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警驚

卻說那時幹將坊巷裏有兩個警察,皮靴咯咯,螢燈閃閃地踱來,二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在那裏密談。

一個肩章上寫著“中第三區第乙號”的道:“老三,你也呆了。天鵝肉放在你口裏,可惜你這笨狗不會吞下去!哼!換了我時……”

那第三區第甲號的道:“你待怎樣呢?”

第乙號的道:“我哪……”又道,“我教給你,你可怎樣地請吾來?”

第甲號的道:“要是果然馬到成功,吾便請你到唐老頭兒店裏過癮去!”

第乙號的道:“唐老頭兒是誰呢呀?不錯!吾想起來了!可不是開雜貨店的唐白頭麽?”

第甲號道:“正是!他成日家開幾個私燈,做那好買賣。起初我還不知道,後來看他店裏,走出走進的煙鬼,就如螞蟻一般。有一天晚上,被吾輕輕地走進去,躲在房門外,隻見裏麵三個,三分不像鬼、七分不像人的,橫七豎八,睡在地板上,使著勁兒抽他的臭煙呢!吾便走將進去,從地下拖起一個來做活證,一定要帶回局去。唐老頭慌得跪在門口,死不放吾走。後來地下的兩個,也幫著他求。不瞞你說,那時候吾老三的身份,要比局裏當家的老爺高上百倍呢!你道榮耀不榮耀?”

第乙號道:“後來怎樣呢?”

老三道:“後來麽,與吾約法三章,每日孝敬三錢上好的蘇膏[9]不算,外還送吾二百文一天當酒錢,你道值得麽?請問你這聰明狗,有這樣能幹沒有?”

那個道:“笑話了,這種主顧,不瞞你說,在吾地段裏,差不多就有三四起呢!”

老三道:“罷了!吾也饒了你,不來向你坐地分贓吧!倒是你說的那計,究竟怎樣的呢?要是包吾成功,吾就盡吾的力請一請你,可好?你快說吧!”

於是二人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說書的當時沒有在場,所以他們說的是哪一件公案,卻是無從查考,不敢信口捏造。不過後來隻聽得那老三高叫道:“妙計妙計!真個要重重地謝你了!”

這一叫不打緊,卻隻聽得麵前哢嚓一聲,好似憑空地起了一個霹靂,把兩個得意揚揚的警察,嚇得兩個頭縮了進去,伸不出來。

停了好一會,還是那老三眼快,猛撒了那一個的手,提起腳來,望前奔去,口裏嚷道:“捉賊捉賊!”“賊”字還沒出口,隻見他一個倒栽蔥,滾下地去。

那一個見來勢不佳,便想撒腿逃走,豈知才回轉身,眼見得眼前是一個人,要想收住腳,哪裏來得及,便與那來的人撞了一個正著,要想起來,哪裏爬得起,慌得嘴裏不住地叫道:“老爺饒命!小的下次不敢了!”

那老三此時已經站起,見他夥計被一個人壓著不動,便揩著身上的溝泥水,壯一壯膽,來打那人。打了一下,隻聽那人也是叫道:“老爺饒命!老爺饒命!”

老三詫異,忙把那人托將起來。地下的那警察聽出口氣,也直跳起來。二人仔細一看,卻是一個乞丐,閉著眼睛,嘴裏還不住地叫“饒命”呢!

那乙號的幾乎要笑出來,一想不要失了上司臨下屬的身份,忙扳起他的官樣臉兒來,罵了聲:“混賬東西!你也敢到太歲頭上來動土麽?”一連打了他六七個嘴巴,說道,“老爺可不饒你了!”

那乞丐討饒道:“老爺饒了吾可憐兒的瞎子吧!下次再不敢撞老爺的導子了!”

老三見他是個瞎子,便把他一推,罵道:“你不走還想饒兩下麽?”

那乞丐聽了,便如有人立了保狀,得了免與參究的恩諭一般,急答道:“是!是!是!走!走!走!”

那老三忽然想起,自己撞著的那個人,竟是聲息全無,不要又是個啞巴了,便回轉頭,走去一看,卻並不是一個人,仿佛是個包裹的模樣,便把腳一踢,叫聲“啊呀”,怎麽一個人躲在包裹裏哪?便又踢了幾下,並不動彈,伸手把包裹一撕,嚷道:“啊呀!啊呀!死人!死人!”

那乙號的聽得“死人”,嚇得麵如土色,心上尚有些不信,把滾在地下的小燈拾起,幸虧尚沒有滾熄,便支支吾吾對著地下的東西一照,急忙退縮幾步,咕嚕道:“老三你踢死了人了,這便怎麽處?”

老三正色道:“你倒不可這樣胡說,吾方才明明看見有人丟這東西在地下,所以吾撒了你的手,叫你捉賊。倘然是被吾踢死了,他活的時候,為什麽被人丟在地下,一聲兒也不響呢?哪有個好好的人,肯裹在包兒裏任人處置的呢?這不是玩的,你可休得胡謅!”

那個道:“如今便怎樣呢?”

老三道:“依吾看來,還是報巡長去。”

那個道:“死了個把叫花子,也值得驚動巡長麽?”

老三道:“你眼睛瞎了麽?你看他周身穿著綢衣服,蘇州城裏你可曾見過第二個這樣的叫花子麽?我看還是你在這裏守著死屍,待吾回局報信去。”說著,反身便走。

那一個見了死屍,早驚得他把幾年來積在毛孔兒裏的冷汗,一齊發出來了。如今聽說老三要走,留他一人在這僻靜地方,與那死人作對兒,更兼此時已是一點鍾的光景,八月裏的天氣,日裏與夜裏比較,寒暑表要差到十來度的,就是膽大些兒的人,在這陰風淒淒萬籟無聲的時候,伴著一個猙獰慘怖的死屍,也不免要神魂忽忽,何況這一班警察,平日是溺身煙酒,風吹得倒的人,哪裏有這種膽量?所以見他夥計走去,便沒命地喊叫。

哪知老三是個乖不過的人,留著這項好差使,給別人當,自己卻好回局報信,免不得上司要稱他能幹,所以任你叫破嗓子,他隻是搖搖擺擺,往前趕路。

那一個見叫不轉老三,便喊起“救命”來。列位,要曉得南邊人的膽,是頂小不過的,頂小不過的當中那再小的,要算是蘇州人了。這句話,並不是我說書的刻薄,有意奚落蘇州人。這也是天然的一種特性,你若不信,聽我證來。

那警察喊了一陣“救命”,便有許多膽大的狗,和著興兒汪汪地亂叫。狗越叫得響,那警察的“救命”越喊得高。

屋裏的人聽了半天,不見動靜,料道必是明火執仗的強盜,便有個機房[10]裏夥計,開些門縫,向外一看,隻見一個警察發瘋似的喊叫“救命”,卻並沒有人要他的命,便推出門來問道:“什麽事?什麽事?”

那警察聽得人聲,便如他爺娘從棺材裏活了轉來一般,一個箭步,穿到那機匠[11]身邊,緊緊地執了他雙手,央求道:“好兄弟!快出來陪吾一會兒。”

那機匠被他驀地裏一把拖住,要想掙紮,回手打他,一想是個警察,打了不是玩的,便勉強問道:“什麽事?你快說!何必把吾拖住呢?”

那警察聽了,便鬆了那隻手,用手指著牆腳道:“那邊有一個死人,不知是哪裏來的,你們快出來,看是救得活的麽?”

於是裏麵一連出來了三四個機匠,咳嗽咳嗽,壯壯膽子,走到死人前一看,隻覺得一股陰氣,直衝到麵上來,一個個嚇得舌頭伸出寸把長。

有兩個多事的,偏走開去,碰人家的門,說道:“外麵死了人了,巡捕先生叫你們快出來救活他!”

一片聲嚷,果然叫出許多人來。才出門,隻是爭先恐後地要看,及至見了死人,都是吐吐唾沫,避了開去。一時間,倒鬧得這條巷口十分熱鬧,也有呼哨的,也有唱“丈夫戰爭功”的,也有向那警察問長道短的。這時候,那警察膽是早大了幾倍,指手畫腳在那裏打他的官話。

這個當兒,忽然轉彎角上,發出一種打鐵似的聲音,接著就見一片火光,引了一群睡眼蒙矓的落差警察,蜂擁而來,大約總有七八個。最後是一個掛著刀的巡長,來到眾人麵前。

隻見那叫“救命”的警察迎將上去,向巡長舉手行過了禮,便嘰裏咕嚕說了幾句。巡長點頭,叫他領著看屍,看了之後,便打發了一個腳快的,趕緊到公館裏去,請巡官會同長洲縣[12]相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