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函

陰曆七月十五日下午一點鍾,李飛剛要出去,忽然接到了一封奇怪的函件,那信上寫的是:

李飛先生鑒:

仆與先生,素不相識,今貿然致書於先生,亦自知其冒昧,幸先生之勿罪也。

仆聞先生以“中國福爾摩斯”自居,年來屢破奇案,嘖嘖人口。然既有福爾摩斯,即不可無大盜如亞森·羅平[1]者,為之點綴。仆誠不敏,竊有誌為“中國之亞森·羅平”。江氏盜案,即仆小試其技之一端。

今江氏以此案屬之先生,可慶得人,乃先生於偵緝之初,即歸罪於江氏之女傭,妄相揣測,不究事實,抑何可笑乃爾!要知女傭語言不符,固屬確情,然彼實無罪。盜物者我也!

先生而固欲為“中國之福爾摩斯”,即當竭智盡慮,與仆周旋。若徒顢頇[2]含糊,罪及無辜,則彼警局鷹犬之包探,亦複優為之,何必先生?先生休矣!

今限先生於三日之內,揭破此案,不則先生盛名,當與江氏之飾物而俱逝!“中國福爾摩斯”之頭銜,不複能屬之先生矣!幸先生圖之。

中國亞森·羅平 上

李飛讀完這一封似譏似諷的怪函件,心中覺得非常詫異,暗想江氏這一件盜案,昨夜差不多已經查得很明白了,那個女傭金嫂,的確是一個很重要的嫌疑犯,種種疑竇甚多,決不能說是冤屈了她。

但是這一封怪信,卻又是怎樣寄來的呢?難道說是她的同黨,有意寄這麽一封奇怪的函件來,意欲淆惑我探訪的心思嗎?

他後來一想,覺得又不對。這一封信,文理很清通,字跡也很端正,而且此人能知道福爾摩斯和亞森·羅平的故事,一定是個愛看小說的人。這案倘然是金嫂所做,那麽她的同黨裏,未必有這樣一個人才。如此推想,難道金嫂果然是冤枉的嗎?

李飛手裏捏著那封信,腦海中疑雲層層,一時推撥不開。他把這封信又細細地研究了一回,見那信封信箋,都是洋紙做的。信是用毛筆蘸著藍墨水所寫,信麵的旁邊,隻署著“名內具”三個字。看他的字跡,是學那何道州[3]的一派,但是筆致十分倔強,好像恐怕人家認出筆跡,故意做成這個樣子的。

他經過這一回的研究,又發生了兩個疑問:第一層是毛筆蘸著藍墨水寫字,用的人很是少見,這人既然要用藍墨水寫在洋紙上,卻為何不用鋼筆呢?第二層是據這人信中所說,與我素不相識,既然大家沒會過,為何又怕我認出他的筆跡來呢?

李飛想到這裏,疑竇更多。他又把郵局的圖章一看,是十三分局遞送來的。這十三分局,設在哪裏,可以向郵局查問。但是據這一層,也決不能斷是這發信的人,住在那裏。即使前去查問,也是勞而無益的。

他一個人默想了一回,把這封怪信塞在袋裏,戴了草帽,拿了根手杖,便匆匆地出去了。

在接到那怪函的前一天,便是七月十四日的晚上,李飛忽然受了一個朋友的請托,前去踏勘一樁盜案。

這盜案發生在閘北寶山路人和裏一號江公館。那江公館的主人,名叫江春甫,原籍江西,在前清時候,做過幾任知縣,手裏很有幾個錢。民國成立,他年紀大了,也就不作出山之想,把家裏搬到上海來,借著這十裏洋場[4],做一個世外桃源。

他膝下有一子一女,那兒子是前妻生的,名叫江芝山,年紀三十左右,從前在中學大學裏,都讀過好幾年書,後來改就商業,就做了那中西貿易公司的經理。芝山為人,十分精明強幹,倒是個商界中的長才[5]。

那中西貿易公司,規模很大,資本也很充足。江春甫便是公司裏的大股東,他的資產,差不多都存放在這一個公司裏頭了。他現在的夫人,是個續弦,隻生一個女兒,名叫江漢英,年紀也有十九歲了,新近在女中學裏畢業,已經對了親[6],八月裏便要出嫁了。

在被盜的那一天傍晚,芝山從公司裏回來,吃過夜飯,因為這一天是星期六,明日可以休息,心中十分高興。他把《新聞報》的第三張一看,說“大舞台”今晚的戲,倒還不差,要請他父母妹子去看戲。

春甫夫婦和漢英,見芝山這樣高興,自然也很讚成。芝山就打電話去定座,一麵關照他夫人,一同前往。

八點鍾敲過,大家收拾好了,便一同出門,去到“大舞台”看戲。江公館的男女傭仆,共有六人:兩個是女傭、一個老仆、兩個包車夫、一個燒飯的。這幾天那老仆因為害病,回家去了;燒飯的向來是早來夜去,不住在公館裏的;他們闔家去看戲,包車夫是不必說,一定要拉著車子同去的;兩個女傭,帶了一個,隻留著一個女傭叫金嫂的,在家看守門戶。

那金嫂的年紀,不過二十八九,來到江公館,已經有一年多了。平日看她的為人,倒還誠實,手腳也還幹淨,不是那種偷偷摸摸的。有一天芝山的夫人,丟了一隻珠環,那環上的一粒牛奶珠,足值一二百塊錢。後來金嫂在掃地的時候,忽然拾著了,她倒並不隱瞞,老老實實地交還主人,芝山的夫人,還賞了她十塊錢。江公館闔家的人,都很稱讚她老實,所以這一回出去看戲,隻留著金嫂一個人,在家中看守,大家都覺得是十二分的放心。

芝山陪著他父母妻妹,到“大舞台”,坐在包廂裏,看了幾出戲。約莫到十點鍾左右,忽然來了個春甫的外甥徐義生。

義生走到他們的包廂裏,拍著芝山的肩膀道:“我在底下尋你,原來你倒在包廂裏。”一麵便招呼春甫夫婦和漢英等,談了幾句。

春甫要挪一個座兒,叫義生看戲,義生搖手道:“我有話要與表兄商議,不要看戲。”

芝山便站起來道:“這戲我也懶得看,此地不便講話,我們到外邊去談吧!”說著便拉了義生,走出包廂去了。

一會兒他又回來,向他的妹子說道:“我在二馬路[7]興業裏西方公司樓上,與義生談一件事情,將近完戲的時候,你們打發車夫來,叫我一聲,可以一同回去。”

漢英點點頭,芝山便匆匆地去了。

十一點半鍾之後,好戲上場,大家正在看得起勁,案目[8]阿福忽然跑進包廂來,對春甫說道:“公館中有電話來,說是有十分要緊的事情,請老爺或是大少爺趕快去聽!”

春甫詫異道:“我們公館裏,隻有一個女仆,在那裏看守門戶,不見得有電話打來,你不要弄差了!”

阿福道:“我問清楚了,的確是你們公館中打來,不會弄差的!”

春甫見芝山不在,隻得自己走出去,到那電話間裏,把聽筒湊在耳上,問了一聲:“是誰?”

隻聽得那邊果然是女傭金嫂的聲音,金嫂在電話裏,斷斷續續地顫聲說道:“不好了……老爺……大少爺,趕快回……回來……家中來了強盜……搶了東西去了……快快回來……”

春甫聽到這裏,隻駭得心驚手顫,麵容失色,把聽筒一擱,氣急慌忙地奔回包廂裏,顫巍巍地說道:“快快回去,不要看了!家中出了不測的事情了!”

他的夫人詫異道:“家中出了什麽事情?這樣要緊?”

春甫蹙著眉頭道:“不要問了!趕快回家去再說!咳,芝山又跑到哪裏去了?”

漢英接口道:“他在西方公司,和義生哥哥談話。他關照我的,我們要走,就打發車夫去叫他。”

春甫點點頭,便催他們快走。三個女眷見他急得這樣,不知為了何事,大家麵麵相睹,隻得跟著他走出戲園。

春甫一麵打發車夫去接芝山,說有萬急的大事,叫他趕緊回來;一麵便低聲和他妻子媳婦說道:“剛才金嫂打來的電話,說家中來了一夥強盜,把東西都搶了去了。你們想想,這不是糟透了嗎?”

三個女眷一聽此言,都駭得麵如土色,當時大家便趕緊叫了人力車,飛也似的趕回家去。

到了家中,金嫂出來開門,春甫忙問她道:“怎麽樣了?這強盜幾時來的?搶了些什麽東西?”

金嫂戰兢兢地說道:“大約十一點鍾模樣,有人前來敲門,我以為是你們回來了,急忙出去開門。誰知大門一開,卻擁進來一夥強盜,手裏都拿著手槍。一個人把手槍對著我的胸口,做出要開放的樣子,其餘幾個人,便一擁上樓。我被他們把手槍鎮住了,動又不敢動,喊也不敢喊,眼見著他們搶了東西,一窩蜂地去了。等他們出去之後,我方能夠打電話到戲園裏,報告你們知道。這種事真要把我駭死了!”

春甫聽金嫂這樣說,便對他夫人和媳婦道:“你們還不到樓上去看看,到底搶去了什麽東西?好開一失單,報告警察局呀!”

這句話提醒了三個女眷,她們便飛也似的奔上樓去。芝山的夫人,一眼看見自己的房間,門不動,戶不開,心中便放下了一半。

唯有漢英的母親,跑到自己的房門口,見房門已經開直在那裏,心中便知不妙,等到奔進房去,隻見櫥門也開了,箱子也破了,櫥裏的衣服什物,丟了一地。一隻放首飾的匣子,放在櫥底下一隻洋鐵箱子裏邊,四麵用舊衣裳遮著,藏得十分秘密,誰知也被強盜搜出來了。

這一次出去看戲,因為聽得外邊搶案頗多,深夜回來,恐怕有什麽危險,貴重的首飾,不敢插戴,所以一概都在這匣子裏。如今空匣子丟在房門口,裏邊的首飾,都被強盜搶了去了。她一見這個情形,心中又氣又急,便在房中捶床拍桌地大哭起來。

此係《繪圖偵探之敵》(世界書局印行,1925年12月再版)所收錄《怪函》(改題為《無頭怪函》)之插圖。

漢英正在自己房中檢查,一聽得她母親的哭聲,便趕過來勸解。其實漢英的心中,卻比她母親更要難過。因為她母親年紀快老了,這種首飾,都用不著戴了,她母親隻生她一個人,自然格外地愛惜。如今嫁期將到,眼見得她母親一定要把所有的貴重首飾,一股腦兒作為陪嫁的東西,誰知無緣無故,忽然被強盜完全搶了去,這不是搶她母親的東西,簡直可算得是搶她自己的東西,她豈有不心疼之理呢?

這時候芝山也回來了,他還把那表弟徐義生,拉了一同來。兩人到得家中,聞說強盜搶了許多東西去,都駭了一跳。

芝山上樓看了一看,便催他母親和妹子,趕緊把所失的東西,檢查明白,方好報告警察局,叫他們派包探前來踏勘。

春甫聽了,在旁邊歎口氣道:“東西已經搶去了,就算報告警察局,請他們偵緝,也不過是虛應故事,斷然沒有效果。我看中國的包探,都是些土匪流氓、酒囊飯袋,哪裏真會探什麽案子呢?中國的福爾摩斯,恐怕還沒有產生哩!”

春甫這幾句話,倒把站在旁邊的徐義生提醒了,他便上前說道:“舅父說中國沒有偵探的人才,但是我倒想起一個人來了。我有一個同學,名叫李飛。此人年紀雖輕,偵探的知識,卻研究得很深。我在亞東公學讀書的時候,為了一件失竊的案子,幾乎橫被冤誣,幸虧李飛仗義偵查,方能水落石出,保全了我的名譽。我至今提起這事,還是十二分地感激他哩!近年來聞得他的偵探知識,研究得更高明了,不論什麽疑難的案子,凡是經他著手偵查,沒一件不水落石出。我們許多同學,人人佩服他,大家上他一個徽號,稱他‘中國福爾摩斯’。我想這一件案子,何不托他偵查,或者能人贓並獲,亦未可知。他雖然不是辦公的人員,也不是什麽私家偵探,但是有人托他偵查疑難的事情,他卻很高興的。我與他是老同學,我去托他,他諒來決不會推辭的。”

春甫聽說,便很高興,立刻托義生去請。

芝山卻向義生道:“你說的李飛,莫非就是在張允文席上見過的那人嗎?”

義生道:“不差,就是那個戴黑眼鏡的。”

芝山冷笑道:“這個就算是‘中國的福爾摩斯’嗎?年紀輕的學生,看了幾本偵探小說,便自命為‘福爾摩斯’,居然也有人信托他,真是笑話!我看還是報告警察局的好。”

義生聽芝山不信李飛有偵探的才能,心中很不服氣,便再三勸他舅父,去請李飛來偵查。

春甫道:“警察局當然要報,李飛也不妨請他來看看,雙方並進,也許有一方麵,能破這案子。”

義生道:“李飛每晚睡得很遲,我此刻就去請他,他一定還沒睡哩!”

春甫道:“那麽你就辛苦一趟吧!”又對芝山說道:“你也與義生同去,我們托人家的事情,理當自己去走一趟。這裏報告警察局的事情,我想把燒飯的掌生叫來,就命他去辦吧!”

芝山奉了父命,自然沒有推辭,便與徐義生兩人,坐了自己的包車,一同去見李飛。

兩人到李飛家裏,李飛果然還沒睡哩。江芝山與李飛,也有一麵之識,大家倒不必介紹。

坐定之後,義生把來意說明,李飛起先自然一再推辭,後來經兩個人再三地懇請,隻得答應了,當時便請芝山將這件案子的大略情形,說了一遍。

李飛聽完之後,也不說什麽,想了一想,便站起身來道:“我們到府上去看看,也許能查出一點端倪來。”

芝山道:“很好!”

三人一同出來,坐著車趕到江公館。義生引著李飛進去,替他與江春甫介紹。春甫不免說了幾句“久仰盛名”的寒暄話,隨時將這事又大略述了一遍,就托李飛替他偵查。

李飛先把那女傭金嫂,叫到跟前。金嫂見是個陌生人,很有些畏懼的樣子。

李飛問她道:“你主人什麽時候出去看戲的?”

金嫂道:“大約八點鍾敲過。”

李飛道:“你主人出去之後,家中隻有你一個人嗎?”

金嫂道:“不差!隻有我一個人。”

李飛道:“這班強盜是什麽時候進來的?”

金嫂道:“大約十一點鍾左右。”

李飛道:“他們怎樣進來搶劫的?”

金嫂道:“我在裏邊聽得敲門的聲音,以為是主人回來了,趕緊出去開門,誰知大門一開,這班強盜卻擁了進來。”

李飛道:“那時你可曾叫喊?”

金嫂道:“他們手中都有手槍,所以不敢叫喊。”

李飛道:“他們一共有幾個人?”

金嫂道:“當時我也駭得昏了,沒有看清楚,大約總有七八個人。”

李飛很注意地道:“七八個人嗎?人數倒不少呀!”說著便站起身來,走到客堂外的天井裏,從懷中取出一個電筒,握在手裏,傴僂著身體,把電筒不住地向地上照看,好似在那裏尋覓什麽東西一般。

那天井是水門汀[9]的,地上很是清潔,並沒有什麽東西,大家都覺得很奇怪。

停了一會,他又把電筒照到客堂裏來了,四圍照了一遍,他又問金嫂道:“這班強盜進門之後,就上樓去嗎?”

金嫂道:“不差,他們都一擁上樓。樓下隻有一個人,拿著手槍,把我看守著。”

李飛點點頭,笑了一聲,這一聲卻笑得十分冷雋,倒把金嫂駭了一跳。

李飛也不睬她,留心看那江公館的房子,是三開間兩廂,上樓的扶梯,便在客堂背後,後門卻在灶披[10]的側麵。

李飛請芝山引導,一同來到灶披裏,他先走到後門的旁邊,把電筒向地上照了一回,又回過頭來,把芝山等看了一看,忽然問芝山道:“這後門的內外,出事之後,你來查看過了嗎?”

芝山搖頭道:“我沒有來過。”

李飛點點頭,又留心看那後門上,裝著一柄彈簧鎖,隻能屋內向外開,外麵開進來,卻必須要用鑰匙的。

李飛問道:“這門外是什麽地方?你們平常可在此進出的嗎?”

芝山道:“門外是一條小弄,平常出進,白天總是走大門的。唯有我晚上回來,有時候很晚,家裏的人都睡了,我便打從後門進來。”

李飛道:“後門上有幾柄鑰匙?”

芝山道:“隻有一個鑰匙,就帶在我的身邊。”

李飛點點頭道:“這裏查過了,我們上樓去看吧!”

芝山引李飛上樓,李飛又照著方才的樣子,在樓梯上和樓板上,都細細地用電筒照過,然後隨著芝山,走進那老夫婦的房裏。

這一間是在左麵的廂房樓上,李飛走進裏邊,先在房裏樓板上照了一會,又問芝山道:“出事之後,你可曾到這房裏來查看過哩?”

芝山道:“我剛才在房門口看了一看,沒有走進來。”

李飛道:“失去的東西,現在大概總查明了,共失去了些什麽東西?”

春甫道:“失去的都是金珠鑽石的首飾,衣箱雖然打開,卻一件沒有失去。”

李飛道:“你們出去的時候,房門可曾鎖好?”

春甫道:“鎖好的。我們房門上都裝的是彈簧鎖。”

李飛道:“強盜進來的時候,一定把鎖撬壞了。”

春甫道:“門上的鎖,倒一點沒有撬壞,想來他是用百合鑰匙開的。”

李飛過去一看,果然房門上的鎖,還是好好的,沒有撬壞。他又問芝山道:“你的房間在哪裏?強盜可曾進去嗎?”

芝山道:“我的房間,就在右邊的廂房樓上,強盜倒沒有進去,所以一點沒有失掉什麽。”

李飛道:“這倒是件奇事!他們為何到了這一間,卻不到那一間去呢?”

義生道:“也許他們恐怕時候太久了,或有不便,搶著了一票首飾,就急急忙忙地走了。”

李飛微笑不語,便同著芝山等一幹人,走下樓來。

到了客堂中間,他便發言道:“我偵查的手續,已經完畢,如今卻要發表我的意思了。我第一層要發表的,便是那女傭金嫂的言語,完全是造出來的,並不是實情。這一層我可決定的了!”

李飛說到這裏,大家都把目光射到金嫂的臉上,那金嫂頓時急得臉上失色,她硬著頭皮,還上前質問李飛道:“你說我的話完全不實,有什麽憑據?”

李飛笑道:“要憑據嗎?我若是一件件說出來,多得很哩!你說強盜進來的時候,不是在十一點左右嗎?今天晚上十點鍾,曾經下過一場陣雨,到十一點鍾時,天雖暗了,地上卻還濕得很,要是照你所說,果然有七八個人,進門搶劫,那麽從大門口一直到樓上,一定要有許多泥水的腳印。但是我細細地查察,見那天井、客堂裏邊,男子的腳印很少,難道這班強盜,都是飛行絕跡,足不踮地的嗎?這是一層不對。據你所說,強盜共有七八人,但是現在調查明白,樓上隻被搶去一匣首飾,其餘貴重的衣服等物,一件都沒有拿去,難道他們七八個人,就隻能拿一匣首飾,所以把其餘的東西,一概犧牲不要了麽?這又是一層不對。隻要就這兩層看來,就曉得你所說的話,完全是靠不住了!”

金嫂聽李飛提出這兩層疑問,一時無詞以對,但是事已如此,隻得一口咬定,說的確有強盜來搶劫的。

李飛也不去睬她,便一麵對春甫父子說道:“據我看來,這件案子,明明是一樁竊案,不是盜案。大概這偷東西的人,一定是個內賊,或者是個有內線的外賊。所以房門上的鎖,並未撬壞,他居然能開了進去。首飾匣子藏在洋鐵箱裏,這樣秘密,他也能尋了出來。至於櫥裏和箱子裏的各種衣服,他有意丟了一地,其實是借此掩人耳目的。他的目的,並不在此,所以一件也沒有偷去。這個內賊究竟是誰,我一時沒有尋出確實贓證,不能指定。不過這女傭金嫂,既然言語不實,她就是一個重要的嫌疑犯了!”

李飛說到這裏,聽的人個個點頭,江氏一門的人,都說想不到金嫂會做這種事。這才是人心難測哩!金嫂聽說她犯了重大的嫌疑,急得她叫起撞天屈來,指手畫腳,又哭又辯,賭了不少的重咒,但是也沒有人睬她。

正在紛鬧的時候,春甫打發車夫去叫的那個飯司掌生,慢吞吞地走進來了。他一到客堂裏,向金嫂看了一眼,忽然走到春甫的身邊,垂著手低聲說道:“家裏的事情,車夫與我一路來,已經說過了。但是我有一件事,不能不回稟老爺。剛才十一點鍾敲過,我出去買一樣東西,在海寧路的轉角上,遇見金嫂的。她把頭旋轉了,好像沒看見我,但是我卻看得清清楚楚。現在據金嫂說,十一點鍾時候,強盜正在搶劫,這句話恐怕有些不對吧!”

春甫點點頭,便問金嫂道;“你既然說這件事冤屈你的,那麽你十一點鍾的時候,為什麽到海寧路去?”

金嫂聽說,吃了一驚道:“我今天一天在家,沒有出去呀!”

春甫道:“你不必抵賴!掌生明明看見你的。”

掌生也說道:“我與你並無冤仇,何必要誣陷你呢?十一點鍾的時候,我的確在海寧路轉角看見你。那時候有一個巡捕,在那裏打黃包車夫,那車夫撞在你身上,你還罵他哩!”

金嫂見掌生說得清清楚楚,便俯首無辭,不與他爭辯了。

春甫與義生等,都說金嫂這一次出去,一定是去把贓物寄在哪裏。芝山不置一辭。

李飛這時候,卻反有一點懷疑的樣子。春甫向金嫂硬嚇軟騙,要她說出贓物的所在,但是金嫂卻矢口不認,問她十一點鍾到哪裏去,她又不肯說,再要追問,她就抽抽咽咽地哭起來了。

漢英的娘聞說這事是金嫂做的,氣得要和她拚命,幸虧漢英和芝山的夫人,把她勸上樓去。

這時候已經兩點鍾了,依春甫的意思,要想連夜報告警察局,請他們派兩個包探來,向金嫂追問。

倒還是義生在旁說道:“這事既有端倪,便盡可向金嫂身上追問,她要是不肯供出,再送警局,也還不遲。現在已經半夜了,前去報告警局,頗有不便,倒不如明天再說吧!”

芝山和李飛,也讚成此說,李飛把春甫拉到一邊,低聲地說道:“這一件事情,金嫂雖有重大的嫌疑,但是究竟是否主犯,一時還不能明白,而且其中還有一二小小的疑竇,未曾解決。所以現在切不可怎樣難為她,今夜最好命人陪伴著她,免得鬧出別的亂子來。要是這事果然是她做的,那麽等我明天把她的贓物查到了,她自然無從抵賴了。”

春甫點頭稱是,李飛又道:“這事已告一小結束,時候不早,我要回家去了。明天早上,恐怕不能來,午後兩點鍾,我準到此地來,究竟怎樣辦法,大家再商議吧!”說著便起身告辭,春甫父子和徐義生,送到門口,再三道謝。

春甫命自己的車夫,把李飛送回家去。

第二天的午後,江公館又來接李飛前去。

李飛剛要出門,便接到那一封離奇不測的郵信,閱過之後,頓時滿腹疑雲,一時委決不下。他第一樁疑心的,便是那金嫂同黨,故意寫這一封怪信來,淆惑視聽。但是轉念一想,金嫂的同黨,斷沒有寫這一封信的程度。第二層他疑心是徐義生有意寫這封信,來和他開玩笑的。但是轉念一想,義生的筆跡,又完全不對,而且他也未必會無緣無故,來尋什麽開心的。

他想過這兩層之後,腦筋裏忽然像電光似的一閃,發現了微微一線的光明。他從這一線光明,推想開去,覺得越想越不差了,便自己駭了一跳,暗暗地喊聲“啊呀”。

這件案子,莫非金嫂果然是不相幹的嗎?我如何卻把“嫌疑犯”三個字,貿貿然加到她的身上去呢?如今好了,我有了這一線光明,這案必能水落石出。她倘若果然是冤枉的,我就可以替她辯白了。

他正在輾轉推想,一霎時已到江公館。

李飛走進裏邊,江春甫出去了,芝山和義生迎了出來,把李飛讓進東廂房的會客室裏。

李飛坐定之後,問起昨晚的事情。

芝山道:“昨晚我們派了一個女傭、一個車夫,把金嫂看守了一夜。我父親母親,再三向她盤詰。據她自己說,我們出去看戲之後,她的確出去過一趟,到十一點鍾過後,方才回來。她回到家中,見大門半開著,情知不妙,上樓一看,果然我母親的房間裏,已經弄得一塌糊塗。她一時情急,為自己脫卸地步,隻得編了一派謊話,說是強盜進來搶劫,打電話到戲園裏,報告我父親。這些話是真是假,我們也分不清它。我父親問她十一點鍾的時候,到底到哪裏去的,她卻再也不肯說明。今天早上,我們報告了警察局,剛才來了兩個包探,把她帶回局中去盤問了。”

李飛聽芝山敘述完畢,便問他道:“這金嫂是薦頭[11]店薦來的嗎?”

芝山道:“是的。”

李飛問了那薦頭店的地址,寫在記事冊上。

這時候芝山的車夫進來說,外邊有客人要見他,芝山便走出去了。

芝山走後,徐義生便低聲向李飛說道:“我舅父舅母,剛才托我把一種家庭的內情,告訴你聽。我現在這個舅母,乃是續弦,芝山並不是她養的。她隻生一個表妹,下月就要出嫁了。現在所偷掉的,都是我舅母的東西,估價約值一萬幾千元。這種首飾,我舅母都預備給我表妹的,但是芝山曉得了,心中很不高興,現在忽然被人偷掉,芝山很有些幸災樂禍的樣子,不大高興追究。但是我舅父舅母,卻十分著急,因為現在家中的銀錢權,都在芝山手中,倘然這幾種首飾,不能璧返,再要拿銀錢去買,芝山是決不肯答應的了。所以我舅父舅母,教我重托你,隻要贓物能夠璧返,這竊賊也可以不必十分追究了。”

李飛聽義生說這一段話,覺得很有趣味,把手中的行杖,不住地敲著地板,好像在沉思什麽。

這時候恰巧芝山又進來了,李飛便站起身來道:“我還要出去一趟,大約四五點鍾再來。這件案子,裏邊還有奧妙,我已經有些明白了。等我調查清楚之後,再說給你們聽吧!”說著便辭別了芝山、義生,匆匆忙忙地出去了。

四點鍾以後,李飛又到江公館,這時候春甫已經回來了,正在與義生談話,芝山卻不在家。

春甫見李飛進來,急忙讓座,與他寒暄了幾句,便問這案子調查得怎樣,贓物可有些端倪嗎?

李飛點頭道:“這件案子,差不多十之八九,已經明白了。金嫂的確是冤枉的,她昨天晚上,雖然私自出去一趟,其實與此案毫無關係。”

春甫道:“既然沒有關係,她為何不肯說出去的地方來呢?”

李飛道:“我為了這一層,剛才特地去調查。我到薦頭店裏,細細地一打聽,方知金嫂的丈夫,早已死了。她在潘公館做的時候,與一個車夫叫順金的,發生了暗昧關係,所以把她停出來的。現在這個順金,在愛爾近路[12]周公館拉包車,金嫂昨晚出去,就是去看順金的。你想叫她怎樣說得出來呢?順金處我也去過,已經完全證明。本來這種暗昧的事情,我應當替她保守秘密,但是要證明她的無辜,那就不得不宣布了。所以據我看來,這偷東西的,的確另有一人,這個人我已經有些知道了。金嫂出外回來,東西已經偷去,她一時心慌,要想脫卸自己的幹係,所以自作聰明,編了這個強盜搶劫的謊語,誰知卻反而弄到她自己身上來了。”

春甫聽了李飛這一番話,很詫異地問道:“這事既然不是金嫂所為,到底是哪一個做的呢?”

李飛道:“這個偷東西的人,一時還不能宣布,而且據我看來,是永遠不能宣布的了。”

春甫道:“這倒奇了,為何這竊賊的名字,永遠不可以宣布呢?”

李飛道:“其中自有一個道理,我勸你還是不要問吧!”

春甫道:“竊賊不追究,倒也可以。不過贓物可以璧返嗎?”

李飛道:“也許能夠追回,但是我還說不定哩!我的意思,金嫂既是無辜,快快叫警局放她出來吧!”

春甫搖頭道:“依我的意思,贓物還沒有查得,金嫂還不能放她,而且警局中也未必肯答應呀!因為我已經出了兩千塊錢的賞格[13]了。”

李飛想了一想道:“既然如此,待我先去把贓物查出,再行定奪便了。”

他說完這句,忽然把義生拉到門外,唧唧噥噥,講了半天,然後一同進來。李飛便向春甫告辭,回家去了。

明天下午,江芝山忽然接到一封信,信麵上署著“名內肅”三個字,拆開一看,那信中說道:

中國亞森·羅平君鑒:

你給我的這一封信,我收到了。我雖然歡喜研究偵探的學識,卻並不曾自居為“中國的福爾摩斯”,別人或者把這個徽號,加在我的身上,但是我絕對不敢承認呀!

你把江公館的案子,限我在三天內探明,如今我不到兩天,已經偵查得明明白白。雖然比不上福爾摩斯,但是“偵探家”這三個字,大約也可以當之無愧了。

你說江公館這件案子是你做的,與女傭金嫂,毫不相幹,這話倒一點不差。你做這件案子,機會真算是好極了,我也險些被你瞞過,把罪名加在金嫂身上。要不是你寄給我那封怪信,恐怕此時還沒有端倪哩!這一層我倒要謝謝你的!現在我把這件事的內幕,一起給你揭破了吧!

你做這一件案子的原因,卻是氣不過你那個同父異母的妹子。你妹子快要出嫁了,你後母一定要把自己所有的貴重首飾,暗中給她的愛女,你因為這一層,心中十分不快活,要想覓一個破壞的方法。後來你卻決定了,立意要把你後母的首飾,設法偷掉。好在家中的銀錢權,在你掌握,偷掉之後,她們自然不見得能夠再去買了。

以上的情形,我都是在你表弟徐義生那裏探出來的。你既然決定之後,便要實行那個計劃。十四晚上,你約家中人出去看戲,隻留金嫂一個人在家看守。

你在這一天日間,先與徐義生約好,叫他到“大舞台”來尋你,你便借此脫身,同著徐義生出來,一同到了西方公司。你又推托一樁什麽事情,在十點半鍾之後,離開西方公司,回到家中,用鑰匙開了後門,掩身進去。

在你的意思,以為即便被金嫂撞見,在自己家中,也不妨事。誰知這時候金嫂早已把大門虛掩,私自出去看順金了。你見金嫂不在家中,更為膽大,而且因此想到了一個移禍的法子,所以你就趕緊上樓,把自己房門上的鑰匙,開了你後母的房門,把匣子裏的首飾完全偷去。至於贓物藏在哪裏,我卻不知道了。

你又有意把櫥門拉開,箱子移動,衣服丟了一地,做出那外賊的樣子,然後開了大門出去,把門開著,又一直回到西方公司,與徐義生談天。直到你父親打發車夫來叫你,你方才拉著義生,一同回去。

那倒黴的金嫂,回到家中,見家中出了竊案,駭了一跳,一時情急,意欲脫卸自己的關係,所以造了一個盜劫的謊話,打電話報告你父親。

我那一晚到你家踏勘,一方麵識破了金嫂的謊語,一方麵卻在後門內及扶梯上,發現了幾個泥腳印。後來又在你後母的房裏,也發現了同樣的兩個。這種腳印,據我看來,是一種皮鞋式鞋子的印子。我留心看眾人的腳上,隻有你穿著皮鞋式白帆布的鞋子,所以我問你可曾到過後門口及失竊的房裏,你卻回說未曾到過。

我當時也一心注意在金嫂的身上,以為這幾個腳印,一定是金嫂的同黨,從後門進來時候留的。因為十四夜裏十點鍾,曾經下過一陣雨,這賊在十點半鍾以後來,街上還是很濕的,所以應當留著這許多足跡了。但是我當時卻有一個疑竇,金嫂既然有同黨進來,贓物盡可托同黨帶去,何必自己出去,以致被飯司務遇見呢?

如今看來,這許多腳印,一定就是你留著的了。你寫給我這一封怪信,確是給我一個大大的光明,我就在這封信上,可以確定這案子不是金嫂做的。但是除了金嫂,還有何人呢?

就在這個時候,我便疑心到你的身上來了。為何這賊單偷你後母的東西,卻不去偷你房間裏的東西呢?十四晚發生這案子,知道的人很少,那麽十五日這封怪信,一定就是這幾個人寫的。你父親年紀大了,決不會開這玩笑。不是徐義生,便是你了。這封信是用毛筆蘸著藍墨水寫的,我忽然想起你的短衫袋上,不是扣著一管中國自來墨水筆嗎?大概筆管裏裝的是藍墨水。這封怪函,就是用自來墨水筆寫的,再加上隔夜所見的腳印,我便十分疑心是你。

這件事本來是你們的家務,我也不便幹預,但是其中牽及無辜的金嫂,我又不能不幹預。現在你父親的意思,若不查出真贓實犯,便不肯將金嫂釋放。你做了這件事,累及無辜,於心何忍?

我替你想想,倒不如將贓物送到我處,待我含含糊糊,送還你父親,將金嫂放出。我自當嚴守秘密,不給你家中人知道,這件事也就完了。否則我不忍見金嫂無辜受累,隻得將此事宣布,你可不能怪我的。

你的意下如何?請在二十四小時內答複我!愈速愈妙!

知白

這一天晚上,江芝山果然把各種首飾,包了一包,遣人送給李飛。

李飛連夜送還江春甫,隻說竊賊已經逃走,不必追究了。金嫂毫無關係,當然把她釋放出來。

李飛查明了這案,江春甫和金嫂,固然是十分感激,其實最感激他的,要算是那位江漢英女士了。

[1] 亞森?羅平(Arsène Lupin):法國偵探作家莫裏斯?勒布朗(Maurice Leblanc,1864—1941)筆下著名的俠盜形象,也常譯作“亞森?羅蘋”“亞森?羅賓”。

[2] 顢頇:形容不明事理,糊裏糊塗。

[3] 何道州:即何紹基(1799—1873),湖南道州(今道縣)人,字子貞,號東洲,別號東洲居士,晚號蝯叟。晚清詩人、畫家、書法家。

[4] 清朝末年,上海的租界區域中有一條東西走向,長約十裏的大街,因洋人聚集,洋行與洋貨充斥,因此上海人稱之為“十裏洋場”。後亦用為上海的代稱或比喻熱鬧繁華的地區。

[5] 長才:特出、專精的才能。

[6] 對親:結為姻親。

[7] 二馬路:今上海市九江路。

[8] 案目:舊時劇場中招待觀眾及帶領找尋座位的人員。

[9] 水門汀:水泥,為英語cement的音譯。

[10] 灶披:即灶披間,廚房。

[11] 薦頭:舊時以介紹傭工為業的人。

[12] 愛爾近路:今上海市安慶路。

[13] 賞格:懸賞所定的報酬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