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案 第一章 猝斃

中國文明開幕紀元四千九百五十四年(即西曆一千九百八年九月十號)中秋節夜,蘇州省城的中區,有一條小巷,巷之北底,有一小戶人家,門前牆上,掛著一個小八卦牌。左傍一塊門牌,上麵寫著“闊巷第一號”字樣。門上貼著兩條春聯,從那矮踏門的小欄杆裏,顯出“國恩”“人壽”四個字來。上麵離開二尺的光景,就是兩扇玻璃樓窗,卻是一掩一啟。

開著窗的那一邊,坐著一位女郎,一手擱在窗欄上,一手卻托著香腮,似笑非笑地與對坐一個少年,講些五百年前的風流孽冤。那一種輕盈妖娜的模樣兒,就是著名小說家蒲鬆齡[1]先生複生,也得費一番躊躇,方可描摹得出,何況我後學的這一具苦腦子、一個禿筆頭,哪裏想得出寫得出來?

閑話少表,且說那對坐的少年,年紀二十開外、三十不到,眉梢旁邊,自然而然地掛出那客幫[2]人的招牌來,眼孔深凹,鼻梁高凸,雖不免有幾分俗氣,然而眉目尚是清秀,服式也甚精潔,與那女郎對坐燈下,真個是好一對玉人兒。

女郎道:“你到底是什麽意思?受了人家的氣,總是吾倒運,來看你的臉,你可對得起我麽?”說著,瞪了那少年一眼,旋轉頭去,向著壁歎口氣道,“如今尚且如此,將來果嫁了你,不知要待怎樣呢?”

正說時,忽見門簾一晃,走進一個四十多歲的老婦,口裏說道:“黃少爺,菜還夠吃麽?啊呀!怎麽吃了這麽長久,一碗飯都沒有吃完哪?天氣涼了,吃了冷飯不舒服,待吾給你換暖的去!”

少年正待開口,忽然女郎蹬足道:“吾的老媽,你去睡你的覺,人家好好地講話,你老是半腰兒裏來打岔子,你還是去……”

少年接口道:“不錯,吾的飯當真冷了,媽就給我去換吧!”

老婦嘻嘻地笑應道:“到底是少爺好,你看吾這個孝順女兒,出口就是衝撞吾。”說著,便要過來接碗。

女郎罵少年道:“你自家受了悶氣,吃不下飯,換了暖的,還是要給你看冷的。不準換!不準換!”

一時間,三個人你看吾,吾看他。

忽然床前的自鳴鍾,“當當當”報了十一下。接著鍾聲,又從窗外街上傳進一陣鈴聲,聲中雜著馬蹄“嘚嘚”地響。

此時已是夜半時分,街上那些走月亮[3]的人,已紛紛散去。況且闊巷裏向來人跡稀少,所以這時候,除了秋蟲唧唧的一片聲外,就是馬蹄與銅鈴了,越覺得震**耳鼓,仿佛是萬馬齊驅,千軍席卷而來。

霎時間,鞭影一動,兩匹馬從北麵轉入巷來。前麵白馬上麵,坐著一位美貌公子,雙眉高掃,兩目圓流,鼻梁上架著一副金絲眼鏡,身穿荷色春紗[4]長衫,外罩元色[5]鐵線紗一字襟坎肩,下麵露出白色紡綢單褲,足蹬一雙西洋紗四喜快靴。

公子走近這家門前,提著嗓子,叫了一聲“馬來”,接著旋轉頭去,覬定那樓窗。卻巧窗內女郎,有意無意地探出頭來吐痰,正與那公子打了一個照麵。公子嫣然一笑,又回過頭去,隻見他右足一提,隨手把馬韁從**丟入右手,縱身一躍,已經足踏平地。就這一種架落,更顯得他英勇出眾,風流絕倫。

這裏女郎秋波如流,朱櫻欲動,見了公子,幾乎喝起彩來,幸虧對坐的那少年喚了一聲“小鶯”,方把她靈魂喚回軀殼,懶懶地坐了下去,重又麵向牆壁,呆呆地坐定。

少年問道:“騎馬的是誰?”

小鶯不答,半晌,方強顏假笑,說了聲:“是一個……”說到這裏,就縮住了。

少年沒精打采,吃了一口飯,才咽下半口,忽地想站起來,推窗向外探看,驀地裏“呀”的一聲,連人帶椅躺下地去,左手的碗在牆上一撞,呼啷啷打得粉碎,雙手亂舞,把胸前的衣服亂撕亂扯,兩隻腳猶如踏水車一般,向桌猛踢,把個如花似玉的小鶯,嚇得頓時麵青目紫,手顫足戰,坐在椅上立不起來。

那老婦正待退出房去,忽然聽見震天價響,還道是二人打架呢。急忙過來勸時,隻見一個呆呆坐定,一個滾在地下,已見手足筆挺地不動了,驚得她三腳兩步,走到身傍。叫了一聲,不見應答,低下頭去仔細一看,不覺高聲叫道:“小鶯怎麽了!小鶯怎麽了!”

那小鶯起初還道他看出破綻,懷了醋意,有心尋事,心下著實驚慌,不過不肯失了她的雌威,所以沒有站起。及至聽她媽急喊,便跳將起來,要想也如法炮製,滾下地去,與他一個你不讓吾,吾不服你。豈知剛走近前,隻見那個硬繃繃地挺著,並無一些聲息,便把金蓮[6]一縮,倒退兩步。低頭細看,卻似見了活鬼一般,號啕大哭起來。

老婦道:“小鶯怎麽了?不要是發了病麽?待吾去取冷水來救吧!你也不必這樣地大驚小怪!”

小鶯方嗚嗚咽咽地收轉哭聲,順手把左手向那人胸口、臉上按了幾下,重又放聲哭道:“人是死的了呀!媽呀!你看吧,冰冷得沒有氣了。”

哪知這一聲輕喊、幾片哭聲,早把個對門前高墩上的公子嚇得麵如土色,滿身流汗,魂不附身,冒冒失失地跳下高墩,把手招那馬夫,低聲叫道:“快來快來!”

原來那公子見窗上女郎縮進頭去,便指揮馬夫帶馬,自己卻跳上高墩,不知做些什麽。及至窗內高聲大作,那馬夫隻見主人跳下高墩,雙手藏在長衫下邊,仿佛是才解了手的樣兒,又見他把手招著,便牽馬過去,服侍他上了馬。

說也蹊蹺,那公子上馬之後,忽然湊著那馬夫的耳朵說道:“把兩匹馬的鈴兒一齊摘下再走。”

馬夫哪敢怠慢,忙把馬鈴卸下,掛在自己的褲帶上,方也上了馬,緊緊地跟在公子馬後,人銜枚馬摘鈴地馳騁而去了。

這時正是子亥相交時分,蘇州的警察,照章每八個鍾頭換班,依章程呢,站崗的警察,是隻準立,不準坐的。你想一個人,隻生得兩條腿,哪裏站得到這多大時候,倘然墨守警章,站著不歇,就得站一天睡二天了。

幸虧這一班警察,天性聰明,自能體貼那定章程人的原意,所以成日家[7]在近處的店家門前,占個座兒,抽抽香煙,唱唱小調,與那些****婢,研究些桑間柳下[8]的勾當,非但不覺寂寞,尚好依著他赫赫警部的威勢,不時地占些他人想不到的便宜貨。你道這種買賣,可不是人間少有的樂境麽?所以雖則薪水無幾,卻是人人羨慕,個個垂涎的。這是閑話,不必多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