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枝

那天秀枝走了，我們多數人知道她再也不會回來。這其中最有情緒的可能是我。

甚至她的名字以後也要被改掉，當然，連同她的姓氏也一並不複存在。

從此以後，秀枝的名字和姓氏再也連接不到一起。

那天，我蹲在我們家大門後麵，碩大的木門被我掩上，同時也把我自己藏進了院子裏。我把比我還高的門閂橫插上，氣哄哄地坐在水泥台子上，感到無所適從。

我懊惱地看著秀枝從我們家門前走過，走向那條駛過長途汽車的公路。

第二天，我拿起我爺爺砍木頭的小斧子，砍掉了秀枝種下的那棵樹。

我娘覺得我絕情，其實我隻是想讓自己好過點。

可是那棵柳樹在第二年依舊發了芽，到現在依舊結結實實地矗立在我家的門前。

那天，秀枝還是來到我們家門前，對著門說：“我要走了，明年回來的時候還給你帶毛桃吃。”

其實她比我還清楚，她再也不會回來了，甚至再也不會和我們產生聯係。

第一次見到秀枝。

那年我五歲，秀枝六歲。

秀枝是我大娘弟弟家的小女兒，二十年後，估計我大娘已經忘了她還有這麽一位侄女吧。

那年我無意中聽到大娘給我娘說：“他五娘，我那苦命的侄女今年輪到我養活了，那孩子命苦，來我們這邊了，就讓你家虎子多帶著玩。”我小名叫虎子。

那一晚，我娘給我爹說了秀枝爹媽的事情。

秀枝的爹是先去了的，因為胃癌。秀枝的媽媽，第二天就走了，喝了農藥。秀枝的爹媽在我們隔壁的一個鎮裏，可能是我到目前為止認識的所有人中最恩愛的夫妻。

我大娘常常哭著罵，說：“你們兩口子倒是去那邊在一起了，可憐這幾個長得這麽好的孩子。”大娘一旦哭起來就沒個頭。

秀枝他們那個鎮叫川鎮，是我們縣十九個鎮中地勢最低的，也是除了縣城洛城外最富有的鎮，“那邊的女孩子美得天上都沒有”，這句話是我們那邊老輩人傳下來的。

秀枝姓白。

白秀枝。

秀枝是小女兒，上麵還有一個哥哥、一個姐姐。

令所有人感到可惜的是，這三個孩子長得真是好看。

這些好看，全部來自秀枝媽媽的遺傳。

三個孩子由我大娘他們兄弟姐妹四個輪流養，這個決策來自大娘的大哥。

三個孩子在一家養，壓力太大。

於是這三個孩子一家待一年，一個輪回就是四年。

秀枝被輪養的第一年就來到了我大娘家。

那時候的秀枝，已經不像一個小孩子那般靦腆了，她大方得像個大人。

在秀枝要來大娘家的半個月前，我已經接收到了我娘給我的指示，不準我欺負秀枝，一旦看到秀枝被我欺負哭了，就拿我開刀。

我弟弟這時候才三歲，但是他喜歡騎豬，他騎豬的本事是我家和六叔分家的那天發現的。分家那天，爺爺分配好所有東西，大家都幫忙搬，唯一一頭黑豬不知道怎麽弄。正當我們不知所措時，弟弟被人開玩笑地抱到豬背上，沒想到豬就這麽馱著他到了新家。

我們家剛分出來沒幾天，豬圈還沒建好，爸爸把我爺爺分給我們家的一頭大黑豬用鐵鏈子拴在大門口，媽媽把黑豬洗得很幹淨。

弟弟不喜歡和我玩，他一直把黑豬當作他的忠實朋友，一直圍著黑豬轉，那頭黑豬也不嫌棄我弟弟，彼此很合得來。

我弟弟那段時間經常消失，我們到處找他，因為他太小了，還不知道我們家已經從爺爺家分出來，於是他經常回到爺爺家，睡到原來的房間中。我們給他解釋了很多次，我們家已經分出來單過了，他還是理解不了，第二天照舊跑回到爺爺家裏去，這樣的現象持續了半年，弟弟似乎才明白過來，他有了個新家。

我弟弟就是這時候成為秀枝心目中的大俠的。

秀枝覺得弟弟絕對有某一項神功，上天給了弟弟某種恩賜。

在此後的一年中，秀枝看到弟弟和黑豬，總是充滿了敬仰之情，其實她的內心是想著要是自己有這麽一種本領該有多好。

上天對秀枝的眷顧估計從這時候也開始了。

幾個月後，我家的黑豬跑了出來，追上了在洋槐樹下摘洋槐花的秀枝―― 黑豬隻是想吃到秀枝手中的洋槐花。秀枝還是沒能跑過這頭黑豬，但是這次秀枝如願以償地騎上了黑豬，她在村子的巷道裏驚叫，惶恐又刺激。

這半年時間中，我和秀枝的最大樂趣就是去我爺爺家找弟弟。

弟弟睡覺的地方千變萬化，有可能是院子後麵的窯洞，有可能是驢吃草的槽中，還有可能在玉米堆中間。

因為剛分家出來，我的所有玩具還是整理好的，我已經準備好以飽滿的熱情迎接秀枝。似乎我們家族的所有人都拿出了自己的熱心腸用於關愛這個孩子，熱心到讓人都有點吃醋了。

秀枝到來的那天，正是榆錢樹長得茂盛的時刻。

我看到她跟在一堆人的身後，穿著裙子，又落寞又好奇。我看了她好久，她就在那麽一刻回頭看了看我。

秀枝來到大娘家前一個星期都沒有出門。我們好幾家做了好吃的，本來是打算請她來家裏吃的，但接到大娘的消息說秀枝不出門，我們就把好吃的端到大娘家裏去。這件事情我特願意幹，我對秀枝充滿了好奇。

我把我家的送去，還去送我二娘、三娘、四娘家的。

一個星期後，我看到秀枝在我大娘家門前溜達，她終於出門了。

我把她當成一隻容易受驚嚇的鳥，怕她看到我就躲起來，我想著先讓她多遛遛，萬一被我驚著了呢。

秀枝後來的反差讓我們大家都很詫異。

內向沉默的一個女孩子轉瞬間變得熱情奔放、聰明大方，甚至有點她這個年紀不應該有的精明能幹。

幾家人下地幹活，家裏的家畜和雞鴨都沒人喂，秀枝全部搞定。

秀枝還養了一窩兔子。兔子不斷生小兔子，一隻大兔子拿到街上能賣二十元。

秀枝還撿杏仁，一個夏天，她撿到二十多斤，賣了一百元。

秀枝還去樹林子摘野桃，一個夏天，她摘一百斤，賣了兩百多元。

秀枝還挖草藥，一月能賣五十多元。

於是，我們家的幾個姐姐都開始被人各種奚落，因為秀枝實在太優秀，其他的女孩和她比太差勁。

我像個跟屁蟲，一天到晚跟著她，給她幫忙。

秀枝很樂觀，她從來都是笑著的。

整整一年時間，從來沒出現過大娘擔心的問題―― 怕她偷偷跑回家。

中秋節的時候，是他們三個孩子一年見一次的時間，於是這一年，他們三個在大娘家團聚了。

秀枝很勇敢地投入生活，很努力地在大娘家裏做事。

但是我看到她在樹林子裏偷偷哭過。她讓我不要給家裏人說，但我回家告訴過娘。

秀枝最會打扮自己，穿得顏色鮮亮，幹幹淨淨。我的其他叔伯家的女孩子都土頭灰臉，於是秀枝從剛來大娘家時的廣受同情，到下半年時被小孩子們視為同仇敵愾的對象。有幾個小孩和她過不去，偷過她的兔子，踩爛過她種的白菜，她都不過問。其他小孩越針對秀枝，秀枝就越和我走得近。我收到過大我一歲的三哥的威脅，說再和秀枝玩，等上了學，他就在學校收拾我。

秀枝的不抵抗，讓其他幾個想找事的小孩都很沒有成就感。

秀枝依舊陽光燦爛著。

這一年很快就這樣過去了，過完春節，三月桃花起，秀枝要走了。那天晴空萬裏，沒有任何理由留下秀枝。

臨走時，秀枝給我送來一塊自己繡的手絹。

秀枝走後，我娘就盤算著，把秀枝說給我當媳婦兒，還去問了我大娘。大娘說秀枝現在的婚事得她大哥說了算，因為現在秀枝要上小學了，所有的學費是大娘的大哥出的。

這一年，我也想上學。麥收後，地裏的昆蟲都收起了囂張的氣焰，沒有莊稼的掩體，它們各歸各洞。這個世界安靜啦。

村學的門不久後要打開了，一個暑假即將過去。

我想上學，我去給爺爺說，爺爺幹過村幹部，有威望，他答應了我。

去學校，見老師，老師說我年紀還差一歲，得明年再來。爺爺還在周旋，我已經失望，於是自己溜走了。

結果還是沒上成學。

秀枝這一年在南鎮上學，從大娘的口中，我聽到一些關於她的消息。

時間流轉，草木枯榮，人生就是這麽一個大俗套。

四年時間過去，我三年級，秀枝四年級。

那一年，我第一次考了兩個一百，全班第一。村學獎勵我一個筆記本，學區獎勵我一個筆記本，我爺爺獎勵我一個筆記本，我爸爸獎勵我一個筆記本，哎，全是筆記本。

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發育得很良好，咳，這個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給我弟弟寫作業，被校長知道了，找到我家裏來了。為什麽給他寫作業，因為他不交作業，中午就沒飯吃，餓得肚子疼。

我弟弟這一年提前上學，這是我爸爸請校長到我家裏喝了一頓大酒辦成的。

我弟弟這一年也成為我們全村最牛的小孩，誰都拿他沒辦法。

早上把他送到學校，媽媽看著他走進教室後才轉身走掉。弟弟看到媽媽走掉後，拿上書包，走出教室，瀟瀟灑灑就出了學校。老師問他幹什麽去，他說出去走走，心情不好，老師這時候已經笑得肚子疼了，沒顧上管他。轉眼間，他就不見了。

如此反複好幾次，校長知道了這小子的問題。看到他進學校門，就鎖上大門，但是弟弟發現了學校後門的排水洞，校長隻能眼睜睜看著弟弟從那裏鑽出去，鑽出去的那一刻，上課鈴就響了，校長的絕望來自於自己還有公務，沒時間和這小子鬥。

弟弟的傳說很快就廣為傳頌，傳到了好幾所小學，秀枝就知道了。

秀枝再一次輪養到大娘家後，第一件事情就是跑我家裏看被傳成神的弟弟。

她看著坐在台子上的弟弟說，我早就發現這個小孩不一般啊，然後哈哈大笑不止。

四年級的女孩子都是這麽討厭嗎，我當時想。

秀枝轉學到我們村上四年級。

三個月後，大娘來我家聊，說她大哥找到收養秀枝的人家了，家境很好，在縣城，是國家幹部。

一個月後，秀枝要走。

秀枝要被送走。知道這個消息後的秀枝變了，變得懶惰無比，髒亂不堪，甚至都招人嫌棄了。

就在這個時候，我和她一起從學校種剩下的樹苗中偷了兩棵，拿回來種在我家門前。平生第一次占用公家資源啊，這棵公家資源，現在還在茁壯成長。

一個月後，秀枝走了。這天，天空依舊晴朗，我們也生平第一次看到了小轎車。

秀枝的養父養母衣著得體，相貌平庸，吃得肥頭大耳。

秀枝要去縣裏上學了，那裏的孩子穿著洋氣，那裏的孩子用的文具漂亮，那裏的孩子下雨天腳上沒泥，娘是這麽說的。娘對我說，你要好好學習呀，秀枝以後是要上一中的，你去一中才能又和她上一所學校呀。

一中是個什麽東西，我完全沒有概念。

上天對秀枝的眷顧似乎這時候就結束了。

白雲蒼狗。

我還上了個六年級，比秀枝又低了一級。

在小米粥、白麵饃的澆灌下，我發育完備，來了第一次夢遺。

有好多年沒見到秀枝了。她建造的兔子窩還在菜園子的牆根下，這些年未曾有人動過。

有些好姑娘，就是被命運給糟蹋了。

包括秀枝。

長大了的秀枝和他們後來的那個家是那麽格格不入。

甚至她的作業本上，依舊寫著：白秀枝。

她的養父給她的新名字隻出現在戶口本、學籍檔案處，還有養父養母的口中。除此以外，秀枝在這個世界上的代號還是白秀枝。

秀枝逃學了，不知所蹤。

這是從大娘口中聽到的最勁爆的一個消息，一個多月所有人都找不到秀枝，最後打聽到秀枝跟夜市幾個混混去了寧夏。她的養父通過各種追蹤，請警察把她找了回來。

安靜的半年過去了。

秀枝和他們的一個年輕男老師搞到一起了，她才初中啊，怎麽會這樣，她到底怎麽了？

一時間流言四起，這個消息連我們學校的學生都知道了。

年輕的老師被放到鄉下的學校，而秀枝休學一年。

再後來秀枝跟著那個男老師私奔了，秀枝還拿了養父母家裏一萬元。一整年找不到他們，他們是被弄死在外麵了，還是被傳銷組織給扣押了，所有人都在猜測著。

這時候的秀枝，已經成為典型的反麵例子了。誰都拿秀枝來教育自家孩子，像當年把秀枝當正麵教材一樣。

一年後，秀枝回來了。回來的是懷孕了的秀枝，那個男老師不見蹤跡。

養父母給她轉學到另一所學校，秀枝繼續上學。

人們都苦口婆心勸她，不要再折騰了，再折騰，這一輩子就毀掉了。

後來，在她所在的學校，兩個男生因為秀枝，動刀了，一個捅死了另一個。死了的男孩家長每天在校門口堵秀枝，各種謾罵和侮辱。

終於的終於，秀枝退學了。

終於的終於，秀枝的養父養母決定送還秀枝。

終於的終於，秀枝又叫回了秀枝。

終於的終於，秀枝幾乎不去任何親戚家走動了，在自己的老家，在死去的爹媽留下的房子和幾十畝地中開始自己的新生活。

秀枝把自己藏在時間中，開始沉湎於過去，沉溺於光陰。

後來沒有一個人再次說起過秀枝的變化，大家都刻意忽略了那個讓秀枝發生變化的凶手。

無從談起，也懼怕談起。

再後來，唯一確鑿的消息就是秀枝把自己嫁出去了，沒有親戚去參加婚禮，秀枝的哥哥和姐姐也沒有去。我希望那一天也晴空萬裏，不要有任何理由阻礙秀枝。

有些人，這輩子好像再也沒有見過一樣。

二○一二年九月，我按照自己的意願，回老家辦一場我們那裏延續了幾百年的老式婚禮，這和我小時候第一次見到秀枝時想給她的婚禮一樣，我妻子也滿足了我這個奢望。

汽車到達縣城，我讓妻子在車站等我，然後我跑到高中三年我每天去買早餐的那個西點店裏，買了兩根麵包粉做的油條，帶回家給我八十多歲的奶奶。上高中時我住校，每星期回家給她帶這個吃，現在她吃得沒以前多，但是還願意聞聞這個味。

我問：“多少錢呀？”

老板說：“八元。”

我心裏暗暗感歎，我上高中的時候一個才一元。

然後聽見站在我旁邊的女士說：“老板能不能給我再加兩個，這十元錢，就這麽點太少了。”

這樣的請求，我從小聽到大，是我們那裏人固有的一種交易的模式。

我並沒有多想，隻是轉頭看了她一眼。

她竟然是秀枝。

我看著她，她好像更瘦小了，瘦小到很單薄，臉上多了一些倦容。她沒有認出我來。

距離第一次見到秀枝，已經過去二十四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