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案 試問君於意雲何……到底是不如歸去

密司脫歇洛克·福爾摩斯鑒:

君所事輒不成,亦窘甚矣。吾與子,均為大不列顛人,誼屬同胞,不得不於黑室中啟一線之明光,為君向導。

君懷不世才,欲於中國建不世業,其事易於反掌。君不見夫黃浦江頭,巍然赫立之新銅像,非吾英人赫德[34]耶?又不見夫古德諾[35]、有賀長雄[36]、丹恩[37]輩,非以異國之客卿,而佩中國之嘉禾章[38],吃中國之大俸大祿耶?

今中政府緹騎[39]四出,偵探密布,日以緝捕亂黨為能事。為君之計,莫若效力於政府,今日破機關,明日捉頭目,則他年嘉禾章也,大俸大祿也,銅像也,鐵像也,殆無一不可操券以待。

餘居滬久,深知亂黨情偽。現彼黨之交通機關,乃設於南市小東門洋行街撒尿老爺廟之旁,其附近地中,且有一窖,以儲炸彈。今夕八時,黨人將利用月食之時機,以圖大舉。君可速往,若能發其覆而獲其魁,則一生可吃著不盡。當知高官厚爵、妻財子祿,即在此一舉。

幸勉圖之,餘當拭目以觀其成。

愛慕福爾摩斯者台姆夫兒謹上

是日為陰曆七月十五日,福爾摩斯讀此英字函時,壁鍾已三響。

福讀竟,蹀躞[40]室中,往來可百餘回,時喜時懼,時而搔其首,時而拍其股,為狀至不一。既而躍然起,作決意狀,曰:“去去!時乎不可失!”

一點鍾後,福至洋行街,見所謂撒尿老爺廟者,狀實詭異絕倫。

其廟無屋宇,僅於沿街之牆上,啟一穴為廟門,穴絕小,幾不能容一人,老爺則端坐其中,穴外牆上有“誠求必應”“有求必應”“威靈顯赫”之小木牌甚多。

福不知其為匾,強斷之曰:“此中國革命偉人之紀功牌也。”

牆之下端,去地約五六尺,字跡駁雜,雜以畫紋,極陸離光怪之大觀。其中最普通之字跡,為“王阿寶十八八”“張阿狗不是好東西”,

又有阿拉伯碼及不成文之英字母;最普通之畫紋,則為[img alt="" src="../Images/0004.jpg" /]狀之龜形,[img alt="" src="../Images/0005.jpg" /]狀之小鬼形。

牆之隅,為一尿坑,光顧者絡繹不絕,依稀有絲竹之聲,仿佛有芝蘭之味。坑之上方,殘紙剝落,字跡隱約可見,其文為“京都同德堂下疳[41]散”“小便腫爛丸”“專治橫痃[42]散”等,吉光片羽,至可寶貴。

福曰:“餘來此大增識見,此蓋中國革命黨人所用之隱語及暗號。王湘綺[43]修史,苟未及列入文學史以光篇幅者,餘當修函告之,且當按《中華小說界》投稿之例,索取千字一元至五元之酬勞。”

廟門之旁,左右各繪黑衣客二,貌威武,帽絕高。

福曰:“此蓋有漢圖功臣於麒麟閣之遺意,此四人服西式之禮服,必為革命先烈無疑(按:此為壁間所繪之皂隸)。”

正對門口,有香爐及燭台,香煙繚繞,燭光熊熊。其下膜拜者至多,均為女子,裝絕豔,麵際鉛粉,可刮下作團,胭脂之紅,有過於血。貌則溝水為神木為骨,橘皮如麵帚如眉;年則非不惑即知命,或且七十而從心所欲;音則不類上海產,談吐間,時有“隻塊拉塊”等字,“呢”字尤多。

福曰:“此中國革命女傑也,何羅蘭夫人[44]之多耶!”

(按:撒尿老爺本為財神,後因其旁有尿坑,因上尊號。今城河浜、小東門一帶之花煙間[45]人物,生意清淡,則往禱之,老爺遂壟斷是項權利矣。此係紀實,非臆撰也。)

福徘徊於尿坑之畔,就目前所見,一一研究其理,加以測斷。絞腦汁,竭心血,不知金烏[46]之西墜。然卒以羅蘭夫人太多,不敢妄動,且去者去,來者來,欲一一尾隨,勢有所不能。無已,姑俟之,意謂彼黨既欲起事,其魁必來,苟能識破,隨之可也,乃蜷伏尿坑之旁,飽享異味,不少動。

月既上,乃有二男子過其前,至廟門。

逡巡移時,甲曰:“今已妥矣。再越數時,事已大……”

乙曰:“然!今日誠難得之機會,彼輩尚醉生夢死,殊可笑也。”

甲曰:“我等當速去,彼輩必已在彼處靜候我等宣布命令也。”

乙曰:“然!弗再言,恐隔牆有耳!”言已,相率徑去。

福爾摩斯曰:“得之矣。彼等恐隔牆有耳,獨不虞隔坑有耳耶?”急躡足起,尾其後,見二人意殊自得,曲折行狹巷中,不少回顧。

巷中行人亦絕少,既而聞甲鼓掌言曰:“此事殊幸。君知英國名探福爾摩斯在滬否耶?若政府用此人,吾黨敗矣!幸所用者為一般之飯桶偵探,日日捕風捉影,冤及良民,甚且挾嫌誣指,吾輩乃得措置裕如耳!”

福聞之,以其譽己也,心大慰,繼聞乙答曰:“君誤矣!福爾摩斯徒有其名耳,若與吾輩較,行見其入三馬路[47]外國墳山[48]去也。”

福聞而大怒,切齒曰:“狗!若覆巢在即,猶欲得罪老子耶?”

未幾,出巷,入一荒寂之廣道中,又行半裏許,二人進一敗園。

園中有孤立之樓房一座,屋已舊敝,梯亦壞,似久已無人居住者,窗中洞黑,不透燈光。

二人至其後方窗下,甲拍手三聲,樓上即有吹唇聲應之,旋即有一繩下垂。甲乙次第縋繩而上,入室中,即不複見。

福大異之,略停,即奮身至窗下,拍手如數。

樓上果應以吹唇聲,繩亦下垂,福即力挽之,樓上人亦挽之使上。

不意甫及半,足離地可三四尺,樓上人忽停挽,同時樓下有三人自黑暗中出:其一,自後摟其腰,以巨索一,緊捆之,係其端於下垂之繩;其二,則各掣其左右足,以較小之索二,分係之,引向左右方,緊結於近地之柱腳。

福之足,遂作“人”字式,不能動。三人布置既竟,複登樓,如法係其兩手,向上作倒“人”字式。

時門外炮聲大作,福呼救,鄰右不能聞,無應之者。

甲乙二人乃複出,笑謂之曰:“福君,如何?台姆夫兒福汝,汝今竟為蜘蛛矣。汝胡不自諒,一見挫於馬夫,再見挫於浴室,亦可以止矣。今複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豈以上海為無人也?實告汝,汝所受三次挫折,均我輩所為。嘉禾章、大俸大祿、銅鐵像,今舉以奉壽。”

言竟,即以與銘旌[49]相似之白布一幅,懸諸福之胸前,上有大字曰:“此為大偵探福爾摩斯,過者應行三鞠躬禮,以表敬仰。有解之者,男盜女娼。”複謂福曰:“試問君於意雲何?”

福哀告曰:“此鄉不可居!到底是不如歸去!望速解我,吾當明日首途,遄回英倫,決不敢再與諸君敵。若不解,明日天明,觀者蠢集,吾將何顏以見江東父老耶?”

二人大笑曰:“善!善!俟半儂[50]續記君之失敗案時,再為君解縛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