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案 先生休矣

福爾摩斯方靜坐,忽一客推門入。

福起立,延之坐,曰:“先生將何以教我?”

客曰:“餘慕先生名,今來此,將一試先生識力,苟能以我之身世、職業、性質、境遇,及近日之行動,一一告我而無誤者,當酬五百元。”

福曰:“可!”因注視其人,凝神良久,曰:“言君身世,必是舊家[12],太封翁非道台[13],亦知縣,然耶?”

客曰:“君姑不問然否,恣言之可耳!”

福乃續言曰:“君門閥既高,資產複富,故能受優良之教育,得高等之職業。君雖不能斷為外洋留學生,亦必為本埠注重西文之學校卒業生。君之職業有二:一為報館之譯員,一為學校之西文教習[14]。君性質勤謹,求學甚殷,然絕愛運動,尤嗜踢球。君已娶婦,夫人必係富家女。君所入頗豐,處境亦甚寬裕,惟身兼二職,能者多勞耳!昨日,君必與人踢球,及晚,入報館譯歐洲戰報,必大忙,午夜方睡。君身體強健,乃係運動所致。尊姓為王,大名為雪蘭。君之問,餘已答畢,君謂然耶?”

客曰:“請解釋其故。”

福曰:“君氣宇不凡,一言一動,頗有高自位置之概,吾故知君出自世家,所謂少爺態度也。君衣履翩翩,不類寒士,且願以五百元試吾之識力,吾故知君資產甚富。君舉止文明,類非不受教育者,右手第二指,染紅墨水一滴,乃西文教員之特別符號,左手持《字林報》一張,因知君為報館譯員。蓋華人除報館譯員外,讀西報者甚少,君目眶作紅色,似失睡者,吾故知君必為譯員,且知君昨夕譯件必甚多也。

“君體格堅實,不與普通之東亞病夫類,吾故知君必喜運動。君履尖沾有幹泥,履口略有裂紋,褲之近膝處,亦沾沙泥,似向前急行而蹶者,非踢球,不能致此。且踢球必以昨日,蓋昨日為星期,君不必上課,故日間可以從容踢球,若在前數日,泥跡必已脫去,不複可見矣。

“君左手第四指,有一指環,乃定婚之符號。華人喜早婚,大家尤甚,以君之身世,雖年不滿三十,亦必已合巹,此可斷言者。指環之上,嵌一精圓大珍珠,其值絕昂,非富家女,焉能以此為定情物?君紐扣間懸一甚粗之金表鏈,雖表在衣袋中,餘不能見,然以意度之,表鏈既粗,表必為播喴牌[15]打簧金表[16],此等精致之物品,非處境寬裕者不辦。君外衣甚都麗,襯衫之領口,乃有汗垢,因知君事務繁冗,能者多勞,不暇計及內部之裝飾物。

“至君之姓氏,乃於君所持白巾角上所繡之英字Wang Sih Lai,拚其音而得之,固無所用乎偵探之觀察也。”

客大笑曰:“福爾摩斯先生,休矣休矣!君言之滔滔,實未能猜得半字也。實告君,吾一馬夫耳。君言餘氣宇不凡,餘乃效法古人,以‘晏子之禦者’[17]自命,君未之知也。君言餘衣履翩翩,不類寒士,處上海而以衣履相人,大謬大謬!吳諺曰:‘身上穿得軟翩翩,家裏嘸不夜飯米。’君竟未嚐肄業及之。

“君又以餘以五百元試君之識力,為餘家產豪富之證,實則餘妙手空空,不名一錢,徒欲與君搗亂而已。君若欲請我吃外國官司,則餘正求之不得,蓋可休養精神,吃現成飯矣。君又以餘舉止文明,必受教育,實則上海人除鄉曲外,殆無一不染文明氣。妓女且作女學生裝,馬夫獨不可作男學生裝耶?

“今晨餘洗擦馬車,車中座位之前,有一小鏡台,其抽屜中向有粉紙、雪花粉、胭脂等物,以為太太若姨太太不時之需。餘洗擦時,指間偶染胭脂一滴,君竟誤為紅墨水,且以餘為英文教員,君自思之,恐亦將失笑。

“餘手中有西報一張,乃兩星期前所購,君試觀報上所印日期,即可自知。餘購此報,亦有曆史。兩星期前,餘於夜花園中有所遇,謂其人曰:‘吾乃某洋行之買辦。’其人似信非信,餘欲實其言以媚之,因購西報一張,每日清晨,坐黃包車,馳過其門,目則注視西報,不少他顧,一似買辦進洋行辦事者然。未幾,其人果信,實則餘目不識歐皮西,倒持報紙,亦不自知也。昨夕,老爺若姨太太,命餘驅車至大舞台,觀賈璧雲[18]《打花鼓》,一時劇散,複入番菜館[19]大嚼,三時回公館。至四時,餘方睡,故目眶紅腫,而君以餘為譯戰報,謬也不謬?

“餘既為馬夫,身體自必強健,固無需乎運動。昨夕,餘車至大馬路、浙江路[20]口,電車阻於前,而馬行極急,懼肇禍,急自車躍下,緊扣馬勒,詎用力過重,前蹶於地,故膝際、履尖均沾泥,履口亦裂。

“西俗,定婚必以指環,華人則為普通之裝飾品。餘之指環,係向人滑掣而來,所嵌為寶素珠[21],其值不及數元,君乃謂餘娶得富家女,餘實無此豔福也。餘有鏈無表,遇所相識,若有叩我以鍾點者,則以表停對,實則袋中摸不出表也。且此表鏈為鍍金品,值僅一元二角,君以為精致之物品,又以為處境寬裕之代表,何重視之至於如此耶?餘輩出空心風頭者,若手中急據,內衣不妨付之長生庫中,外衣則地老天荒不可或缺。餘內衣已舊敝,而外衣猶楚楚,正不離是項定律,君以為能者多勞,何善誤耶?

“餘手中白巾,係姨太太助妝品之一,所繡字,即其名。渠[22]本不識西字,某女學生與彼善,繡以貽之。昨晚,姨太太遺巾於車中,餘於今晨洗擦時見之,諒渠此時方高臥,不遽查及此,故攜之出,助我出風頭。君第辨字音,即可知決非男子之名,再加以偵探上之觀察,何至一誤至此耶?

“先生休矣!上海非英倫,君昧於事理,福爾摩斯之大名,未必能賣得幾錢一斤也。”

福慚甚,默不一語。客揚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