年後的一個夏夜,我被電話驚醒,才有他們的消 息。

我爸接的電話,作為六姑娘家同輩中最年長的男性,他對著電話那頭“嗯嗯嗯”,聽完陳述出主意。我零星聽到,“馬上離婚”“房子沒過戶吧”“停 業”……

新六姑父是賭 徒。

不知從什麽時候染上的賭癮,總之他突然消失,留下一長串的債主,五金店被搶空,還殃及六姑的小批發部。他說拿去投資、開連鎖店的三十多萬和他一起消失了。“三十多萬?”我問。“對,就是你江姑父的撫恤金。”黑夜裏,我家燈火通明,我爸在客廳抽 煙。

六姑帶著梅梅回來了,避風 頭。

她的臉浮腫著,目光呆滯,不住重複:“他說,要做大做強,男人要有賭一把的勇氣。他是成心騙我嗎?還是不得已跑路 了?”

她又抓著梅梅哭起來:“我對不起你爸,那是你爸用命換來的錢 啊!”

她嗚嗚哭的樣子,比在江姓姑父的葬禮上還絕望,還無助。我想起江姓姑父學她的招牌瞪眼、立眉、叉腰罵,仿佛剛發生不久。原來一個人的飛揚跋扈也要有人無怨無悔的滋養、配合、縱容才能成 就。

事情最終以六姑提出離婚收尾。她如驚弓之鳥,將房子直接過戶給梅梅,並發誓再不改嫁。新姑父和五金店都成了往事,他的前任,江姓姑父反倒經常被六姑提起,逢年過節都會做一碗他愛吃的、又甜又糯的、一人一塊的紅燒肉,還會單拿一個盤子為他夾出一塊來,放在他的遺像前——六姑第二次結婚時,原本都收起來 了。

我們這才在六姑的憶往中,逐漸豐富對江姓姑父的認識,在他去世幾年 後——

“一件白襯衫,一直舍不得穿,壓在櫃子裏,拿出來時已經發黃 了。”

“喜歡拍照片,剛來上海時,我們星期六、星期天都會出去拍照 片。”

“喜歡我戴絲巾,去杭州給我買過好幾條絲巾,還有件真絲睡 衣。”

“梅梅都十來歲了,還喊‘寶 寶’。”

……

她現在做任何事,都會提到她的亡夫,第一任丈夫,都用“你六姑父”指代,中間那段婚姻好像渾然不記得。而這稱呼在他生前都很少 用。

我在浦東一家酒店的大堂吃飯,想起六姑 父。

飯後,我去了趟六姑 家。

她正在下麵條:“你六姑父活著的時候,煮麵,都要一邊攪一邊 煮……”

我問:“梅梅現在怎樣,人去哪了?”六姑端著麵從廚房走向客廳。“女大不中留,這不,大一就有男朋友了。”她笑,“是個老實孩子,不像有大出息,但對梅梅老好老好 的。”

一個人隻愛“像”他的人,隻以是否“像”他為“好”的標準,其實,他最欣賞的、最愛的,也隻有他自 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