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塔孤囚(上)

我以前所記得的幾件案子,都是李飛親口講給我聽的。

我們倆在蜜月的期內,閑著沒事,就借著這記載探案的一件事情,作為消遣。李飛講一件,我便記一件。可惜以前這幾樁案子,都早已事過境遷,內中細微曲折的地方,李飛已經有些記不清楚了。再加上我這一枝筆,粗笨得很,對於做記事的文字,自己覺得不大高明,所以已經發表的這幾篇,不見得有什麽精彩,論不定還有許多隙漏的地方,沒有敘述得清楚哩!

現在這一件案子,卻是我親眼目睹的了。我與李飛結婚之後,兩三個月內,他簡直沒辦過一樁案子。我倒有些耐不住起來,時時刻刻地詰問他道:“你既然自命為偵探學專家,便應當辦理一兩樁離奇的案子,給我瞧瞧,方顯得出你的能耐。倘然光是嘴裏說,沒有一點實在的成績,那麽你以前所講的幾件案子,我倒很疑心都是你構造出來的小說資料呢!”

他聽了我這一番話,微微一笑,接著便正色說道:“你且不要性急呀,早晚總得教你看看,我的偵探學識。現在大概時機還沒有到哩!我又不是把偵探當作職業的人。就算我是一個私家偵探,也隻能人家前來找我,托我辦事,斷沒有我自己去找人家的呀。你放心吧,目下的時世,作奸犯科的事情,還怕少嗎?總得有幾件落在我的手裏,那時節才教你知道我的手段哩!”

我聽了他這番話,還是不十分深信。誰知這話說過之後,不到半個月,果然遇到了這一件離奇曲折的案子,好像是有意來試試他的偵探學識一般。這也不能說不是他一個絕妙的機會呀。

論理這一件案子,本來與我們是毫不相幹的,而且也並沒有什麽人出來懇求李飛,托他偵查。但是他因為要在我的跟前,顯顯他的偵探學識,所以平白地把這件事攬到了自己的身上來。到後來奸謀敗露,水落石出,內中的離奇曲折,竟然為我們始料所不及的。

這件案子發生的地方,卻在杭州,不在上海。

那時節是陰曆五月下旬,李飛在上海,忽然發起胃病來,延醫調治,服了幾劑藥,病是總算好了,精神卻依舊有些委頓。他在公司裏請了半個月假,稟明了堂上的母親,就在五月廿七那一天,同著我一起到杭州,一來是避署,二來因為西湖邊的空氣,比較的清新一點,可以在此養病,倒也算是一舉兩得。

我們是乘早上七點鍾那一班特別快車赴杭的。李飛在車上簡直沒一刻安安穩穩地坐著。我看他不住地踱到二三等車裏去,去了又來,來了又去,兩目炯炯,左顧右盼,好像是在那裏找人一般。

我看了他這副形狀,就猜到他的心裏了,大概他很希望有一兩個冒失鬼,在火車裏施出胠篋的手段,這時候他也可小試其技,顯顯他的偵探的本領。

但是天下的事往往不隨人願,平日這火車裏的毛賊,是再多沒有的了,誰知這一班火車,卻偏偏一路安安穩穩,從上海到杭州,一點沒有發生什麽事情。

火車過了嘉興,我便將他喚住道:“你替我安安耽耽地坐著吧!火車上這班毛賊,大概是知道有你這位大偵探家在這裏,所以駭得他們不敢做買賣了。你又何必白費心思,一定要去尋他們呢?”

他聽了這幾句話,知道我猜到了他的心思,“撲哧”一笑,便坐下來了。

他坐下來之後,放著一副很正經的麵孔,向我說道:“你別小覷著火車上那一班毛賊呀!他們黨羽很多,手段很靈,真算得是神通廣大,詭變百出。差不多的偵探,還鬥不過他們這一班人哩!我在上海,久知道他們的厲害。這回到了車上,倒有意要領教領教。誰知他們倒不肯出手,這真是掃興極了!”

我連忙搖著手道:“我勸你就歇歇吧,既然曉得他們是很難弄的,為何還要去惹他們呢?就算他們在火車裏下手,隻要不來侵犯我們,與我們沒什麽相幹,你也犯不上去管這種閑事情呀?”

我正在說時,恰巧有一個賣報的走過,李飛便掏出幾個銅元來,買了一份杭州出版的《湖濱日報》。他分了一張給我,我接著報紙,攤開了觀看,便把剛才的話截住了。

看了一會,他忽然從報紙底下,伸過一隻手來,把我的報紙按住。他的目光慢慢地從報紙上移到我臉上,突然問道:“韞玉,我們到了杭州,住在哪一家旅館裏呢?”

我聽了不覺一愣,接著說道:“你怎樣把這個題目來問我呢?杭州我是不熟悉的。三年之前,我雖然來過一次,但是誰還記得那旅館的名字?”

他點點頭道:“那麽我們就住在之江旅館吧。你看好不好?”

我道:“任憑你歡喜住在哪裏,我是隨便的。那之江旅館開在什麽地方?是不是一爿大旅館呢?”

他搖著頭道:“我也不曉得呀!橫豎到了杭州,總沒有找不著的道理。”

我聽了這話,不覺詫異道:“你既然連地址都沒弄清楚,為何要住在那一爿旅館裏呢?”

他含笑說道:“我自有我的意思呀!”說著便把他手中的報紙授給我,指著那報上的一條告白道:“你看了那一節告白,自然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我看他所指的那一段告白,上麵有十個大字,是:

張維城君親友家屬均鑒

下麵排著兩行小字道:

本館十三號房間寓客張維城君,從上海到杭,近日忽身遭不測,存亡未卜。本館因不知張君家屬,現居何處,以致無法報告。倘有張君之家屬或親友得見此報,務請屈駕至本館賬房一談。當將內中情形詳細麵告也。

之江旅館賬房 敬啟

我看完之後,便問他道:“你要住在之江旅館,就是想去調查這一樁事情嗎?”

他點點頭道:“不差,我兩三個月沒偵探案子,自己覺得又有些技癢了。這不是我的好機會來了嗎?”

我蹙著眉頭道:“你為何這樣的起勁呢?我們這一回到杭州去,是為著避暑和養病,並不是偵查案子去的。你的身子剛好,何苦白費這許多心思呢?”

他擦了根火柴,燃著紙煙,呼了一口,慢慢地向我笑道:“我的性情,向來是好動不好靜的,這一層你應該知道了。我們到了杭州,除卻逛西湖之外,豈能坐著不做事情嗎?偵查案子,身體上果然很勞苦,或者還很危險,但是揭破了人家的黑幕之後,精神上卻很愉快的。況且這也是保障人群的勾當。我既然有了這一門學識和經驗,便應當上前去做,這卻不能說我愛管閑事呀!”

他說到這幾句,神氣之間似乎很為激昂,我倒被他懾住了,不能開口。

接著他又含笑地說道:“你不是時常激動我,教我辦理幾件離奇曲折的案子,給你瞧瞧嗎?現在遇到了這種事情,你為何又要阻擋我呢?”

我被他這樣一駁,更覺得無話可說,隻得搭訕著分辯道:“我因為你身子還未健全,恐怕你不能太用心思。況且這件事情,報紙上麵,登得隱隱約約,究竟是怎樣一回事,還是莫名其妙。我們又不是那張維城的親友家屬,他們又並不托你辦理,你怎樣可以插身其間呢?”

李飛眼看著口中吐出來的煙,慢慢地說道:“這件事情,一定是很可以研究的,我們到了那裏,自然曉得。韞玉,別多說了,你等著再做一篇偵探小說吧!”

這一天的下午,我與李飛兩個人,已經坐在杭州之江旅館的第六號房間裏了。

那之江旅館,倒是一爿新開的新式旅館,離著西湖不遠,房間很寬敞,陳設也十分清潔。我們看定了那第六號房間,便把自己帶去的兩個皮包,安置妥帖。

這時候天氣很熱,我們在烈日下奔波了一會,弄得一身是汗,命茶房打了兩盆水,各人洗了一個臉,換了一套衣服。

坐定之後,李飛斜靠在一張沙發上,把一個茶房叫順林的,叫了進來,問他道:“我在報上看見一條廣告,是你們這裏去登的。據說十三號房間裏的客人,發生了什麽不測的事情,到底是怎樣一回事?你能夠講給我聽嗎?”

那順林呆了一呆,搖著頭道:“這件事情,我也不大明白。我們伺候的房間,大家都劃分界限的,十三號不是我管的地方,所以不十分清楚。我隻曉得那十三號的客人姓張,是上海來的,三天之前,忽然一去不歸,至於怎樣地發生不測,卻實在不知道了。賬房裏也曾吩咐下來,命我們對於這樁事情,不準多嘴胡說。先生倘然要知道詳細的情形,還是去問賬房裏的胡先生吧!”

李飛點點頭道:“你替我把胡先生請到這裏來,我有話要問他哩。”

順林點頭答應,便退出去了。

隔了一會,那賬房先生胡徳甫進來了,李飛欠身請他坐下。

那胡德甫是紹興府人,年紀約有五十多歲,戴著一副銅邊的老光眼鏡,樣子十分古板。他坐定之後,先開口問李飛道:“剛才茶房順林來說,先生要打聽十三號裏那一樁事情,難道先生與那一位姓張的客人,有什麽瓜葛嗎?”

李飛搖頭道:“非但沒有什麽瓜葛,而且是不認識的。”

德甫很詫異地問道:“既然沒有關係,先生為何要打聽呢?”

李飛用手指著那報紙道:“我因為看見你們登的廣告,十分詫異,所以請你來問問罷了。”

胡德甫一聽這幾句話,勃然變色,不住地搖著頭道:“原來你先生是問著玩的,咳,這不是兒戲的事情呀!你先生既然是到杭州來玩的,我勸你還是逛逛西湖去吧,這種事情,你不必管它。我還有許多事沒辦,不能陪你閑談了,停會見吧!”一邊說一邊站起身來,拱了拱手,便匆匆忙忙地出室去了。

李飛受了胡德甫幾句搶白,一時倒氣得回不上話來,眼看著他走出了房門,方回轉頭來看著我道:“這是哪裏說起,平白地受他一頓搶白,天下哪裏有這等生硬的人兒,真是笑話!”

我卻笑著揶揄他道:“本來事不幹己,何必如此高興?這樣大熱的天,我勸你還是歇歇吧,不必自尋煩惱了。”

他卻恨恨地站起身來,拍著桌子道:“這件事情,我偏要偵查個水落石出。難道他不講給我聽,我就沒法探聽這事的底細了嗎?”

正在說著,茶房拿著一張名片進來,說道:“有一個客人在外邊。”

李飛接過名片來一看,原來是昔年亞東公學的舊同學夏爾康,急忙叫茶房請他進來。

一會兒門簾一動,夏爾康笑著踏進房來。我們彼此都是見過的,大家招呼了一聲。

夏爾康笑著對李飛說道:“我前天接到你的信,知道你今天可以到杭,但是你下榻何處,卻沒有提起,叫我尋得好苦,差不多靠西湖的幾家旅館,都要被我尋到了,誰知你倒躲在這裏。”

李飛道:“倒也虧你能尋得著,總算是不容易了。”

爾康問李飛為何住到這裏來,李飛便把報上的廣告,指給他看,說明了自己的意思,又把那賬房胡德甫搶白的話說給他聽。

爾康道:“你何以不來問我呢?這件事情,我倒有些曉得。因為這一爿旅館,是本地人羅宏伯開的,宏伯的兒子羅少亭,和我很要好。昨天我在西園彈子房[1]遇見他,據他同我說,這個住在十三號裏的張維城,不知為了何事,寫了一張絕命書,留在房裏桌上,不聲不響地投湖自盡了。據我看來,這種自盡的案子,也算不得什麽奇事。你難道疑心這裏頭還有別的緣故嗎?”

李飛恍然道:“原來是這樣一件事情!我也並不是一定有什麽疑心,不過是一時好奇心勃發罷了。但是我以為這張維城為何要投湖自盡,這也是應當研究的一個問題呀!”

爾康道:“旅館中出了這種事情,外邊知道了,營業上多少總有一點妨礙,所以此地的執事人等,大概諱莫如深,不肯亂說。剛才你貿貿然去問胡德甫,也難怪要受他的搶白了。這件事發生之後,羅宏伯父子,正在沒有辦法,今天登的廣告,還是我替他們出的主意哩!你既然肯替他們著手偵查,那是再好也沒有的了。本來宏伯父子,也很仰慕你,倘然知道你住在這裏,一定是非常歡迎的。現在這件事的底細,你也不必去問胡德甫了,待我去把羅少亭找來,他自然會把詳細的情形,講給你聽的。”

李飛點頭道:“你先把羅少亭找來,我們再談吧。”

爾康道:“要找羅少亭,倒是很容易的事情。他每天下午,總在西園打彈子的,你要是不出去,我可以立刻把他叫來。”

李飛道:“這樣大熱的天,我們決計不出去,你去把他找得來吧。”

爾康點頭答應,便與我們告辭,匆匆出去了。

夏爾康去了不到半點鍾,便回來了。他帶著一個衣服很漂亮的少年,走進我們的房裏,還有那個賬房先生胡德甫,也跟在背後。爾康踏進房門,便替大家介紹,方知這少年就是羅少亭。

少亭對於李飛,說了許多仰慕的話,隨後說到那十三號裏的事情,少亭道:“這件事你肯替我們調查,真是再好沒有了,內中的詳情,請你問德甫好了。”

這時候那胡德甫急忙滿麵堆著笑容,搶步上前,向李飛道歉道:“剛才我不曉得你先生的意思,言語之中,多有冒犯,實在是抱歉得很,請你不要見怪!”

少亭在旁,也站起來替他告罪。

李飛急忙笑著道:“剛才爾康兄已經和我說明了。這是要怪我自己不好,不該含含糊糊,不肯說明。胡先生職務所在,不能不守秘密,我決不怪你便了。現在請你將這個張維城住在這裏的情形,講給我聽吧。他是幾時到這裏來住的?”

德甫道:“是陰曆五月十四進來的,住了快有半個月了。”

李飛道:“他就是五月十四那一天打從上海來的嗎?”

德甫道:“不是,他到杭州快有一個月了,起先住在西湖旅社,後來搬到這裏來的。”

李飛道:“他說話是哪裏口音?你可知道他做什麽職業的嗎?”

德甫道:“他做什麽職業,倒沒有問他,說話卻完全是上海口音。”

李飛道:“他為什麽到杭州來住這許多日子,你可曾聽他說過嗎?”

德甫搖頭道:“沒有說過。大概是到西湖近邊避暑來的。”

李飛道:“搬到這裏來的時候,就光是他一個人嗎?”

德甫道:“不差,光是他一個人,沒帶家眷,也沒有什麽朋友。”

李飛聽他說到這句,好似忽然想起了什麽,接著便問德甫道:“他住在這裏的時候,可有什麽朋友時常來看他嗎?”

德甫沉吟道:“這個我倒不知道了。須要問十三號的茶房,或者能想得出來。”說著便走出房去,把承值十三號的茶房阿六,叫了進來。

阿六想了一想道:“這位張先生,朋友極少,隻有一個姓秦的,常來看他。就是失蹤的那一天早上,這姓秦的還來過一回哩!”

李飛道:“這姓秦的哪裏口音?他是做什麽行業的,你可知道嗎?”

阿六道:“姓秦的也是上海口音,做什麽行業,我卻不知道他。”

李飛道:“自從張維城失蹤之後,姓秦的可曾來過嗎?”

阿六道:“沒有來過。”

李飛點點頭,又問道:“張維城不是廿三那一天失蹤的嗎?”

阿六道:“不差,是廿三失蹤的。”

李飛道:“廿三那一天,他什麽時候出去的?”

阿六道:“好像是午後三點半鍾出去的。”

李飛道:“可有人和他一同出去嗎?”

阿六道:“沒有,他一個人出去的。”

李飛道:“張維城有多少年紀?相貌如何?可有什麽特別容易記認的地方嗎?”

阿六道:“這位客人,大約三十左右年紀,身體很胖,戴一副又圓又大的墨晶眼鏡。據我看來,他左麵的一隻眼睛,好像是有毛病的。”

這一句話,又好似提起了李飛一個念頭,他默默地想了一想,又問道:“那姓秦的有多少年紀?人品如何?”

阿六道:“這人大約三十一二歲年紀,又瘦又長,高顴骨,鷹爪鼻子,左眼角上,有一塊黃豆大的黑斑,衣服穿得很漂亮。至於他的人品如何,做何職業,我卻實在不知道了。”

李飛又問胡德甫道:“張維城失蹤之後,你們怎樣知道他是自盡呢?”

徳甫道:“他自己留著一張絕命書在桌上,所以知道。”

李飛道:“這絕命書幾時發現的?”

徳甫道:“昨天早晨才發現。我們因為他三天不回來,有些疑惑,所以由我監督著茶房,一同開門進去。誰知在房裏桌上,發現了一張絕命書,方知道他已經投湖而死。我們一時沒了主意,隻得登報請他家族來,再作道理。”

李飛道:“現在這一張絕命書在哪裏?上麵怎樣寫法?”

少亭道:“絕命書還在房裏桌上,我們不敢去動它,須等他家族到來看過,再定辦法。”

李飛道:“那麽我們可以先到十三號裏看看,也許能找出一點自盡的緣故來。”

少亭站起身來道:“很好,我們就一同去看看吧。”

當時由茶房阿六在前引導,大家一同去到十三號察看。

那十三號房間,在三層樓上,阿六取鑰匙開了房門,大家一擁進去。

那房間倒很寬闊,裏邊放著一張銅床、一張小鐵床、一隻寫字台、一隻梳妝台、一隻四方的碰和台、一頂衣櫥、一隻沙發、幾張西式的椅子,此外還有兩隻皮箱、一隻皮包,這大概就是張維城的行李了。

李飛先走到寫字台前一看,見桌上果然有一張外國紙的信箋,用鎮紙壓著,拿來一看,原來就是那一張絕命書了。那紙上寫的是:

我為環境所迫,不得不出於自盡。今日我心已定,決計葬身西子湖中,了此一生。所遺行李,即請代為變賣,算清房飯賬目,倘有餘資,即捐入公立醫院可也。

張維城 絕筆

那字跡十分端正,並不像是倉皇急遽時寫的。

李飛把那絕命書細細地看了一會,回頭微微一笑。停了一會,他問德甫道:“張維城的行李,你們可曾檢查過嗎?”

德甫道:“他就帶著這三件行李,箱子和皮包,都有鎖鎖著,鑰匙不見,大概他帶出去了。我們倘要檢查,除非想法子把它撬開。但是我們可不敢那樣辦,還是等他的家族來了再說吧。”

李飛過去把衣櫥拉開,隻見裏邊掛著一件白夏布的長衫,還有兩套麻紗的短衫褲、一件汗衫。李飛看了一會,忽然在櫥角裏撿到一個紙團,拿出來一看,原來是一張沒有寫完的信箋,上麵寫著幾行字道:

葵哥鑒,前函諒達。弟仍寓之江十三號,杭城人多眼雜,終非善地,弟居此間,日夜不安。娟至今未來,亦無音信,望眼將穿,焦灼欲死。一俟娟到,即當遠走天涯。裕大方麵,近有消息否?家中……

李飛看過一遍,點點頭道:“原來果然是他!”說著又把那絕命書和這封未完的信,兩相比對,筆跡一樣,可知的確是一個人寫的。

李飛把兩張紙拿在手中,回過頭來問少亭道:“這件事情,你們可曾報告警察署嗎?”

少亭道:“還沒報告。我們的意思,要等那張維城的家族到來,和他們商議好了,再行辦理。”

李飛含笑道:“這件事情,我已經都明白了。我起先以為一定內容很複雜,很可以研究的,照現在看來,原來是一件最簡單不過的事情,我倒不必費什麽心思了。”

插圖原刊於《紅雜誌》第二卷第十四期

李飛這樣一說,非但夏爾康、羅少亭、胡德甫這幾個人,相顧驚訝,就是我也很覺得詫異,難道他這樣查看了一會,真的就明白了嗎?

夏爾康首先問李飛道:“既然你已經明白,就要請你快些宣布了。”

李飛點點頭道:“還是回到我的房裏,再講給你們聽吧。”

眾人都說很好,大家便陸續走出十三號。

李飛剛要走出房門,一眼看見那邊皮箱上,粘著一方很新的紅紙,紙上寫著“上海張”三個大字。他忽然跑到箱子旁邊,一伸手去撕開那張紅紙,撕了幾下,裏邊卻露出一張半紅不白的舊紅紙。等到那新紅紙撕完,就看見那裏邊的舊紅紙上,另有四個北魏體的字,寫的是“寶善堂金”。

李飛看了,一個人喃喃說道:“這不又是一樁證據嗎?”

大家到了我們房裏,坐定之後,李飛便宣布道:“你們以為這一位失蹤的客人,真是叫作張維城嗎?據我看來,這‘張維城’三個字,是他捏造出來的假名宇。他的真名字,卻是叫作金利生。”

這話一說,大家都呆了。就是我也覺得奇怪,不知李飛怎樣調查出來的。

但是李飛卻繼續說道:“這‘金利生’三個字,你們諸位都有些曉得嗎?”

羅少亭皺著眉頭道:“金利生……這個名字很熟悉,好像在哪裏聽見過的,為何一時間想不起來了?”

忽然夏爾康拍著手跳起來道:“我倒想起來了。這個金利生,莫非就是報上登著賞格要捉拿的那個卷逃犯嗎?”

李飛點頭道:“不差,就是此人!現在裕大儲蓄銀行,還出著三千塊錢的賞格要捉拿他哩!”

爾康道:“你怎樣知道張維城就是他呢?”

李飛道:“我起先聽茶房阿六說,此人是個三十多歲的胖子,戴一副墨晶眼鏡,左眼好像有毛病的,我心中一動,就有些疑心到他。因為那賞格上麵,不是明明說他年紀三十餘歲,身體很胖,左眼是有毛病的嗎?雖然賞格上沒說他戴眼鏡,但是一般要避人耳目的人,最喜歡戴黑眼鏡。那金利生既然左眼有病,容易被人認出,自然更要戴黑眼鏡了。但是這還是我一種理想,不能認為實在。後來我到十三號房裏,尋著了那張沒有寫完的信,這卻完全可以證明我的理想的不錯了。你們看那信上的話,不是明明露著逃走的口氣嗎?而且還問到那裕大方麵的消息,這不是金利生寫的,還有誰呢?再加那箱子上的紅紙條,外邊寫著‘上海張’三個字的一張,是新貼上去的;裏邊一張舊的,卻明明寫著‘寶善堂金’,這豈不也是一種強有力的證據嗎?”

李飛這幾句話,說得很明白,大家都點頭稱是。

爾康又問道:“既然張維城就是金利生,那麽據裕大銀行的賞格上說,被他卷去三萬多塊錢,他有了這一筆巨款,盡可遠走天涯,逍遙快樂,為何還要在這裏投湖自盡呢?”

李飛笑道:“你以為他真的投湖自盡了嗎?據我看來,這是他一種金蟬脫殼之計,你們都上了他的當了。”

少亭道:“難道這人還沒有死嗎?”

李飛笑道:“他既然卷著三萬塊錢逃走,哪裏就肯投湖自盡呢?據我看來,大概這幾天風聲緊急,杭州有些站不住了,他意欲逃到別的碼頭去。但是恐怕仍舊有人要追蹤偵緝,所以他拚著這幾件行李不要,寫了一張絕命書,放在桌上,假意說是投湖自盡去了。至於衣櫥內這半封信,也許是他有心留在那裏的,教人看見了,知道張維城就是金利生。那麽人家疑心他已經自盡,不去追究,他就可以在別的地方,改名換姓,安安穩穩,享受那三萬塊錢的贓款了。”

羅少亭道:“這個計劃果然很好,李先生能把他研究出來,實在佩服。但不知李先生究竟在哪裏看破他的?倒要請教!”

李飛道:“這也沒有什麽深秘的意義。大凡一個人要到自盡的時候,外表縱然十分鎮靜,心裏一定是很雜亂的。你看他這一張絕命書,寫得何等端正,這也像是快要覓死的人寫的嗎?而且他遺囑將行李變賣,歸還房金,那麽他所卷走的三萬塊錢,又在哪裏呢?再則一個人不到那無可奈何的極端,決不肯輕身覓死的,現在的金利生,並未走到極端,為什麽就要投湖自盡呢?就這兩層看來,我可以決定他這自盡之說,一定是假的。”

少亭道:“那麽這人現在哪裏,可以偵查得出嗎?”

李飛道:“這卻另是一個問題了,也許移名改姓,仍在杭州。不過我卻不敢斷定。”

少亭道:“照李先生這樣說,張維城名字都是假的,我們登的廣告,當然毫無效力。現在我們應當怎樣辦理呢?”

李飛道:“這倒容易,你們趕緊寫封信到上海裕大銀行,請他們派一個人來,查看那皮包箱子,是否金利生之物。倘然是的,就把物件雙方檢點清楚,教他們覓保領去。倘然他們不要,就放在此地,等金利生的家族來領。這麽一來,無論金利生曾否覓死,與你們旅館總不相幹了。”

少亭、德甫聽了,都唯唯稱是。大家又議論了一會,少亭、德甫站起身來告辭,向李飛拱手道謝,一同去了。

這一天晚上,夏爾康請我們吃飯,就邀請羅宏伯父子與他哥哥爾和來作陪。席間談起金利生這一樁事情,大家都很稱讚李飛腦筋的靈敏。

爾康笑著對李飛說道:“那裕大銀行不是懸著三千塊錢的賞格嗎?你既然識破了金利生的詭計,何不再用用心思,探聽他躲在哪裏,報告裕大銀行,不是穩穩可拿他這三千塊錢嗎?”

李飛笑著搖搖頭,並不答話。

席散之後,我們又到戲園裏看戲,直至一點多鍾,方回旅館安歇。

靈隱寺飛來峰底下,離著一線天不遠,不是有一個山洞嗎?那山洞的裏邊,另外有一個石窟,洞口約莫有五尺來高,望著裏邊,黑魆魆的,深不見底。

有時候有幾個好奇的遊人,成群結隊,鼓著勇氣,走進那石窟裏去,要想探探那窟的那一邊,究竟通著哪裏。但是進去了不到十來丈路,一班膽小的人,恐怕遇見什麽毒蛇猛獸,心裏便有些害怕起來。再加空穴來風,把大家手裏的蠟燭,吹滅了幾枝,洞中更覺得陰森可怖。那膽小的人,疑神疑鬼,轉身便走。這麽一來,駭得那幾個膽大的人,也不敢再進去了。

勇氣既然消滅,大家便隻得一同退了出來。所以曆來到這石窟裏探險的人,大概總是中途折回,沒有一個有完美結果的。

這時候有工商專科大學的三個學生,乘著暑假沒事的時候,忽然想到那石窟裏探起險來。

那三個學生,一個叫錢鳴皋,一個叫周大澄,一個叫楊鳳山。這三個都是少年好事,平日自命為膽大的,他們就約定五月廿八下午兩點鍾,到這石窟裏去探險。

到了約定的時候,三個人果然在靈隱寺前的冷泉亭上會齊了。楊鳳山帶著一隻很大的電筒;周大澄帶了一個熱水瓶,瓶裏裝滿著一玻璃樽的清水;錢鳴皋的父親,是在軍隊裏辦事情的,家裏有一枝六門的手槍,他暗地裏把那枝手槍拿出來,作為防身之用。

三個人收拾妥當,便一同走到那石窟洞的口,鼓著勇氣,魚貫而進。這時候那石窟的洞外,本來有許多人在那裏乘涼,忽然看見這三個少年學生,進去探險,大家都走過來看,覺得很是詫異。還有幾個老年的人,很替他們擔心,恐怕在洞裏遇見什麽不測,勸他們不要進去。

但是這三個人哪裏肯聽,他們陸續走進洞去。楊鳳山捏著電筒,第一個進去,錢鳴皋拿著手槍,隨在後麵,周大澄背了一隻熱水瓶,走在最後。三個人大家都把一隻手撫著石壁,慢慢地一步一步,挨著進去。

走了不到一丈路,那石窟漸漸地狹小了,大家隻得低倒了頭,傴僂著背,一步步地望前進去。

楊鳳山笑著說道:“不好,照這樣地低下去,再走幾步,我們要伏在地上爬了。”

錢鳴皋在後麵,卻把手槍柄敲著石壁道:“就是伏在地上爬,我們也要鼓勇前進呀!”

又走了一二丈路,石窟又高大了。大家轉彎拐角,一路曲曲折折地前進,提著一股銳氣,倒並不覺得膽怯。

這時候五月裏的天氣,本來是非常炎熱,一到石窟裏邊,好似走進了冰窖一般,十分涼快。

走了一陣,到一處很寬闊的地方,楊鳳山忽然站住了,說道:“且慢,那邊有一種什麽聲音,你們聽見嗎?”

錢鳴皋和周大澄一聽這話,大家都站定了,側著耳朵細聽。

錢鳴皋低聲道:“不差,我也聽得了。這哼哼唧卿的聲音,好像有一個病人在那裏呻吟。”

周大澄道:“石窟裏哪裏會有病人呢?依我想來,恐怕是一隻野獸睡在那裏,鼻中發出來的鼾聲。”

周大澄這麽一說,大家都覺得有理,頓時麵麵相睹,三個人都驚慌起來。

內中還算楊鳳山膽大一點,他把胸脯挺了一挺,昂聲說道:“就算是一隻野獸,不見得一定是虎豹之類,況且我們有手槍在此,怕它什麽?我們還是鼓勇向前,看它一個仔細。”

錢鳴皋和周大澄聽他這樣說,當然也很讚成,三個人便依舊一步步地挨上前去。錢嗚皋把手槍高高舉起,扳著槍機,預備開放,但是那握槍的手,已經有些發抖了。

這樣地又走了十幾步,楊鳳山把電筒向前一照,忽然又站住了,說道:“且慢,我已經看見了。”

錢鳴皋在背後問道:“什麽?你看見什麽?”

楊鳳山道:“我看見一件東西,在前麵轉彎的地方,好像是一隻野獸。”

錢鳴皋慌道:“野獸嗎?待我來打它一槍。”

周大澄急忙阻止他道:“慢來,看看仔細再放。這手槍可不是當耍的呀!”

楊鳳山把電筒又射到那邊去,晃了兩晃,低聲說道:“這東西好像是白的,看來不見得是野獸了。”

周大澄道:“不論怎樣,我們上前去看看清楚,再作道理。”

當時三人又放輕了腳步,慢慢兒挨上前去。

及至挨到了那東西的相近,楊鳳山便看出來了,他第一個嚷道:“咦,這是一個人呀!”

錢鳴皋也說道:“此地哪裏來的人?真是怪事!”

周大澄道:“隻怕是野獸從洞外拖得來的。”

三個人一麵說著,一麵已走到那人的身旁。楊鳳山把電筒一照,大家不覺又駭了一跳,原來這人是個三四十歲的男子,穿著一件白夏布長衫,麵色灰白,直僵僵地躺在地上,頭麵和長衫上,有許多鮮紅的血跡,一塊一塊,沾得不少。

錢鳴皋嚷道:“原來是一個死人。”

楊鳳山道:“不要胡說!你不聽見他呻吟的聲音嗎?死人哪裏還會發聲音呢?這人一定還沒死哩!”

周大澄道:“這人大概是被野獸咬傷的。照此看來,這洞裏一定是有猛獸了。”

這話一說,大家不覺又膽小起來。

楊鳳山把電筒照著地下的人,傴僂著細細地一看,很詫異似的說道:“不對呀!你們看這人的手上腳上,都有繩索綁著,嘴上又紮著一方白巾,看起來竟是被人家謀害的呀!”

錢鳴皋和周大澄都說不差,一定是被人家謀害了,丟在此地的。

楊鳳山道:“既然這人沒死,我們的探險隻好中止,先得將這人送出石窟再說。”

錢、周二人都讚成此說,當時三個人七手八腳,兩個人把這個受傷的抬起來,一個人拿著電筒,在前引導,三個人替換輪流著,慢慢地把這人扛到洞外。

這時候洞外的人,都圍攏來觀看。大家見他們扛一個受傷的人出來,都覺得非常奇怪,一個個過來詢問。楊鳳山等約略宣布了幾句,一麵把那人嘴上的白巾、手腳上的繩索,一概解去。

其時早有一個好事的人,奔去報告了附近的警察署。一會兒就有一個巡長模樣的人帶了兩三個警察,前來查問。

這時候楊鳳山等三個人,正在商議辦法,恰巧警察到來,他們便把洞中發現的詳情,講了一遍。那巡長低下了頭去,細看地下受傷的人,直僵僵地躺在那裏,動也不動,額角上都是血斑,麵孔白得像死人一般,隻是喉嚨裏還有一種呻吟之聲,顯得他還沒有死。

插圖原刊於《紅雜誌》第二卷第十四期

三人都點頭答應。當時便有一個警察飛也似的去打電話了。

這一天早晨,我們七點半鍾就起來了。我忙著盥洗梳頭,李飛卻拿著一個望遠鏡,立在洋台上,四麵瞭望。

停了一會,我梳洗好了,把他叫進來,一同吃了早點,他便問我:“今天預備到哪裏去玩?”

我說:“我是隨便的,你歡喜到哪裏,就到哪裏!”

他想了一想道:“停會我們倆雇乘藤轎,到靈隱天竺去玩吧。今天天氣這樣熱,早上尚且如此,下午更不得了。靈隱寺那邊,覺得倒還涼快些。”

我說:“很好!靈隱我沒到過,就準定到那邊去吧!”

正在說著,夏爾康弟兄兩人,又到旅館裏來看我們了。

大家談了一會,他們聽說我們要雇轎上靈隱天竺,爾和便搖手說道:“現在從新市場到靈隱,已經有汽車可通,不必雇藤轎了。大概包一輛汽車,來去不過五塊錢,比坐藤轎,要舒服得多哩!”

爾康道:“照呀!我們現在就動身,坐汽車到靈隱,就在靈隱吃飯,飯後就可以舒舒泰泰地遊玩了。”

爾和搖頭道:“靈隱寺山門口的菜館,實在不能吃,還是在此地吃了午飯,然後坐汽車到靈隱去吧。”

李飛、爾康都說很好。大家又談了一會,看時候快要十一點鍾了,我們便一同起身。

出了旅館,到一家京菜館裏,吃了午飯,一同到汽車公司裏,包了一輛汽車,恰巧能坐四個人。我們上車之後,四輪轉動,汽車便開了。

從新市場到斷橋,沿著白堤,一直到嶽墳轉彎,從棲霞嶺腳下,繞道到靈隱寺山門外下車。

我們走進山門,先到飛來峰底下遊玩。大家正在議論那山峰的奇幻靈巧,忽然看見一班遊客,都望玉乳洞一線天那裏奔去。

我們不知不覺,也跟著他們,走進山洞,看見洞內有一群人圍了一個圈子,在那裏議論什麽。我們擠進去一看,原來地上躺著一個受傷的人,旁邊立著三個學生模樣的人,還有一個巡長、兩個巡士,也呆呆地站在那裏。

李飛見了這個樣子,又引動了他的一片好奇之心,暗暗問夏爾康道:“這是怎樣一回事?”

爾康搖頭道:“我也不明白呀!”

爾和在旁道:“那邊這個朱巡長,與我有些認識,待我過去問他一問,自然知道了。”

李飛便催他趕緊去問。爾和踱過去,與朱巡長招呼了,談了一會,又踱了回來,便把那石窟裏發現一個受傷者的情事,詳詳細細,講給李飛聽。這就是我上一節所記的那一段事情了。

李飛天生的脾氣,是好奇心切,愛管閑事,如今眼見這種離奇不測的事情,他哪裏能丟開不管呢?當時他自己暗想:這石窟裏邊,既然發現了一個受傷之人,一定還有許多痕跡留著,可以作為破案的憑證。可惜那三個學生,匆匆忙忙地走出來了,沒有注意到這一層。就算有人能夠想到,但是他們都沒有偵探的知識,也是徒然。

李飛想到這裏,便決計親自到那石窟之中,檢查一回,隻要得一點痕跡,便可借此根究,希望破案了。

當時他便將自己的意思,和夏爾和說了,爾和弟兄也非常高興,先替李飛與那位朱巡長介紹了。朱巡長聽說李飛是個偵探大家,自然十分欽敬。爾和又發表了李飛的意見。

朱巡長見李飛肯幫助警察偵查,非常讚成。李飛便問三個學生,哪位願意和他一同進去,以便指點一切。三個學生很高興,大家都要進去。李飛說一個人夠了,人多反為不妙。於是三人之中,便推舉了楊鳳山。

我與爾和弟兄,也要跟他進去,李飛卻極力攔阻,教我們等在洞口等他出來,再作道理,我們隻得站住了。

楊鳳山拿了個電筒,在前引導,李飛拿了根藤製的司的克[2],笑嘻嘻地鑽進石窟裏去了。

隔了不到半點鍾,李飛和楊鳳山兩人,一先一後地退了出來。我留心看李飛的臉上,露著一種很神秘的樣子,究竟他查見了什麽痕跡沒有,可也看不出來。

當時朱巡長與夏爾和弟兄們,都走過來問李飛:“可曾發現什麽形跡?”

李飛點頭道:“裏邊非但留著痕跡,而且還留著很可靠的證據哩!但是凶手究竟是誰?現在還不能說。我看那受傷的人,傷勢雖重,尚不致有性命之虞。停一會兒,我們先把他送到醫院裏去,他要是清醒過來,自己能訴說被害的經過,那麽破案就容易了。萬一他昏迷不醒,也不要緊,單是我所查得的證據,也許就可以破案,不必費多大的研究了。”

李飛說到這裏,那公立醫院派來的人,已經帶了病床,趕到此地。當時大家便七手八腳,把那受傷的人,安放在病**麵,抬到醫院裏去。我們七八個人,大家都隨在後麵,一同前往。

到了公立醫院,把那人抬進了病房,放在**,就有一個醫生進來,替他把頭麵上血跡揩淨。見那人後腦骨上,有木器傷一處,傷痕很重,左右兩額角上,各有磕碰傷一處,所以流血滿麵。

醫生說那人受傷甚重,一時神智昏迷,其實還不致有性命之虞。而且據醫生看來,這人衣服上的血跡,已經變了紫黑色,傷口出血的地方,也有泥沙和凝結的血塊堵塞著,照此情形,這人的受傷,恐怕還在一二日之前哩。

李飛對於他這一番話,也認為極有理由。醫生取藥替那人搽在傷口之上,把白布替他紮了,又拿了一種藥水,喂給那人喝。

我拉著他肘子,和他說話,他卻隨口答應,毫不在意。我知道他的心中,又在那裏默想什麽問題了。我們到外邊議論了一會,再進房去。

這時候那人神智已清楚了,精神也略有一點,張開眼睛看了看床邊站立的人,有氣無力地說道:“這是哪裏?我怎生會到這裏來的?”

朱巡長走過去,把剛才的事情,大略講給他聽,一麵並問他的姓名、籍貫,為何被人家打傷,拋在石窟裏?凶手何人?自己可有些曉得嗎?

那人停了一停,慢慢地答道:“我姓秦,名叫秦建平。”

那人剛說這一句,李飛突然上前問道:“足下果然姓秦,不差了!有一位張維城先生,是足下要好的朋友,對不對呀?”

秦建平猛聽得李飛提起“張維城”三個字,駭得臉上失色,睜圓了眼睛,向李飛看了一看,慢慢地答道:“是的,不差。我有一個朋友叫作張維城。”

李飛又突然問道:“這人現在到哪裏去了,你可知道嗎?”

秦建平又是一愣。他停了一停,搖著頭道:“我不知道呀!他不是住在之江旅館十三號嗎?”

李飛道:“他已經走了,所以我要問你。”

秦建平搖著頭道:“他到哪裏去,我可實在不知道。但是我要問你,你怎樣知道我姓秦?又怎樣知道我與張維城交好?倒要請教!”

李飛道:“這是之江旅館的茶房同我說的,我見了你的麵貌,我就疑心了。最可辨認的,便是你左眼角上的黑斑。現在請你講給我們聽吧,究竟你怎樣被人家打傷丟在這石窟裏的?”

秦建平想了一想道:“兩天之前,我到浙江地方銀行,提了一筆款子,放在身邊。不知怎樣,被歹人露了眼去。這一天晚上,我在靈隱寺附近一個朋友家中,吃了晚飯出來,要想回到新市場旅館中安歇。這時候已有九點鍾光景,往來靈隱和新市場的汽車,早已沒有了;黃包車和轎子,一時也雇不到。自己仗著酒興,便一個人踽踽獨行。將近走到雙峰插雲的那裏,誰知路旁邊跳出四五個人來,把我扭住,要搶我袋裏的鈔票。這地方荒涼得很,就是喊救命也沒人答應。我一個人怎能抵敵他們?同他們扭了一陣,被他們用木棍在後腦骨上,打了一下,我受傷痛極了,頓時暈倒……以後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李飛問道:“那幾個強盜中間,可有你認識的人嗎?”

秦建平搖頭道:“沒有認識的人。”

李飛道:“他們的打扮,你可還記得?”

秦建平道:“記不清楚了,大概都是流氓土棍的樣子。”

秦建平呆了一呆道:“我當時昏迷不醒,任憑他們擺布,哪裏能與他們爭鬥呢?”

李飛微微一笑,點點頭道:“據你說來,不過是一樁尋常的路劫案罷了。但是他們既然搶了你的錢,為何還要把你丟在石窟裏,謀害你的性命?這卻有些不明白了。”

秦建平呆看著李飛,也不作聲。

李飛便向朱巡長說道:“我要問的話,已經問完了。你還有什麽要問他嗎?”

朱巡長又約略問了他幾句,秦建平都一一回答了。問過之後,我們大家都退了出來。

到了會客室裏,李飛向朱巡長說道:“這秦建平所說的話,完全不對,簡直都是捏造出來的。但是他既然被人家打傷,又把他丟在石窟裏邊,吃了這種苦頭,為何還要遮遮掩掩,不肯把當時的真情說明,這倒是很可研究的了。而且據我看來,凶手與他一定是向來認識的,不過他為何嚴守秘密,不肯說出?內中一定還有緣故哩!現在我們也不必去管他,好在我已經得到了一種強有力的證據,憑這種證據,也許可以把凶手捕獲。這件案子,自然可以水落石出了。”

朱巡長道:“你所說的證據,到底在哪裏呢?”

李飛便在袋裏掏出一塊圓形的銅牌來,遞給朱巡長道:“這不是一件強有力的證據嗎?”

我們大家過去一看,見那銅牌約有銀元大小,上麵有一個小環,想是預備扣在衣服上的。銅牌上麵刻著一圈花邊,花邊中間,有一個篆文的“華”字。

朱巡長仔細看了一遍,便向李飛說道:“這好像是哪一家工廠裏的腰牌呀!你從哪裏撿得來的?”

李飛道:“我在石窟裏撿得的。我查得那窟中有一種毆鬥的痕跡,兩旁石壁之上,還有血跡和手印,可見得秦建平被凶手打傷,是在石窟裏,並不是在雙峰插雲的地方。這個石窟裏邊,平常是人跡不到的所在,假使秦建平不是自己要進去,難道被凶手們拖進去的嗎?我想拖他的時候,他一定要叫喊,而且也決不能拖到如此之遠,因此我便想到兩層。第一層便是秦建平和凶手們,本來認識的,他們大約一同到石窟裏去,做一樁秘密的事情,一言不合,毆鬥起來。秦建平被他們打傷,凶手把秦建平紮縛妥帖,便一哄走了。第二層是秦建平為了一件事情,一個人暗暗地走進石窟裏去,誰知凶手們早已探聽明白,預先躲在窟中,等他進去,便把他打傷了。大概這兩層之中,總有一層是對的。無論如何,凶手為何要打傷秦建平,建平自己心裏,一定很明白,不過事關秘密,不肯宣布,所以推說是路劫罷了。這一塊銅牌,也是他們大家扭著互毆的時候,拉下來的,所以倒是極妙的證據。我對於這一樁案子,很疑心一個人,不過是否有關,還不能指定哩!”

李飛囁嚅道:“就是在之江旅館失蹤的那個張維城。但是現在也不必研究這一層,我們先把這銅牌做證據,將凶手尋著了再說。我看這塊銅牌,好像是工廠裏用的。此地有幾個用‘華’字取名的大工廠,你們知道嗎?”

朱巡長搖著頭道:“這個一時倒想不起來,除非要到商會裏查一查,才知道哩。”

李飛道:“那麽我們趕緊到商會裏去吧。”

夏爾康忽然搖手道:“這倒不必,隻要查一查《杭城指南》,就可以知道了。”

朱巡長當時去問醫院中人,恰巧院中備著一本,取來一查,用“華”字取名的工廠,共有五家:第一家是大中華機器廠,第二家是明華玻璃廠,第三家綸華紡織廠,第四家是華昌鐵廠,第五家是華利染織工廠。除了這五家之外,工廠雖多,卻沒有把“華”字取名的了。

李飛把五家工廠的地名,抄了出來,對朱巡長說道:“此案凶手,也許就在這五廠之內。現在倘然要捉拿凶手,須得趕緊去辦,因為這一件案子的發覺,很是出人意料,外邊知道的人尚很少,凶手一定不防備的。倘然稽延時日,風聲泄露,凶手遠走離飛,再要把他捕獲,就不容易了。”

朱巡長點頭道:“此話很是。但是要去捉拿凶手,我也不能作主,等我趕緊回去和署長說了,教他打電話到廳裏,請廳長的訓示,倘然廳長答應,這事就好辦了。而且我也得回去帶幾個警察來,方好辦事啊!”

李飛道:“很好!那麽你快去快來,我就等在這裏吧。”

朱巡長點了點頭,便匆匆地去了。

到了傍晚的時候,朱巡長帶了八個警察,一同來到公立醫院,對李飛說道:“一切都己說好了。廳長已經答應,命我們隨機應變,設法將凶手捕獲。這八個警察,都是署裏派來,聽我們指揮的。倘然不夠,還可以拿著署長的名片,到附近的警察署內,喚人應用。”

李飛道:“人倒夠了,你趕緊去預備車輛吧。”

朱巡長道:“車已預備了。我剛才打發人向汽車公司內,借一輛長途汽車,一輛皮篷汽車,現在停在門外。皮篷車可以坐四個人,長途車卻坐得多了。我與你坐了皮篷車,那長途車讓警察們坐吧。”

李飛說:“很好,我們走吧。”

我聽說他們要去捉凶手,也要跟著去看熱鬧。李飛再三阻擋我,我隻是不依,李飛隻好答應了。夏爾和弟兄們,卻等在醫院裏,靜聽消息。

我們出了醫院,跳上汽車。車夫問我們到哪裏去?李飛和朱巡長商議好了,按著路徑的遠近,挨次往查。

第一家先到綸華紡織廠。汽車開得極快,風馳電掣,一瞥時便到了綸華。我們進去一問,他們廠裏的工人,向來沒有腰牌的,凶手當然不是他們廠裏的人。

再到第三家,就是那明華玻璃廠,不料廠中因為生意不好,已經停辦。據說當時開工之時候,辦事的人不多,也並沒有什麽銅製的腰牌。

我們隻得再跳上汽車,開到大中華機器廠。到了那裏,廠中因為不做夜工,早已放工多時了。

好容易找到了賬房裏一個執事人,取出腰牌來一問,那人看了一眼道:“不差,這是我們廠裏工頭掛的。”

李飛問道:“你們廠裏,共有幾個工頭?”

那人道:“共有十一個。”

李飛道:“能把他們叫得來嗎?”

那人道:“放工之後,他們都回家去了,哪裏去找他們呢?”

李飛道:“你可曉得這十一個之中,有人丟了這銅牌的嗎?”

那人道:“我不曉得。我不管這些事情,你要問顧先生的。”

李飛道:“顧先生在哪裏呢?”

那人道:“他倒是住在廠裏的,現在忽然不見,大約有什麽應酬去了。”

李飛一時倒覺得無可如何,轉身與朱巡長商議辦法。

正在這個時候,忽然從外麵走進一個身材矮小的老頭兒來。那起先與我們講話的人,便指著他說道:“顧先生回來了,你們有什麽話,還是問他吧。”

李飛聽了,心中大喜。那老頭兒走過來敷衍道:“諸位要打聽什麽?盡管問我便了。”

李飛與他敷衍了幾句,知他是廠中的總管事,名叫顧讚廷,便把腰牌遞給他看。

顧讚廷看了一看道:“這是我們廠裏工頭掛的。”

李飛道:“近來這幾天,可有人遺失這塊銅牌嗎?”

顧讚廷道:“有的,兩三天前,馬小三遺失了一塊,他來同我說,要補拿一塊,我還沒有補給他哩。”

李飛道:“馬小三現在哪裏?可能叫他來嗎?”

顧讚廷道:“他放工之後,回家去了。你們有什麽事情,還是到他家裏去找他吧。”

李飛道:“他家在哪裏?我們不認得呀!”

顧讚廷開了抽屜,在一本簿子上,查了一查道:“他住在靈隱寺北麵新育巷矮屋裏邊。你們到了那裏,一問便知道了。”

李飛聽說,在靈隱寺附近,不覺點了點頭,當時不敢耽擱,別了顧讚廷出來,跳上汽車,叫車夫趕快開到靈隱寺去。

一刻鍾之後,我們在靈隱寺山門口下車。

這時候天色已黑,大約有八點鍾了,新育巷離寺不遠,警察們都認識的。大家到了巷口,李飛命警察不必進巷,站在巷口等著。我們三人,便踱進巷去。

那巷裏隻有一兩盞半明不滅的天燈,暗得像鬼火一般。我們一腳高一腳低走了五六家門麵,方才看見一所矮屋。

我恐怕他們動手的時候,論不定要惡鬥一場,所以趕緊退後一步,站在對門一家人家的簷下,躲在黑暗中,看他們辦事。

當時朱巡長便走上前去,伸手碰門。停了一會,“呀”的一聲,門開了,走出一個身材很高大的漢子來。

黑暗之中,看不清他的麵貌,隻聽得他放著很粗的聲音問道:“你們找哪一個?”

朱巡長道:“我要找馬小三,他可是住在這裏?”

那漢子道:“不差,你找他有什麽事情?”

朱巡長道:“有人托我帶一封緊要的信,必須要當麵交他。”

那漢子道:“信在哪裏?你交給我吧。我就是馬小三。”

李飛一聽這話,便搶步上前,拍著馬小三的肩膊道:“好,馬小三,你的事情犯了,別假裝癡呆了,跟我們走吧。”

馬小三一聽這話,駭了一跳道:“什麽事情?”

李飛笑道:“沒有什麽,不過是秦建平那一樁案子,要你去做個對證罷了。”

馬小三一聽“秦建平”三個宇,格外的驚惶起來,硬著頭皮說道:“什麽秦建平,我不認識他。”一麵說著,一麵要想把門關閉。

李飛的身體,何等積伶[3],急忙搶步上前,將門推住。朱巡長便躥上前去,伸手要扭馬小三。馬小三大怒,便和朱巡長動起手來。

李飛在袋裏取出警笛,放在嘴裏一吹,巷口的警察,飛也似的搶了進來,頓時一擁上前,把馬小三圍住。

這時候屋裏又跑出一個漢子來,不問情由,舉拳向朱巡長便打。朱巡長一聲吆喝,眾警察又上前把他拿住了。一問姓名,卻是馬小三的兄弟馬小四。警察取出兩副手銬,把他們的手銬了。

李飛和朱巡長又走進屋裏去查看,隻見裏邊隻有一個老婆子、一個年輕的婦人、兩個小孩子,駭得在那裏索索地抖。朱巡長也不去威嚇他們,便和李飛一同出來。

李飛向我招一招手,我便從黑暗中跑了出來。馬小三弟兄見了我,覺得十分詫異,四目灼灼,盡著向我看,我倒被他們看得有些害怕起來。

朱巡長命警察解著馬小三弟兄,走出巷去。李飛拉著我的手,跟在後麵。出了巷口,大家跳上汽車,飛也似的回轉公立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