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明

在吳明多達兩百次的相親曆史上,他聽到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我們以後不要再見了”,而他唯一感到榮幸的是自己也被睡了那麽多次。

終於,吳明還是找到了一份在汽車廠看大門的工作,與此同時,他放棄了堅定寫文學小說的理想,墮落到去一個網站寫鬼故事。

他寫了兩個月鬼故事後,給我打來電話,說要還上欠我的四千元,這語氣突然給人一種他很有錢的感覺。

我問他,為什麽這個時候還。他說,他想明白了,寫了四年幾百萬字的文學小說要是全部換成鬼故事,早可以給自己買一套房子了。說這話的時候,語言中再也沒有了他特有的清高。

五○一宿舍的聚會,每年在五一和十一舉辦,後來人少了,大家分崩離析地逃離北京城,我們又換成中秋節聚會。

吳明參加了兩次,後來先是去了廈門的汽車廠,一年內,沒有消息,我們怎麽也聯係不上他,整個人像是消失了。

一年後他來北京找我玩了幾天,說要回老家了,他老爹在保定找到了一份可以過完下半輩子的工作,就是去看大門。

看大門就看大門吧,總比在自己老爹的名貴藥材鋪子裏麵當個售貨員賣藥材幫他弟弟打工強。

吳明弟弟在初中時候的退學成為吳明這輩子在老爹麵前最大的恥辱,吳明堅持上到大學畢業花的錢,估計他這輩子的工資加起來都抵不上。現在每個月一千五百元的工資,相親三次就花完了。

吳明弟弟成為吳明家族企業的直接繼承人。吳明也從來沒想過要從中分點什麽,現在每次家庭聚餐,吳明作為一個大胖子默默地待在一邊。聚餐的桌子上先是多了吳明弟弟的老婆―― 一個潑婦一樣的女人,後來多了吳明弟弟的孩子,一個長得不像吳明弟弟也不像吳明弟弟老婆,還不像吳明爸爸或吳明媽媽,卻很像吳明的小孩。

吳明的每次相親都是以“我們下次不要再見了”結束。

用吳明的話說就是“我看上的人,人家看不上我,人看上我的,我看不上人家”。伴隨著一次次相親,吳明在這三年中飛快地長成了胖子。

誰也不知道,吳明這時候寫鬼故事已經能月收入十萬了,在網站上,他的筆名被稱為大神。他的粉絲組建的QQ 群聯合起來,相當於一個保定城的人口。而吳明這個名字,存在感依舊那麽微弱。

吳明說過,很多女孩子,都是在相親的最後說“其實你知道的,我們都是周末沒地方去,出來吃頓飯,看場電影”。隨著吳明對於女孩子的拒絕越來越沒感覺的時候,父母們開始改變了戰略。

吳明說在大門口的值班室裏麵,他把童年記憶中的人都寫成遇見的鬼,把小學同學、初中同學、高中同學,甚至我們五○一宿舍的,還有隔壁幾個宿舍的,以至我們那一整層的以及整個學院的同學都寫成遇上了鬼的人。

接著還把他每天看到進出他們汽車廠那些看著順眼的不順眼的都寫進鬼故事了,最後沒法寫了,就開始把自己家親戚都寫成一個厲害的族類―― 專門捉鬼的一個家族。這樣下來,他寫到四十歲,素材也夠了。

上班的時候沒有網,他就在電腦上打字,下班了回到宿舍,連上網,在網站上更新,心情好了一天六千字,兩個章節,心情不好了三千字,一個章節。他每個月有一次休假,這一天要是不相親,他就寫兩萬四千字。

吳明的打字速度在我們五○一宿舍是出名地快,他外號錯字大王,打字從來不看,打完也不檢查。我們問他你打的都什麽啊,全是錯字。他說,別注意這些細節,我表達的是思想、是意義,知道福克納嗎,知道博爾赫斯嗎,這些人都不關心錯別字,錯別字就給編輯們處理吧,我們隻要傳達思想。

吳明長成胖子這件事情,可能是最讓人感到不可思議的,因為我們所知道的所有網絡大神都是瘦子,瘦成一把骨頭的那種,長期營養不良。可是吳明不是,他越來越胖,胖到我們見到他都不想認他。

吳明爹媽後來給吳明介紹的相親對象全部換成了離婚的少婦,還沒有孩子的那種。見了不下二十個,各個風姿綽約,可是吳明沒一個看上的,隻有一個是先把吳明睡了,然後才說看不上吳明。

吳明他爹媽再接再厲,給吳明找來的又都換成了有孩子的離異婦女,這些婦女給吳明的感覺就是質量較高。在這一階段的相親中,吳明被睡了很多次。

以上這兩個階段相親中的主要人物,後來都出現在了吳明的鬼故事中。

這些人最終還是沒有一個願意嫁給吳明,吳明的身份是一個看大門的二十七歲的胖子,月收入一千五百元,管吃管住的一千五百元。

吳明這時候的存款估計有五十多萬,在保定這個年紀的小夥子中間,也是相當有錢了。當吳明把自己有五十萬說給父母聽的時候,父母都覺得吳明這個孩子出現了臆想症,就到廠子裏給吳明請了一個星期的假,帶著吳明去外地玩了四天。

吳明聽見父母在私底下商議過,要不要帶他去看心理醫生,再不行就把他送到精神病院。但是母親哭著不同意,說好不容易養大的孩子就這麽糟蹋了。

父親罵母親,早就不應該讓孩子上學,現在上成傻子了,早跟著他去販賣藥材,這時候都有孩子了。

回到家裏後,吳明再也沒有說起自己有幾十萬存款的事情,這件事情就要這麽過去了。

新的一輪相親開始了,父母急於讓吳明完成傳宗接代。

新一輪的相親對象換成了死了丈夫的女人,這些女人中年輕一些的有三十五歲的,老的有四十多的,基本上都是一些奇葩。吳明記得很清楚,這批女人全部把他睡了,每個都說能和吳明結婚,但最後還是沒一個能結婚的,這些女人都很能折騰,把吳明累得夠嗆。

這一輪相親後,吳明瘦了十斤。

新一年的五○一聚會要到了,吳明說來不了北京,他給我們還在北京的四人快遞了禮物,每人一大盒腎寶。

吳明還在相親的道路上疾走。

後來吳明的爹媽沒有給吳明介紹對象了。

是因為吳明的爹媽感情出現了一些問題,鬧到要離婚的地步。

原因是母親手機裏麵的一些短信。

母親換了一個手機號,自從換了這個手機號後,每天半夜總是有人打電話來,一個男的,有時候哭哭啼啼,有時候說一些軟綿綿的情話,時不時地發一些很露骨的情話,這些後來被父親發現了,以為母親在外麵有了人。拿過母親的手機,看到裏麵有百十條短信,有些不堪入目。

母親受了冤枉,沒想到一起生活了半輩子,父親這麽不信任她。

二人開始鬧別扭。

父親出差幾個月都不回來。那個手機的電話和短信依舊不間斷地進來。剛開始母親把那個號碼設置成了黑名單,可是過不了幾日,那個男人會換一個號碼接著給這個手機打電話發信息。

吳明知曉了這個事情後,給母親買了一個新號,把母親的這個號碼拿來自己玩了。

吳明拿到這個手機號碼後,簡直像獲得了一件心儀已久但又被人封印幾千年的法器,他像獲得了新生。

他開始以一個女人的身份去回複那個男人的每一條信息。

那個男人發“親愛的,最近想你”。

吳明回複“嗯呢,我也是”。

那人發“想弄不”。

吳明發“想”。

男人每到一座城市,都給吳明發信息報告。吳明總是說注意安全,一定要想他,下次路過保定一定要來看。

男人是一個送車員。就是把新車送到代銷商那裏的送車員,常年在外到處跑。

這個手機號碼,是一個舊號,以前估計是一個做那種生意的女人使用的。

這位男士在路過保定的時候因為路況不好,困在這裏好幾天,所以和這個女人睡了幾天,產生了感情。

男人死了老婆,也沒有孩子,有時候喝醉了會打來電話,把這個女人當他老婆傾訴一番。吳明不敢說話,隻是聽著,有時候能聽哭了,有時候聽笑了,有時會聽睡著,有時候會聽沒電。

就這樣,兩個男人的感情就這樣慢慢建立起來了。

吳明曾經有過愛情,是他們村對麵的一個妹子。在吳明快二十八歲,體重達到一百八十斤,眼睛被肥肉擋得眯成一條線,還擅長和一個男人談情說愛時,那個妹子的孩子基本上都能打醬油了。

那個妹子曾經在大一的時候給我們五○一宿舍打過幾次電話,每次來電話就說找“明明”。我們說了,我們宿舍有蘇有朋、劉德華、郭富城、張學友、周華健,就是沒明明,肯定是打錯電話了。

那個女孩子說她找的就是明明。最後和我們妥協,告訴了我們一切我們想知道的事情,我們放開綁在**的吳明,讓他接了這個神聖的電話。

要擱現在,隻要有女的給吳明打電話,我們恨不得給吳明遞過去,讓他趕緊接,可是吳明已經有四年沒接到過女人的電話,除了他母親問他需要什麽東西外。

當吳明的存款接近一百萬的時候,那個男人說下個月要來保定。

吳明以前並沒有想過這樣的事情會發生。

他看到這個信息時慌了,一下子不知道如何回答那個男人,那個男人對於吳明來說和電腦屏幕對麵的一個小說讀者還是有區別的,他發現自己好像離不開這個男人,有這個男人,自己的世界是不孤獨的。

思來想去後,吳明還是回複了一句:好的。

半個月時間恍恍惚惚中就消失了,吳明在這半個月中過得極其焦慮。

好像這樣一次自己主動安排的相親又激起了他消失多年的對愛情的渴望。吳明變態到在微信群裏麵和我們征詢各種約會的地點,我們七個人都不斷說出在自己所在城市有,在保定也有的咖啡店、電影院,還有賓館。

我們還按照自己的經驗給吳明出謀劃策,先做什麽後做什麽,然後一舉拿下。

其實我們都還不知道吳明心裏的晦澀滋味,那時候我們都不知吳明要約會的對象是一個男人。

事情還是到了那一步。吳明在此後給我們描述這件事情的時候,用了這一句。

在那個男人到達保定的那一天,吳明收到短信。從那一刻起,吳明的心裏再也沒有他的小說、他的汽車廠、他的保定、他的家,他感覺到一個這麽大的保定都不能給自己一個喘氣的地方,世界上所有東西的存在感都大於自己。

他出了保安室,隨手一招,一輛大掛車就停下了。吳明問,去哪裏?

司機說去清水縣。吳明問能不能捎他一程,他也要去清水縣。

司機詫異,但還是讓吳明上了車,吳明上車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脫掉了保安的製服,學那個年輕的司機一樣,露著膀子。

司機一路上放的全是鳳凰傳奇的歌,勁頭十足,吳明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生命活力。哎,這樣的旅程還真是暢爽,他決定不把這個司機寫進自己的小說,也不讓他路上遇見鬼,吳明對自己的仁慈很滿意,轉眼看了看這個司機,發現司機是那樣的年輕,那樣的精神。

兩小時後,清水縣到了,司機把他放到縣城的一個賓館門口,司機說這裏價格便宜,飯很好吃,你就住這裏。司機要去會自己的老相好了,司機在路上說了,他的老相好是理發店的理發師,身材棒極了。他又給吳明提建議說,你這樣的胖子,要找個瘦的。

吳明辦理登記,給自己要了個最大的房間。

躺倒在**沒一會兒,手機短信就來了。

“親愛的,我到保定了,去你們原來的賓館,老板說你一年前就走了,你現在在哪裏?我去找你。”

吳明想了想,不理他了。

他轉身睡了一會兒,還是不忍心,覺得那個男人會難過,和自己一樣難過、痛苦。

於是,他想了想,回了一句“臨時有事情,來清水縣了”。

良久,對方沒有任何回信。

吳明想著,沒電了,生氣了,或者千萬理由吧。但是他這時候全無睡意,想下樓走走。

出門沒走多遠,吳明的手機又響了,這是另一部電話,這個電話隻有他們廠的人、小說網站編輯和自己爹媽知道。廠子裏麵的人已經發現,整個下午門口的保衛室是空的,對方各種譴責。吳明一句話也沒說,聽了一會兒,回了一句“我後天回去”,然後關掉這部手機。

吳明走在大路上,昂首闊步,很牛氣,他覺得自己學會了一種東西,叫反抗,他覺得自己發現了一種能力,是改變,這種能力好像能跑馬圈地,開疆辟土。

吳明覺得這座陌生的縣城好可愛,好和藹,人們都是這麽美麗。這座縣城是他一個人的縣城,他確定,這座縣城中沒有一個他認識的人,沒有一個曾經和他擦肩而過的人。這裏可以藏下他的一切秘密。

有短信的聲音。男人發來一句。

“我到長途汽車站了,馬上開車,估計三小時能到清水縣,你在哪裏,我去找你。”

一種窒息感,撲麵而來。

吳明疾步走到賓館,問前台這座縣城有幾個賓館。前台告訴他,這座縣城大的賓館有四家,小的旅店有五家。

這個數字太少了,少到都沒有超過兩位數,吳明覺得這太不安全了,自己必須到一個更大更遠更陌生的地方。

吳明打了一個摩的,跑到汽車站,坐上了到曼城縣的最後一趟車,他確定這是最後的一趟,也確定曼城縣是最遠的一個縣。他其實可以去鎮裏,這是我們後來給他的建議,他說他怕去鎮裏沒地方住,他沒有安全感。他說他的一百萬在縣城裏都刷不了卡,在鎮裏就更是什麽也不是了,縣城裏都是去櫃員機取出來用現金。

到曼城縣後,他依舊找到了一個賓館,住了下來。在找到賓館前,他去了縣城看上去最貴的百貨大樓,買了最值錢的西服。

在賓館的房間裏麵,他想關掉那個手機,關掉了好幾次,又打開了好幾次。

吳明還是看到了那條信息。

“我到清水縣了。”

吳明立即回複,這次毫不猶豫,吳明已經覺得他切斷了這個男人來曼城縣的一切可能。

“我們老板把我們送到了曼城縣。這邊有客人。”

吳明想,這個男人會就此放棄的,自己就算躲過了一劫。

吳明在賓館躺下,一下子就踏實了。

下一刻他醒來的時候,看掛在房間牆上的掛鍾,幾小時就這樣過去了。吳明的嘴裏像著了火似的,感覺嘴要燒爛了,牙要脫離牙槽。

他拿起桌子上的杯子,倒上水,猛烈地喝了幾口。

他看到桌子上放著的上門服務的名片,名片印得很粗糙,和在北京和保定看見的沒法比。

他拿起來看,發現有好幾張,上麵的照片都不一樣。

像所有人一樣,他看不到手機依舊那麽焦慮,於是他還是拿起那部手機,看到了兩個未接來電,是那個男人。

還有一條短信:“我已到曼城縣,你在哪裏?”

吳明溫婉地回複:“你怎麽過來的,這麽晚了還有車?”

男人回複:“我們跑車的,還能讓車給難住?”

吳明後來給我們說這件事的時候用的句子是“心有牽絆,逃亡何處皆枉然”。

一個多小時後,那個男人到了吳明的這個房間。

這個男人進門去,看到一個女人坐在**。

女人說:“大哥,我叫小花。我姐還有其他客人,她讓我先陪陪你。”

男人抽了一支煙,說:“我其實是有東西送給你姐。”隨後拿出一個盒子,打開看形狀,應該是一條項鏈。

小花說:“大哥,我會交給我姐的,我們開始吧,我姐已經給我付過錢了。”

男人又點起一支煙,沒什麽動作。

隨後,男人的手機中收到吳明發的短信:“好好享受下,她一整晚都是你的。”

吳明在隔壁房間中,聽著男人和小花的各種聲音。

在旁邊坐著的五個女人都說著“老板,你真有錢,一下子包下了我們六個”等一堆應承話。

吳明挑了一個最瘦的,把其他的放出去,說叫的時候再來。

最瘦的坐到那裏看著吳明問:“老板,我們什麽時候開始啊。”

吳明看著這個女人,聽著隔壁的動靜,沒有答話。

女人無聊拿起**的另一個手機,不小心開了機,看到上麵的短信寫著:“吳大作家,你今天的小說還沒更新呢,別忘了哈。”

而吳明這時候聽著隔壁的聲音,無比滿足,他回過頭來看看這個最瘦的女人,問:“你結婚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