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請探

此時施縣令的大轎背後,就有許多看熱鬧的人,蜂擁蟻聚地跟著,不一時已到了幹將坊巷。大家一心要想看驗屍,豈知那縣令並不一徑前去相驗,卻在一家懸燈結彩的高大牆門口下轎進去。

進門之後,早有跟班管家喊著“接帖!親到拜壽!”,牆門裏的號房[35]一迭連聲答應,把帖子接了一看,見帖子上寫著“世再侄施禮崇頓首拜”,外麵還加上一張銜片[36]。

號房便把帖子遞給接帖的,高高舉在手裏,領路帶了進去。隻見大廳四麵掛著壽屏[37],真個是金牆銀壁,光耀奪目。裏麵二廳及花廳天井裏,各有一班堂戲,此時正唱著《天官賜福》[38]第一出呢,內內外外,隻是鑼鼓聲喧,燈燭輝煌。

堂上戴著頂兒拖著翎兒的官,也有坐的,也有立的;也有迎著大人、先生滿堂打千兒[39]的;也有畢恭畢敬站在戲台旁邊,眼觀鼻,鼻觀心,在那兒修心的;甚至有些銅頂子、鐵頂子,幫著管家們升冠更衣的。真個官場對著戲場,各有一番奇形怪狀!

這日下午那壽翁李老頭兒,正在送往迎來,忙得個不亦樂乎,此番因為送大憲[40]自己送到轎廳上,忽見門前一群人打做一團兒,忙叫家人出去探聽勸開。豈知接連打發了三四個出去,一個也不見回來,便覺有些詫異,更兼旁邊的許多老爺們,都使使眼色,並了幫兒來勸他進去,便更加疑惑起來,嘴裏卻“張福混賬,李貴王八蛋”不住地亂罵。不多一會,果然被他罵散了一場惡鬥。

隻見一個流氓詐死似的躺在地上,嘴裏說道:“不服的!你們少爺打死了人……”

旁邊管家們連忙喝住,七手八腳,把他攆出牆門外去,才算了事。

轎廳上的李老大人,聽得十分明白,卻佯為不知,“請呀請呀”地,同著一班官員,謙了進去,陪著他們到花廳上看戲。坐了一會,便叫一個心腹小廝王升,開了書房,自己進去,坐在炕上,叫王升走近身邊。

王升會意,便順手在桌上拿了一枝雲白銅長杆兒的水煙袋,點了火同大人來裝煙。

李大人問道:“少爺究竟有什麽心事?吾看他今天的麵色不好,仿佛有一層黑光罩在臉上似的,你總該知道,快告訴吾!”

王升支吾了一回,方道:“回大人的話,少爺其實是昨兒晚上受了些涼。想來是秋涼了,晚上的露水重,少爺半夜三更地回家,所以今天有些不爽快。至於少爺有什麽心事沒有,家人卻不知道。”

李老點著頭,抽了一口煙,有氣無力地把煙噴出,接著嗆了好一會,又吐了幾口痰。卻巧一個管家端進一碗燕窩湯來,便喝了兩口,止住了嗆,對那管家道:“你去找二老爺家的春少爺,就說吾說的,少爺應酬了半天,身子乏了,叫少爺這兒來請他代一會兒。有客來要見吾,就說吾嗆得緊,要待晚上麵謝了。”

那管家應著去了,這裏李老便問王升道:“剛才門口打架,吾親聽得那流氓說少爺打死了人了,你實對我說,打死的是誰呢?”

王升道:“不瞞大人說,外邊這麽說的人多得緊,家人隻怕這話,傳到太太耳朵裏去,那就糟了……”

正說時,隻見李公子領著一個矮小身材的少年人進來,這人身上穿著三品補服[41],雖則博帶寬袍,卻顯得舉止不俗,儀表非凡。見了李老,倒身而拜,李老還禮不迭,忙叫公子替他扶起。

那少年起來之後,隨手打了個京式千兒,口裏說道:“家母請舅父的安,問舅父近來身子可好?”

李老嘻嘻地笑道:“多謝她老人家費心,吾年紀今年已經七十了,平常的人呢,到了吾這年紀,怕不倚著拐兒過日子麽?吾比起他們來,自然是好多了。隻是近年來究竟陰虧得過分,就是這咳嗽,也討厭得很呢!你才從上海來麽?這番總好多耽擱幾天了。”說著,又咳了一陣嗽。

那少年見機,知道他父子有事,便告辭出去看戲。

這裏李老把兒子叫住,命他坐了,問道:“你可曉得外麵的風聲不好麽?”

公子道:“爹不問,吾也要來稟了。吾聽得家人們說,外麵都疑心吾打死了人,吾也詫異得很,心想就是被吾打傷了,也決不能活到這樣長久。”

李老發急道:“你真個動手打的麽?哼!怪不得你媽動不動說你沒出息的,罷了罷了!你老實說,你什麽時候打的?打的是什麽人?”

公子道:“這人是個廣東人,他哥哥是開彩票鋪子的,就是打死了這麽一個人,也算不了什麽大事。但是吾打的時候,已經過了兩個月了,這兩個月裏,天天見他好好地在街上走。昨兒晚上吾在一個高墩上小解,還聽見他在對麵樓上亂叫……”說到這裏,忽然向王升道,“你可知道他是什麽時候死的?”

王升道:“家人聽得人說,長洲縣已經問過那事主家的女人一堂,說是昨兒晚上十一點鍾死的。”

公子道:“吾昨晚聽他叫,還隻有九點鍾呢,想來是發了急痧[42],所以耽擱到兩個鍾頭。”

李老道:“不管他發急痧不發急痧,你說兩月前打過他,你又為什麽打他呢?”

公子麵上一紅,說道:“也是他自己先打吾,吾難道配給他打的麽?無論怎樣,便是吾那時打傷了他,也斷不會到此時死的!”

忽然一個管家在書房門口叫“王大爺”,王升出去,不多一刻,就走進來到李老身邊說了幾句,李老道:“請!”

王升傳了出去,公子也溜出書房,被王升叫住,二人就走進假山洞,穿到對麵的小軒。

這小軒裏全是竹台竹椅,幽雅非常。公子坐在靠窗的一張竹椅上,問王升道:“什麽話?快說!”

王升便湊近公子耳朵說了好一會,隻見公子的麵色,忽紅忽紫,五色畢呈。等到後來,忽然問道:“他們不想想麽?吾在門前騎馬,他在樓上講會,吾們並不交手,怎樣好疑心吾起來呢?”說罷,停睛看著王升的臉,仿佛要王升把他一番話一決是否的樣兒。

大凡一個人,到了心虛,或是受屈的時候,對人說話,心虛的就要討人的口氣,探人的虛實;受屈的就要聽人的剖白,望人的明鑒。正是心上的苦,比金雞納[43]還加上百倍呢!

卻說李公子看了王升一會,見他口裏雖是隻管說“家人也是不信哪”,麵上卻著實現出假意,便問道:“他們相驗,可驗出什麽傷來麽?”

王升道:“縣裏的仵作驗過,說沒有傷。縣裏施老爺家的高升,剛才來向吾說的他老爺向屍兄說,既然沒有傷,就要叫他具結了案。豈知那姓黃的甚是厲害,碰頭哭訴求老爺緝拿凶手,早日與他兄弟伸冤。又說那私窩子人家把屍首搬動,也須有移屍的罪名。施老爺便答應他,先問那事主家移屍的罪。至於凶手的話,既然沒有傷痕,自然無從查辦。如要硬牽事主周氏,這也不難,隻是何苦冤死一命?那姓黃的回道:‘傷痕是有的。’”

公子道:“傷痕在哪裏?傷痕在哪裏?”

王升道:“那姓黃的指定他兄弟臉上的指爪痕,說是傷痕。”公子此時麵上稍有喜色,說道:“他臉上的傷痕,是一年到底有的,哪好叫作致命傷麽?那縣裏不會駁他麽?”

王升道:“縣裏何嚐不駁他?可奈他死不肯服,一口咬定臉上的是傷痕,縣裏怕他咬出少爺來,所以沒有怎樣奈何他。家人還聽人說他要上控[44]呢!”

公子道:“上控難道就怕了他不成?且慢!外麵的風聲怎樣呢?”

王升道:“外麵的風聲,不過如此。他們打聽得鄰舍人家說,昨晚聽見少爺馬鈴聲響,正是那死者怪叫的時候,後來巷裏又有人看見少爺慌慌張張地跑開。這都是外麵人傳說的話。”

李公子忽然從椅上跳起來道:“不錯不錯!你不說吾幾乎忘記了,這也是吾自己不好,吾自己太膽小,以致弄出這種蹊蹺事兒來。事情呢,料想也礙不著吾什麽,隻是這件事,吾著實有些疑惑—”說到這裏,好似白晝見鬼一般,瑟瑟地渾身抖個不住,又道:“吾還道他要報仇呢!怎麽?怎麽?啊呀!啊呀!”

王升看著公子,道是附了鬼了,心裏不免有些害怕起來,又不敢避開,又不敢聲張,看看簾外桂葉柳枝,都對著他搖擺,仿佛都是妖怪鬼物變的。

忽聽得隔牆猛來一陣鑼聲,方把他驚魂喚醒,隻聽公子道:“王升你怎麽見了鬼了麽?叫了你幾聲,為什麽不應哪?”

王升連忙答應,心想公子自己見了鬼似的,還說人家見了鬼。又聽說,公子已經叫他幾聲,他反不曾聽得,自己也覺真好笑起來,便問公子方才想起了什麽事,急得跳起來抖起來。

公子笑而不答,半晌,方道:“真奇怪呢!這事必須要如此如此,方可明白呢!王升,你去請姑爺進來吧!”

原來方才李老見的那個少年,姓費,號叫小亭,上文已經交代過,說他是李老的外甥。他父母因為要親熱些,所以親上加親,自小李老就把他二小姐許給他。小亭起初十來歲時,受了學校的教育,因為有關血統,心上著實地反對這段親事,後來過門之後,見得二小姐善事翁姑,精理家政,一些沒有弱柳懶花似的大家風範,所以也就和睦無事。

小亭自小寄讀李家,同李公子兄弟姊妹一起遊玩。他心機靈敏,不論什麽難的燈謎兒,人家猜死也猜不出的,他卻一猜就著。倘然先生出了個難些兒的題目,他日裏做不出,便整夜地做到天亮,直至完卷,方才安心。不然,就叫他幾天不吃,幾天不睡,也情願的。他幾位先生,多說他天性怪僻,恐怕將來功名無分,倘然入了商界,那就是億則屢中[45]的材料了。

還有一件,小亭有幾種絕技。他能拿出一件東西,叫兄弟姊妹們背了他藏了,他走來時,看過各人的眼珠一遍,便說得出這東西是誰藏的。據他說呢,是各人的瞳仁向他說話,告訴他是哪個藏的。若問究竟確否,說書的就不知道了。

其餘就如隔著一層板壁,他能辨得出各人的腳聲;遮住了眼睛,他能聽得出各人的呼吸,嗅得出各人的氣味,就此可猜得他大約的年齡,卻都是不爽毫厘的。所以李公稱他作“賽諸葛”,無論什麽棘手的事,都要請教他。

卻說王升當時答應出去,不多一會,隻見小亭笑眯眯地踱出假山洞來,身上隻穿著一件荷色熟羅[46]夾衫,手裏提著一個皮包,好似預備著回上海去的樣兒。

李公子忙問道:“你為什麽甚般要緊,到了一拜就走?吾還有事要和你商議哩!”

小亭冷笑道:“你倒好體態,傷了人家的性命,不怕丟了腦袋,反來商議些什麽?實對你說,你當靠著你令尊的勢,就此好把這人命案輕輕抹了不成?要知現在中國人民的勢力,一日膨脹一日,輿論的評斷比法律還嚴,你倒不要如此大膽安心。須知吾這個人,隻知世界的公理,不能顧你吾的私情,即使人家奈何你不得,吾卻偏要打你一個抱不平的!”說罷,虎目圓睜向李公子看,仿佛要把他囫圇吞了下去似的。

哪知李公子聽了他一番話,並不驚慌,並不辯駁,隻答道:“你也說吾是殺了人的,那吾還有什麽希望呢?吾也實對你說,吾覺得活著難過,你同吾想個安安頓頓的法兒,讓吾死了吧!”說罷,眼眶兒一紅,珠淚滾滾而落。

哭了多時,並不開口,小亭便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反安慰李公子道:“你且不要這樣的婆子氣,吾們講正經話要緊呢!”

李公子拭拭眼淚,問小亭道:“你究竟還是有意嚇吾,還是怎樣這般地前倨後恭,究竟是什麽意思?”

小亭道:“你的意思,吾都知道了。”說罷,便湊著李公子的耳朵問了一會,於是二人一問一答,談了好一會,小亭便立起來道:“吾一個人,決不能擔此重任,吾想還是到上海請他去。”

公子道:“甚好,甚好!你此刻就動身可好?”

小亭道:“那個自然!但是一件,他這個人比不得吾,要經了他的手,你將來有什麽一長兩短,那就莫怪吾了!”

李公子道:“那也隻得聽天由命罷了!倘然果能一旦安了吾心時,就感你們不盡了。”

二人說畢,便走出小軒,穿過假山洞,各自料理自己的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