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祟

1.辟除迷信

南人祀眚,北人信狐。這兩句話,中國人大概都知道的。

我們中國的民俗,向來是閉塞極了,所以迷信的事情,自然也格外的多。什麽神仙呀、妖魔呀、鬼怪呀,不要說婦孺愚民,非常相信,就是讀書識字的士大夫,也沒有一個不相信的。

至於怪物的中間,大家最畏懼而信服的,要算是狐狸精了。據他們相信的人說起來,這種狐狸精,神通廣大,變化無窮,居然能幻作人形,遊戲世間。要是有人觸犯了它,它就用種種的方法,和你惡作劇,弄得你一家之中,七顛八倒。中國的舊小說,像《聊齋誌異》《子不語》之類,內中所記狐狸精的事,不一而足,講得真是活靈活現,有聲有色,也難怪看書的人,都要信以為真了。

據一般老前輩說起來,我們南邊幾省,狐狸精是很少的;一到北方,這怪物可就多了。有許多人家,因為屋子裏出了狐狸精,就特地做了一個佛堂,把它供養起來,稱它為“大仙”,早晚禮拜,非常虔誠。誰要是叫了一聲“狐狸精”,便是大不敬。論不定那“大仙”發起脾氣來,就要把石子從空丟下,擊破那人的額角哩!

近幾年來,中國人也開通得多了,這種怪誕不經的事情,稍有一點科學知識的人,當然是不相信了。可是信仰的人,依舊還不少。我也聽人家談了好幾回狐狸精的事情,他們固然言之鑿鑿,但是我沒有親眼看見,總不能相信。

我想狐狸這樣的東西,不過也是一種普通的動物,與牛羊豬狗無異,為何牛羊豬狗,倒不聽得什麽成精作怪?唯有狐狸這樣東西,獨能修煉成精呢?我也曾把這個問題,和李飛研究過。

李飛搖著頭道:“我是不論什麽,都不相信的。世界之上,哪裏有狐狸精?大概造謠騙人的一班人,他們都是別有用意,轉輾相傳,自欺欺人。其實哪一個曾經親眼見過呢?我在四五年之前,破過一件狐狸精作祟的案子,起先聽他們說來,倒也十分奇怪。後來一經查出,真是不值一笑。大概現在世人所傳說的‘狐祟’,差不多都是如此。我把以前所探的案子,講給你聽,你記出來給人家看了,也可以曉得世人所謂狐狸精者,其中的內幕,卻原來大半是這樣的……”

以下所記,就是那“狐祟案”了。

2.妖狐作祟

這一年李飛的家眷,住在派克路[1]永安裏三十七號,那貼隔壁三十六號的房子裏,住著一家姓譚的,浙江南潯人。

家主名叫譚梅生,三十來歲年紀,是個東亞法政專門學校的畢業生,家裏很有幾個錢,在英租界北四川路的中段,開著一爿南貨店,店號叫作“裕祥”。因為是一爿十餘年的老店,所以生意很好。況且他這店基的地位,正在一條十字路的轉角上,四麵來往的人,都看得見這店的招牌。地位既然占得優勝,營業自然就格外發達起來了。

那位譚梅生先生,自從在法政學堂畢業之後,要想懸牌做律師,可是律師的執照,還沒領到,一向閑著,也不做什麽事情。

這一年的暑假期內,李飛從學堂裏出來,在家歇夏。他同梅生,既然是緊貼的鄰居,大家走出走進,自然時常相見。梅生為人,非常和氣,門口遇見了李飛,總是含笑招呼,有時還把李飛邀到他家裏,談談說說,很覺得投機。李飛沒事的時候,也把他請過來,隨意談談,一來一往,便更見得親熱了。

梅生很喜歡著圍棋,時常拉著李飛,和他對局。李飛年紀雖輕,圍棋卻著得很精,梅生還不是他的對手。但是梅生的脾氣,卻又特別得很,輸了一盤,再來一盤,愈輸他愈高興,絕不發火。有時李飛覺得過不去,便讓他一盤,有意給他贏了,方才大家住手。

從此梅生便天天邀著李飛,一同著棋,好在這時候大家都閑著沒事,有時候吃了午飯,竟一直著到晚上,絕不停手。橘中之樂,津津有味。兩個人倒做了棋友了。

有一天午後,梅生來到李飛家中,忽然說道:“今天沒有工夫著圍棋了,我想到北四川路一帶去找房子,你橫豎在家沒事,能與我一同去嗎?”

李飛詫異道:“你府上要遷移嗎?”

梅生搖頭道:“舍間並不遷移,我要找的是店麵房子。”

李飛道:“原來你又要新開什麽寶號了!”

梅生道:“也不是。我們那爿‘裕祥’南貨店要遷移了。”

李飛格外詫異道:“‘裕祥’的店基,非常之好,為甚忽然要遷移?難道房東要翻造了嗎?”

梅生道:“也並不翻造,是我自己要遷移了。我們店中,新近出了一樁很奇怪的事情。我因為有些害怕,所以一向也沒有與你提起。”

李飛道:“什麽奇怪的事情?你能說給我聽嗎?”

梅生點點頭道:“我本來要想講給你聽哩!‘裕祥’要遷移,就是為這樁事情。我們中國有一種狐仙,你想來也知道的。”

李飛道:“什麽狐仙?難道就是小說書上所說的狐狸精嗎?”

梅生聽了,臉上現著很恐懼的樣子,搖搖手道:“你千萬不要這樣亂叫,它的神通廣大,耳朵很長,萬一被它聽見了,和我們惡作劇起來,那倒不是玩的。”

李飛笑道:“你這樣一個人,為何也迷信起狐狸精來?”

梅生正色道:“這倒不要笑我,我起先也同你一樣,不論什麽,都不相信的。但是這個狐仙,現在還在店中,眾口一詞,言之鑿鑿,倒不能夠不相信了。”

李飛笑道:“現在我也不和你爭辯,我倒要請教你,這狐仙出在哪裏呢?”

梅生蹙著眉頭道:“就在我們的店裏呀!”

李飛詫異道:“怎樣你們這店裏,會出起狐狸精來了?這狐仙是什麽打扮?狀貌如何?它在店中,怎樣作怪?請你講給我聽,我倒要研究研究。”

梅生道:“這事的發生,還在半個月之前哩!有一天晚上,店中夥計,大家都睡著了。到了半夜,後麵貨樓裏邊,忽然驚天動地地響了一聲,把一店的人,都駭醒了。大家恐怕有賊,急忙披衣起來,七手八腳,各人搶了一樣家夥,擁到貨樓裏去。四麵一尋,門窗關得好好的,哪裏有什麽賊的影子?隻見貨樓的中間,有一塊很大的磨盤石,放在那裏。我們店裏,向來沒有磨盤的,所以大家見了,非常奇怪。這塊磨盤石,憑空從哪裏來的呢?

“後來大家研究了一會,有人便說:‘這件事情,一定是狐仙做的!我們店裏出了狐仙,大家還沒有知道,所以它運這磨盤石來,駭我們一下,也算是給我們一個消息的。’這話一說,幾個膽小的夥計,都駭得麵麵相睹,好像那狐仙就在他的麵前。要是它再運一塊磨盤石來,當頭擲下,豈不要把腦袋都壓破了麽?這樣一想,大家戰戰兢兢,一夜天都沒有好睡。

“到了明天早晨,就有人提議,說店中既有狐仙,大家不可聲張,免得觸怒了它,鬧出什麽亂子來。倒不如買一個佛堂,做一塊牌位,把它供奉起來,它自然就安安靜靜,不會吵鬧了。當時大家便去要求經理孫少圃,孫經理自己不敢作主,跑來同我說。我雖然不大相信,但是大家既然如此說,而且所費無幾,就也聽憑他們去供奉吧!

“不料那位狐仙,卻野蠻得很,不講情理的。我們立了佛堂,供奉著它,它卻鬧得更厲害了。賬台上的筆墨紙硯算盤等物,隔了一夜,忽然不見。後來卻在灶間內鍋子裏,尋出來了。經理先生的一件紡綢長衫,好好掛在房裏,忽然不見了。尋了半天,原來卻掛在屋頂上一個煙囪旁邊。

“據看守貨樓的阿根說,他每天晚上,總聽得貨樓中間,有腳步聲音,好似一個人在那裏踱來踱去的樣子。有一天晚上,他一覺醒來,忽見床前立著一個白須的老者,拿著一枝旱煙袋,正在那裏抽煙。他駭得魂不附體,要想叫喊,喉嚨裏卻叫不出來。眼見著那個老者,一步一步地出外去了。

“起先大家還不大相信,說他睡得眼花。不料第二天晚上,一個學徒晚上起來,到後天井去解溲,隻見屋角裏閃出一個白須的老者來,身上穿著白袍,向他點頭,駭得他褲子也沒有束好,連哭帶喊地逃了進來。等到大家起來去看,那個白須老者,早已不知去向了。

“有一天阿根好好地睡在**,狐仙卻把他移到床底下去,他自己好似著了妖魔一般,一點也不知道,後來還是人家把他叫醒的。貨棧的牆上,黑暗中間,時常發現兩隻眼睛,大如碗口,閃閃發光,一會又不見了。這是有好幾個人都看見的。近來鬧得更厲害了,前天晚上,貨樓中間,忽然發起火來,蓬蓬勃勃,燒得很厲害。幸虧阿根醒來看見了,叫醒了一店的人,大家拿水去澆,方才把火澆滅。最奇怪的是火滅之後,進去調查,不料燒了半天,連樓板都沒有燒焦一塊。大家見了,個個稱奇。

“店中有一個出店[2]司務[3],名叫阿順,膽子最大。他見狐仙鬧得這樣厲害,心中有點氣憤,不免罵了幾句。他睡的地方,恰巧在那貨樓的下麵,一張板鋪,並沒有張帳子。這天睡到半夜,不料樓板縫裏,澆下一股水來,不偏不歪,澆了他一頭一麵,淋淋漓漓,連身上短衫褲子都濕了。阿順睡夢之中,直跳起來,覺得那股水又熱又臭,分明是有人在樓上解溲,流下來的。當時他便飛也似跑上樓,到貨樓裏去看。誰知貨樓裏邊,空空洞洞,哪裏找得出一個人來?阿順一鬧,把大家又都鬧醒了,過來一問,都說這一定觸犯了狐仙,所以與他這樣的惡作劇。阿順恨極了,在貨樓上頓足大罵,千妖狐萬妖狐地罵個不了。大家都再三勸他,而且替他擔心,恐怕他還有什麽無妄之災。誰知這幾天那狐仙雖然依舊出現,阿順那裏,倒不去惹他了。可見得現在是強權世界,就是神通廣大的狐仙,也怕凶的。

“昨天經理先生來和我商量,店中被狐仙鬧得這樣,一般夥計,都沒有心思做生意了。我們已經供奉著它,它還是這樣的胡鬧,大約我們與它沒有緣分,所以如此。我想我們與狐仙鬥,怎樣鬥得過它?倒不如另找房子,搬到他處,讓別人家來居住吧!況且這樣火呀水呀地亂鬧,萬一鬧出什麽亂子來,豈不是更吃虧了?

“我覺得他所說的,很是有理,便決計搬個地方,讓了它吧!但是我們的店基,地位極好,無端搬到別處去,營業上麵一定要大受損失。而且租界上店麵的房子,很不容易找,我還想仍在北四川路一帶,尋一宅房子,離開原處不遠,那麽向來的老主顧,還能夠尋得著,生意上麵,也不致大受影響。你看如何?”

李飛聽他說完,便問他道:“你也相信這狐仙是真有的嗎?”

梅生道:“我早同你說了,這種怪事,我本來是不相信的,現在店中的人,都親眼目睹,來和我說,就是狐仙運來的磨盤石。我也去看過,的確是奇怪得很,那就不由人不相信了。”

李飛搖頭道:“也許有人在裏邊裝妖作怪,假托狐仙,你們沒有識破,不免中了他的計了。”

梅生道:“我對於這一層,也想過的。但是平常這種裝妖作怪的人,他總有一種目的,這一會我們店裏,雖然被那狐仙鬧了一陣,可是並沒有損失什麽。店中的銀錢貨物,也沒有失掉。請問這個人裝妖作怪,為的是什麽目的呢?”

李飛道:“這倒也很可以研究的。平常有一種人,要想偷盜什麽東西,便先造出一種妖言,說這地方有鬼有狐,形容得活靈活現,將來要是失掉了東西,人家也疑心是狐鬼攝去,不敢查究了。現在你們店中,雖然發現狐仙,卻並沒有失掉什麽。據我看來,也許這人的目的,並不在偷盜東西,或者店裏的銀錢貨物,還不滿他的欲壑,所以等有好一點的機會,才肯下手哩!”

梅生搖頭道:“他們眾口一詞,說得非常確鑿,恐怕倒真有這種狐仙,並不是裝出來的。”

李飛道:“無論是真是假,我總得親眼看它一看,才肯相信,你們店裏的狐仙,是不是每晚都出現的。”

梅生道:“這也不定,不過近來幾天,時常出現,鬧得是很凶的。”

李飛道:“很好,你現在不必去找房子了,我今晚想同你到店裏去,萬一狐仙出現,我們可以察看察看,究竟是真是假,也許能察出一點蹤跡來。”

梅生躊躇道:“你平常喜歡研究偵探學,我也知道的。但是和妖魔奮鬥,偵探學是沒用的了。這倒不是玩耍的事情,你不要當它兒戲才是。”

李飛道:“就算真是狐仙,我到了那裏,並不去觸犯它,它也未必會同我惡作劇的。要是有人造作妖言,那就是我偵探的好資料了。”

梅聲道:“你若一定要去,也要與你們老太太商量好了,我方可與你同去。”

李飛點點頭,便進去和他母親商議。他母親聽說是去看狐仙,十分驚駭,再三攔阻。可是李飛好奇之心勃發,無論如何,一定要去,並且竭力申說,決不去觸犯狐仙。他母親拗不過他,隻得答應了。李飛便欣然出來,催著梅生動身,一同往北四川路而去。

兩人到了店中,李飛見櫃台上生意很好,幾個夥計,包的包,紮的紮,忙個不了。

梅生引他到裏邊,一同賬房裏坐下,經理孫少圃過來招呼了。李飛看他約有五十來歲年紀,衣服樸素,言語質直,倒的確是個商人的樣子。

三人談了幾句,梅生便問少圃,那話兒究竟怎樣了。

少圃皺著眉頭道:“昨天晚上,那個白須老者,又在扶梯上邊發現,恰巧有一個小學生[4],上去取東西,一眼看見了,駭得從樓梯之上滾了下來,左腿閃了筋,今天敷了點傷藥,現在還不能行動哩!”

李飛請梅生把店中的夥計,凡是見過狐仙的,都叫進賬房,問他一遍。各人所說,也和梅生講的差不多。內中要算看守貨樓的阿根,講得最詳細。

李飛看了他一眼,見那人年紀,約有三十多歲,麵色青白,好似有煙癮的樣子。至於他的言語,倒也沒有什麽可疑的地方。

眾人退去之後,李飛把眾人的言語,細味了一會,便向梅生道:“貨樓在哪裏?可以引吾去看看麽?”

少圃聽說“貨樓”兩字,臉上便露出驚嚇的樣子,道:“這個貨樓,便是大仙出現的地方。現在白天,諒來不見得有什麽動靜。李先生要看,我可以領你上去,可是你千萬不可多說什麽,免得觸怒了大仙。惹動亂子,可不關吾事的!”

李飛點點頭說:“吾曉得了,無緣無故,吾為何要去觸犯它呢?”

於是三個人出了內賬房,轉彎上樓,向貨樓而來。

3.疑陣重重

這“裕祥”南貨號的店基房屋,一共是三開間兩埭。前埭的底下,便是店麵櫃台,樓上是各夥友的臥室;後埭三間兩廂,樓下正中是客堂,客堂左右,廂房連次間,都用板壁隔為兩半,板壁的前麵,一邊是內賬房,一邊是經理先生的會客室,板壁的後麵,都作為出店司務與學生的睡眠之所。

至於後埭的樓上,卻完全是貨棧,樓梯在客堂背後,上樓的地方,很是黑暗,白天也和晚上一樣。樓上三間兩廂,也有板壁隔著。據說這個作怪的狐仙,就盤踞在靠東一邊的次間樓上,種種怪異的事情,也差不多都在這一間裏邊發現的。

當時李飛跟著梅生和少圃,一同來到貨棧樓上,少圃戰戰兢兢,把那間怪室的門推開,三人一同入內。

李飛到了室中,四麵打量一看,見那貨樓的房屋,甚是破舊,而且黑暗異常,廂房裏靠天井的一邊,共有六扇螭殼窗。窗上的螭殼,已經脫去不少,許多破洞,都用舊報紙糊著,陽光射不進來,所以格外見得黑暗了。

次間靠後的一帶,也有六扇螭殼窗,窗上的螭殼,也都脫去,連報紙都沒有糊,一個個的空洞,好似留著透空氣的一般。窗上本來都有鐵搭鈕的,但是已經零零落落,大半不完全的了。

這一間屋內所堆積的,都是胡桃、棗子、紅糖、筍幹之類,狼藉滿地,汙穢不堪,而且帶著一種陰森森的氣象,也真有些像那怪物出沒的所在。

李飛先將次間靠後的窗,推開兩扇,向窗外一看,見那靠窗一帶,是三四尺寬的平台。那平台上麵,裝著一張木梯,從這木梯上去,就是那屋頂上的曬台了。

李飛看了一眼,回到廂房裏,梅生把狐仙運來的磨盤石,指給他看。那石塊果然很大,約莫有五六十斤的重量,平常一個人還端它不動。

李飛周圍看了一遍,一個人踱來踱去,想了半晌,忽然又跑到次間後麵的窗前,在那窗檻裏外,細細察看了一回,然後越窗而出,到那平台之上,傴僂了身體,詳細察看,好似在那裏找尋一件東西。

這時候梅生和少圃也從扶梯後開了曬台的門,繞至平台上麵。李飛便招呼兩人,一同上梯,魚貫著來到曬台之上。

李飛看那曬台正在東麵次間的屋頂上,地位很寬廣。離著這一座曬台,不過七八尺遠近,卻另外有一座曬台,比這一座略小一點。兩座並列,中間隻隔著一間屋麵。

李飛便指著那一座曬台,問孫少圃道:“這座曬台,是哪一家的?”

少圃道:“這是義隆煙紙店的曬台。”

李飛道:“這義隆煙紙店,就在你們東隔壁麽?”

少圃道:“正是。”

李飛對著隔壁的曬台,細看了一會,忽然點頭微笑,似有所得。

三個人下了曬台,依舊回到貨棧樓上,李飛走來走去,把鼻子不住地嗅,嗅了一會,又問少圃道:“你們所見兩隻能發光的大眼睛,發現在哪裏?”

少圃道:“就在這次間屋角的牆上!我們貨棧樓上,雖然裝著電燈,平常是不開的。電燈的機關,就在門背後,有時晚上要取貨物,學生們上來,便自己將電燈撥開,貨物取到之後,依舊熄了燈下樓。平常總是這樣的。自從這屋內發現了狐仙之後,學生上樓取貨,電燈還未撥開,黑暗中間,往往看見對麵牆角裏,發現兩隻又圓又大的眼睛,閃閃發光。膽小的學生,駭得逃下樓來;有兩個膽大的,走上前去,把電燈撥開,意欲看個仔細。不料電燈放光,這兩隻奇怪的眼睛,頓時就不見了。”

李飛道:“可有人在燈光下見過這雙怪眼睛麽?”

少圃搖頭道:“燈光底下,從來沒有見過,大概總在黑暗中發現的。”

李飛點了點頭,又招呼兩人,一同來到客堂的樓上。

這一間也是貨棧,與東西兩次間,都有門可通,裏邊裝著一張床鋪,這就是看守貨棧的阿根睡的。

李飛察看了一會,大概都已了然,便與梅生、少圃兩人,一同下樓,依舊回到內賬房裏。

這時候店中的人,都知道李飛前來察看狐仙的蹤跡,還當他是個擒妖捉怪的術士,紛紛圍了一屋子,都要聽他的議論。

梅生等李飛坐定了,也急忙問他道:“你看這一樁事,究竟怎樣?我們還是要遷移避它麽?”

李飛正色道:“起先你說狐仙,我還不信,如今看來,這店內的確是有狐仙了。你想要是沒有狐仙,這樣大的磨盤石,怎樣會運到樓上去呢?”

梅生見李飛忽然也相信有狐仙了,覺得很為詫異。

李飛卻接著說道:“我去年在杭州遊西湖的時候,曾經遇見一個道士,他對於擒妖捉怪這一門,很有研究。據他說來,狐仙的道行,高低不等,所以法力也不等。那道行最高的,簡直和上八洞[5]神仙一般,不要說我們肉體凡胎,不能惹他,就是地行散仙[6],也得讓他幾分。至於那種道行低的,本領有限,那道士卻有一種符籙,畫將出來,貼在梁上,狐仙見了,自然抱頭鼠竄,不敢再來。”

梅生喜道:“那道士還在杭州嗎?我們何不請他來看看呢?”

李飛搖手道:“這倒可以不必。那道士的符籙,已經傳授我了,我也能照樣地畫,何必找他呢?現在我倒有一個主意在此,這裏的狐仙,它的道行如何,我們還沒有知道。我不妨畫了一張符,你們拿去,貼在梁上,試它一試。今天晚上,我們不必回去,也不要安睡,就在此地著棋,等候它的動靜。要是這狐仙道行不高,它見了梁上的符,自然遠走高飛,不敢再來。今夜沒有什麽變端,你們就不必遷移了。倘然貼了符籙之後,依然有這種磨盤石等物,運到樓上來,驚擾我們,那麽這個狐仙,一定道行很高。我們不必與它鬥氣,還是趕緊找房子遷移的好。”

李飛說完了,梅生和少圃自然都很讚成。其餘一班夥友,聽說李飛能畫符驅妖,都有些似信不信。

當時李飛便要了一條黃紙,取一枝新筆,蘸了些朱砂[7],曲曲彎彎,畫了一道符,交給梅生。梅生便打發一個膽大些的學生,拿到樓上,去貼在梁上。

李飛和梅生,便隨意談談別種事情。那幾個圍立室外的夥友,見他們不談狐仙的事,也都散開了。

停了一會,李飛和梅生,正在閑談,忽然有一個學生走進來,對著梅生說道:“隔壁義隆煙紙店的老班[8]張先生,要見老班,現在等在店堂裏,請你出去。”

梅生點點頭,便跟著那學生出去了。過了十分鍾,梅生氣吼吼地回到內賬房,臉上覺得很不快。

李飛問道:“煙紙店的老班,找你何事?”

梅生恨恨地道:“這個張廉伯,真太不講情理了。我們店裏出了狐仙,這也是無可如何的事情,又不是自己去找它來的。剛才他特地來質問我,他說我們店裏的狐仙,火呀水呀,鬧得不得開交,萬一鬧出亂子,連累他們鄰居,這事如何辦理?現在他要逼我們搬場,倘然不搬,他就要聯絡了附近的店家,公稟捕房,逼勒我們遷移。你想這不是欺人太甚嗎?”

李飛道:“他們怕鬧出亂子來,連累他們,一時情急,和你交涉,這倒也不能怪他們的。”

梅生搖著頭道:“你還不知道內中的理由哩!他這一爿義隆煙紙店,保著一萬兩火險,還怕鬧什麽亂子嗎?他這一次乘此機會,逼我們遷移,內中是別有用意的。”

李飛道:“他有什麽意思呢?”

梅生道:“大凡煙紙店開在轉角上,生意自然格外好些。此地的轉角,被我們占去,義隆開在我們隔壁,張廉伯的心中,很不舒服。去年年底,他曾經與房東商議,要想挖我們的房子,房東要他三千塊錢的挖費,他也答應了。後來被我知道,趕緊和房東交涉,房東總算念十幾年的情分,把他回絕了。這一次他借著狐仙為名,逼我遷移,分明別有用意,哪裏是怕什麽連累呢?”

李飛道:“方才我們看見的一座曬台,就是他家的嗎?”

梅生道:“不差。”

李飛點了點頭,又與梅生談別的事情了。

4.定計捉妖

這一天晚上,吃過夜飯之後,李飛向梅生討了一大包石灰,把報紙包好,一個人跑到貨樓上去,停了一會,就空著手下來了。梅生問他,要這石灰何用?李飛趕緊搖搖手,叫他不要聲張。

十點鍾敲過,店麵打烊,各夥友和學生們,各歸臥室安睡。李飛與梅生,卻在內賬房著棋,少圃坐在旁邊看著。李飛著好一盤棋,忽然請少圃把那個出店司務阿順,叫將過來。

李飛問他道:“你前天不是吃了狐狸精的虧嗎?它把一泡尿撒在你的身上,你要想報仇嗎?”

阿順恨恨地道:“它要是落在我的手裏,我怕不剝了它的皮。但是我捉不到它,也是沒法呀!”

李飛道:“今夜有我的靈符,貼在那裏,你若聽我的指揮,定然可以將它捉住。”

阿順聽了,喜得摩拳擦掌道:“這話真的嗎?別人怕它,我是不怕它的。它要是吃我看見了,我定然把它抓來,先打它一個半死。”

李飛搖手道:“你說話輕些,千萬不可走漏消息。要是給別人聽見,我的法術就不靈了。現在我要問你,除了客堂後這樓梯以外,你還有別的法子,可以上樓嗎?”

阿順想了一想道:“除非拿一張梯子,掇到後天井去,擱在曬台底下的平台上,然後上去。”

李飛點頭道:“這樣很好,你趕緊去把梯子擱好,不要穿鞋,赤了腳爬上去。腳聲千萬要輕,不要給別人聽見。你上去之後,就躲在平台上那個煙囪的旁邊。半夜之後,一定有人從曬台上下來,開了貨樓的窗,跨將進去。這時候你千萬不要發聲,等他進去之後,你就在煙囪後出來,躲在那窗檻的外麵。等那人爬出窗來,你就出其不意,一把將他抓住,千萬不要放他逃走!這時候我們自然會來幫你了。”

阿順聽了,點點頭,摩拳擦掌地去了。

半個鍾頭以後,李飛與梅生,還在內賬房著棋,忽聽得貨樓之上,驚天動地地響了一聲,好似有一件很重的東西,從空拋下來,連房子都震動。樓板上的灰塵,簌簌地都落了下來。

李飛聽了,趕緊把棋子一丟,飛也似的跑出賬房,奔到客堂後的樓梯腳下。梅生和少圃,也鼓著勇氣,跟在他的背後。

李飛目光銳利,剛踏到樓梯腳邊,一眼就看見樓梯的上麵,站著一個白衣的老者,手裏捏著一枝淡煙管,傴腰曲背地站在那裏。

這時候梅生和少圃,也都看見了。

少圃駭著嚷道:“這就是大仙,我們快不要上去!”

李飛飛步上樓,一麵喊道:“你們不要害怕,我有手槍在此,快快跟我上來!”

梅生與少圃見李飛上樓,便也大著膽跟了上來。三個人奔到樓梯上麵,那個白須老者,早已不知去向。

少圃正要把電燈機關扳開,忽聽得貨樓後麵的平台上,有人大聲嚷道:“你們快來,我捉住了一個狐狸精了!”

李飛側耳一聽,是阿順的聲音,又聽得平台上麵,腳聲曆亂,好似有兩個人在那裏打架。李飛急忙把曬台的門一開,跳將出去,三腳兩步,跳到平台上麵,黑暗中間,見平台上果然有兩個人,扭在一起。

李飛定睛細看,一個是阿順,一個卻不知是什麽人,穿著一身黑洋紗的短衫褲,年紀很輕,被阿順扭著,不能脫身。

李飛趕上前去,幫著阿順,將那人按住。那人雖然凶狠,怎經得兩個人對付他一個,也就不能動彈了。

這時候梅生與少圃,已把貨樓裏的電燈扳開,店中的夥友、學生,也都擁上樓來。

李飛和阿順,將平台上捉住的那個人,拖到貨樓中間,電燈底下,須眉畢露。

眾人把那人仔細一看,異口同聲地詫異道:“咦?這不是義隆煙紙店的出店司務阿六嗎?”

阿六見眾人把他識破,低著頭一聲不響。

梅生正要向他盤問,李飛急忙攔住他道:“且慢,那邊還有個共同犯哩!”說著低下頭去一看,見地上有許多石灰腳印,接連不斷。

李飛跟著腳印,一直跑到客堂樓上,梅生等隨在後麵。

李飛走進客堂樓,一眼看見那看守貨樓的阿根,睡在**,把被頭蒙了臉,一聲不響。

李飛走上前去,把被頭一揭,嚇得阿根直跳起來。

這時候在阿根的被頭中間,發現了幾件奇怪的東西:一件白布道袍、一頂道冠、一副戲班裏用的白假髯、一枝竹節的旱煙袋。

李飛拿到了憑據,便指著阿根,對眾人笑道:“這就是你們所禮拜的狐狸精大仙!你們見了他,還不叩頭嗎?”

這時候眾人在旁,也都恍然大悟。阿根見他們假裝狐仙的秘密,都被李飛揭破,隻嚇得臉上青了又白,白了又青,恨不得有個地洞,鑽了下去。

5.水落石出

案已破了,那興妖作怪的狐狸精,原來果然是假扮的!

梅生盤問阿根和阿六,為何要弄這玄虛,兩人見事到如此,也就不得不直供出來。

據他兩人說,這一樁事情的造意犯,便是義隆煙紙店的老班張廉伯。廉伯因為挖不著“裕祥”的店基,心中鬱鬱不樂,後來忽然異想天開,暗地與阿六、阿根二人商議,教他們假裝狐仙,擾得“裕祥”店中,日夜不安。等“裕祥”搬到別處去了,他就可以租它的店基,將“義隆”搬到轉角上去。

那阿根本是阿六的表兄,時常到“義隆”店中,來看阿六。他素有鴉片煙癮,手頭很為拮據,廉伯就暗中運動他,幫著阿六,假裝狐仙,捏造謠言。廉伯應許他們,要是“裕祥”果然遷移,便每人給他們三百塊錢,作為酬謝。

兩人利欲熏心,便照著他的指揮,裝妖作怪起來:學生們所見的白衣老人,便是阿根改扮的;貨樓上發現的磨盤石,是阿根、阿六兩人,從隔壁曬台上搬運過來;賬台上筆硯算盤,搬到鍋子裏,經理先生的長衫,掛在煙囪上,這也是阿根暗中做的;牆上發光的眼睛,是用磷質所畫,所以燈光一亮,就看不見了;貨樓中無故起火,那是灑的火酒,所以燒了半天,並沒有燒壞一件東西;阿順身上澆的一泡尿,也是阿根和阿六弄的詭計;至於阿根的詭言異行,那更不必說,是他有心做出來的了。

兩人招承之後,眾人更恍然大悟。

梅生問李飛:“這件案子,初看頗為奇怪,你如何能窺破他們的秘密呢?”

李飛笑道:“這種案情,其實真不值一笑。起先我聽了你的話,也覺得非常離奇,但是我卻拿定主意,世界之上,斷沒有真的狐狸精。種種怪異,一定都有人假造出來的。後來我到了此地,向眾人盤問了一遍,便覺得隻有阿根的話,最是怪誕不經。而且他是個看守貨樓的人,也最容易犯嫌疑,所以當時我就疑心著他。

“後來到貨樓上查看了一會,見那次間靠後的六扇螭殼窗,大半並無搭鈕,窗檻上和窗外的平台上,留著許多腳印,斑斑可數。平台上麵,便是曬台,有人從曬台上下來,從平台上爬進貨樓裏去,那是極容易的事情。所以我就決定那個假裝狐仙的人,一定是曬台上來的。

“後來我到了曬台上,便看見那隔壁義隆煙紙店的曬台,離此不過一間屋,隻要擱著一塊板,便可此往彼來。我便疑心這件案子,與義隆煙紙店有關,那阿根也許是個從同犯。但是沒有拿到確實的證據,自然還不能宣布,所以我查畢之後,便假意說真有狐仙,胡亂畫了一道符,貼在貨樓中間,有意把話激動他們,使他們晚上一定出現。我卻預先布置,設法將他們拿住。又恐怕匆促之間,被他們滑走,所以預先在貨樓中間,灑了許多石灰。萬一他們逃走,我們還可以跟蹤追尋,不讓他們漏網。這就是我偵查這案的理想和布置,說破之後,豈不是簡單得很麽?”

到了明天,梅生將阿六、阿根二人為證,與義隆煙紙店老班張廉伯,大起交涉。廉伯因證據確鑿,無可抵賴,隻得托人再三說情,自願捐洋三百元,由梅生撥充地方公益,並且限於一星期內,搬往別處,不再與“裕祥”騷擾。梅生因店中並未受什麽大損失,也就答應了。

張廉伯陰謀暗算,要想奪人家的店基,誰知人家沒有遷移,他自己倒反要搬讓,而且還出了三百元的罰款,這才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哩!

[1] 派克路:今上海市黃河路。

[2] 出店:舊時在商家擔任接送貨物等雜務工作的員工。

[3] 司務:對手藝工匠的尊稱。

[4] 學生:這裏指學徒。

[5] 上八洞:也叫“上八界洞府”,道家指上天八界神仙居住的地方。

[6] 道教謂天界仙人分為有官職和無官職的兩種,未被玉皇授職者稱為“散仙”。

[7] 朱砂:礦物名,舊稱“丹砂”,是煉汞的主要原料,色鮮紅,可作顏料,亦供藥用。

[8] 老班:即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