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亮

1

半夜十一點。

我就知道,這個時間來短信,準沒好事。

要麽是借錢的,要麽是要錢的,還有一種是在簋街吃飯,突然想起我的,有可能是男的,有可能是女的,最好是女的。我心裏盤算著。

拿起一看,陌生號,兩個字“在嗎”。

我說“在”。

然後電話就過來了。

我說,誰啊。對方說:“我是小亮啊。”

小亮啊。很久不聯係了,各種套話、官話一堆。

入正題,小亮說他明天到北京。

我把我家地址和乘車路線發給小亮。

第二日一早,我剛開門,看到小亮站在我家門口。帶著火車上那股花生瓜子八寶粥啤酒飲料火腿腸的味道。

“哎,小亮這麽早到了。”

我電話關機,到現在沒開。

小亮先是罵了我一頓,說他在門口等了好幾個小時。

隨後迎進門,坐下。

他的手用繃帶吊著,我追問這是怎麽了。

小亮說:“你嫂子帶著孩子跑了,有半年了,我打聽到消息,她在北京。來找你,幫忙一起找找。”

2

小亮在我心中一直是一個傳奇。

他的人生巔峰期超越了他父親,在我們鎮是商業壟斷地位。

他為我們鎮的兩萬多人創造了就業機會。

他的門生遍布全國的鐵路和酒店,他在西北的火車上吃喝拉撒都會有人買單。

那時候的小亮每過一天會給我打一次電話,然後叫我拉上一輛車去他那裏,去一次我能拉回來夠我吃十多天的食物。

那雞蛋,簡直就是一個雞蛋廠。

那活雞,簡直就是一個養雞場。

那蔬菜,簡直就是一個大型農貿市場。

那些煙酒,可以開一個煙酒專賣行。

那些來提親的,簡直要把女兒白送給小亮。

小亮也不記得那些都是誰送的,反正有人來就放下了。不論是小亮正在給辦事的,還是小亮打算給辦事的,還有小亮已經給辦成事的,每次來,大家都給小亮帶一大堆東西,小亮不收還不行,不收就給小亮跪下,不收就是小亮看不起他們,逼得小亮隻能收收收。

那時候的小亮穿著西服,整日在大街上溜達,他隨手拿著一個長兩米的直尺。

遇到來報名去他正在招生的三所學校的學生,是個女的,他會拿起直尺,囂張地不屑地量一下身高―― 說你的身高夠,去做列車員;說你的身高不夠,去做地勤;說你的膚色不好,我這裏不要。

遇到個男的,他就看兩眼,說你的氣質不好,去學挖掘機;說你的長相不錯,去學汽車維修;說你的音色不錯,去學個工程監理吧。

他就這樣走到大集上,安排著別人的命運,他的助理每天都能接到幾十名學生的報名。每年畢業季的時候,會看到小亮在大街上大搖大擺地走著―― 每當到飯店門口的時候,就有人帶著自己的孩子追著小亮請吃飯;每到煙草酒行的時候,就有人往他的手上塞東西。小亮說不好拿,那些人知道小亮的家,全部直接送到小亮家裏去了。

小亮家裏七十多歲的奶奶,看到孫子這麽有出息,比自己兒子強多了,高興地張著已經掉光了牙的嘴笑著,見到我們就說,小亮真有出息,真有出息。

三所學校中最有錢的那所給小亮配了車,沒錢的學校給小亮配了秘書,最窮的那個學校給小亮一個最大的頭銜―― 西北大區總指揮。

我們給小亮說,你可以去縣裏,最後去市裏。他說我們不懂生意,他說他爹為什麽當年那麽牛,就是因為他在一個小地方混開了。

後來,小亮還接到了幾所大學的任命通知,他在縣城最豪華的賓館包了一間總統套房,作為固定辦公室。

3

再小的地方都有一個首富,首富家裏一般有一個公子和一個公主,有時候還有一個小公子。嗯,小亮就是我們那地方首富家的大公子。

大公子在小學五年級前在我們市裏上學,那時候每次走過小亮家的百貨鋪、糧油鋪、裁縫鋪、化肥農藥店、木材市場、驢市的時候,我爹會對著我和弟弟念叨一句,將來會把小千說給誰當媳婦呢。小千是小亮的妹妹,首富家的公主。我爹依舊以首富和他當年的友誼為傲,其實首富這時候不一定還認識我爹是誰,我心裏很不屑。

這時候我就想象著首富家裏的孩子是個什麽樣子。

五年級時,突然一天,我看到我們那個操場上,冒出來一個留著長發,帶球時頭發會飄起來的男孩子,那個男孩子竟然還有球衣和球鞋! 此後幾日,那個荒廢了無數年的籃球場,突然人潮湧動。

於是,同學們的課餘生活裏又多了一項任務―― 看球。

小亮是在球場上唯一有球鞋和球衣,並且發型不是板寸的男孩。

就此,小亮登場了。

後來,我們知道小亮就是我們首富的大公子。這回終於對上了號,至於他為什麽從市裏轉到鄉下上學,傳言多種。

他轉學到我們五年級二班是那一年秋天的事情,這個明星般的公子到了我們隔壁班。

然後我們繼續不斷仰望著。

各種新奇玩意在小亮那裏輪番展示,賺足了各種眼球。

小亮讓我們這些和他不怎麽熟悉的孩子都望而生畏,隻能遠遠看著。

4

第一次接觸小亮,是在六年級一次周末聚會上的“賭博”。

那一年,我學會兩件事情,寫情書和炸金花,炸金花時順帶又學會了抽煙。

周末的那個局,不知道是誰組的,我是跟著人去的,地點很隱蔽,先要上山,到山上後進樹林子,進了樹林子就開始走迷宮,走到中間,進入一塊空地,空地的後牆根圍著一堆人,這地方隻有鬼能找到。

入門的門檻,就是交一包“海洋牌”香煙。

這樣的接頭,無比刺激。

我看到小亮坐在最中間,把好看的球衣墊在屁股下,叼著煙,發著牌。

這天大約來了六路人馬,還有初中那幾個經常在街道出現的混混。

很快,我就輸掉了一星期的零花錢共計十五元。

那天下午,最大的贏家是小亮,大約有兩百塊。墨色的雲彩掛滿天空時,每個人心情低落,打算走出迷宮,回家。

小亮說:“今天請大家去吃炒麵,去吳氏飯莊。”

我靠,要知道炒麵可是當時鎮長吃的東西,全鎮有資格進吳氏飯莊去吃飯的人不超過一百人。

大家歡呼雀躍,在吳氏飯莊,我覺得我們已經和小亮成了朋友。

然後,我還是沒和小亮成為朋友,他都不記得我是誰。

第二次讓小亮單獨記得名字的機會是上初二時。他在一班,我在二班。

那天剛下了雨,天氣很冷,我們多數人被淋到了,還是一節討厭的英語課,我照舊沒有完成英語作業,於是我被那個長相如“為什麽別人的老師是這樣的,而我的老師是這樣的”的女老師罰站,站到樓道中,她要看的效果是下課後,我身上結起一層冰。這種方式在我們學校有著幾十年的曆史,新來的老師很快都能學會。

我站了大約十分鍾,覺得凍得我快到極限了,為此我可以得罪這個老師和她背後的校長還有身為她男友的我們班主任,我走到了校門口,打算找一根煙。

在這裏我看見了小亮。

小亮對著我笑得很諂媚,我覺得他認識我,但是我沒去問,這是通過他的眼神來判斷的。我問他有煙嗎,他問我有火嗎。

我問他是因為數學作業沒寫?他問我是因為英語作業沒寫?

堅持到一堂課的下課鈴聲響起。

他給我最後一支煙,我裝到兜裏,說等第二節課下課再抽。

他說,那就課間操做完了在操場見吧,他做了個委屈的表情,說:“我沒有火。”

5

高中,我們倆都以略微超過錄取線二分的成績,僥幸被一中錄取。按照名次從一到十二,再從十三倒回二十五的分班原則,我和小亮都到了十一班。

到高二的時候,小亮說:“你給我代寫情書,我給你買早餐如何?”

我問他是買一年的,還是三年的。他說先買一年的,一年內,隻要他需要情書,我就得給他寫。

這一年,我天天看新概念作文,把上麵的好句子抄到給小亮的代寫情書中。那些情書搞定的第一個人是一個喜歡看新概念作文的女孩子,據說這個女孩子最後還得了優秀獎。

於是,小亮後來就不用天天再去買早餐了,那個女孩子會送到我們班裏來。

送來後,起初小亮會給我,後來小亮經常不在,那個女孩子就直接給我了。不論什麽天氣,那個女孩子都會準時出現在我們班門口。大家都以為是我把那個女孩子搞定了,我們班主任找我去談過話,不許早戀。

後來那個女孩子突然不送早餐了,因為她看到小亮把寫給她的同一份情書抄了一份送給了他們班另一個女生。

這封情書被發現得很詭異,是在女廁所,是另一個女孩子上廁所時掉的。

我想,小亮也太過分了,要寫也再找我重新寫一份啊,怎麽能抄一份一模一樣的呢。

小亮從來沒想過好好學習,他覺得他爹能給他搞定一所好大學。

我找到小亮,給他說情書的事情。他說他管不起我的早餐了,他爹的生意被外地人搶得沒利潤了,他們家的鋪子現在隻剩下了百貨鋪,其他的都關了。西部大開發,把他們家開發得要破產了。

小亮輕鬆上大學的夢想也沒有了,他的成績和我一樣爛,於是他想到做體育生。他第一次選擇的是籃球,老師說他體質跟不上,他練了兩個月就放棄了。又換到跑步項目,跑步項目練了三個月,腳底板太平,上不了速度,於是又放棄。小亮動腦筋想到了學繪畫,學了幾個月再放棄。

這時候的他很少在班裏上文化課了,所有的項目都試過後,他心灰意冷,隻能乖乖回來學文化課了。他每天晚自習後多加一小時學習,早上三點起來背書,周末不休息,拚命努力著,成績還是稀爛。他鬱悶得都要發瘋。

我說:“要不要再追一個女孩子,我給你寫情書,這次不需要買早餐。”

要追就追學習最好的,我和小亮達成一致。

當小亮順利和我們全年級第一名的女生開完房後,老師在我們教室的黑板上寫上了“苦一年,幸福一生,晚一年,毀了一世”的標語,請了很多考上名校的前輩來給我們講大學裏麵如何美好,人生如何美好。

7

小亮高考落榜,伴隨而來的是父親的破產和各種責罵。

高傲的父親就那樣一下子跌落神壇成為一個普通人,每天在家門口曬太陽罵兒子。

父親每天做的事情就是罵一會兒這個不爭氣的兒子,用激將法刺激著小亮。

一個暑假後小亮自己找到了一所學校去讀。

一年後,小亮回來了。

回來的小亮英姿颯爽,帶著一個城裏的姑娘,姑娘的膚色和衣著,一眼就可以看出是城裏人。姑娘站在小亮身邊,小鳥依人。

小亮這次回來站在父親以前的百貨鋪門前,看著已經被外地人的大型自選超市占領的街道。他的女人顯然成為大集市上最亮眼的一個,小亮這次的身份不再是首富的兒子,而是這個女人的男人,他站在那裏似乎說著,我是這個女人的男人。確實,小亮帶來的這個女人美得勝過以往的任何一個。

小亮落榜後,他那成績全年級第一的女友考上了四川的一所大學,二人再也沒有了聯係。

小亮盡可能用大尺度的動作調戲著帶來的那個女人,那個女人也溫順可愛地扮演著扭捏的姿態,小亮又一次反擊,賺足了眼球。

很快,小亮的人生**來了。

他順應國家技術人才的需要,開始大規模給技術院校輸送人才。

這一次,他比鎮長威武多了。

他父親走在大街上,像找到了當年首富的感覺,更多的人認識他,更多的人跟他打招呼,甚至比自己兒子小亮還要小的孩子都問候他。他威風凜凜。

8

那幾年,小亮家蓋起了全鎮第一個四層樓。

他收購了吳氏飯莊,改成小亮飯莊,改製成全鎮第一個能擺酒宴的飯店。全鎮的人以在這裏辦婚宴和壽宴為榮,小亮創造了一種全新的消費理念。

飯店旁邊開了一個超市,一水的穿著製服的服務員,超市生意好得讓人眼紅。

一年後。

小亮代理的三所學校倒閉。

小亮失業了。

他的女人跟其他男人走了。

小亮讀到大三,就回來搞他的小亮飯莊。

外出打工的人越來越多,留在鎮裏的人都是老幼婦孺,沒幾個在飯店吃飯的。這外出的兩萬多人,還都是小亮當年送出去的。

城市化終於讓小亮飯莊倒下了。

小亮後來娶了一個鎮裏姑娘,很快,第一胎女孩,第二胎還是女該,第三胎依舊是女孩。

再生,小亮的存款就變成零了。

小亮在縣城開了一個砂鍋店,十張桌子,每天翻台一次。生意不好,他就趕跑了廚師,自己親自上場。

一年後,飯店還是沒有保住,破產。

小亮外出打工,給建築工地做供應商,是小亮叔叔給介紹的工作。某一天,從天而降的一塊玻璃削掉了小亮胳膊上一塊肉,切掉了腳上的一塊肉。

住院半年,出院後,老婆跑了。

小亮說:“你嫂子以前那個對象在北京順義高爾夫球場剪草坪,每年從老家帶走三十多人跟著他幹,估計你嫂子就在那裏。”

我百度一查,順義的高爾夫球場多得讓我們絕望。

小亮說:“兄弟,這次找不到你嫂子,我就不回去了,我往死裏找。”

他拿出一支蘭州說:“有火嗎?”

我說:“給我一支。”

我給他點上。

北京的太陽爬上了小亮的額頭,紅彤彤的。蘭州煙在他的嘴裏燃燒得異常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