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窗人麵

(上)

汪兆雄是李飛的舊同學,他們倆在亞東公學的時候,算得是很知己的朋友。後來大家畢業出來,李飛考入東方大學,汪兆雄卻改就了商業,在大西洋航業公司辦事,彼此不大見麵,也就漸漸地覺得疏遠了。

這一天是七月八號,天氣很熱,東方大學已經放暑假,李飛住在家裏,早晨起來,閑著沒事,便靠在書房裏一張藤椅上,拿一本小說消遣。

剛看了三五頁,忽然來了兩個客人,一個便是汪兆雄,還有一個卻不認識。此人三十開外年紀,衣服很華麗,眉目之間,露著很精明強幹的樣子,像是一個商界中人物。

李飛放下小說書,把兩人讓進書房,汪兆雄便替那人介紹。李飛與他互通了名姓,方才知道此人名叫許誌良,是大西洋航業公司的副買辦。

大家坐定之後,寒暄了幾句,汪兆雄就說道:“我們今天到此,一則我與你好久不見,特地過來望望你,二則因為許先生有一件事情,要想托你辦理,所以陪著他一同來的。”

李飛道:“許先生有什麽事情,要托我呢?”

兆雄道:“你在亞東公學的時候,是個出名的福爾摩斯,偵破了好幾件離奇的案子。我們同學,哪個不佩服你?我與你半年不見,大約你的偵探知識,一定是更高明了。現在許先生有一件很疑難很可怕的事情,特地前來托你,你總要看我的麵子,替他設法偵查才好。”

許誌良也接口道:“我時常聽兆雄兄說起,李先生的偵探術,非常高明。這一件事,非得請先生替我偵查不可!”

李飛搖著頭笑道:“這是哪裏說起?我也算得是個有偵探知識的人嗎?以前所破的幾件案子,不過一時僥幸,哪裏就算得是我的本領?你們要把我當作福爾摩斯看待,那就糟了!”

兆雄道:“你別客氣了!這件事離奇複雜,非你去偵查不可!你既然歡喜研究偵探學,這種事情,倒也是實地研究的好資料。我勸你不必推辭吧!”

李飛想了一想道:“現在暑假期內,橫豎我閑著沒事。既然你們這樣說,我也不敢推辭。究竟是怎樣一回事,不妨詳細說出來,大家可以研究研究。”

誌良道:“你肯替我們偵查,那就感激極了!”說著便把這一樁離奇不測的事情,詳詳細細,講給李飛聽。

李飛卻依舊靠在那藤椅上,鎮定了心神,聽他敘述。

許誌良道:“我父親許崇仁,是大緯紡織公司的總理,在本埠商界中,總算也有些名望。不知李先生可曉得嗎?”

李飛點頭道:“莫非以前做過德和洋行買辦的嗎?”

誌良道:“正是我父親!我們原籍是浙江嘉興,現在卻住在法租界巨籟達路[1]五千四百三十二號。這件事情,還發生在兩天之前。那一日是七月六號星期四,我早晨起來,剛在房裏洗臉,我父親忽然打發一個小丫頭把我叫下樓去。我踏進我父親的臥房,見他仰躺在一張竹椅上,麵色灰白,蹙緊了眉頭,滿露著一種恐怖憂慮的樣子。他聽見我的腳聲,突然從竹椅上直跳起來,兩目對我看著。我上前叫了他一聲,他如夢初覺,方才慢慢地坐了下來。

“我當時站在他對麵,見他這樣的神情,覺得十分詫異。他怔了一會,忽然戰戰兢兢地向我說道:‘現在有人要謀害我的性命,你知道嗎?’我聽了他這句話,嚇了一跳,急忙問他道:‘此話從何而來?’他搖著頭道:‘此話的來源,你不必管它。總而言之,我的仇人到了,他要謀害我的性命!這不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嗎?’我問他道:‘此人叫什麽名字?我們既然知道了,趕快去報告捕房,將他捉住,自然就沒事了。’他卻連連地搖手道:‘斷斷不可,這人要是被捕房捉去,他倒不見得怎樣,我的名譽卻從此掃地了。’我問他內中有什麽秘密的關係,他卻隻管搖頭,一聲也不響。

“後來他把家中幾個底下人,一個個叫進房去,再三叮囑,教他們加意防範。以後倘有生客到來,須要通報之後,方準進門。至於他的臥室裏,無論何人,不得擅自入內。他向來每天下午一點鍾,定要到廠中去走一趟。自從那一天起,便成日躲在家裏,連房門都不敢出,一天到晚,總是長籲短歎,失神落魄,好像憂慮和恐怖,環繞在他四周一般。

“我從前在商團裏邊,當過幾年會員,所以家中有一柄舊式的手槍。我父親忽然向我要了去,我說這種手槍,沒有子彈可配,差不多是廢物了。他說放在身邊,壯壯膽氣,也是好的。

“我父親的脾氣,向來很燥急,這幾天因為驚駭過甚,神經受了刺激,脾氣格外暴烈了。誰要是走到他臥室裏去,他總得跳起身來,把手槍對著進來的人,假裝著要開放的樣子。不知道的人,沒有不被他駭跑的,而且他雖是這樣的恐怖,卻絕不許別人提起這事。誰要是問了他一聲,他就暴跳如雷,大聲嗬斥。所以這件事怎樣發生,他的仇人是誰,我們簡直一點也不知道。”

李飛聽到這裏,岔口道:“他說有人要謀害他,這話靠得住嗎?也許他神經先有毛病,所以發此囈語。你們可曾請醫生替他驗過嗎?”

誌良道:“醫生已經診視過了,他說神經毫無毛病,現在因為驚駭過甚,受了劇烈的刺激,所以有些錯亂。可見得他與我說的話,並不是囈語了。而且這一樁可怕的事情,我還沒有講完哩!

“昨天晚上十二點多鍾,我因為外邊有幾處應酬,還沒有回去。家中上下人等,大概都已睡熟了。唯有我父親一個人,因為心緒不寧,不能安睡,坐在房裏看報。他偶然回轉頭來,看到右首的兩扇玻璃窗上,窗外有一個猙獰可怕的人麵孔,睜圓了兩隻眼睛,正在向室內張望。我父親一見之後,嚇得魂不附體,從椅上直跳起來,拍案頓足,放聲大喊,嚇得家中的人,紛紛起來。

“大家奔到他房裏去。這時窗上的人麵孔早已不見了,我父親因受了這樣的驚嚇,幾乎暈了過去,顫巍巍地指著玻璃窗,好容易說出了‘有人’兩個字。當時就有兩個膽大的男仆,趕緊跑到窗外去尋找,但是找了半天,連個影子都沒有看見。後來我回到家裏,他們講給我聽,我也覺得十分詫異。而且我父親暗地裏向我說,這個隔窗的人麵,的的確確,就是他的仇人。你想這不是更可怕了嗎?”

李飛道:“這隔窗的人麵,還有別人也看見嗎?我想起來,或者令尊神經錯亂,眼睛花了,所以發見[2]這種幻象,也未可知。”

誌良道:“單是我父親一個人看見,我也不敢相信他了。但是這個隔窗的人麵孔,的確別人也看見的。”

李飛點頭道:“別人也看見的嗎?這個人是誰?”

誌良道:“就是包車夫阿三。”

李飛道:“包車夫怎樣會看見呢?”

誌良道:“因為這幾天我父親膽小害怕,晚上叫阿三陪著他。這人麵發現的時候,阿三正在那裏打盹,猛聽得我父親狂喊一聲,把他驚醒。他坐的地方,正對那兩扇玻璃窗,所以他抬起頭來,看得清清楚楚。那窗上果然有一個人麵孔,頭上戴一頂闊邊的草帽,頦下有一二寸長的連鬢胡髭,麵目猙獰,很是可怕!當時阿三嚇得也喊起來,眨眨眼那個麵孔就不見了。這樣看來,我父親所說的,確有其事,倒並不是幻象了。”

李飛道:“令尊房中,還有別人嗎?”

誌良道:“我母親去世三年了,我父親本來有一個姨娘[3],是堂子[4]裏討回來的。不瞞李先生說,這位姨娘,很不安分。今年三月裏,忽然席卷所有,跟著一個拆白黨[5]跑了。我父親雖然十分氣憤,但是因為家醜不可外揚,所以並沒有追究。自從這位姨娘卷逃之後,我父親便一個人住在樓底下,向來是並沒有什麽人陪伴他的。”

汪兆雄聽到這裏,便看著李飛道:“這倒也是一個關鍵,你要注意的。”

李飛點點頭,又問誌良道:“六號早晨,令尊叫你到房中去,是什麽時候?”

誌良道:“大約九點半鍾。”

李飛道:“九點半鍾之前,令尊可曾出去過嗎?”

誌良道:“沒有出去,他向來早晨是不出去的。”

李飛道:“五號的晚上,你與令尊見麵過嗎?”

誌良想了一想道:“那一天晚上我十二點鍾回來,他還沒有睡,在那裏看報。我到他房裏,與他談了幾句,方才上樓。”

李飛道:“這時候他的神色如何?”

誌良道:“與平常一樣。”

李飛道:“六號的早晨,令尊可曾收到什麽信劄嗎?”

誌良猛然想起來道:“不差!我聽得當差的許福說,這一天早晨,我父親接到一封信,是從郵政局寄來的。他看信之後,便發生了極大的恐怖。大概這一封信,一定是很有關係的了。”

李飛道:“這信你可曾看見嗎?”

誌良道:“我沒有看見。要是能見了這信,也許現在已經明白了。”

李飛點頭道:“這一封信,的確很有關係。還有一層,令尊發生了恐怖之後,可曾出去過嗎?”

誌良道:“他連房門都不敢出,哪裏還敢出去?”

李飛道:“可有什麽人來看過他嗎?”

誌良想了一想道:“六號的下午,我父親曾把廠裏的司事[6]沈少棠叫來,談了一會。”

李飛道:“他們談些什麽,你知道嗎?”

誌良道:“當時我不在家中,而且他們談論的時候,沒有人在旁邊,所以不知道談些什麽。據我想來,大概我父親因為這幾天不敢出門,所以把廠中的事,托給沈少棠罷了。”

李飛道:“沈少棠的為人如何?他常到你們家裏來嗎?”

誌良道:“這人跟我父親辦事,已經有二十多年了。我父親很信任他,他在廠中做司事,是我父親一手提拔起來的。論他的人品,倒也不壞,隻是犯了一個好賭的毛病,所以每月的薪水,總不夠用。廠裏是不能透支的,一年三節,便總得向我父親借錢。我父親對於廠裏的職員,向來是很嚴厲的,唯獨對於沈少棠,卻十分優容。他有什麽要求,我父親從來不曾拒絕過。我平時覺得很詫異,大概這也是各人的緣法罷了。”

李飛道:“沈少棠對於令尊的感情如何?”

誌良道:“我父親這樣待他,那是不用說,他是十二分的感激了。”

李飛想了一會,又問他道:“那發現人麵的玻璃窗,是靠街的嗎?”

誌良道:“你問靠街不靠街嗎?不靠街的。窗外是一條不通的小弄,向來沒有人進出的。”

李飛道:“房屋的地位,非自己親眼看過,不能明白。我所要問的話,大概都已問過了。這件事情,果然很複雜、很離奇,一時還研究不出什麽端倪來。”

誌良道:“照你的意思看來,這件事情,應當怎樣辦呢?”

李飛蹙著眉頭道:“據我看來,這個在窗外窺探的人,和令尊一定相識的。而且他們倆還有什麽秘密的關係,不能叫人知道。現在最簡便的辦法,便是請令尊將其中的秘密,完全宣布,把那個圖謀殺人的人,捉進捕房裏去,這事也就完了。但是這一層辦法,令尊是斷然不肯的。第二步的辦法,便是將那封秘密的信劄,想法子尋出來,或者在這信劄的中間,得到了一點端倪,這事情就好辦得多了。”

誌良道:“第一層我也說是辦不到的,至於第二層,隻要那封信沒有燒掉,總可以尋得出來。”

李飛道:“現在你回到家中,就可以在令尊的房裏,尋覓那封書信。但是舉動要秘密,千萬不要給令尊知道。倘然這封信能夠覓得,事情就好辦得多了!”

汪兆雄道:“我的意思,最好要請你到許宅察看一回,或者能查出一點痕跡,也未可知。”

李飛點頭道:“既然要偵查這樁事情,就非得親自去察看不可。今天午後,我還有一點小事,大約四五點鍾,準定到許先生的府上來吧。”

當時三個人約定之後,汪兆雄與許誌良便向李飛告辭,一同去了。

這一天下午五點鍾,李飛來到巨籟達路許公館,許誌良把他迎接進去,到了會客室中,見汪兆雄也在那裏。

三個人坐定之後,誌良向李飛說道:“那封秘密的書信,我已經查著了。”

李飛欣然道:“查著了嗎?書信在哪裏?拿來我看。”

誌良道:“這封書信,已經被我父親撕得粉碎,丟在一個字紙簏裏。剛才我回來之後,在字紙簏裏仔細翻閱,就撿出了許多大小不等的紙片,留心一看,果然是一張撕碎的信箋。但是要把它拚湊起來,倒很不容易,而且恐怕是不完全的了。”說著便在袋裏取出一個信封,遞給李飛。

李飛接過來,打開一看,裏邊果然是一二十塊大小不等的碎紙片,當時便把紙片完全倒出來,攤在桌上。

三個人平心靜氣,好像搭七巧圖一般,把紙片拚湊起來。足足費了一刻多鍾,方才勉強拚好。

這紙片果然缺了好幾塊,已經是不完全的了。那紙上斷斷續續的文字,卻看得出是封恫嚇的書信,信中說道:

……二十年之前……念朋友之情,不惜……運動,則吾等……受縲……若……呼籲乞援,汝竟置若不聞,忍哉……馬氏兄……父子均死,論情……乃逍遙海上,麵團團作富家……容汝?餘於前日到滬,餘之手……知之,餘必殺汝!為故……複仇為自己泄憤,汝……命難逃餘手。先此警告,汝其慎之!

浦……

李飛看完之後,對許誌良說道:“令尊恐怖的原因,一定就因為接到了這一封信,那是無可疑義的了。可惜這一封信,殘缺不全,一時看不出什麽端倪來。隻曉得那個寫信的姓浦,二十年前,與令尊有些深仇宿怨,現在要來報仇。至於姓浦的是個什麽人,他們為什麽結下深仇,卻依舊摸不著頭腦,不知道二十年前的事情。誌良兄可曉得一點嗎?”

誌良道:“二十年前,我父親在上海,我卻還在嘉興原籍讀書,所以他的事情,一點也不知道。”

李飛點點頭,把碎紙片依舊放在信封裏,慢慢地說道:“我看了這一封殘缺不全的信,很覺得失望。這紙片我要帶回去,仔細研究研究,或者能查出一點頭緒,也未可知。現在我要到令尊的房裏去看看,可使得嗎?”

誌良躊躇道:“他脾氣很暴躁,他要是言語中得罪了你,你可不要生氣。”

李飛道:“我們看看就走,就算他得罪我,我不去理會他就是了。”

當時三個人站起身來,誌良在前引導,穿過客堂,又穿過右邊的一間起坐室,方是那老人的臥房。

三人剛走到起坐室的門口,忽然有一個人,急匆匆地從裏麵走出來,迎麵遇見誌良,兩人都站定了腳。李飛看那人的年紀,約有三十六七歲,衣服很樸素,麵貌也很和善,手中拿著一枝煙紙,不住地在那裏呼吸。

誌良看著他詫異道:“少棠兄,你幾時來的?我怎樣沒有看見你?”

那人道:“我來了好一會了。我來的時候,你正在會客室裏,所以我不來招呼你了。”

誌良道:“你見過我父親了嗎?”

那人道:“見過了,我還同他談了一會呢!”

誌良道:“你們談些什麽?”

那人道:“我因為令尊三天沒有到廠裏去,所以特地來探望他,他與我談了一會廠裏的事情。”

誌良道:“此外他可曾同你講什麽嗎?”

那人搖頭道:“沒有談起什麽呀!這裏離廠很遠,我趕緊要回去了。”說完,便與誌良告別,匆匆忙忙地去了。

那人走後,誌良便對李飛說道:“這就是沈少棠。”

李飛點點頭,誌良走到房門口,把手指在房門上彈了幾下,忽聽得裏邊有一個枯澀帶痰的聲音,大聲問道:“外邊是哪一個?”

誌良應道:“是我!”

裏邊又道:“誌良嗎?你進來吧!”

誌良推開了門,挨身入內,李飛和汪兆雄跟在後麵。李飛踏進房間,一眼就看見那老人靠在一張藤椅上,年紀約有六十左右,須發半白,額上布滿了皺紋,愁眉雙鎖,兩目圓睜,麵色有些慘白,果然充滿了恐怖憂懼的樣子。

那老人見誌良背後,跟著兩個不相識的人,頓時大駭大怒,突然在身邊掏出一柄手槍,把槍口對著兩人,好像要開放的樣子。

誌良急忙上前搖手,指著李飛和汪兆雄道:“這兩位都是我的好朋友,不是什麽歹人,父親不要弄差了!”

那老人怔了一會,方才把手槍收起來,看著誌良道:“此地是我的臥房,不是會客室,你怎樣把朋友帶到這裏來了?”

誌良道:“我這兩位朋友,他們定要見見父親,所以帶他們來的。”

老人又大聲道:“我這幾天一概不見客!他們不知道,難道你也不知道嗎?我最怕的是招待生客,你陪他們到會客室坐吧!”

誌良見老人聲色俱厲,隻得引著李飛等,退了出來。

當誌良和他父親談話的時候,李飛已經把臥室的地位,看得清清楚楚。原來那臥室是長方形,門口朝南,床的位置,在西南角,靠西的牆上。前後有兩個窗口,每一個窗口,有兩扇玻璃窗。後麵的窗口,在床的右麵,玻璃窗是永遠關著,不大開的。前麵的窗口,離床七八尺,平時常開在那裏。這就是隔夜發現人麵的那扇窗了。

李飛跟了許誌良退出臥房,誌良心中,很覺得不安,連連向李飛道歉。

李飛笑道:“令尊心緒不寧,神經有些錯亂,所以如此,我哪裏會怪他呢?現在我們還是到那邊小弄裏去,察看一會,再作道理。”

誌良、兆雄都道:“很好!”

當時誌良便引著他們,一同打從後門出去,繞到那一條小弄裏。李飛看那發現人麵的窗檻,離地約有五尺光景,他走近窗口,要想向屋內窺探,誰知窗口太高,踮起腳來,還是看不見。

李飛四麵看了一看,回轉頭來,向誌良等說道:“你們看這個窗口,可有些奇怪嗎?”

兆雄道:“我們看不出什麽奇怪。”

李飛道:“你們看這個窗口,有五尺多高,假使有人立在窗外,要向屋內窺探,除非他有六尺高的身材,才能看得見。難道昨晚在窗外窺探的那個人,是一個特別長人嗎?”

兆雄、誌良都點頭道:“說破了果然有些奇怪,想來他用什麽東西墊了腳,上去窺探的。”

李飛道:“我也四麵看過,此地空空洞洞,實在沒有墊腳的東西。難道這人還帶著墊腳的東西來嗎?”

李飛一麵說話,一麵盡管低下頭去,向地上察看。但見那弄裏的地麵,是碎石子砌的,靠牆那邊,雖然有點泥土,但是這幾天天氣很好,地上很幹燥,看不出什麽痕跡來。後來在窗檻底下,撿著一粒水鑽的套紐,還有一段半寸長的香煙頭。

李飛拿在手中,看了又看,對於這兩件東西,覺得很是注意,看完之後,便拿一張白紙包了,塞在袋裏。誌良和兆雄在旁,都莫名其妙。

李飛在這小弄的四周,又細細地察看了一回,實在找不出什麽形跡來,三個人便一同回到會客室。

誌良問李飛道:“這件事情,李先生可有些把握嗎?”

李飛點著頭道:“把握還不敢說,總算略略有一點端倪了。現在我要打聽二十年前令尊在上海的詳細情形,不知可有人能告訴我嗎?”

誌良躊躇道:“我父親二十多年的老朋友,實在很少,一時到哪裏去問呢?”想了一會,忽然跳起來道:“有了!二十年前的事情,隻要問沈少棠好了。當時他跟著我父親辦事,大概總應該知道,可惜他已經回廠去了。剛才我們沒有想到,不然倒就可以問他。”

李飛道:“這倒不必著忙。明天午後,你把他請到這裏來,我要與他談談。大概我們倆見麵之後,這事就有解決的希望了。”

誌良點頭道:“明天我特地差一個人去,把他請到這裏來便了。”

這時候壁上的掛鍾,一連打了六下。外麵忽然刮起風來,天氣驟變,好像要下雨的樣子。李飛便向誌良告辭,誌良要留李飛吃晚飯,李飛執意不肯,告辭出來。

誌良送到門口,李飛道:“今晚倘然有什麽奇怪的情形發現,你可以打個電話給我,我家的電話,是中央八千三百四十六號。”

誌良點頭答應,向李飛再三道謝。李飛拱拱手,跳上黃包車,便回家去了。

李飛回家之後,果然雷電交加,下了一場大雨,約莫一個多鍾頭,方才停止。吃過晚飯,天氣又忽然好了,一輪明月,漸漸地推將出來。這幾天本來十分炎熱,自從下了這場大雨,究竟涼快了許多。

李飛在燈下,又把那殘缺不全的信箋,以及窗外所撿得的水鑽套紐、香煙頭等物,細細地研究了一會,心中已經有了幾分成竹,便把這幾件東西,收拾起來,看了一回書,方才安睡。

睡到四點多鍾,忽然聽得樓下會客室裏的電話,鈴聲大鳴,把他從睡夢中驚醒。他知道那許公館裏,一定有什麽不測的事情發生了,急忙跳下床來,奔到樓下拿電話的聽筒一聽,果然是許誌良打來的。

他喘籲籲地說道:“你是李飛兄嗎?”

李飛道:“是呀!你是誌良兄嗎?”

誌良道:“正是!李飛兄,我家中果然出了不測的事情了!”

李飛道:“什麽事情?”

誌良道:“我父親死了!”

李飛吃了一驚道:“死了嗎?怎樣死的?”

誌良道:“大概是給人謀死的。那個隔窗的人麵,又發現了,實在可怕得很!”李飛聽誌良說到這裏,聲音有些發顛,顯著很畏懼的樣子,接著又說道:“我已經打發一輛汽車來接你了,請你立刻來一趟!詳細情形,我與你麵談吧!”

李飛道:“汽車一到,我立刻就來!屍身和房中的物件,請你不要移動,等我到了,再作道理。”

誌良道:“決不移動,請你趕快來吧!”

當時鈴聲一響,電話就搖斷了。李飛把家中傭婦叫起來,匆匆洗了個臉,果然許公館打發來的那輛汽車,已經停在門外。

李飛出門上車,汽車一開,四輪轉動,飛也似的向巨籟達路而去。(下)

李飛到了許公館門外,剛跳下汽車,許誌良已從裏邊迎接出來。

兩人一見麵,李飛便問道:“令尊果然遭了毒手嗎?怎樣死的?可曾叫醫生來驗過?還有救嗎?”

誌良搖著頭道:“醫生還沒有來。這事很奇怪,表麵看來,我父親竟是自盡的!”

李飛詫異道:“自盡嗎?怎樣自盡的?”

誌良道:“他吃了大半瓶的安神藥水。剛才我打電話給你的時候,我以為他已經去世了,其實還沒有死,不過情狀很危險,恐怕是沒救的了!”

兩個人一路說著,已到了那老人臥室的門外。誌良先進房去,把房裏的男女人等,一概打發開了,才招呼李飛進去。

李飛走進臥室,見室中各種什物的位置狀況,都和日間一般,並無什麽淩亂的樣子,便跟著誌良,走到床前。誌良揭開帳子,李飛定睛一看,見那老人直僵僵地躺在**,麵色慘白,依舊還帶著些恐怖的樣子,口中微微有些氣息,神經的知覺,已完全失去。任憑你怎樣地推他喊他,他總是不動不響,仿佛已經死去了一般。再看床前桌上,果然有個盛安神藥水的空玻璃瓶,還有一隻白磁的杯子。

李飛問道:“這安神藥水,是向來有的嗎?”

誌良點頭道:“向來有的。我父親年紀雖大,脾氣很暴躁,有時候肝火上升,晚上睡不著,必須要吃一點安神藥水,方能睡去。所以這種藥水,是常備的。至於這一瓶,還是前天買來,裏邊還有大半瓶,現在卻一齊吃下去了,這不是很危險的嗎?”

李飛道:“他吃了這藥水,你們怎樣會知道的?”

誌良頓足道:“我真是急昏了,怎麽還沒有把剛才的情形,講給你聽哩!昨天晚上,我父親睡得很早,大約九點多鍾就安睡了。包車夫阿三,依舊在房裏陪著他。據阿三說,他臨睡的時候,一個人坐在**,倒這藥水吃。至於吃了多少,阿三卻沒有知道。後來阿三也睡著了。到了三點半鍾之後,阿三一覺醒來,急想開門出去解溲。這時候月亮已經出來了,阿三偶然回轉頭來,望到那一扇玻璃窗上,忽然看見那一個猙獰可怕的人麵孔,隔著窗又在那裏窺探。月光底下,看得格外清楚,阿三頓時嚇得魂不附體,拍手頓腳地大喊起來,驚動了全宅的人。大家起來,一齊擁到我父親的房裏。這時候隔窗的人麵,早已不見了,阿三卻還呆在那裏,嚇得麵如土色,索索地抖個不住。這樣一來,我們大家人聲嘈雜,鬧得驚天動地,不料我父親睡在**,一點聲息都沒有。大家不覺奇怪起來,我便趕到他的床前,揭開帳子一看,誰知他直挺挺地僵在**,喊他也不響,推他也不動,就變成了現在的樣子了!當時大家一看,都疑心是給隔窗那個人謀殺的。我見家中出了這樣不測的事情,一時沒有主意,隻得趕緊打電話給你,把你請來。打過電話之後,方才知道他是吃多了安神藥水了。但是這裏頭恐怕還有黑幕,我很疑心我父親不見得會自殺,或者是給別人謀殺之後,假做這自盡的樣子,也未可知。不知你看來如何?”

李飛搖頭道:“這玻璃窗好好地關著,據阿三說,那凶人還在窗外,怎樣會隔著窗謀害令尊呢?”

誌良道:“如此說來,難道我父親果然是自盡的嗎?”

李飛道:“這也難說,等醫生來驗過之後,看他怎樣講。要是的確是吃了安神藥水,並沒有別的情形,那麽謀害這一說,當然是不能成立了。”

兩個人正在談論,恰巧醫生到了。那醫生姓張,是個西醫中很有名的,誌良把他招呼到房中,大略和他說了幾句。

張醫生走到床前,仔仔細細驗看了一遍,隻見他蹙著眉頭道:“果然是多吃了安神藥水了,並無別的情形。老年的人,神經本來衰弱,現在又吃了這大半瓶的安神藥水,知覺的機關,頓時完全停止。尋常年輕的人,尚且很危險,何況是這樣的老人呢?據我看來,這安神藥水,大概是七八點鍾之前吃的,隔的時間太久了,脈息已經停止。周身的血,都望上衝,恐怕有幾根血管,已經爆裂,實在是無法可想了,還是趕緊預備後事吧!”說完,便搖著頭告辭走了。

醫生走後,李飛對誌良說道:“醫生既然這樣講,這謀害一層,當然是不成問題了。”

誌良猶疑道:“但是我總不信我父親是自盡的,他為什麽要自盡呢?”

李飛道:“看這樣子,他也並不是存心自盡,大概他這幾天因為極端的恐怖,以致神經錯亂。昨晚他吃安神藥水的時候,忽然神經又錯亂起來,不知不覺,把大半瓶的藥水,完全吃下肚去了。這也並不能算什麽稀奇的事情呀!”

誌良點頭道:“這個理由,倒也說得過去。我是因為隔窗的人麵,恰巧又發現了,所以很疑心我父親是被害的。”

李飛看著窗外道:“現在天光已經大亮,我們何不再到小弄裏去,查看查看?”

當時兩人便從後門出去,繞到小弄裏。李飛一眼看見那窗口的外麵,堆著幾塊破碎的磚石,就指給誌良看道:“我說世界上哪裏有這樣的長人?你看昨天晚上,他不是把磚石填著腳的嗎?”

誌良看了點點頭,李飛又道:“昨晚下過一陣大雨,論不定這裏還有足跡可尋哩!”

他低倒了頭,尋了一會,果然在窗檻左近,尋到了兩三個腳印。仔細看了一會,除了腳印及一堆磚石之外,其餘也找不出什麽形跡來。

兩個人回到屋裏,誌良對李飛說道:“無論我父親是否被人謀害,但是這隔窗的人麵,究竟是哪一個,為了什麽事情,要想來謀害我父親,總得托你想個法子,偵查出來。這件事倘不查明,恐怕將來還要發生旁的事情哩!”

李飛點頭道:“那是自然!不查明總不是了局。況且這件事我已經有了五六成把握。這個隔窗窺探的人,一定可以偵查出來!現在你去替令尊預備後事吧!照醫生那樣說,恐怕他一二點鍾之內,就要去世了,我卻還要回去一趟。下午一點鍾,我再到這裏來吧!廠裏的司事沈少棠,你可以邀他來,叫他幫辦喪事,我還有話要同他談哩!”

誌良點頭道:“我本來要到廠裏去,邀幾個司事來,幫我辦事。既然如此,沈少棠我一定把他叫來便了。”

李飛便向誌良告辭,誌良送到門口,李飛叮囑他道:“令尊吃安神藥水的事,你最好要關照家人,不可宣布;廠中司事等到來,隻說是忽然中風故世便了;至於窗外發現人麵一節,更要秘密,千萬不可張揚,免得打草驚蛇,又發生別的問題。”

誌良點頭答應,李飛便依舊坐著汽車回家去了。

這一天下午,李飛剛吃完飯,又接到許誌良的電話,說他父親果然去世了。沈少棠已經叫來,倘然要問他什麽話,趕快就來。

李飛放下電話聽筒,匆匆出門,依舊坐了汽車,來到許宅。這時候宅中上下人等,忙著辦理喪事,裏裏外外,十分雜亂。

李飛走進會客室,隱約聽得那老人的臥室內,有婦女在那裏啼哭。

停了一會,許誌良蹙緊了眉頭,來見李飛,用白巾拭著眼淚道:“我父親竟然去世了!他死得這樣奇怪,內中一定有什麽秘密!我現在急於要知道那個隔窗窺探的暴徒,究竟是何人,總要費你的心,替我設法偵探才好!”

李飛安慰了他幾句,便問他道:“沈少棠在哪裏?請你替我們介紹介紹,我要與他談一會呢!”

誌良道:“他在賬房裏辦事,我去叫他來吧!”說著便轉身去了。

停了一會,誌良帶著沈少棠,走進會客室。李飛注意一看,果然就是昨天遇見的那個人。

誌良替他們兩人介紹了,大家坐下來,寒暄了幾句,李飛便對誌良道:“我要與沈先生談幾句話,你今天是忙得很,不必客氣,盡管辦事去吧!”

誌良點頭答應,便出室去了。

誌良走後,李飛把門關上,便對沈少棠說道:“我這一回到此,是受著誌良兄的委托,要偵查他父親被害的緣故。你是他父親的心腹人,所以先要和你談談。”

沈少棠聽了詫異道:“誌良兄的父親,明明是中風去世,怎樣說是被害呢?”

李飛低聲道:“原來你還沒有曉得嗎?那老人並非中風,的確是被人害死的。現在因為要偵查凶手,所以暫守秘密。難道誌良還沒有與你說嗎?”

少棠聽了,很露出一種驚惶的樣子,搖著頭道:“他沒有與我說呀!究竟怎樣死的,我還不明白哩!”

李飛道:“這件事情很奇怪,我卻已經有一點端倪了。大概凶手與死者,在二十年之前,有什麽深仇宿怨,如今卻來報複了!這凶手曾經在臥室的窗外,窺探過幾次,直到昨天晚上,方才下手,把老人殺死。這都是我所推測出來的。”

李飛說到這裏,留心看少棠的臉上,有些失色,他在袋裏拿一支香煙出來,不住地呼吸,好像要借此掩飾他杌隉不安的樣子。

李飛繼續說道:“現在我要問你的,就是那死者在二十年前,可有什麽深仇宿怨的人嗎?你跟了他幾十年,論理總應該知道,不知可能告訴我嗎?”

少棠想了一想道:“事隔多年,死者有什麽仇人,我可實在想不起來。也許他一向嚴守著秘密,不同我說,我又怎生知道呢?”李飛見他推得幹淨,也就不往下說了,停了一會,又問他道:“死者在紡織廠裏,對待職員和工人,感情如何?”

少棠道:“他性子很嚴厲,對待他人,不能恩威並濟,所以感情也不見得怎樣好。”

李飛道:“那樣說來,廠裏職員和工人,可有懷恨他的嗎?”

少棠道:“這卻不知道了。”

李飛道:“我要想到你們廠裏去調查調查,請你寫一個地址給我。”說著便在身邊取出一支中國自來墨水筆、一本懷中記事冊,授與少棠。

少棠把手中的香煙頭,擲在地上,接過筆來,寫了一個地址給李飛。

李飛道:“現在也沒有什麽事情,停一會兒,我們再談吧。”

少棠點點頭,便出室去了。

少棠走後,李飛把他寫的地址,細看了一回,又把他丟在地上的香煙頭,拾起來仔細看過。

誌良點頭答應,便依他所說,寫了一張字條,交給李飛道:“廠裏的總賬房馬鴻起,人很老成,你把這字條給他看了,有什麽話問他,他自然會告訴你的。”

李飛把字條塞在袋裏,便匆匆地走出去了。

隔了一個多鍾頭,李飛從外邊回來,拉了誌良和沈少棠,一同到會客室裏,把門關上,很神秘似的說道:“那個隔窗窺探的凶徒,我已經探出來了。此人姓浦,他的名字和住址,暫不宣布。現在隻要我一舉手間,就可以將他拿住了。”

李飛一麵說話,一麵偷看少棠的麵色,隻見少棠聽了這幾句話,很露著驚惶不安的樣子。李飛心中,暗暗得意。

誌良聽說凶徒已經查出,便跳起來道:“凶徒住在哪裏?我們去報告捕房,把他捉住了再說!”

李飛急忙攔住他道:“你不要忙,我聞得令尊在世的時候,曾經說過,若把此人送往法庭,與他的名譽,也很有關係,所以他不願意宣布。我想惡徒果然應當懲辦,但是令尊的名譽,也要設法保全!據我看來,現在暫時不要聲張,待我再去暗暗地調查,最好將那二十年前的秘密,調查明白。倘然與令尊沒有什麽大關係,那麽把他捉住,送往法庭究辦,也還不遲。我的意思如此,但不知你們二位以為怎樣?”

少棠接著便說道:“李先生的意見不差,還是探聽明白了,再去拿他。不要操切從事,弄得反為不妙。”

誌良見他二人都如此說,自然也讚成,便托李飛再去偵查,千萬不要放凶徒逃走。李飛點頭答應了,又與二人告別,匆匆外去。

少棠等李飛出去之後,覺得有些坐立不安。停了一回,他忽然向誌良說,廠裏還有一樁要緊的公事,必須要回去一趟。誌良攔阻不住,隻得叮囑他辦完公事之後,趕快就來。

少棠點頭答應,便匆匆忙忙地出去了。

天色傍晚,李飛先回來,誌良問他探聽的事情怎樣了,李飛欣然道:“大概都已調查明白,現在隻須等少棠回來,我就要宣布了。”

將近吃晚飯的時候,少棠從外邊回來,大家見了麵,也沒說什麽。吃過晚飯之後,三個人一同到會客室裏。

李飛將門關好,方才慢慢地對著誌良說道:“你托我探聽的事情,我已經偵查明白了。原來和令尊作對的暴徒,共有兩人:一個姓浦,就是在窗外窺探的;還有一個,說出來卻很奇怪,原來此人就在這一間會客室裏,而且就在我們這三人的中間,你想奇怪嗎?”

李飛含笑點頭道:“不差呀!我想無論如何,你總脫不了幹係,現在請你實說了吧!此中秘密,究竟是怎樣的?”

誌良聽了,詫異得跳起來道:“少棠,你也是共同犯嗎?我父親待你不差,你為何要謀害他的性命呢?”

少棠卻憤憤地看著李飛道:“你不要含血噴人!你說我是共同犯,可有什麽證據嗎?”

李飛笑道:“沒有證據,我怎樣可以冤枉你呢?現在請你們坐下來,待我先將此次偵探的手續,講個明白。證據確鑿,你自然就不能抵賴了!”

李飛說到這裏,誌良和少棠,便果然都坐了下來。

李飛對誌良說道:“昨天你到我家,把案情敘述之後,我所最注意的,便是這位沈少棠了。因為令尊發生了恐怖之後,單是把少棠叫來,和他商議。顯見得這內中的秘密,少棠是完全知道的了。但是這種秘密,倘然與他本身無關,他為何要支吾其詞,不肯告訴你呢?從這樣推想起來,可見這二十年前的秘密,除了令尊之外,少棠也是一個很有關係的人了。後來我們到小弄裏檢查的時候,我不是在地上拾得兩樣東西嗎?”

誌良道:“不差!一粒水鑽套紐扣,一段香煙頭。”

李飛道:“就是這兩件東西上,我又得到了一線的光明。原來我在令尊房外,第一次遇見少棠的時候,見少棠手中拿著一枝香煙,一刻不停地呼吸,又見他馬褂上五粒水鑽套紐,內中缺少了一粒。我當時固然並不在意,但是在窗外拾著了水鑽套紐之後,我便頓時想起來了。從這樣看來,可見得隔夜那凶人在窗外窺探的時候,少棠明明也在那裏。而且還有一個證據,我看那窗口很高,靠窗的牆腳邊,又沒有填腳的東西,這人如何會在窗上窺探呢?後來卻想起來了,要是這人還有一個同黨,那就容易得很。譬如那同黨蹲在地下,這人踏在他的肩膀上,就可以看得見窗內的事情了。所以我敢決定這凶人一定有一個同黨!那同黨不是他人,就是這位沈少棠先生了。”

李飛說到這裏,眼看著少棠的臉上,微微含笑。少棠低倒了頭,隻管吸他的香煙,一言不發。

李飛便繼續說道:“當時我雖然決定此事與少棠有關,但是還恐怕不十分確實,所以不敢宣布。今天我與少棠,談了一回,少棠推得幹幹淨淨。我假意請他寫個紡織廠的地址,騙得他親筆的字跡,仔細察看,與那一封殘缺不全的恫嚇信,很有幾處相像。我就疑心那一封恫嚇信,就是少棠寫的。我又把他吸剩的香煙頭,和窗外拾得的比較,果然都是大前門牌香煙,一式一樣。後來我又到廠裏去調查,前天晚上,少棠果然沒有回廠,據說與一個朋友,在‘新舞台’看夜戲,時候遲了,所以睡在旅館裏的。從這幾種證據看來,少棠是凶人的同黨,顯而易見,斷無可疑的了。

“我在門外站了一會,便也走進棧去,暗暗地向一個茶房打聽,這裏可有一個連鬢胡髭、戴草帽的客人嗎?那茶房說有的,此人姓浦,來了不過三四天,是個單身客人,住在樓上。當時我便掏出兩塊錢來,塞給那個茶房,叫他留心監視那姓浦的客人。倘然他算清房錢,要想逃走,就叫那茶房暗暗地跟在他的後麵,探聽他搬到哪裏,趕緊前來報告我。所以我想那個姓浦的,總逃不出我的手掌之中。

“以上所敘述的,便是我偵探此案的始末情形,至於那姓浦的和少棠兩人,為何結合了要謀害令尊的性命,這個我卻不知道了。好在少棠在此,叫他把內中情由,從實說來,我們自然就明白哩!”

誌良聽李飛說完,心中不覺大怒,回頭看著少棠道:“好呀!我倒想不到你就是凶人的同黨!我父親並未待虧你,你為何要謀害他的性命?快快說來!”

少棠到了這個時候,知道不能掩飾,隻得坦然向誌良說道:“李飛先生的偵探術,我實在佩服。事到如今,我也不得不說明了。這件事的內容,我果然都明白。前天晚上,我也的確曾經同了那個姓浦的,在令尊臥室的窗外,站立片刻。至於昨天晚上,我卻實在沒有來,他怎樣地謀害令尊,我一點也不知道。這是我可以對天立誓的!”

誌良猶疑道:“你且把這內中的秘密,講給我們聽。至於你是否共同犯,將來自會水落石出,現在不必自己分辯的。”

少棠道:“這事說來很長。二十年之前,我隻有十六歲,剛到上海學生意。那時節令尊還在寶善街一爿洋廣貨店裏做賬房。那洋廣貨店的招牌叫‘昌泰’,一開間門麵,規模很小。店中除了令尊之外,隻有兩個夥計、一個學生。那學生就是我了。店中後樓,多著一間亭子間,東家要想轉租出去。恰巧那時我有一個表兄叫浦潤生的,新近來到上海,要想借一個存身的地方,我便介紹他,就住在那間亭子間裏。

“浦潤生搬來之後,我們見他所往來的人,都是些不三不四的,心中不免有些疑惑。後來有一天不知怎樣,浦潤生暗中卻與令尊說明白了。原來潤生在台州本鄉,因為窮極無聊,已經入了盜黨,一兩個月中間,連搶了好幾家富戶,得的贓物不少,單是他個人名下,也分到了四五千金。後來因為本鄉風聲緊急,存身不住,所以帶了贓物,逃到上海來。當時浦潤生便托令尊替他銷售贓物,許他一個特別的利益。這時候令尊正在窘鄉,便貿貿然答應了他,暗中設法,把四五千金的贓物,完全銷掉。潤生便把這款子托令尊代為存放,存折等項,也交給令尊代管。這些事情,他們不能瞞我,所以我都親眼看見的。

“當時我也曾和令尊說過,浦潤生這人,凶橫得很,不是個好惹的,萬一他罪不至死,釋放出來,你吞沒了他的銀錢,他豈肯與你甘休?這不是很危險的事情嗎?但是令尊不聽我的話,任憑潤生再三來信,總是置之不理。後來卻曉得潤生等一班人,在監中因為沒錢使用,受了不少的非刑虐待。有幾個案情重大的,定了死刑;潤生和幾個案情輕一點的,都定了二十年的長監。在監中不到十年,幾個盜黨,一個個都瘐斃了,就隻剩了浦潤生一個人,沒有身死。所以潤生對於你父親切齒痛恨,自己對天立誓,有一日釋放出獄,必定要將令尊殺死,以報此仇。以上所敘述的,便是二十年以前的秘密了。”

少棠說到這裏,誌良和李飛,方才恍然大悟。

誌良也沒話可說,隻是微微地歎了一兩口氣,少棠便繼續說道:“在這二十年之中,令尊成了個富家翁了,但是浦潤生卻還在監中受苦,直到上月月底,才由吳江縣的監獄中,放了出來。他出獄之後,便來到上海,住在東新橋的小客棧內,打聽得令尊已經成了富翁,又曉得我在你家廠裏辦事,他便把我叫到棧房裏去。提起了令尊,他便暴跳如雷,不知他打哪裏又弄來了一柄手槍,掏出給我看,說一定要將令尊轟斃,方才甘心。我再三勸他,他非但不依,還逼著我替他寫一封恫嚇信,寄給令尊。我見他手中握著手槍,實在有些怕他,被他逼得沒法,隻得替他寫了。

“第二天下午,我便趕緊來報告令尊,誰知令尊已經接到了恐嚇信,十分恐怖。我便勸令尊把以前的款子,如數還了他,大家把冤仇解開,豈不是好?但是令尊又不肯答應。那一天晚上,潤生又到廠裏來,逼著我一同出去,先到‘新世界’玩了一會。約莫到十一點多鍾,他便拉著我到這裏來,閃進了那邊的小弄。他因為窗口太高,便叫我蹲在地上,他卻站在我的肩膀上,隔著玻璃窗,向裏邊窺探。就在這個時候,我失落了一粒水鑽的套紐。當時我心中十分害怕,恐怕潤生果然開起手槍來,那麽我也在那裏,豈不成了個共同犯嗎?幸而室內有人看見,放聲一喊,潤生急忙跳下來,拉著我飛步逃走,總算沒有鬧出什麽危險的事來。

“這一夜我就住在客棧裏,到了第二天,我又趕緊把這情形,來報告令尊。令尊雖然愈加恐怖,但是依舊沒有解決的方法。至於昨天晚上,浦潤生怎樣到此謀害令尊的性命,我卻沒有和他一同來,所以實在一點也不知道。今天李先生盤問我,我恐怕惹起嫌疑,不敢直說。剛才我去看浦潤生,的確是報信給他,教他趕緊避開,但是他卻賭神罰咒,據說你父親的身死,與他毫沒相幹。他昨晚雖然在窗外窺探,依舊沒有進去,哪裏會謀殺你父親呢?他這話是否可靠,我卻不得而知。

少棠說完,這一件事情的秘密,總算是完全揭破了。誌良聞得他已死的父親,曾做過這種不名譽的事情,心中說不出的懊惱。

李飛卻勸他道:“這都是過去的事情,現在令尊人已死了,何必放在心上呢?倒是浦潤生這個人,是個亡命之徒,必須要想一個妥當的法子對付他,不要鬧出別的事情來才好。”

依誌良的意思,像浦潤生這種人,將來總是社會之蠹,非得把他除去不可!李飛卻勸他道:“令尊的去世,的確是自己多吃了安神藥水的緣故,並不是浦潤生謀殺他的。潤生並沒有什麽罪名,你怎樣可以逮捕他呢?而且你逼得他急了,他必定要把二十年前的事,一概宣布。那麽令尊的名譽,豈不大敗?依我之見,倒不如照少棠方才所說的辦法,把潤生存在令尊處的款子,如數還他,作為和平了結。好在令尊已死,這冤仇本來也可以解開了。至於潤生將來,再要不安本分,那麽自有國法去治他,與我們不相幹了!”

少棠在旁,也讚成李飛的辦法。誌良沒法,隻得照此辦理,就托少棠去向潤生接洽。

少棠去了一個鍾頭,匆匆地回來,說好容易與潤生講妥了,準定明晚六點鍾,大家在三馬路[8]會賓樓菜館晤麵,誌良還他五千塊錢,教他出立一張筆據,作為了結。

誌良就命少棠回廠,關照賬房馬鴻起,教他向銀行裏提出五千塊錢的鈔票,就托少棠準時送到會賓樓,一麵又和李飛商議,請他明天也到會賓樓去一趟,李飛點頭答應了。

布置已定,李飛告辭出來,順便去到那小客棧裏,把監視浦潤生的命令取消,方才回家。

明天六點鍾,李飛到會賓樓菜館,誌良和少棠,已經先在那裏,款子也帶來了,但是浦潤生還沒有來。

等了一會,已經七點鍾了,潤生還是不來。誌良心中,有些焦急,恐怕另外發生了什麽變卦,便命少棠到客棧裏去看他。

少棠去了約莫半點鍾,一個人匆匆地回來,說浦潤生不在棧房裏。據茶房說,他已經出來了一個多鍾頭了。

當時大家都覺得很奇怪,不知道什麽緣故。等到八點半鍾,潤生依舊沒有來,三個人隻得胡亂吃了一頓飯,各自回家,預備明日早晨,由少棠去找潤生,責問他失約的緣故,再定辦法。

明天七點鍾,李飛剛起身,他的同學汪兆雄,又來看他。兆雄問起許家的事情,李飛大略講了一遍,對於浦潤生隔夜的失約不來,覺得很詫異。

看了一會,他忽然跳起來,指著報紙道:“奇事奇事!你看這一段記的,不是那個浦潤生嗎?”

李飛接過報紙一看,見那一段新聞說道:

汽車下之新鬼

昨晚六點鍾左右,有新美洋行西人所乘八千九百零三號汽車,馳過福州路湖北路轉角時,因駕駛不慎,將行人浦潤生撞倒,汽車從身上滾過,受傷甚重!當即由站崗巡捕,抄明汽車號碼,報告捕房,一麵將受傷人車入仁濟醫院求治。浦到院時,尚能言語,旋即因傷重身死,屍身業送斐倫路驗屍所,預備檢驗矣。

李飛看完之後,歎口氣道:“這一件事情,原來就這樣地結束了!”

[1] 巨籟達路(Rue Ratard):由上海法租界公董局修築於1907年,當時屬於越界築路性質,以法國駐滬領事巨籟達命名。1966年改名為巨鹿路。

[2] 發見:顯現;出現。

[3] 姨娘:舊時對父之妾的稱呼。

[4] 堂子:舊時蘇滬一帶妓院的俗稱。

[5] 拆白黨:設圈套騙取財物的流氓集團或使用詐騙手段的不良分子。

[6] 司事:指官署中低級吏員或公所、會館等團體中管理賬目或雜務的人員。

[7] 愛多亞路:今上海市延安東路。

[8] 三馬路:今上海市漢口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