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的豬

一九九八年,我小學六年級,我們縣的五所初中發生了大規模作弊事件,於是當時的教育局局長被罷免,新來的局長發明了跨鎮考試模式―― 初中學生在每年的升學會考時都必須去另一個鎮考,兩個鎮的學生穿插坐,也就是坐在你前後左右的考生,你都不認識,關鍵是你還身處異地,作弊就難上加難。

初一學生考三天接著初二學生考,初三的學生一般都是去縣城裏考,縣城的幼兒園、小學、初中、高中、職教中心都設置成了考點。

我到了初中就恰好趕上了這個政策。高興的是,學校考完就可以放暑假了,成績下學期開學才出來,這對於我這個當時成績還算優秀的學生來說,不用惦記分數的假期可以滋潤很多,所以我對考試還有那麽點小小的期待。

那是我第一次出遠門。出發前,我去鎮裏的理發店裏剪頭發,還專門去了鎮裏最有名的“柳日鬼”那裏,“日鬼”在我們那邊是糊弄、湊合的意思,但柳師傅得這個名字不是因為他技術差,而是技術太好了,隨便湊合一下都比別人剪得好,於是幸得大家的褒揚而獲名。柳師傅長得像個廚子,身材高大,“幹的卻是娘們活”。我進理發店時沒有其他客人,剛洗完頭發時我班主任張老師來了,我便讓他先洗先剪。那時候我還是個內心特別純淨的孩子,在張老師剪頭發的一個小時裏,我一直站著,沒敢坐。後來柳日鬼把我尊師的這件事傳遍了全鎮二十九村。我父母後來去他那裏剪頭發都半價,我父親和柳師傅還成了酒友。

北漂多年後某次回家,我還在鎮裏聽到別人在講這個故事,聽上去那麽可笑。

二○一五年的時候,張老師聯係到我,問我要了張我的照片,並把照片放進了他QQ 空間裏叫“優秀學生”的相冊裏,我看到後有些落寞。張老師可能不知道,在初中畢業後,我的人生一直朝著失敗的方向發展。

因為學校隻包了兩輛小客車運送學生去考點,所以學校把我們分了四個批次,我被安排在第三批次,下午三點在學校門口集合,經過兩個小時的車程後,五點到達指定考點川鎮。五點我們集鎮早就沒了太陽,但是川鎮地理位置奇特,晚上七點還有太陽,也因此經濟最發達,連曾經的縣城南鎮以及現在的縣城洛城的經濟實力都不及它,加之還有一條省道從鎮中穿過,這個川鎮就擁有了自己獨一無二的驕傲,那就是它擁有自己的高中,而其他的鎮都沒有。

我剪完頭發,蹲在街道的台階上看人,看餓了後跑到涼皮攤子吃了一碗,繼續等那兩輛把集鎮人送向各地的客車。

這兩輛限乘十九人的小客車,在後來十幾年時間中是集鎮人離開和歸來的唯一工具。兩輛車來到集鎮不久,是在縣運輸公司倒閉後來的。移居新疆的雙胞胎楊氏兄弟發現了這一商機,哥哥的車是飽滿的藍色,藍天的顏色,弟弟的車是粉色,桃花的粉色,他們各自的媳婦是車上的售票員。

兩輛顏色鮮亮的車往返於集鎮通往縣城的路途,在春夏的翠綠和焦黃之間,在秋冬的枯瘦和大雪之間。我此生看到的美好和記住的美麗,好像都是這兩輛車給我的。至今還沒有什麽更加幸福的記憶能去媲美或代替。

楊氏兄弟的和善使得集鎮的人都溫了性子。

在我所有的記憶裏,楊氏兄弟帶給我的感覺並不像其他人說的那樣是集鎮經濟發展一個新階段的標誌,它更像是一種新的生活方式,一種新的人生。

等車的間隙,我的哥們兒濤子過來了。他父親是個造鍋爐的,我喜歡去他家,因為他們家持續多年都保持著把所有的行李通通打包的狀態,濤子說他們全家都在等父親的一個通知,接到這個通知,全家就隨時可以離開。我喜歡他們家的這種隨時準備離開的感覺,所有的東西都沒有自己固定的位置。在他們家,到濤子的房間能感受到一種漂泊感,所有隨時用的東西都放在炕邊,像在旅館的感覺一樣,我討厭死了我們家所有的東西從我爺爺時代開始至今就沒有更新換代過。

濤子有段時間迷戀《易經》,都快走火入魔了,拜了我們村的陰陽先生為師,天天掐指算命,也給人算如何找回遺失的東西掙點小錢。他聰明絕頂,記憶力超群,博學多聞,但又好色至極。他喊我一起去給他爹打電話,我們倆到了敬老院開的門市部,讓老頭拿出電話機,他給他爹打了個傳呼,我們倆隨後就站在那裏等電話回過來。間隙,他說他可能下個月就走了,他爹最近發財了,在城裏買了樓。我看著他想說點什麽,但終究沒想到能說什麽。濤子帶著我打過架,闖過女生宿舍,陪我去看過被稱為“鬼人”的全校學習最好的畸臉學生的住處。記得那次我說,我要去看看住在那一片荒地上的人,濤子二話不說,直接陪我去看。我們去時,畸臉的學生正在生火做飯,濤子就用書卷成吹筒,幫助吹火。我們出來後,他說,你看吧,他不是什麽怪物,而是個天才。現在濤子要走了,我不知道說什麽。他不喜歡集鎮,他說這裏太小,裝不下他的見識,他已經讀完了五十本小說。我也覺得他應該離開這裏,這裏的人不知道他有多厲害,這是在浪費他。

他父親回過來電話,他接了一分鍾,掛了他轉頭告訴我,他父親沒說今天可以走,所以今天不走了。

他說今天帶足了錢,帶我去吃雪糕。這是我第一次吃雪糕,我們到冰櫃前麵,挑了“大紅鷹”雪糕,我喜歡吃那個脆皮,我們倆蹲在地上麵對麵吃。我看到他的雞雞在褲襠裏已經裝不下了,頂著一個大包,他發育得真好,真像個男子漢,而我的褲襠外觀看上去連點起伏都沒有。

吃完後,我們沿著街道走,從糧庫走到農機站,從工商所走到供銷社,還是沒等到車。他提議,我們再吃一個雪糕吧,於是我們又吃了一支。

他說,雪糕真好吃啊。我說,是啊,雪糕真好吃啊。

一直到我們吃第五支雪糕時,車來了,這是我第一次坐楊氏兄弟的車,興奮不已,這種興奮也和離開有關,和遠方有關。但是濤子不行了,他肚子疼,在派出所的廁所裏蹲到腿軟,站都站不起來了。最後他說不去考試了,反正他考了也沒用,最後遲早要離開。

他讓我去考,他等天黑了,身體好點了就回家去。

我出發了,這是我的第一次出發。我有我的命,濤子有濤子的未來。兩輛車裝滿參加考試的人,迎著太陽一直往西駛去,我在藍色的車上,粉色的車跟在後麵。山路崎嶇,車子穿過一條隧道,突然天光射下來,刺眼得厲害,我們大家像被放在了一盞燈下麵。眼前是一片無垠的大川,平整坦**但死氣沉沉。車繞著山路往下盤旋半小時後,徑直往大川的“肚臍眼”裏鑽,就像一頭獅子張著嘴,等我們掉進去。

到了川鎮,我們下來,兩輛車還要返回去接第四批次的學生。

我們分頭各自去找住處。和我們這次一起插考的是趙鎮中學,兩位老師隻給第四批次的學生預訂了住宿的地方,而我們前三批學生則需要像士兵潛入百姓中一樣,自己去川鎮的人家裏找落腳的地方。

我們沿街各自找尋住處,因為旅店太貴了,川鎮的人知道我們不會去住。集鎮是出了名的窮鎮,在川鎮眼裏,集鎮是“他們買一隻麻雀,殺了就可以過一個年”。川鎮人臨時把自己家改成大通鋪,一間屋子裏一個炕,一個炕上睡十人,一人一晚上才十元。因為這一年學生數量增多,川鎮的大通鋪早就不夠住了,我們第三批成了最尷尬的一批學生,前兩批都比較好找住處,第三批隻能見縫插針。

川鎮比我們集鎮熱多了,這裏有河,河從川鎮的邊上流過,是黃河的一支分流。最後剩下我們六個沒有找到住宿的隻能沿街溜達,買了大西瓜,用拳頭砸開吃。吃完繼續走,走到一座橋前,我們停下,看大貨車來來往往,這些全是運西瓜的車。一輛大貨車顛了幾下,從車上掉下來十多個西瓜,有些摔成了渣,有些隻是裂了縫,我們把它們抱到路邊放著,然後繼續看過往的車輛。稍微晚些的時候,路過的車都是運啤酒的,一輛車又在原來西瓜車顛簸的地方遭了災,從車上掉下來一箱啤酒,我們等車走遠了,過去抱過來放在西瓜旁邊。我們進而研究這兩輛車連續掉東西的共通點,得出結論是這兩輛車的左前輪都開進了那個看似不深的坑,這個坑迷惑性很強,隻是誘餌,它的前麵還有個小坑,這個小坑才是罪魁禍首,兩個坑隻要進去第一個就勢必會進第二個,這是命裏注定的事,在兩個坑之間,輪子的顛簸會拋起車上的東西。後來我們還得到了一箱方便麵。

天黑下來的時候,我看到了一張熟悉的女性的臉,是我三姨家的大女兒,她的名字在集鎮中學的優秀畢業生名冊上,她喜好給老師起外號,有幾個外號最後叫響了,一直沿用至今。她在這裏上高中,我看到她時莫名地產生了安全感,有了一線生機,但是緊接著我又產生了負罪感,我們這六個人肯定會給她帶來麻煩……她走遠後,我突然又變得很高興,我們六個人一個也沒有減少,我們掰開撿到的西瓜,西瓜裏全是沙子,硌得嘴裏都出了血,於是我們笑川鎮的沙子也比集鎮的硬啊。

我們抱著撿來的東西往前走,走過一座橋,到了一個垃圾站。

我們走進垃圾站,詢問有住的地方嗎,一個男人說有,他把我們帶到了一間房子,房子裏隻有床,**隻有光溜溜的床板,除此以外什麽都沒有。我們幾個坐上去,開始喝啤酒,把方便麵拆開吃,沒一會兒工夫,亮子就醉了。我們脫了他的褲子,把他晾在眼前,有幾個小子去逗他的小雞雞,把小雞雞逗得朝天直立著。亮子個子小,皮膚白,他姐姐是我們鎮出了名的浪女,長得美還性感,她出現最多的地方是混混們摩托車的後座和歌舞廳。亮子和他姐姐從來不說話,脾氣古怪,沉默寡言,但現在卻喝醉了。

我們都昏昏欲睡的時候,有個穿西服的小夥進來,喊我的名字,他說他是我們村的小軍,在這邊鎮政府上班,聽說我來考試了,來看看我住好了沒,打聽了好久,才找到這裏的。

他說,走,去我那裏住。我說,我們六個得一起。他說,行,六個一起。

我們跟著他去了新建成的川鎮敬老院,一整個院子裏四層樓,空無一人。他說這才剛建好,這幾天在配置家具,正好有兩間配置好了,鋪蓋都齊備,還沒人住過呢,我們幾個給趕上了。

滿院子的油漆味和水土腥味,牆刷得慘白。

把我們幾個安排好後,小軍就走了,臨走前囑咐我們說有看大門的人,出門不用鎖門,記得帶好自己的東西就行,他明天就要去下麵的村子了,得十天半個月才回來,這幾天讓我們自己注意,這裏一直能住到考試結束。

我們六個像從地獄進了天堂。我們打開收音機聽歌,聽到後半夜才睡著,第二天要考試的事情早就拋之腦後。新鮮和未知的世界一下子把我們曾經隻有考試的生活映襯得那麽卑微,讓出身在貧瘠之地的我們茫然不知所措。

早上醒來後下樓買包子吃,樓道裏睡著一個大胖子,但是聽不到一絲呼吸聲,他身上撒了一堆錢。我們幾個站在那裏沒動,各自極目遠眺猜測著數,最後得到三個數字,一千六、一千八、一千九百五。我們下定結論,那人在測試我們,我們一旦伸手去撿,他肯定迅疾起身抓住我們暴打一頓,並把我們馬上趕出敬老院。我們輕手輕腳地繞過那人,去樓下的廁所站成一排撒尿,昨晚的啤酒致使我們的尿液發黃。亮子這時候哈哈大笑,他的兩隻手沒有握他的小雞雞,而是拿著一百元。他走在我們最後麵順手撿了一張,他開心地把一百元展開給我們看。

我們拿著準考證去找考場,六個人被分在三個地方,而我的考場比較近,就在川鎮的初中。我進學校後,一直沿著學校圍牆往裏走,那個學校是個長方形,走到盡頭費了不少時間。走到我的考場時,所有人都圍在那裏,原來那間教室在前一晚被一個瘋子點了一把火,沒法用了,我們要被帶去一個小學考試。二十個學生跟在老師後麵,穿過街道往山上爬,正因為這個小學在山上,所以才沒有被列入這次的考點設置範圍,我們一共用了半個小時才走到了那個小學。

這一整天我們都心虛不安,怕那個胖子來找我們。一直到晚上我們回到敬老院,胖子也沒來找我們。

在回到敬老院之前,我們的確還經曆了一些事情。

下午四點考完試,我在街道那裏碰到了小東,小東學習好,是我們班的體育委員。他提議我們去采摘園,他說來川鎮不去采摘園裏吃一趟就算白來了,川鎮的光照和土壤以及潮濕的空氣讓這裏的水果遠近馳名。於是我們又經過了前一天的那座橋,從橋的一側下到橋下,沿著河邊走了大概十分鍾的路程,到了一片一眼望不到頭的果園。我從來沒見過這麽大的果園,一個人隻收一元錢,進去就能隨便吃,出來的時候一個人可以帶走指定大小的一籃子水果和蔬菜。一路上我們也遇到了不少集鎮的同學,隻要是集鎮的,我們就喊上同去。到果園時我們一行大概有二十多人,大家全部鑽進果園裏,一邊走一邊吃,噴了農藥的樹上標明了不能采摘,反之沒有標注的樹是能隨意吃的。

蘋果樹、梨樹、桃樹的下麵還夾雜著種了草莓和西紅柿,最令人驚喜的是有一大片樹莓,我穿梭在這樹林子之間,心裏感到美滋滋的。突然就看見了小東的姐姐小西。

小西曾經給我寫過情書,我沒有拒絕也沒有應承,雖然我倆一個班,但我一直躲著她。小西長得幹淨,那種幹淨和我們都不一樣,不像是我們這邊長大的孩子,她有一種很正經的感覺,給人傳遞出一種“你敢對我動邪念,我就把你撕碎”的信息。我看到她籃子裏的水果每個長相都好看,被擦得很幹淨,而我從樹上摘下一顆桃子用袖子擦了兩下就直接咬了一口。“真好吃啊!”我感歎道。她站在對麵撲哧一笑,說:“怎麽可以這麽吃?”然後她從籃子裏拿起一個桃子,從衣服兜裏掏出手絹,擦了又擦,擦得桃子都快脫皮了,再遞過來給我:“吃這個吧。”我接過桃子,咬了一口,然後她又讓我把之前咬了一口的桃子給她。她拿在手裏,左看看右看看,然後朝著河邊扔去。我看著桃子呈現出來的拋物線,有點蒙。等我轉過頭來,她已經朝果園出口的方向走去了。

我跟在她後麵,她的涼褲是淺色的,隱約看見她白色的**,她走起路來屁股往兩邊甩,邊走邊回過頭來看我。她的脖子很長,回頭都不用動身子,我感覺到一股熱意從我的肚子下方噴湧而出。

直到我倆上了公路,她說:“我要回去了,你去哪裏?”“我哪裏也不去,就在這裏站著等他們。”

我看著她遠去,她那天穿著一件藍色的襯衫。

我從那座橋的另一側下去,下到河灘那裏,蹲在細沙上挖沙子。挖了十多分鍾後,聽到橋上有人喊我名字,我遠遠看見是我三姨的小兒子小發,我這才想起來,他也在這個鎮裏上初中。

他跑下來喊我哥,問我住在哪裏?我看他長大了,也胖了。我倆沿著河灘往前走,他說他剛學會了遊泳,要帶我去教我遊。我們往前走了幾分鍾,我抬頭看見夕陽的光輝灑向地麵,閃閃發亮,小溪流也交匯到一起往前奔去,越往前走水流越急。

我問他,是不是騙我學會了,要是沒學會出了事我三姨和三姨夫肯定打死我。他嘿嘿笑,我就知道這小子從小滿嘴謊言。我帶著他返回到橋下,正好看到了暫住在敬老院裏的他們五個,他們站在橋上喊我一起去吃炒麵,我喊他們下來耍一會兒再走。

隨後,我們幾個在河灘邊洗了個腳,下午的水溫很舒服,還是活水,我們集鎮是倚山而居,這裏是沿河而住。不知道什麽時候,橋下的幾個拱洞裏來了人,仔細看有三個男的,他們正圍著一個姑娘。仔細一聽,那個姑娘在哭,我們幾個起初也就隻是往那邊看看,隨後好奇心重了,就往前走了走,這才看清幾個和我們年紀相仿的男的正圍著一個比他們大的姑娘動手動腳,姑娘在拚命反抗,但是無濟於事。

我們幾個喊:“嗨,嗨。”那邊一男的回答:“看什麽看,再看打死你。”川鎮人說話尾音很長,不論說什麽狠話,聽上去都像開玩笑。我們這邊繼續喊,給他們喝倒彩。那三個男的從拱洞裏跳下來,那個姑娘繼續站在那裏,因為拱洞有些高,姑娘不敢跳下去。

三個男的過來,說:“你們是來考試的吧,膽子不小啊。”隨後拿出一盒煙,給我們幾個每人發了一根,不抽煙的也給塞進了嘴裏,然後分別都給點上,隨後帶頭的說:“怎麽著哥幾個,單挑還是一起上。”

我們幾個沒見過這麽直來直去的,被嚇著了,都不說話,那邊帶頭的人派了其中一個人找幫手去了。我們也想走,帶頭的人說:“咱們先聊聊別著急走。”他們兩人擋在前麵,不讓我們任何一個人離開。

我站在那裏環顧四周,不知如何是好,突然看見小發不見了,往遠處看過去,小發已經上了橋,在對我招手。

對方的另一個人說:“你們今天要死在這裏了。”

帶頭的人不說一句話,就這樣僵持了十多分鍾,在這十多分鍾裏,我們幾個也都交換了意見,沒有得出結論,最後小亮說:“要不就一起上,最後到底誰死還沒定論。”

不多時,橋那邊的方向轟隆隆過來十幾輛摩托車,在橋上停下,十多人都從橋上下來徑直往我們這邊走來,把我們六個圍住。

最先開口的是一個小個子平頭,開口問:“你們哪裏的?”我們說:“是集鎮中學的,來考試。”他說:“來考試不好好考試,惹什麽事。”

我們張大嘴驚訝,回應說:“我們沒惹事。”他上來就給了我們其中一個一巴掌,還說:“讓你們話多。”此時我們誰也不敢說話了,他從腰裏拿出一把刀子,隨手耍了幾下,和之前三人中的那個帶頭人退了出去,細細碎碎地聊了幾句,然後說:“把你們身上的錢都拿出來吧。”

就在我們幾個被人翻兜的時候,橋上下來一人,往我們這個方向走來,圍著我們的人看到這個情形後都開始竊竊私語。我看到那人後麵跟著小發,他走到人群裏麵,是個很矮很黑的人。之前打人的小平頭上前說:“小周,你咋過來了?”

小周過來拉了我一下,說:“這是我們村孩子,今天這事就算了。”小平頭不買賬,回道:“小周憑什麽你說什麽就是什麽。”小周拉著小平頭去了另一邊,說了幾句,小平頭就喊了一句:“撤了。”人隨之散了。那時候我還沒來得及產生感恩的情緒,恐懼的心情依舊牢牢地環繞著我的內心,我看看其他五個人,他們也都麵帶惶恐地尷尬地笑著。

小周過來咧著嘴笑,進而說:“你們幾個別再惹事,好好考試,考完趕緊回家。”

緊張的氛圍散去後,我這才想起來,這個人是我們村那個高我好幾屆的好學生小周。他站在我們麵前,聲音洪亮,氣定神閑地說:“沒什麽事了,能擺平,我就先走了。”

我們說,要不要一起吃個飯。他說不了,還有事。

他走了十多步,又走回來,拉我到一邊叮囑我回去千萬別給人提這事。

吃完飯後,我就問小發這咋回事。

小發告訴我,那個要錢的小平頭是這邊混混裏的大哥,手裏出過人命,這幾天小心一些,小平頭可能不會找茬了,但是剛開始惹事那三個人有可能重新找到我們挑事兒。小發還告訴我,他們這些人習慣晚上躲在排水溝裏麵,趁人不注意時出來搶東西,因為川鎮地勢低降水量又多,排水溝挖得都很深。他說,他先去看看,要是安全了,就來喊我,這群人不好惹,隨便就拿磚頭拍人腦袋,一年內就拍了十多個中學生的腦袋。

那晚我們戰戰兢兢地回到敬老院,大家都一言不發,靜靜地躺著,收音機裏麵放著我們甘肅廣播電台最著名的點歌節目,一封一封點歌信讀到深夜。

小發還告訴我,小周已經複讀了四年,是川鎮高中著名的複讀生了,一直沒考上理想的大學,但他在川鎮卻成了響當當的人物,混得再厲害的人也都敬他幾分,具體什麽原因,他也說不上個一二三。

但是在我們村,小周的故事卻完全是另一個版本:他早早考上了省城著名的大學,在那裏順風順水,是村裏人每每談及好孩子時的案例。

第二天,我們走路時不自然地往排水溝那裏看,瞻前顧後地走,考完試就回了敬老院,不敢在馬路上多逗留一刻。第三天下午,我們返回集鎮時我依舊被安排在藍色的車上,還是第三批次。

車在鑽過隧道後正打算爬山時,眼前出現了幾十隻橫在公路上的小豬仔,有幾隻豬在拱路邊的黃土。這種黃土寸草不生,顏色都快和老師用的彩色粉筆一樣了。一輛康明斯掛車側翻在路邊,兩位男士站在那裏抽著煙,來回踱步。

楊師傅停下車,走過去打聽了一下,然後回到車上說:“我們需要改道從縣城那條路回家了,這條路今天是通不了了。”

他掉頭後,往錄音機裏塞進去一張磁帶,我們不知道是什麽歌,但是節奏很快。車穿過縣城的時候,我看到那裏人潮湧動,路邊全是橫七豎八的小攤,那麽多的陌生人,他們看上去和川鎮的人極其相似。我父親帶我來過幾次縣城,但那感覺和我現在一個人來肯定是不一樣的。兩年後,我勢必需要到這裏考試,需要在這裏上學,我看著車窗外的人,心裏滿是驚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