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寄書

列位可知道上文費小亭要到上海去請的,究竟是誰呀?此人就是當今中國獨一無二的偵探名家—姓羅,名師福。他的出身,不傳於世,做書的也無從查考,所以曉得不過如此:

一、姓氏:姓羅,名師福(取師事福爾摩斯之意),字月峰。

二、籍貫:杭州錢塘人。

三、家庭:無父母、兄弟、妻子,孑然一身外,唯侍仆二人而已。

四、職業:前在上海某中學校為理科總教,現已辭館[47],專業素行偵探。

五、學識:普通學都不完全,最精生理、理化、心理等學。

六、容貌:眉清目秀,和藹可親,喜不露於齒,怒不形於目。

七、言語:如文人之思潮,有興時終夕不倦,無興時一言不發,能操英、法二國語,及中國各處各區方言。

以上七條,是羅偵探的曆史大略,已足為看官們研究他探案的資料,不必多贅。

卻說費小亭於十六日傍晚,趁火車到上海,直至明日午後,方把羅偵探請到。

李公子款以上賓之禮,並在公館東首預備一所三樓三底的西式房屋。這屋子,是李老造了專備款待親戚用的,雖則內容不甚講究,卻也雅淨清潔。

羅偵探帶來行李,隻見二個皮衣包,其餘床帳之類,自有李府的人同他料理。他見諸事停妥,便叫一班家人暫時回避,隻留小亭同李公子二人在房裏。羅偵探叫他們二人對麵坐定,他卻仿佛老僧入定似的靠在西洋榻上坐了。

約有一刻多鍾,三個人都是寂靜無聲。忽然樓梯上來了一陣腳聲,接著就見那小廝王升慌慌張張地跑進房來,氣喘籲籲地向李公子道:“少爺,怎麽好?太太鬧起來了,叫少爺回去呢!”

李公子一時急得束手無策,要走,又不敢走,要不睬,又恐他母親要大發作,心上著實不安,苦得他坐又不是,立又不是。

羅偵探忽然開口道:“公子不必如此,隻須煩小亭去走一遭,料也無事。倒是吾的脾氣,有些古怪,下次請關照尊管們,不喚不準進房!”

小亭道:“不錯!三爺你倒要切切實實地吩咐他們,吾們這裏,是斷不可煩雜的。吾此刻去一遭就來。”說完,領著王升去了。

這裏羅偵探與李公子,又整整地坐了一刻多鍾,除了二人的呼吸聲外,就是壁上掛鍾“嘀嗒嘀嗒”地響,餘外別無聲息。

李公子是曾經小亭囑咐過的,羅偵探不問他,他再也不敢開口,心裏好是十七八個吊桶,一上一落,跳個不住。嘴裏燥得要發出火來,卻又不敢站起來取茶喝,耳朵裏隻是嗡嗡地鬧個不了。

忽而懷裏時計的搖擺聲,也欺著他與他來鬼混,肩上背上好似壓了幾塊百來斤重的大石頭,動一動就要酸痛。這多是心病的各種症候,無論何人,遇此景象,都要如此的。

忽然壁間的鍾,“嘀嘀鐺”“嘀嘀鐺”,響了兩下,在李公子耳朵裏聽起來,震得差不多把他耳膜都要炸破了。

舉首看羅偵探時,也似乎被鍾響激動,伸手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布袋兒,又取出一隻煙嘴,在袋裏裝滿了煙絲,便打火抽煙。忽見一手拿開煙嘴,開口問道:“公子,可知這周小鶯是個好人不是?”

公子躊躇了半晌,方道:“周小鶯那人,吾雖則不時見她,卻於她的性情不甚詳細。”

羅偵探點點頭,兩隻電光似的眼睛,在眼眶裏四麵旋轉,隨手又抽了一口煙,說道:“這人真可疑呢!吾此刻的注意力,都在她一人身上了哦!且慢,公子還沒有大喜麽?”

公子道:“已經娶親兩年了。”

羅偵探道:“啊呀!可惜!可惜!”說著,向李公子呆笑個不住,兩條眼光,直射到公子的臉上,停了一刻,又道:“吾說‘可惜’,是因為公子年紀正輕,就有了家累,豈不是件可惜的事麽?但是吾要勸公子兩句,就是浪**少年,倚勢仗威,揮金如土,到將來沒有不結成‘老大徒悲傷’的果子呢!公子你道是麽?”說完,又哧哧地冷笑。

李公子點頭稱是,忽然背後一個人笑道:“哈哈!你又要作難他了!”

公子嚇了一跳,回頭一看,卻是小亭,見他說完了,仍在方才的原椅上坐下。

羅偵探道:“你的事已經了罷?”

小亭道:“完了!吾原說吾嶽母是很達理的人,不過也因吾們這位三爺過於好玩,所以管得嚴了些。如今經吾勸了一番,也就置之不問了。倒是你的事怎麽樣了?”

羅偵探道:“吾呢,是不到天晚不能幹事的。現在沒有驗屍,自然毫無把握,倒是承你們這位三兄告訴了吾一件事情,這時候似乎有了一線光明。”

小亭忙問公子:“你告訴了他什麽事?”

公子回稱“沒有”,小亭便向羅偵探瞟了一眼,點點頭,也就不響。

羅偵探道:“如今吾的問題,就是今晚驗屍,妥與不妥?”

小亭道:“方才長洲縣正在他家,吾已經與他商議過,他一口應承,並允到那時候,派一個心腹家人到屍場伺候。”

羅偵探道:“那就是了!如此吾們吃飯吧!公子,此時沒有你的事,吾看你麵色不佳,似乎肺裏有些病,吾勸你以後酒要少喝,你暫時去歇息吧!”

於是李公子告辭而去,房裏二人,並不相送。

羅偵探問小亭住在哪裏,小亭說:“那自然要在這裏陪你的。”又道:“啊呀!吾倒忘了,吾們何不看看臥室去?”

二人便走到西麵的一間房裏,隻見向南一隻鐵床,帳褥俱備;對

麵西廂房裏也是照樣一隻,被褥一律白色,潔無纖塵。兩間房內桌椅,全是紅木的。二人講好,羅偵探睡在廂房裏,小亭卻在正房,這都是羅偵探的意思。

剛才部署停妥,就聽見下麵管家們請用飯,二人此時都覺饑餓,便下樓吃飯。

飯間就在臥室之下,牆上無非掛些國朝名臣的小影,正中設著一張菜台,周圍連主位統共有八個座兒,羅偵探便叫小亭坐了主位,自己卻在東首一位上坐下。管家們忙著端上菜來,原來李公子早已吩咐預備西餐,所以上的菜,無非是蛤蜊、牛羊之類。

吃飯時,羅偵探探懷取出報紙一卷,鋪在桌上,帶吃帶讀。且慢!看官們到了此節,必定要說吾做書的胡造羅偵探的謠言。哪有個精通生理學的人,吃飯時帶看書的?這不明明顯出自相矛盾的破綻來麽?豈知這是羅偵探自小造成的習慣。

列位中曾經同他一席吃過飯的,想也記得,他時常對人說:“吾這個習慣,是今世改不了的了。因為吾極珍重時刻,倘是光吃飯,不讀書,一則減了吾的興味,二則不肯細細咀嚼,把整塊兒的食物吞下吐去,兩樣都要傷胃。所以吃飯帶讀書,往常衛生學家都稱為惡習慣,在吾卻不覺其害,反覺其利。”

有時他人駁他道:“有興味,多咀嚼,果然是衛生的要訣。但是一心不能兩用,吃飯時,心裏的運血已是忙得不了,再加上腦裏需血,不怕心太乏麽?”

他便道:“人有習慣,身體裏的機體也有習慣。吾的心慣是吃飯時兩麵供給,猶如一個精通算理人,兩隻手打兩個算盤,決計不會誤事。但是吾是有了這習慣了,人家沒有的,自然不可以一概論。”

這都是他的一番高談闊論,在下不敢妄置一詞,但是據吾看來,世界上往往有講道德的,偏善於做不道德的事;講法理的,偏善於做不法律的事;又如吾國許多自稱“經濟學家”的,終日是花天酒地;自稱“生理學家”的,沒命地吞雲吐霧。這樣看來,似乎羅偵探的哺不忘卷,尚有情理可原,不必求全責備了。看官以為何如?

卻說將近吃完飯時,羅偵探忽向小亭道:“煩你向李府管家們說,以後這裏隻須一個老管家看門,一個小廝在樓下招呼一切,隻要每早六點鍾上樓來打掃一次,其餘即如李公子來,也請他在對麵客室裏坐。除了吾們二人外,樓上不準閑雜人等亂走。”說罷,放下叉匙,卷了報紙,獨自上樓去了。

小亭便自到隔壁李府正宅裏去,招呼一切,停了一刻,方回到這邊來。上樓進房,見羅偵探才封好兩封信,見了小亭,便將信遞與他道:“煩你派一個家人把這兩封信送了。”

小亭看信麵時,卻見一封是寄給上海一家報館的;那封上寫著:送觀前黃順利彩票店主人收。

小亭派人去後,複上樓來,向羅偵探道:“剛才一封給《時報》[48]館的,你的用意,吾也知道,但是那封給黃順利的,卻是什麽緣故呢?”

羅偵探道:“且慢!如今吾先要問你一件事,你且坐下,細細地告訴吾。”

於是小亭就與羅偵探對麵而坐,說道:“你問什麽?請說吧!”

羅探道:“當初黃本立死時,在場見他倒地而死的有幾個人?”

小亭道:“周小鶯在堂上說,除死者外,隻有她母女兩個。”

羅探道:“她家不用女仆麽?”

小亭道:“向來用一個年輕的女仆,近來回鄉葬親去了。”

羅探道:“男仆呢?”

小亭道:“她們私窩子人家,男仆向來是不用的。”

羅探道:“如此說來,那移屍棄在路上,不成是她母女兩個幹的麽?”

小亭道:“據警察報稱,當時查見死屍時,仿佛是一個身軀偉壯的大漢,但是周婆至今不肯招認有男子幫她移屍。”

羅探道:“據她說是哪個搬的呢?”

小亭道:“後來被施知縣打得嘴巴墳起[49],口鼻流血,方招了是她自己搬的。”

羅探點頭道:“她自己搬,這句話可信麽?”

小亭道:“吾也是這般疑著,倘然那警察所說是真的,那大漢必定就是凶手了。你道何如?”

羅探道:“據這案情看起來,似乎你的推論不錯。唉!現在這事真難措手呢!第一是死狀如何?第二凶手何人?三則移屍的又是哪個?小亭,吾剛才寫信去邀黃順利,隻因吾風聞這人十分厲害。世上厲害的人,往往見地比人高些,或者他來了,能助吾一臂,也未可知。吾們且待到了晚上,將第一個難題解決了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