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更鳥女孩

Love means never having to say you’re sorry.

很久以前,在我還很年輕時,我遇到過一個知更鳥女孩,這是真的。那時我對未來還有很多憧憬,那憧憬又有很大一部分是在女孩身上的,和漂亮女孩約會對我來說便是人生夢想的一部分。

但我不知道對方是知更鳥女孩,真的,我不知道。如果知道了,我斷斷然是不會去約會她的,更不會在約會之後喜歡上她,從而落入糟糕透頂的戀愛悲劇裏——或許我喜歡看悲劇小說,但如果成了悲劇小說裏的人物,那是很煎熬的事。尤其是,還僅僅身為一個配角的時候。

我是在大學的圖書館遇見她的。那段時間,去學院的圖書館是我每天必做的功課。雖然是這樣,但我以前從來沒有看見過她。我大學已經讀了兩年,圖書館至少已經去過兩百次,卻從來沒有遇見過她,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

那是三月的一天,忘了是星期幾了,但肯定不是周末,周末很

少有女生會來看書,我也很少來。總之是個平平淡淡的日子,除了她以外,簡直無足掛齒。

好像當時我正捧著一本德國古典哲學書在看,要麽就是一本和哲學家有關的傳記。記得裏麵有尼采和莎樂美的情事。整本書也就這麽點可讀的東西。所以當我讀完了這段八卦以後,就失去了繼續閱讀的興趣。我合起書本,先是仰頭,視線無目的地落在天花板的古老吊燈上。這吊燈從來沒有見它亮起過,如果不是因為學校吝嗇電費,那就是本來就是壞的,仿佛隻是一個純粹的裝飾品。從它那猶如破落貴族的古老情趣上,我推測它大致是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的產物,有一種離亂歲月中才會得以體現的哀傷感。不過,也可能我的推測都是錯誤的。這個吊燈僅僅是幾年前裝上去的,隻不過是因長年無人打掃積塵而顯得陳舊。

我對一個髒兮兮的吊燈浮想聯翩,可見我確實是感到了無聊。我自己也很明白。然後,我低頭,視線隨機落在了桌子的斜對麵。那一瞬間,我的頭腦變得一片空白,視線無法在任何目標上聚焦。耳朵聽不到一點聲音,卻又迷迷糊糊覺得有人在遠處輕聲哼著歌曲。我得了最迅速和最致命的心髒病,它緊縮成一團,然後像鐵錘一樣從身體裏重重捶打胸腔。

我看見了一個女孩。

女孩很簡單地坐在那裏,是一種其他女孩無法模仿的簡單,身體微微前傾,頭略略地側向一邊,左手放在書本的頁麵上,右手輕

輕捧著臉。她身上有柔和的光,不過這應該是我的錯覺,是傍晚的光線和圖書館的安靜一起導致的錯覺。女孩穿著白色襯衫,外麵套了一件深灰色的絨線大衣。也許是最簡單的搭配,但即便到了現在,我也沒能再次看見如此簡單又如此讓人難忘的裝扮。她的頭低著,耳輪很動人。頭發在腦後隨便係了個馬尾,我還沒見到她的麵孔,但似乎已經知道了她的樣子,我也不明白為什麽。

那一刻,也許我看見的是自己的悲劇。

她是個清秀的女孩。可能不是所有人都覺得她漂亮。但漂亮是一種很含糊的概念。她的清秀是那種罕見的,隻有很少的女性在很年輕的時候才會顯露的清澈,隻有這麽一刻短短的時間。而我就看見了這個時候的她。

實際上也沒法不注意到她,因為我所在的長桌在圖書館的角落裏,桌邊隻有我和她兩個人。可為什麽直到現在我才感覺到她的存在呢?我想了想,記得在自己坐下時對麵確實是沒有人的。她是在我讀書以後才來到這裏的。

她換了一個坐姿,改為右手翻頁,左手支著臉頰。陽光照在她的側臉上,她的頭發和皮膚都成了金黃色。女孩大概感覺到了光照,所以抬起右手遮住了右邊的麵孔。右腕的襯衫袖口沾了一點藍色的墨水痕跡。我想她應該是個用功讀書的女孩。

正當我猜測對方看的是什麽書的時候,忽然察覺她的身體在輕輕顫動,從頭發到肩膀,再到遮著臉的雙手,都在不規則地顫動著。

我不明白她怎麽了。後來,當我聽見眼淚滴在書頁上的聲音的時候,我才明白發生了什麽。

她在哭泣。

我不知道世界上還有沒有人遇到過我正在遇到的事。在一個寂靜到仿佛其他人都不存在的地方,看見一個你一見就為之心動的女孩,但那個女孩卻顯然在哭泣,那種不出任何聲音的哭的方式。

她安靜地在書桌那邊流著眼淚,雙手合起來遮住了麵孔,眼淚從腮邊滑下,她用手背擦掉一次,過了會又擦掉一次,然後低下頭,兩隻手垂下去伸進口袋裏,但什麽也沒有拿出來,最後還是抬起手背抹拭臉頰。

我默默地坐在椅子上,想了很久,才從外套口袋裏翻出條白色手帕。我沒有帶手帕的習慣。男生帶手帕出門總讓人覺得蠻古怪的。可能我那天正好是個古怪的人,帶的還是條大得足以當飛行員頸巾的白色方手帕。

我把手帕從桌麵上遞過去,放在女孩的書邊,然後低頭看書。她似乎感覺到了,身體有那麽一下短短的僵硬,遲疑了片刻後,她還是把手帕拿了起來,用它擦掉淚痕。又過了一會,她顯然止住了眼淚。後來她就一直把手帕緊緊攥在手裏,繼續讀她的那本東西。

我翻了很長時間的書,一頁一頁地翻過去。實際上頭腦空白一片,眼睛裏什麽也沒有看見。等到天花板上的日光燈跳亮了起來,我才站起身。

女孩有點不知所措。她握著白手帕,可能是不知道應該還給我還是繼續留著,於是抬起麵孔看著我。她的眼睛帶著一絲不安,讓我想起受驚的小鳥,很明亮,有一種我熟悉的東西在裏麵。可我一時還不明白。

“我去還書,不想看了。”我說,“你還要繼續?”

她想了想,也搖了搖頭,隨即合起書本,隨我站了起來。她的性格似乎很隨和。

還書時,我留意看了看她的那本書。埃裏奇·西格爾的《愛情故事》。銀行家的兒子在大學裏愛上了麵包師的女兒,超級簡單的情節,結尾是悲劇。我也看過這本小說,不過沒有哭就是了。有誰會為了一個愛情故事哭泣呢,而且還是遠在美國的,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古老故事。

我和她走出圖書館,兩個人都默默地,畢竟都不認識。我們一直走到了門口。在門口,她停了下來,可能想和我說再會什麽的,然後各走各的。但我不想這樣。就在她開口前,我鼓起勇氣先開口了。

“你留著好了。”我解釋了一下,“手帕。”

“謝謝……”她小聲說。

“其實不用謝。”我說,“你請我吃晚飯好嗎?”

我話說得很快,她一開始很可能沒有聽清楚。但過了兩三秒鍾,從她多少帶著驚異的表情來看,雖然她完全聽明白了我的話,但還是不明白我的意思。所以我隻能低聲再重複了一遍。

“請我吃飯好嗎?”

“為什麽啊?”她多少反應了過來。

“我餓了,飯卡裏沒錢了。”我說,“在圖書館等了一下午,沒有碰到認識的人。”

我知道這個理由牽強到猶如火星人入侵地球,可實在想不出別的借口。女孩看了看我,表情多少有點莫名。接著她聳了下肩膀,表示可以。她確實是個隨和的姑娘,而且顯然很善良。

接著我們就去了食堂,現在就吃晚餐稍微早了點,但也別無他法。中途我們隻說了兩句話。她問我吃什麽,我說和你一樣吧。結果她打了兩份同樣的套餐。

吃飯時也沒怎麽說話。她有些悶悶不樂,飯也隻吃了一小半。由於身處同等氣氛裏,於是我悶悶地吃光了自己的那份飯。

“你的那份,可以麽?”我搭話問。

她點了點頭。於是我又吃光了她的那半份。實際上這已經超出了我的飯量。我並非飯桶,此舉純粹是為了拖延時間。我暗暗希望她沒有看出來。

“我也讀過《愛情故事》。”我說。

“哦。”

“中學時讀的。”

“嗯。”

我有些泄氣,於是閉口不說了。女孩好像覺得自己態度過於冷淡,

有點抱歉地看了看我。

“我不太適應……”她輕輕解釋了句,“……和不熟悉的人說話。”

我默然點頭,表示理解。

“我也不太適應,蹭陌生同學的飯。”

她偏了下頭,笑起來,腦後的馬尾辮也調侃似的跳了一下。之後她整個人仿佛放鬆了很多。

我好容易對付完了晚餐。接著兩人去退了餐具。

“我說,你沒看過電影吧?”

“電影?”

“阿瑟·希勒導演的,女主角艾麗·麥古奧還得了金球獎。編劇倒還是埃裏奇·西格爾。”

“哦,小說改編的麽?”她搖了搖頭,“是沒看過。”

“嗯……那麽……”我猶豫了一會兒,問,“等下你有事情麽?”

她從旁邊看了我一眼。我專注地望前麵的地麵。

“事情是沒有,不過,你到底想說什麽?”

“學校的電影廳正在放這個片子,所以,我……想請你看這個電影,晚上。”

她有一陣沒說話。我不敢去看她的表情,隻能繼續專注於地麵。

“我沒聽錯吧,你是要請我看電影?”她問。

“原則上是這個意思。”

女孩歎了口氣。

“這位同學,我們不是很熟吧?”

“不是不熟,而是根本不認識。”我也老實說。

“那為什麽你要……”

“為了報答剛才的晚餐。”我勉強回答說,為了加強說服力,又補充了一句,“而且你又剛看過小說。”

“……”

“電影拍得不錯。1971年的奧斯卡最佳原創配樂獎,音樂很動

人。咖啡店裏經常播放。”

“知道得蠻多的麽。”女孩漠然將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裏,“問個問題,你不是沒錢了麽,還要我帶你吃晚飯,怎麽還能請我看電影的?”

“這個……管理放映廳的是我的朋友,所以很好辦。”

“是麽?”她瞥我一眼,語氣很難說是相信。

“是的。”我硬撐著肯定。

“可是,我……”

女孩發了會怔,似乎足足有一分鍾沒有說話。我覺得這一分鍾裏我隨時會因心髒病發作倒地死掉。

一分鍾後,她再次輕微地歎了口氣。

“那麽,電影什麽時候開始?”她問。

我覺得她真的是隨和而善良的姑娘。

說電影放映員是朋友,倒也並非完全是謊話。我算是個電影迷,在大學前兩年時間裏是電影放映室的常客,有時會在那裏混到半夜,如此就和管理員混熟了。半夜我們常一起吃泡麵。遇到難得一見的片源,對方也會主動告知,就是這樣的交情。

實際這天晚上本來不是放《愛情故事》,但因為有這樣的交情存在,所以,我們來到放映室後,看的就是這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美國著名的愛情電影。放映廳沒幾個人,大概大家對老片子並不感興趣。其實是非常好看的,始終有一股淡淡的哀傷感。傷感的愛情才感人。

電影仿佛是在哭哭啼啼中進行的。盡管身邊是我這個陌生人,盡管看過了小說,但當那句著名的台詞“Love means never having to say you're sorry”出現時,她已經泣不成聲。

我知道她一定會哭的。很久前我第一次看時也很狼狽。我條件反射似的伸手入外套口袋,找了一會兒,才記得手帕已經給了她。女孩大概也想了起來,於是從口袋裏拿了出來,抹掉臉上淚水。

在她擦去淚水的時候,我在旁邊一直納悶,感覺就好像從前某天,也曾帶她來看過電影,就是這部《愛情故事》,而且,她那時也哭了。我對她就有這樣一種熟悉的感覺。

我們默默坐在座位上,在傷感的結尾曲中看著片尾英文的演職員字幕一頁一頁翻過。直到音樂結束很久後,我們仍然沒有離開。

“你是不是想……再看下去?”我問。

她搖頭。

外麵天已經全部黑了下來。學生們或去教室自習,或者已經離開教室回家,天氣有點偏冷,路上有點冷清。我把手插在褲兜裏,慢慢陪她往前方行走,內心惆悵,因為覺得她隨時可能告別離開。

“你好像無動於衷的樣子,”女孩說,“剛才看電影的時候。”

“看了很多遍了。”我回答,“第一次看時最難過,後來就習慣了。”

“你看過很多次,那為什麽還要帶我去看?”她有些疑惑。

“每一次和不同的人去看時,覺得都像是一部新的電影。”

“經常帶女生去看?”

“大學裏你是第一個。”我說,“另外去年帶同寢室的一個男生去看過,情人節的時候。”

“男生?”

“哭得太厲害了。我假裝不認識他。那天他失戀。”

女孩笑了起來,但很快就不笑了,低下頭去。

“你有事麽?”她輕聲問,“陪我走一段好麽?”

我點頭。這正是我祈禱的。

我們繞著學校的操場行走。操場旁的籃球場仍然有男生在打三對三籃球。旁邊有幾個女生坐在欄杆上看著,腳下有一堆書包,有一個女生在抽煙,黑夜裏煙頭伴著籃球拍擊的節奏一亮一亮的。走過籃球場便來到了河邊。這是條人工河,一直通往校外的湖泊。我

們從拱形石橋上走到河的另一邊。夏天河邊是談情說愛的好地方,常被很多情侶占據。不過現在春寒料峭,路燈又遠又暗,天黑後也沒什麽學生在河邊背外語單詞。倒是有微微的風掠過河麵,一些水草樣的植物不時拂動。

她慢慢走到河邊,立在那裏望向對麵有燈光的地方。她穿著一條深藍色的牛仔褲,很簡單的白運動鞋,裹著灰外套的身子顯得很單薄。後來,我們在河岸上坐了下來,就坐在岸邊的木椅上。木椅旁的灌木抽著綠芽。女孩把手插在大衣口袋裏,稍稍彎腰,仿佛在仔細看著河水下麵的景色,眼神茫然。

“在想電影?”我問。

“不,不是。”她說,“今天心情不好。”

“哦。”

我默然。

“看了電影反而好多了。”隔了很大一會兒,她說,“問你個事情可以麽?”

“可以啊。”

“嗯……你失戀過沒有?”

“……當然。”我說,“經常還沒有開始就失戀了。”

“……”

“每次對方說對不起的時候,我就想起那句台詞:Love means never having to say you're sorry.可惜一直沒用上……”

我忽然感覺到有點異樣,轉過去看她時,發覺她的眼圈已經發紅了。

“對不起,我隻是在開玩笑……”

“沒什麽,不關你的事。”

她抽出手捂住眼睛上。很弱的吸氣聲。我則看著河麵上月亮的倒影,倒影模模糊糊的。

“不想再哭了。一天兩次已經夠多了。”

“……三次也可以的。”

“……圖書館裏的時候你就看見了吧……”

“那時我以為你在看悲劇小說。覺得女孩看《愛情故事》流淚是正常的。”我停了一下,問,“是因為感情問題?”

女孩很安靜地點了點頭。她安靜了好一會兒。

“其實是昨天收到的分手信。不過之前已經冷淡很久了。晚上睡覺還沒覺得什麽,可是今天在圖書館裏,不知道為什麽越來越難過。覺得太委屈了。怎麽會這樣呢?怎麽說分手就分手了呢?之前那些喜歡都到哪裏去了?為什麽我會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圖書館裏呢?”

我不知道她是在問我,還是在自言自語。但我覺得我的心同樣裂了開來。一個中意的女孩在談論讓她傷心的戀人,而我隻是聽眾。那些話好像冰水一樣灌入我心髒的裂口。

“原因是什麽?性格不合?”我平靜地問。

“我不知道。他提出來的。”女孩想了想,“應該不是性格不

合的原因。我們認識很久了。小學就在同一個學校,中學也是。雖然後來文理不同班,但始終很合拍,幾乎沒有誰對誰表白過,就自然走在了一起。家裏住得也近,高中最後兩年我常去他家複習功課的。性格上,他雖然有點大男子主義,卻很照顧我。”

“那為什麽分手?”

“大概上了不同的大學吧。他喜歡北方,而我高考卻要回到這個城市。因為父母說總要回來的。於是我就考了回來。從小城市回到這裏,感覺都不適應了……”

她還沒有說完,可是一下子我全都明白過來了。他們為什麽分手,我又為什麽覺得她熟悉。我早就該知道這種感覺,早在看見她的那一刻時就應該知道。

“你是知更鳥的孩子吧?”我輕聲說。

她怔了一下,臉向我轉了過來,眼睛裏帶著些疑惑。但那疑惑很快消退了,她幾乎立刻明白了這個稱呼,眼睛都明亮了起來。

“是的,我是知更鳥的孩子。”女孩說,“我是知更鳥女孩。”

也隻有知更鳥的後代能這麽快理解這個名字的含義。她確實是的。她是知更鳥女孩。二十多年前,她的父母們接受某種上天的啟示,接受了某種命運,離開了我現在所處的這個城市,背井離鄉,遷徙去了別的什麽地方,並在那些地方留下來,生活,組成家庭,生育後代。他們成為第一代的知更鳥。而他們的後代,就成了標準的知更鳥的孩子。這些孩子又接受了自身的命運,在長大後,總有一天

會離開那些地方,遷徙回這個原來的陌生的故鄉。

“你怎麽知道我是的?”她問。

“我有朋友也是知更鳥的孩子。”我解釋說,“知更鳥的孩子感覺都很像。”

“很像?”

“說話的方式,看東西的眼神,對待人的態度,總之是氣場吧。”

“是麽?”她看了我一會兒,轉回臉去,“那麽,你理解怎麽會分手了的吧?”

“能夠理解的。”我說,“我來說吧,如果不對你再補充。”

她點點頭。

“你們原來是在一個小城市,從小在一起,互相熟悉,互有好感,所以自然而然成為戀人。那時,你沒有意識到自己知更鳥孩子的身份,也許你們以為這點並不重要。可這恰恰是最關鍵的。有一天,你會從那個小地方回到這個城市,這是命運的安排,你根本無法抗拒。如果他可以接受這一點,那他也許會跟隨你的遷徙。可是,他有自己的飛行方向,和你的恰恰相反。即便你們可以忽略遙遠的距離,兩地奔波,一起度過大學的幾年時間。兩人最終還是會分隔開,這是由氣候、生活習性、對棲息地的適應所決定的。誰都沒有過錯,就是無法違抗。總之是,愛情敵不過距離。哪怕你會飛行。更何況不是距離這麽簡單。”

知更鳥女孩一動不動坐在我旁邊,感覺像極了收攏翅膀的小鳥。

“是的。就是這樣的。你全說對了。”她輕輕歎息,“本來我很難過的。可是聽你這麽一說,我倒覺得平靜極了。就是很孤單。從小一直就感覺孤單極了。”

“可能是累了吧。”

“可能。看電影時哭累了。”

我們不再說話,默默地看著河麵。河麵被風吹起了漣漪,一圈圈地漾開。夜裏有點冷。她身體都蜷縮了起來。

“你真的和很多人看過那部電影?”

“也不是很多。”

她微微一笑,把頭靠在我肩膀上。也許她真的覺得疲倦了。我很想抱一下她,可我動都動不了,連個手指頭都抬不起來。我的心都快跳出來了。

“就靠一下,可以麽?”

“當然。”

“不知道為什麽,覺得你很親切。”她悄聲說,“可是我們明明才認識。”

“……”

她閉上了眼睛。我覺得她像是快要睡著了。可是感覺隻過了一小會,她就又睜開了眼睛。而且坐直了身體,不再靠著我。我悵然若失。

“我在想你的話,確實,我是知更鳥女孩。那麽,我是不是應

該找一個知更鳥男孩才是最合適的呢?”

“……我不知道,也許吧。”我說。

女孩抬起手腕看了看時間。

“已經很晚了,我想我要回去了。”

“哦,好的。”

“謝謝你的電影,哦,對了,還有手帕。”

她把手帕從口袋裏取出,勾在指頭上。這時,正好有風吹過,手帕飛了起來,很緩慢地飄落下來,覆蓋上了河水。我和她目送手帕像白色的水鳥一樣漂向遠處。

“啊,對不起……”

“這是我唯一的一條手帕……”

“你又在開玩笑,是吧?” 她看了看我,微笑起來,“我會還你一條的,放心。”

“手帕沒關係。不過,”我說,“我還能見到你麽?”

“當然。”

女孩站起身,整理下衣服。

“明天圖書館見吧。我還你一條手帕。”

“圖書館?”

“我不太去那裏,不過明天我會去的。”她說,“那麽,再見?”

“不用我送了?”

“不用了。我不住學校裏,家住挺遠的。”

“哦,好的,再見。”

“明天見。”

她向我揚了揚手,轉身走了。

我坐在木椅上看著她走遠了。直到她苗條的身影消失以後,我才意識到,我居然還不知道她的名字,連她學什麽專業的都不知道。不過,既然明天約好了在圖書館見,那就明天再問她好了。

然而我從此再也沒有見過她。

當天晚上我因為急性闌尾炎發作進醫院動了手術。一個星期後才出院。

出院後第一件事就是去圖書館找她。但她不在那裏。我在圖書館守候了一個月,卻始終沒有見到她的身影。

之後兩年也是同樣。

直到我畢業為止,我再也沒有在學校裏見過她。就好像她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或者是,僅僅存在過那麽一個下午和晚上,正好被我看見了。

我隻遇見她那一次。

我想再次遇見她,我有一些話想對她說。我後悔那天晚上沒有告訴她。如果告訴她了,也許一切就都不一樣了。也許她也就會一直在圖書館裏等著我了。

是的,我想告訴那個偶然遇見的女孩。你是知更鳥女孩,而我也是知更鳥的孩子。我很抱歉沒有在那個晚上告訴你。因為我一直小心

地掩飾自己的身份。連我自己都忘了。但看見了你,我才想了起來。

事實上《愛情故事》我隻看了三遍。第一遍是中學時在初戀女友的家裏看的。看完了電影後,我有了第一次接吻的經曆。我和初戀的女孩都以為隻要相愛就不會有悲劇。但兩人都忘記了一件事。我是知更鳥的後代。在我必須遷徙回到現在這個城市的時候,她一遍又一遍地問我為什麽離開她。她是很柔弱的鳥類品種,離開出生地就無法存活。而我卻不能不遷徙。沒有為什麽。我對她說,因為我是知更鳥的孩子,所以無法留下。

我害怕遷徙,害怕離別,害怕那種撕扯內心的東西。我害怕自己的命運。別人也許不能理解。可是你一定能理解的吧。因為你是知更鳥女孩,背負了同樣的東西。我們都是知更鳥的孩子,知更鳥的孩子在一起會相親相愛的。應該是這樣的吧。

可是我再也沒有遇見她。

時間漸漸過去,我畢業,工作,去了別的地方,又離開別的地方,回到了這個城市。在旅途中,我也遇到過另一些知更鳥的孩子。我們在茫茫人海中認出了對方,然後擦肩而過。孩子之間很容易就互相認出對方。但我們都學會了掩飾自己,不輕易表露自己的真實身份。

奇怪的是,越是時間流逝,我就越是想念那個在圖書館裏哭泣的女孩。可我已經記不得她的樣貌,隻能回想起那依稀的清秀。那種清秀非常罕見。

隻有一次,我在看一部日本愛情動作片時,在裏麵那個不怎麽

有名的女優臉上發現了它。

我收集了所能找到的幾乎所有這名女優的電影。

有一天,我的新女友在電腦裏發現了這些影片。“怎麽都是一個人的啊,也太乏味了吧。”她笑我說。

“不,你不明白的。”我喃喃地回答她。

因為你不是知更鳥的孩子。

是的,我現在的女友並非和我一樣是知更鳥的後代。她生長在這個城市,普普通通地長大,普普通通地生活。在我看來,她是普通鳥類撫育出的普通小鳥。但這並不妨礙我喜歡她。我喜歡和她在一起的安詳和輕鬆,喜歡她笑起來的樣子。我已經在天空飛行了很久,一個人飛行是很累的。我想降落在她身邊。如果可能的話,以後我也不想離開她到別的什麽地方去。

可是,在我的內心深處,始終有翅膀扇動的聲音。它提醒著我,自己和別人的不同。

我還是會經常想起那個知更鳥女孩,但那已經和愛情無關。我隻是希望有一天能在某處和她再次相遇。然後告訴她,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像我們一樣的知更鳥的孩子。我們並不是孤單的。

我們四處遷徙,我們隨遇而安。我們從一個地方飛到另一個地方,在熟悉的城市,在不熟悉的城市,有一天,當我們飛累了,我們便會降落在某處,把翅膀收攏起來。但我們的心永遠都在別處,在這裏,在那裏。在每個地方,在我們的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