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青年

在我的手機中,循環播放次數最多的歌曲是達達樂隊的《南方》,然後是《故鄉》和《私奔》,這些歌曲中包含著典型的小鎮故事情結。對愛情,曾經那麽不自量力地給出承諾;對遠方,曾經信誓旦旦地憧憬。但在到達目的地後,這所有的感情卻都轉化為對於故鄉的那種尷尬的小心翼翼的留戀。

直到三十歲,我還是害怕在馬路上看到警察查身份證;在商店裏害怕和售貨員交流;坐長途汽車時害怕司機無名的暴怒;每次進入地鐵站看見人流還是會腦子裏空一陣才能分辨方向;恐懼進入任何一個有櫃台的空間;無緣無故就做很多脆弱的無可挽回的夢;時常因為對一整天毫無所獲產生不滿而難以入睡。所有的難以承受和所有的無所適從都來自小鎮生活的存留基因。

我一直在追蹤我對故鄉的那種眷戀,童年回憶複雜到無力整理,讓我在離鄉多年的生活裏一籌莫展。

那幽深又潮濕的小巷,早晨被雨淋濕了的街道,藏在深處的村落,大風襲卷就寂靜到空無一人的連綿大山,還有那麽多失落無以依靠的靈魂……

我們村就在鎮的入口,是個大村,GDP 是全鎮最高,風水也好,每家每戶都生兩個兒子,以至於人們都說我們村的那口井流的是神水。全鎮二十九個村的女孩子都想嫁到我們蘇莊,除非身體有殘疾,否則我們蘇莊很難出光棍。我是遠近馳名的懶漢,到現在還有人這麽定義我:那個喜歡拿被子蒙上頭昏睡整天的人。但是過去我一直不怕娶不到老婆,一直到後來我們鎮通了省道,女孩子隨便在路上一招手,就可以嫁到省城去,那時候的我才有了危機感。我發現我爸爸是之前紅過的美男子,因為在秦腔劇團的緣故,他走在大街上,就有好多女人和他打招呼,就像我見到自己喜歡的作家一樣,拚命往人跟前湊。我媽媽就在後麵噘著嘴問:“這誰啊,誰啊。”

我爸爸前後給我念叨過,要給我和誰家的姑娘定個親,當然他也考慮過我們鎮首富家的女孩子,隻不過那個女孩子後來也變成了一名嫁到縣城裏的普普通通的婦女,因為她父親的優秀,她並無太大的野心。

前幾天,我弟弟幫我去派出所辦遷戶口,他跟我說:“咱們村現在是示範村,你遷出去後再想遷回來就進不了蘇莊了,隻能把戶口落到鎮裏,還不能成為農戶。咱們鄉已經升級成鎮了。”過幾天我爸爸拍照給我看了戶口遷移證,證上麵寫著我的小名、學曆、婚姻狀態。而那個按照家族排序的小名,隻有家族裏的人用過。新戶口本上我那個小名被刪除了,此後與家族的聯係就隻剩下了姓氏。

戶口的事情辦完之後,我開始有些想家了,搜索關注了老家的一些微信號,把一些不甘寂寞的文人墨客都關注了。我感覺到我正在遠離家鄉,我的孩子再也不可能在那裏長大,去體會那裏對於萬事萬物的發音,那麽多美妙絕倫的方言和他也再沒關係了。

這麽些年折磨我的情感之一是一直伴隨我的那種對故鄉的毫無來由的眷戀和恬不知恥的賣弄。而如我這般出身貧賤,也毫無家族之榮的血脈,不應該有這樣的情感,而應該是遮蔽、隱藏、憎恨那貧瘠到無以複加的故鄉。在毫無理由的鄉愁裏淪陷,我一次次探究這些東西的成因。

大山、小河、潮濕卻又遮天蔽日的大霧、被荒草淹沒的小道。

我一個人穿越被陣雨撕裂的村道,在黑夜裏恐懼地躲避那麽多張著大口的窯洞,翻過被雪覆蓋的山峰到達那些咄咄逼人的學校。好像在前些年,大家都不願意提及故鄉,甚至每時每刻都在掩飾著出身,而我卻從未如此,我一直不斷暴露故鄉的原始和破落。

在我複雜的性格成因裏,有那麽幾位女老師的貢獻十分突出,她們的自私和高尚那麽顯而易見。在初中同時調入我們學校的三個女老師中,英語老師柳小魚很早就放棄了能把數學考滿分但是卻不上她的英語課的我。我後來在接近三十歲時在一輛大巴車上遇到她,她說她和自己的丈夫很多次在深夜聊起我的偏科現象,相比她的丈夫―― 我的數學老師―― 她的挫敗感可以說與日俱增。後來她的丈夫調入縣城,最終又調入省城。而她因為不孕不育淪為我們鎮初中每屆副校長的性伴侶,這使得我對“人格魅力”一詞有了強烈的認知。她的丈夫和我母親的娘家同村,每次路過那個遷徙至空無一人、被雨水拍爛的院落時,母親便會講男老師小時候的故事――他家裏窮得隻能吃糜子磨的麵,他每天一邊看書一邊走路上學從而導致了高度近視。母親用他的故事來激勵我,但是又不斷地說隻要我健康平安就好,“人這一輩子很難活”,這是母親那麽早就給我的一句話。

第二位女老師給我的是一種幹裂的堅硬,她竟然當眾打追求她的男老師的耳光。初一開學那一年,我和小強兩人每天下午放學後蹲在校門口一一數著進出的姑娘,他記住了全校所有長頭發的姑娘,我記住了全校所有短頭發的姑娘。後來他追到了那個麻花辮子垂到屁股上,名字叫水靈的姑娘;而我卻喜歡上了畢業第一年就調入我校,但是第二年就得胃病去世的這位姓孔的教地理的女老師。

她的性子因為那幾個大耳光被眾人所曉,這一舉動和她那瘦小的軀體形成巨大的反差。體重不到八十斤的她頭發異常濃密,每每在地理課上因為胃痛而痛苦不堪。

那是我叛逆的開始。臉上有疤的趙姓同學把煙頭從男廁的最裏麵扔進女廁的最裏麵,我也跟著一起,這能滿足我當時想加入壞學生陣列的想法。我預測我能聽到異性的大呼小叫,因為根據我的觀察結果,每次在廁所最裏麵排泄的女生都很矯揉造作。然後就出現了全校曆史上第一個跑進男廁抓住我們審問的女老師,她就是我要說的第三個女老師。這位馬姓音樂老師因為美貌和聲音甜美而獲得的各種虛假禮儀的澆灌,使得她瘋了一般咒罵當時在男廁的所有人,而她的身後跟著那個當眾給男老師耳光的孔老師,她進來後一言不發,左顧右看。而煙頭其實是落到了孔老師的肩膀上。

她們的魅力和超前性,以及對待男人的放縱和保護,都使得我對性和愛情的期待變得更為複雜。我相信在這裏,我完成了對幻想中的愛情、友情的刻意模仿。

每個小鎮青年其實都經曆過漂泊,無論是身體上還是內心深處。我也曾幻想過自己的未來,但是我最終敗給了現實。事實上作為小鎮青年的我有強大的自信,有折損了的自卑,也有無數種從頭再來的決心,就像在小鎮的街道裏的我曾經有無數個夢想一樣。

後來,我自以為是地變好,自以為是地長進和獲得收獲。但其實和過去的小鎮生活相比,我在持續變糟,我的人生在退步,甚至被丟棄。那段時間是隻屬於我自己的黃金時代。正是它決定了我往後的一生是不是過得燦爛,是不是過得有意義,是不是在失去勞動力時還照樣能獲得子嗣和配偶的尊重和敬仰。

作為小鎮青年的我,依舊是一個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