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霍桑

“你是大偵探胡閑先生麽?我們這裏,出了一件疑難事情了,請你快些來吧!”

這幾句話,說得又快又急,我在電話中聽得了,知道這位打電話的先生,在這當兒,正是焦躁不寧,大概那麵真的出了什麽疑難案子了,便問他到底是什麽事情。

他說:“電話中不便說,你來了自會知道。”

我也不便再問下去,單問明了他的地址,便把電話筒掛上,整整衣裝,走了出門,徑向那麵行去。

到了那麵,見著一位二十多歲的少年,姓秦名堪新,一見我麵,就匆匆地說道:“方才那個電話,是我打的,我們這裏正出了一件‘雙包案’p呢!”

我聽了不覺一詫,便問道:“怎麽說?雙包案啊?”

秦堪新打了一個哈哈,說道:“匪但是雙包案,還是雙雙包案呢!我來對你說吧!我們這裏近來出了一件案子,至於這件案子的內容,因為與此事無關,所以也不和先生多說。我自從出了這件案子,就想請個著名偵探著手查探一下,便想起大偵探霍桑來了。但是霍桑並不在上海,又不知道他究竟在哪裏,我便在報上登了一條,請霍桑見報就到這裏來一趟,有事和他相商。”

我攙言q道:“這條廣告,我倒沒有瞧見,你登在什麽地方啊?”

秦堪新道:“我登在《現世報》正封麵的地位,因為廣告費太貴,隻登了一天,大概你剛剛沒有留心吧!”

我道:“這條廣告登出,也有效力麽?”

秦堪新笑道:“怎麽沒有效力?不過效力太大了,不到三天,竟來了四個人,都說自己是霍桑,教我倒有些弄不下去了。”

我驚詫道:“奇呀!怎麽來了四個霍桑?到底哪個是真的呢?”

秦堪新道:“這個我怎能知道?所以要請先生來了。如今請先生替我偵探一下子,到底哪個是真的,等你決定後,我好把那件案子交給他辦呢!”

我聽了,不覺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想這個要偵探什麽?索性把那件案子,老老實實交給我辦就是了,何必再去請教什麽霍桑呢?難道以為我的本領不及霍桑麽?想到這裏,就想向他摜起紗帽r來,不和他擔任這件事情。忽又轉念一想:“我何必和他爭這口閑氣?橫豎我正閑著無事,就替他偵探一遭吧。如果真的偵探出來了,霍桑定大大地感激我,一定要替我四處揄揚,我的名譽不是就可增高起來麽?”也就點頭答應道:“好的!不過我要問你,這裏上海地方,也有人認得霍桑麽?如果有人認得,隻要教他來一指認就是了,不是可以省許多事麽?”

秦堪新把頭搖搖道:“霍桑的名氣雖大,但是我們上海沒有人認得他,也沒有見過他一張照片,指認一層,恐怕難辦到吧?”

我道:“那麽他們四個人,如今都在哪裏,也好請出來讓我見見麽?”

秦堪新道:“他們都已走了,聽說都住在親友家中呢!”

我想了一想,說道:“也罷,想來他們總把寄寓的地點留下的,你就對我說了吧。”

秦堪新便從懷中取出一本日記簿,看了一看,抄了四個地名給我,說道:“這就是他們寄寓的地點。”

我忙接來放在懷中,起身興辭道:“讓我去實地偵探一下,包你明日就有好消息呢!”

到了晚上,我又從寓所中走了出門,順便把秦堪新開給我的那張單子取出一瞧,隻見上麵端端正正的,開著四個地名:一個是雪列索落路十三號,一個是無人裏二十九號,一個是哈華街九號,一個是畢笛生路六百〇六號。

我順著路,先到了畢笛生路六百〇六號,見是一所洋房,乘著無人瞧見,便偷偷掩了進去。

到了一個窗下,聽見有人在裏麵說道:“這件案子困難極了,死者乃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富商,為人謙和,一生並無仇敵,誰知一天下午,忽被人殺死在室中了。凶器乃是一柄東洋刺刀,就掉落在屍旁,又在牆上發現了一個血指印。後來細細一查,知道這把刺刀,乃是他阿侄的東西,是從東洋帶來的。那個血指印,也經專家查過,也是他阿侄的指印呢!”

我聽了這一番話,心中暗暗歡喜,想我運氣真好,一碰就碰著了。這個說話的,定是霍桑無疑,正在講他承辦的一件案子呢!

忽又聽見一個人說道:“這個有何困難?凶手定是那阿侄了!”

先前那一個人笑道:“但是我恰適得其反。你要知道,我是被告律師,須要替那阿侄辯護的。如今案中有了這種強有力的證據,欲辯明他是無罪,很為困難呢!”

我這才知自己弄錯了,他原來是一位律師,並不是霍桑,暗地連呼幾聲“晦氣”,忙退了出來。

不上一會,我又在無人裏二十九號屋中的窗下竊聽了,隻聽見屋中人正在奏弄著一種外國樂器,究竟奏的是什麽樂器,我並不是知音,可不得而知了。心中卻又暗暗歡喜起來,想霍桑是喜歡奏弄外國樂器的,大概有點近情了。

那人奏弄一回,也就停了,笑著說道:“音樂最是能陶養人的性情,疏散人的腦筋,我把這梵啞鈴s剛剛弄了一陣,精神就活潑多了,真是獲益不淺啊!”

我聽了,想這些話倒與霍桑所說的話不謀而合,大概定是他無疑了。又聽他說道:“如今且講正事吧,那件案子真是奇怪極了,一個富家的公子,看中了一個富家的女郎,那個女郎的芳心,倒也傾向於他,不甚拒卻。可是兩家父母,為了種種原因,竟不同意,把他們的良緣耽擱下來了。後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們父母的意見溝通,居然成婚了。誰知成婚不到三天,那新郎忽厭棄那新娘起來,想要和伊離婚。此事還未實行,新娘忽然失蹤,原來伊也厭棄那新郎了,你道奇怪不奇怪啊!”

我暗想:“這真是件奇怪的事情,不知道這位大偵探怎樣著手呢?”

此時便聽得一個人沙著喉嚨問道:“那麽你如何著手呢?”

那人笑道:“我又不是偵探,隻要把他們兩方的心理推闡出來,就可交卷了。本來這位心理學教習t也太稀奇,竟出這種題目,其實嚴格講起來,這也算不得是什麽心理學中的題目呢!”

我這才知道又上了一次當,竟把一個學生當作霍桑了,也就匆匆走了出來。

第三次,我到了雪列索落路十三號,又幹那竊聽的玩意兒了。

隻聽見一人正在說道:“霍桑,照這樣說,難道那女子的說話,不盡實在,其中還有別的蹊蹺麽?”

另一人道:“是啊!包朗,老實告訴你吧,那女子的說話完全假造,其中的真相,恰正相反呢!”

先一人道:“當真麽?我不信竟遇見了一個女騙子麽?”

後一人道:“那才差不多了,但事實上卻不由你不信。”

先一人道:“到底怎麽一回事,你且說說看。”

後一人道:“很好,包朗,你聽我說一個故事:有一個男子,愛上了一個女子,要和她訂婚。但據那男子的父親觀察,他兒子所愛的女子,有種種情由不合,所以不加讚成,並且勸他和那女子斷絕。他兒子不但不依,反而竊取了他母親的飾物,備了一隻戒指,私下和那女子訂婚。這一件事發作之後,男子的父母,認為這種不名譽事有玷家聲,便把那兒子登報驅逐。這樣的結果,如果那女子能始終如一,男子也有堅持的毅力,也算不得什麽。誰知女子得了那隻價值五千元的訂婚戒指,又知道他的情人已被家庭驅逐,沒有承產的希望,竟就吞沒了約指u,賴了婚約,和他冷淡起來。那男子受這打擊,正自走投無路,不多幾個星期,又得到了一個消息,就是那女子另外和一個男子訂婚約了。”

先一人道:“這倒是一個新聞,難道這新聞的影子,就是今天的婚事麽?”

後一人道:“這不消說了,你自己去猜吧。”

先一人道:“那麽,那女子不就是朱珮聲,男子不就是行凶的裘劍英麽?”

後一人道:“你隻猜中了一個,那男子卻還有些曲折。”

先一人道:“怎麽?可是還有第三個人麽?”

後一人道:“那男子叫作裘誌英,是一個文弱的人,受不住挫折,竟發了瘋,如今還在瘋人院中。剛才行凶的人,乃是誌英的弟弟劍英,他這幾天,時常往醫院裏去慰問他的哥哥,並且竭力安慰,聲言要替他複仇。今天想必是劍英實踐他的複仇主義了。”

(以上一段數百字,是我從一個地方抄得來的v,但是諸君決不能說我是抄襲家,哈哈!——苕戲注)

我聽了這一段,心想:“這前一人定是包朗,後一人定是霍桑,這一次無論如何不會弄錯的了。”

誰知正在得意的當兒,忽又聽得先一人說道:“桂芬,這出新排的偵探戲,別的都容易做,隻有這一段對白太長了,很不容易記熟,我們須得好好兒讀幾遍,免得上台出醜呢!”

這幾句話,一入我的耳中,頓時好似冷水澆背,垂頭喪氣地,走了出來了。

如今三處都已探過,隻剩了哈華街九號這一處了,真的霍桑定在那裏無疑了。但是我這個人是最細心的,不肯大意一點,仍舊去走一遭。

到了那裏,隻聽見有二人在那裏談天,談的果是一件偵探案子,十分曲折,十分有味。

臨了,坐在主位上一個身材胖胖的人,笑著說道:“這要算得是你生平最得意的一案,從此‘霍桑’二字,更要大響起來了。”

對麵那個瘦長身材的人,聽了此話,滿麵露著得意之色,隻是微笑。

我此時也微微笑著,想這一次是不會弄錯的了。這兩個人,就是霍桑和包朗,還有什麽疑義呢?

正在這個當兒,忽又有一件東西,赫然射入我的眼簾,原來室中壁上,掛著一個大信夾,插著不少疊的信,每疊上麵那信封上,正中都有“包朗”二字露出在外,其餘卻掩蔽著瞧不見了。

我此時心中一喜,真要喜得喊了出來,暗想:“如今萬萬不會錯了,這裏定是包朗的寓所呢!”也就欣然歸去。

第二天一個清早,我便跑到秦堪新那裏,把這些事告訴了他,麵上滿露著得意之色,暗想:“秦堪新如今定把我佩服不置,著實要稱讚我幾句了。”

誰知隔了半晌,秦堪新一句也不說,隻是望著我笑。

我倒弄得莫名其妙,不禁氣憤憤地說道:“難道我是弄錯的麽?”

他哈哈大笑道:“豈敢,豈敢?不但是弄錯,實在是根本失敗了!我對你說吧,我教你偵探誰是霍桑,原要試試你的本領,故意尋你一下子開心的,誰知你連偵探的常識都沒有,竟巴巴地當件事幹。你要知道,霍桑不過是程小青腕底造成的人物,並不真有這個人,你又何從偵探起呢?如今你竟對我說已偵探著了,豈不是大大一個笑話麽?”

我聽了滿臉漲得通紅,囁嚅著說道:“那麽你所開給我的幾個地名,又是怎樣一回事?”

秦堪新道:“這是我從日記簿中隨意抄了四個地名給你,沒有什麽道理的。”

我又道:“但是那裏確有一個包朗,又確有一個霍桑,正在那裏講他自己偵探的案子,這又怎樣講呢?”

秦堪新不覺也呆了一呆,半晌才笑道:“對了,對了,你末次去的那一處,不是哈華街九號麽?這是大小說家包天笑w的住宅,他的號喚作‘朗孫’,你隻在信封上,見了上麵‘包朗’兩個字,下麵遮著的那個‘孫’字,你卻沒有知道呢!至於那個瘦長身材的人,定就是程小青,大概他昨晚剛到天笑那裏,偶然談起他所作一篇小說的情節,不料一入你的耳中,竟纏夾到了這個地步了。”

我至此才默然無言,但心中仍還疑惑著,想:“錯固錯了,為何錯到這麽湊巧?包朗和包朗孫不是僅相差一字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