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露奸

卻說當時小亭同羅探到了寓所門前,分手而別,自己卻到李公館來。

這時公館裏從賬房到門房,都這聽見一陣陣算盤聲響,出出進進的人,忙個不了。天井裏滿擱著各種鼓手茶爐等箱籠,廳上掛的彩綢,一半沒有收拾好。

小亭這管低著頭,穿過幾進廳,走進上房,到了李公子書房門口,揭簾而入。這見李公子躺在榻上,在那裏想心事呢,見了小亭進來,直跳起來,問道:“嗬呀!賽諸葛來了?請坐!事情怎樣了?屍已經驗了麽?”

小亭靠窗口一張椅上坐了,說道:“驗是驗了,致命傷也查出來了。”

李公子道:“致命傷果然有的麽?在哪裏?”

小亭道:“在腦殼裏,是一顆氣槍彈子。”

李公子大驚失色道:“怎麽?是氣槍彈子麽?這話從哪裏說起呢?”

小亭笑道:“你又來了!你總是這般大驚小怪,傍人見了,怕不要疑你為凶手麽?老弟,這件事幸虧經了吾手,吾相信你到底。還有一層,這事吾非但相信你不會幹,老實對你說,這種凶手,你還不配做呢!你可知道,這凶器是什麽一件東西麽?”

李公子道:“據你說,自然是氣槍了。”

小亭便將德國氣槍的話告訴他,又說:“這件事真難查呢!你想蘇州城裏,哪有這樣的厲害強徒?倘然凶手已經遠逸高飛,卻不是件極難的事麽?”

李公子道:“哼哼!吾倒曉得了這凶手是誰了!”

小亭忙問是哪個,李公子道:“剛才縣裏送信來說,今天傍晚,又訊了那周小鶯一堂,據稱當時搬屍的,實是她胞弟周雲生。這人向在城隍廟前一家軍器鋪子裏做夥計,這日闖禍時,正在家中,所以他母親叫他把屍首搬出匿跡。縣裏便立刻將周雲生提到,一到了堂,便自稱當時搬屍是他,至於當時死的情形,卻隻有她母女二人親見,小的並不知道。縣裏也疑他是凶手,但是為什麽他要刺死黃本立,卻是無從測摸,所以當時隻打了他幾百大板,交差看管起來。你想他像是個凶手麽?”

小亭想了一會道:“據你說,當時你沒有聽見怪叫時,先看見樹後黑影。這黑影的話,羅偵探也很相信的,他已經查到了憑據,這樣看來,黑影是真的了。黑影既然是真,凶手是外賊,不是內應,也可想而知了。倘然如你所說,周雲生果是凶手,那麽他為什麽不在裏麵打,卻從外麵打,這不是愚不可及麽?這是一麵的話,反而言之,周雲生是軍器店的夥計,做這項生意的人,往往是結交幫匪,不安本分,氣槍的證據,自然與他很有關係,但是據吾看來,這人似乎不像是凶手。”

李公子道:“羅偵探的意思怎樣呢?”

小亭答道:“他本來有三個問題:一是傷痕,二是移屍人,三是凶手。如今兩樣已經明白,隻要在這第三條上著想了。”說罷,掏出金表一看,便道,“吾要走了,怕姓黃的走了,還有事呢!”

李公子詫異道:“姓黃的就是黃順利麽?還有一件,我要問你,羅偵探為什麽要去請黃順利?”

小亭道:“也不過問他關係這案的事罷了。”

李公子道:“黃順利這人真混賬呢!吾們王升一個朋友,今日去勸他,快結了案,好早早把死者安殮。哪知他竟說:‘李家不服罪,吾斷不甘休。’如此說來,他竟要借死人敲竹杠了,你道可惡不可惡?”

小亭點頭便道:“時候到了,吾要去了。你倒好,平日永不肯在書房裏靜坐片時,如今倒也知有心事了。你也知道惡少容易招禍麽?吾勸你以後安分些兒才是呢!”

李公子道:“吾現在隻指望你們早日破案,好似算清了舊時的惡債,以後再不敢欠這種債了。”

小亭喜道:“是極是極!你能如此悔過自新,吾更加要盡心竭力替你效牛馬了。再會吧!”說罷,便從李公子手裏接了一包東西,籠在手中,匆匆而出。

一直走到寓所,把門一推,就開了去。隻見小廝指著東首的那間客座裏,說道:“客人在裏麵呢,姑爺進去吧!”

小亭搖手,叫他別響,猛聽得裏麵哈哈大笑之聲,便走到窗口,向縫裏一張,隻見那黃順利同羅偵探並坐在靠東一排太師椅上。

再仔細打量他相貌時,隻見他方麵圓額,細目粗眉,鼻梁兩旁的頰肉上,笑時不時顫動,兩個肩膀也不時地上上落落,顯出他是巧言令色脅肩諂笑的一派人物。身上穿著元色羽紗[50]夾衫,外披對襟藍實地紗馬褂,左手執著一頂卷邊巴拿馬細絲草帽[51],那一隻手卻藏在袖裏。此時剛才笑完一場,便把草帽向茶幾上一擱,端杯喝茶,卻隻用左手,並不動一動右手。想來右手上,不是有枝指[52],定是有什麽瘡疤了。喝過了茶,忽向羅偵探道:“何以見得是中疫呢?”

羅道:“吾覺得血質似乎不對,但是也不能說定是中疫。”

黃道:“兄弟呢,並非固執,一定說舍弟是為人謀死,隻是天下哪有這樣的巧事,早不中疫,遲不中疫,卻正在這冤家路窄的時候中了疫?有了這般疑慮,所以才敢來請教。現在既然你大偵探的高明,一驗了屍,便說得定實是中疫,那就益吾不淺了。”說完,又哈哈大笑,兩隻如醉如夢的眼睛,更上上下下地滾個不住。

再看羅偵探時,卻隻低著頭,一言不發,臉上似乎有些慚愧的意思。

小亭自言自語道:“奇怪!吾跟他一塊兒查案子,從沒有見他受人侮辱的,也從沒有見他自覺慚愧的,今天怎麽忽然地變起性子來了呀?是了是了!”他正如此想,忽然聽得黃順利說了“告辭”,便急忙閃上樓去,先到辦事房裏坐了,靜想這案的歸宿。

不一時,就聽得羅探上樓,進了房,問道:“咦?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小亭道:“才回來呢!吾剛才聽你說中疫,又說血質裏有什麽變象,不知你什麽時候查出來這些證據?”

羅探道:“吾們的事,原不足為外人道的。你才到李府去,有什麽消息麽?”

小亭便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又從袖裏掏出一包東西來,遞與羅偵探,說道:“這是從縣裏送來的,死人身邊的東西,吾也沒有看過呢。”

羅偵探用雙手鄭重捧了,仿佛昆蟲學家新得了一個怪蟲似的,捧到桌上,旋亮了燈,方把包裹打開。包裹裏是一個方式黑皮錢袋,開了鈕,一格裏麵有四個小角子[53]、六張裕寧一元的洋票[54],票子雖然折成幾條痕兒,卻是鮮豔得很,像是初次經人用的;還有一格裏,是一個酒店裏的小賬折兒,折兒裏頭夾著一張二寸長的女人照片。

小亭便道:“這照是周小鶯的麽?”

羅偵探道:“怎麽不是?看這形狀,就可知了。可憐一對野鴛鴦,一個送命,一個受罪,正是‘恨天不與人方便’了。且慢!小亭吾們費了多大的心,如今到了手,卻又與案無涉,可怎樣是好呢?難道貪這六張錢票不成?”說著,便取了一張錢票在手中,把一個指頭在票角上擰了一擰,忽然詫異說道:“啊呀!可怪可怪!這錢票有些兒蹊蹺呢!小亭你用這種錢票時,可曾試過,票子上的黑色,是一擦就掉的麽?”

小亭道:“決沒有錢票會掉色的!”說著,也從自己身邊挖了一張出來,把指頭重重試了兩下,哪裏擦得下一些黑色,便問羅道:“你的黑色怎麽樣?”

羅探得意揚揚道:“這次試驗,非但可算手頭這案的管鑰,或者尚好補些法律上的弊竇,你可相信麽?”嘴裏說話,手裏卻把桌上六張票子一一試過,沒有一張不是如此,便道:“小亭煩你再去取家夥來吧!”

小亭會意,便到臥室裏取了一架顯微鏡來,擺在桌上,把桌上的燈熄了,卻在鏡旁一撥,就發出電光來,光耀爍閃,令人轉瞬不及。

羅偵探便把一張票子夾在鏡架上,照了一會,又把小亭的一張票子照了一會,又把桌上的五張一連看了兩遍,卻熄了電光,把洋燈重新點了,向小亭笑道:“這事正是出吾意外,票子是假定的了,你去看吧!”

小亭道:“怎麽樣?你以為死者造假票子麽?”

羅探道:“怪了!你怎樣連這個人都不認識麽?吾不告訴你,你自己去猜吧!”停了一會,又道,“小亭,吾們二人此次忽於意外查出這目無法紀的一班惡黨,也不負吾們走這一遭呢!”

小亭拍手道:“不錯不錯!吾也猜著了,是了是了!怪不得這樣地奸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