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驗屍

當晚黃昏七點鍾光景,果然施縣令派了一個精幹家人來。見了羅偵探,打了個千,呼著腰站在一旁,沒有說話,先叫了幾個“著”,仿佛恐怕掩沒了他官家豪仆的招牌似的。

羅探坐在湘妃榻上,手裏拿著一卷書,見那管家這般光景,心中又是氣又是好笑。要說他是人吧,卻是早已失了人氣;說他不是人吧,卻明明比你人還要狡猾還要玲瓏。又想他既然一味官派,吾何不把他來打打趣解解悶,因問道:“你老爺在衙門裏麽?吾到了這兒,還少過去拜望他老呢!”

那管家道:“家主請老爺的安,隻求老爺早日破案,就感激老爺不盡了!”

羅探道:“啊呀!他也要吾幫他查案麽?吾這個人,向來不懂官場的禮貌,那查案一道,自然是老吏的能事。哈哈!吾哪裏能夠?隻得看有什麽機會供他的驅遣罷了。”

那管家聽了,覺得話中有刺,驚惶失色,連忙接口道:“老爺別生氣!家主決不敢得罪老爺。況且家人臨走時,還叮囑家人說,老爺在查案時,有什麽事,隻管悉聽裁奪便了,有什麽阻礙的地方,不妨寫信指教,家主當竭力設法……”忽然時計報了八下。

羅探道:“是了是了,你下樓坐會兒去吧!吾們也就走了。”

那管家又說了幾個“著”,方才一步一步地倒退出房去。

費小亭也正走出臥房來,手裏攜著一個皮包,向羅偵探道:“你也吃過飯麽?”

且慢!上文說小亭陪羅探吃午飯,如今小亭又問吃飯沒有,難道晚飯小亭就不肯奉陪麽?看官有所不知,那羅偵探是生理學名家,所以關係生理學的藥性學,也是略而不備的,學了許多。隻因他探案事忙,往往無暇寢食,所以發明了一種滋養料丸藥,各種人身需用的食料,都包在內,吃了一丸下去,也能補益四肢百體,既省消食的血液,又省便泄的光陰。他就利用這光陰、血液,供給神經的調用,庶可助他研究些奇情怪緒。如今小亭問的,想來就是這東西了。

羅偵探道:“吃了,你準備走麽?”

小亭道:“不錯,吾們還是早去早回的好,遲了隻怕黃順利要來呢。”

二人說罷,便攜手下樓。小亭走到堂前,便叫小廝湊近耳朵,說了幾句,最後聲音稍響,說道:“他耳朵聾了,不必同他說,來時你自回話便了。”

小廝答應,便開門送了二人出去,重又把門緊掩。

羅、費二人後隨,施縣尊的管家提燈前導,不多幾步路,便拐彎進了闊巷,巷口搭著一個小小草棚,棚前隻有兩個親兵,蹲在地上看守。當時那管家搶上前一步,同親兵使個眼色,便見一個個立將起來。

羅偵探等走到棚下,隻見板門上擱著一具屍首,旁邊放著一盞半明不滅的巡捕燈,屍身周圍緊緊地裹著一條青布褥子,褥子上麵有一張符籙似的黃紙。

那管家見了,似乎心有所觸,早已牙齒捉對兒廝打,咯咯有聲。

羅探見此情形,便向他道:“你且在外麵等會兒,不必跟著吾們驗了。”說畢,就操英語向小亭道:“燈在哪裏?”

小亭答應,便從袖內掏出一枝大筆似的電光燈來,向死者麵上一照。羅探便與他一同湊近細看,看了一會,羅探道:“難怪這些仵作們看不出傷呢!咦?這是什麽?這是什麽?”

小亭道:“那是指爪痕兒,不相幹的。”

羅探不語,複走到屍身右邊,從懷內取出一架眼鏡戴了,蹲在地上,將手裏一麵小圓鏡離開眼睛二寸光景,向眼鏡對準了光,看了半刻,叫小亭將燈再湊近些,再看了一會,低聲說道:“難呢難呢!”

小亭問:“看出來麽?”

羅探道:“早哩!看是看出了一些可疑之處,但是現出決難一定說是傷痕,這便怎麽處?小亭,你看吧!”說罷,便摘下眼鏡,遞與小亭,自己代他執了電燈,待小亭看完,問道:“如何?”

小亭皺眉不語,也低聲道:“這便怎麽處?血痕雖則略現兩樣顏色,隻是隻有這麽芝麻大的小疤兒,難道被蚊蟲咬死了不成?”

羅道:“吾們還是先去看了那事主家的房裏,再作計較吧!”

小亭首肯,便籠了電燈,一齊出棚。此時親兵與管家都已走了開去,站在轉彎角上。管家靠在牆上,指天畫地地與親兵講話。

小亭一招手,管家便走了來,恭而且敬地一站,又咕嚕了幾個“著”。

小亭問道:“封條你帶來了沒有?”

管家道:“是,帶來的。待老爺示下,家人立刻就好開的。”

小亭道:“那麽你就跟吾們一塊兒去開吧。”

於是羅、費二人又跟了那管家向北而行,走了十餘步,就見高墩對麵一扇矮踏門上,貼著十字樣的兩條封條,裏麵兩扇長門上,也照樣兩條。

管家揭了封條,去了鎖,推進門去,導二人走上樓梯。原來這屋子裏,樓下隻有一間,樓上卻是兩間。

三人踏進北麵的一間房裏,羅探笑道:“可惜這藏嬌的金屋,現在一變而為勾魂的鬼巢了。這床也很講究,倒不像是小戶人家的。唉!不知是,從哪裏幾個少年身上刮下來的皮哩!”說畢,又對管家道,“你且在外間坐會兒吧!”

此時一輪明月,高懸窗外,窗前的幾案,約略可辨。羅探叫小亭取燈向地下照了一遍,卻見許多踏扁的幹腐米粒,撒滿在桌下。桌前靠北的一張椅子,兀自臥倒在地,桌上擺著五碗臭腐的剩餘蔬菜。

羅探素重衛生,此時誌在查案,倒也不覺什麽惡氣。他走至窗前,望著月亮,看了一會道:“不錯!中秋那夜,也是照樣有這種月色。”說著,便將臥倒的椅子拖了起來,自己坐了,獨自點點頭,望窗前的高墩上看去,向小亭微笑道:“果然不錯!小亭你來看吧!”

小亭答應,便與他易席而坐,也照樣地向高墩細看,忽然叫道:“啊呀!這是什麽?”說畢,將手裏的電燈向玻璃窗上細細一照,玻璃上明明現出一個一粒米大的小窟窿來,看畢,便向羅探道:“這是什麽意思?”

羅探便靠近小亭,輕輕說道:“小亭吾老實告訴你吧,午飯後吾就在這高墩上查出幾樣證據來。吾早知那凶手的藏身之處,就是他用的那殺人之器,吾也已經想到。”

小亭大驚道:“你的意思,那凶手的藏身之處,是在高墩上麽?你決計說凶手是吾那內弟不成?你的證據在哪裏?何不早告訴吾?”

羅道:“早告你也無用,況且吾沒有看出這窟洞時,吾也決不能把那證據確信為真。就是那死者的傷處,也是非查過此屋,決難深信。現在時刻有限,待回家去後,還你證據便了。至於要說凶手是誰,此時力尚不及,但是據令內弟說,當時樹後忽現黑影,那也未必盡屬子虛。如果黑影是真,令內弟自可置身事外了。小亭吾往常總是說你聰明有過,忍耐不及,你兀是本性難易。這是當偵探的切忌,你還不知道麽?”

一番說話,把小亭說得啞口無言。他心裏不必說,向來是佩服羅偵探的,如今自己一想,果然顧私忽公,不免要反心自疚。又想他內弟果然賭神罰咒地說,當時看見黑影,或者正是凶手,也未可知,所以便把私衷擱在一邊,諾諾連聲。

羅探道:“吾們此時再去驗屍,或者稍有把握,也未可知。小亭走吧!”

小亭便跟著出房,隻見管家坐在那靠窗的一隻椅上,在那裏隱幾而臥呢!小亭接連叫了兩聲,方才答應一聲,試試眼睛,冒冒失失地跟下樓梯,在樓下又查勘了好一會兒,方才出屋。那管家兀自睡得蒙矓的,跟著就走,並不將門帶上,及至小亭問他,方才把封皮重新封好了門。

當時兩位偵探,又到屍場照舊細驗,今番不似前番了。

羅偵探已經有了確實憑據,自信力加了幾倍,精神越發振作。小亭索性袖手旁觀,看羅偵探從皮包裏取出一麵X光鏡來。

小亭忙把死人的腦袋輕輕托起,他便在鏡中張了一會,忽然踢足道:“慚愧!慚愧!正是此物!正是此物!”

小亭此時心中雖是轆轤似旋轉不停,卻從方才玻璃窗上的小洞那邊推論過去,早料到羅偵探猜度的那種凶器。看官,你道這凶器是什麽?原來就是近年來德國槍炮學名家愛特立氏新發明新製造的一枝氣槍!

這氣槍說來非同小可。平常的凶器,人人識得,人人害怕,唯有這種氣槍,卻製造得精致玲瓏:有的藏在極美麗的綢傘裏,有的裹在拐棒(西人行路時所攜之棍)裏,甚至有種小的,安在煙袋裏、筆管裏。別說粗看時不覺是殺人無敵的利器,就是仔細摩弄,也休想察得出一些破綻。

這槍形體極小,所以用的子彈,也不過一粒米大,裏麵含著毒質,一遇著血,便送人命。中彈之處,隻顯一點小痕,萬萬看不出是傷痕。從這槍發明之後,各國屢次發現出種種奇案,不知耗費了多少偵探的腦血,方才查得水落石出。所以現在凡係習偵探業的,沒一個不當它為莫大勁敵。

如今小亭看了窗上的小洞,又見羅偵探甚至用X光鏡去照驗,就早料一定是這東西出現無疑了。但是這種槍,中國尚未來過,那凶手難道是外國人麽?這個問題,當時莫說小亭不能解決,就是聰明無比的羅偵探,也不能便答。所以他雖查出幾種重要證據,尚是十分鄭重,必須細驗那死者腦殼,方才放心呢!

卻說當時羅、費二人,費了半點多鍾的工夫,方把那子彈從死者的鼻管裏,用管子打進去,抽了出來,在電光下仔細一看,何嚐不是一粒鐵彈,四周凝包著淤血。羅探擦去血痕,隻見白如霜堅似鋼的一顆鐵珠,在掌中閃閃耀目,團團地滾個不休。

小亭吐舌道:“啊呀!一定是此物無疑了!若用平常的氣槍,決不能用這樣小的子彈,羅君你道是麽?”

羅探皺眉道:“奇怪呢!這東西能打透骨節,穿過一人,再打一人,怎麽如今一人都沒有透過?這是什麽緣故?”不一會,又道:“不錯!吾呆了。這彈為玻璃所阻,所以卻卻躲在腦府中;要是沒有阻隔,彈子早已透過,傷處不就容易見麽?啊呀!小亭,這都是當時凶手算準的,我看此人的本領,著實不壞呢!小亭吾們倒也要仔細提防著才好。”

二人交耳低語,未終,忽棚外那管家進來說道:“李公館的小廝來報,客已到了。”

小亭道:“曉得。”便囑咐親兵們好好看守,挽著羅偵探離棚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