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家

你為什麽要寫小說呢?

這個問題很蠢,但我又必須問。

秋天時,我住進了旅館。旅館位於一個名不見經傳的角落,靠近海邊,附近沒有商場遊樂園,沒有港口碼頭,可謂集偏僻冷清固執於一體,甚至沒有固定的班車可以抵達,連出租車司機都沒有聽說過那裏。我下了車又走了很久,就像預約電話裏對方介紹的那樣,直到聽到海水的聲音,才遠遠看見了旅館的輪廓(你離開公路往東走,走到聽到海潮的聲音時,就能看見了,祝你好運)。那是一個三層樓的獨棟建築,依稀帶有殖民地時期的風格,和外灘那邊某些陳舊建築有些像。走進旅館,幾乎沒有多餘的人,隻能看見孤單陳列的前台,感覺這裏蕭條得像是所有旅館經營者的噩夢。

辦理了入住手續後,我拿到了房間鑰匙,旅館一共隻有三層樓,不到十間房。我住在二樓的一間(景觀房,先生,可以看到海灘)。在入住的傍晚,我來到了海邊,旅館離海岸非常近,海浪好像直接拍打在牆壁上似的。我坐在岸邊的礁石上,然後就看見了那名少女。

現在我仍然能夠想起第一次看見娜娜時的情景,這是一個昏暗的下午,回頭可以看見旅館的輪廓,隻有兩間房間亮起了燈。一間是底樓的圖書館,一間是三樓的客房。一位少女從防波堤的遠端走

來,看了看我這邊,稍微點了點頭,像是和我打了個招呼一樣。她穿著連衣裙,傍晚的光線從她身後出現。始終昏暗的世界,仿佛也明亮了起來。

我幾乎沒有辦法開口說話。從那一刻起我開始明白一個道理,人類在麵對真正完美的美時會失去語言。美是一種龐然大物,它會將語言這種形式的存在擊打得粉身碎骨,順帶著將語言的載體,比如說我這樣的人,踹進無比淒慘的境地裏。

然後她從我身邊經過,向旅館走了過去,消失了。

之後的幾天裏,我都沒有遇見海邊的少女。事實上旅館的客人異常地少。似乎除了永駐前台的教書先生外,隻有三樓的一位老婦。我倒是在底樓的圖書館碰見過她。這家旅館有個異常像樣的圖書室,因為太像樣了,不稱其為圖書館有些浪費,所以不管是客人還是管理員都叫它圖書館。不過我們沒有交談。她在圖書館裏低頭看書,有時候在本子上書寫,我還以為她是圖書館工作人員。

“請問,有沒有一個年輕的女孩來這裏……”我問。

老婦抬起頭,看了看我。我幾乎立刻把剩下的話咽了回去。她的臉上有一道傾斜的傷疤,如同一道閃電般醒目。這道疤痕讓整張臉都怪異地扭曲了,像是畢加索和達利的混合作品。後來我想了想,

她並沒有遠處看起來那麽老,可能最多隻有四十多歲,但感覺卻像是皺成一團的紙張,或者像是被看得殘破的舊書。

她搖了搖頭,似乎對我的反應沒有感到意外,好像隻是覺得我打擾了她的閱讀,過了一會兒,她收拾了一下桌子,離開了圖書館。她看的書沒有放回去,出於職業習慣,我拿起來翻了翻,是一本日本作家的書。

那名海邊的少女,後來我又在遠處見過兩次。有一次還是在海

邊,我覺得她在眺望著比遠更遙遠的地方,又好像是在等什麽不太會出現的人,但在模糊的光線裏,她的身影比白霧更快地飄散了。第三次我在外麵散步,看見她在圖書館窗口的剪影。但我回到旅館時,圖書館已經空無一人,桌上隻攤放著老婦人留下的筆記本。我想這名少女和我一樣是旅館的客人,要麽就是員工。

教書先生實際不是旅館的前台,而是旅館的管理員。但是因為這家旅館的客人太少了,所以也用不著什麽前台接待員,連打來詢問的電話都很少。在我看來,連管理員都是可有可無的存在,隻有清潔工每天中午來打掃房間。在旅館沒有什麽客人的時候(這幾乎是普遍情況),我們會在一起喝下午茶,喝完下午茶再下跳棋。人數太少了,連打牌都湊不齊一桌。如果沒有客人,那麽旅館又有什麽存在的必要呢?這是我不理解的地方。我是在某個從來沒有見過麵的朋友那裏聽說這兒的,他說這是個非常安靜的地方。

“不是所有旅館都是以盈利為目的。有些東西的存在本身就有

特殊的必要。比方說這家旅館,”管理員好像特意解釋說,“總有人想遠離普通的日常生活,希望體會離群索居的人生,於是他們才來到這家旅館。”

我又輸了一局跳棋,畢竟我剛入住旅館。

“我想問一個問題,不知道合不合這裏的規定。”

“這裏沒有什麽特別的規矩。盡量不要打擾別的客人就行了。你想問什麽?”

“住在這個旅館裏的客人,有沒有一個年輕的女孩?”

“年輕的女孩?”管理員像是思考棋路一樣皺起眉頭。

“很好看的女孩,”我有點局促,“我也隻是離得很遠看見的,所以看得不是很清楚。但她非常好看,好看得讓人無話可說,沒有辦法形容地好看。”

管理員出乎意料地鬆開了眉頭,甚至露出了微笑,好像我提到了一個很熟悉的朋友。

“我知道你說的是誰了。”他說,“你說的一定是娜娜。”

“娜娜?”這是我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那她也是這裏的客人?”

“她既是這裏的客人,也不是這裏的客人。”管理員說,“就和薛定諤的貓一樣。薛定諤的貓式的客人。我也隻能告訴你她的名字,她叫娜娜。至於其他的,我既知道的不多,也無法告訴你。因為一旦告訴了你,那就會打擾到別的客人,那就違反了旅館的規則。”

我有點失望,而且棋局形勢不妙。

“不過別的客人的情況,我倒是可以告訴你。”他好心提示。

我想了想,這裏好像也沒有什麽別的客人了,除了那位在圖書館看書的老婦人。

“那位老太太,怎麽一個人住在這裏?”我說,“她好像很愛讀書的樣子。”

“她當然很愛讀書,”管理員說,“她自己就是個作家。”

“真的麽?你怎麽知道?”

“因為我是她的讀者。和你一樣,我年輕時做過一段時間的編輯。”管理員說,“她很年輕的時候就出名了。我現在還能想起第一次見到她的情景,她年輕的時候美得讓人無話可說。”

我很難把我見過的老婦人,和管理員的形容聯係在一起。

“她臉上的傷疤是怎麽回事?”

“那是後來的事……你要喝茶嗎?”

和我下完這盤棋,管理員泡了一壺普洱茶,給我和自己各倒了一杯,接著開始說以前的事。

“我第一次見到她是在大學的圖書館裏,傍晚的陽光從圖書館灰色的窗戶照進來,籠罩在她身上,好像一瞬間照亮了整個世界。她那時還在大學讀書,剛剛出版第一本小說。僅僅一本小說,她就成為文學界的寵兒。她的小說有點像是薩岡的早期作品,是無法掩

飾的青春,文字帶著少女式的清晰明快,但是又不顯得輕薄。我還在一家青春文藝雜誌當實習編輯。我的第一篇專訪稿和小說評析寫的就是她。我問了她一個問題。你為什麽要寫小說呢?這個問題很蠢,但是我又必須問。這是所有作家都遇到過的問題。你為什麽寫小說?

“‘它好像一直等在不算很遠的地方,等著我過去找到它。這是我能感受到的最具體的人生意義。我想有一天,我會寫出一部特別的作品,它會代替我留下來。’她說。

“這是一個讓人難以理解的回答。至少對我來說,因為我隻是個編輯,不是作家。

“當然她是我遇到的最漂亮的寫作者。這點隻要見過她的真人就可以知道,她的漂亮在文學界無人不知。幾乎每個發表她小說的文學雜誌,在作者名字旁邊都要附加一張照片。出版商在她出版的作品夾頁裏,會贈送印有她形象的明信片或書簽。電視節目也像找到了新鮮的素材一樣拚命請她出鏡。畢竟長相好看的女孩並不多見,尤其是對作家來說。以前也有女性作家被稱為美女作家,但和她一比較,讀者立刻發現自己被糊弄了很多年。她的粉絲說她是千年一遇的美少女。我想,有可能吧。很有可能。一定是的。

“兩到三年的時間裏,她幾乎出現在所有能見到的時尚雜誌上。小說一再脫銷,來不及加印。幾乎一鼓作氣登上了作家排行榜的榜首。她有龐大的粉絲團和讀者俱樂部,這些都由經紀人和出版商在幫忙經營著。他們也在規劃她的寫作生涯。不要改變你的創作風格,

你要寫同樣類型的作品,青春的,文藝的,愛情的,美麗的。你要寫你自己。

“說起來很奇怪,我隻是一個初出茅廬的文學編輯,算不上專業的評論家,但是她卻會寄給我她出版的新書。可是她不知道我早就去書店買來了。我翻開扉頁,看見上麵她秀氣又奇怪的字跡,像是問候一樣的一兩句話,想到這是她寫給我的,我每次都有些感動。這些年我差不多也認識了一些大作家,認識的越多,對他們的作品越少了崇敬之心。再大牌的作家也和我們這些人並無不同,我也不覺得他們的作品有多麽了不起。我隻是個普通讀者和研究小說的人,但這不妨礙我對小說的價值有自己的評判標準。不管是文學界還是出版界,知名作家和出版人以及評論家都占有話語權和絕對資源。一般讀者幾乎很難聽到負麵言論,媒體也一早被收買。這些作品不過是文學流水線上生產的作品之一。

“我當然非常喜歡她的小說,因為是她寫了這些小說,也因為這些作品裏有讓我心動的東西。我說不好那是什麽。有時候無名的雕刻匠也會雕刻出具有大師氣質的作品,我想這和專注、執著、忘我有關。在某個瞬間,他燃燒了自己的生命,才讓雕像有了自己的生命力。她的小說裏有類似的東西,可是隨著她的名氣越來越大,書的銷量越來越高,她的新書裏這些讓人動心的地方卻似乎減少了。她好像隻是重複了過去的自己,又好像是被什麽限製住了。我想了很久,還是把這些感覺寫了下來,寫成了一篇關於她小說的文學批

評,發表在了一個幾乎沒有人閱讀的文藝期刊上。

“後來我才知道她非常生氣。我也沒有想到她會這麽生氣,據說她直接把一台筆記本電腦從窗口扔了出去。連帶著出版進度也連累到了,她從出版社撤回了已經完成的書稿。連累出版社進度什麽的我雖然心有愧疚,但也沒有愧疚到懊悔的程度。我擔心的是像她這樣自尊心極強的人,不能忍受任何形式的批評。我在寫那篇文章之前就應該清楚這一點,可是我為什麽還要寫呢?我自己現在都不明白當時自己是怎麽想的。

“沮喪,不安和膽怯。這些情緒糾纏了我很多天。我昏昏沉沉地坐在辦公桌前,隨手打開那篇評論的文檔,試圖找到一句能得到寬恕的理由。然後雜誌社的前台接待打來電話,告訴我有人在休息室等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她看起來比之前長高了些。她給人的感覺要比實際上更高挑一些。‘以後不給你寄書了,’她說,‘看起來你不喜歡我的作品。’我困窘極了,期期艾艾說不出話來。

“‘我有點累了。’她別過頭,說,‘我本來以為寫小說隻是一件單純的事,我隻要寫就可以了。可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開始厭倦了呢?從小我就喜歡讀書,我住的樓下有一家書店,我經常待在書店裏讀一整天的書,直到媽媽過來找我。但是現在我連書都不願意去讀了。那些故事好像黯淡了下去。’

“她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晃了晃頭發。

“‘就好像睡著了,不習慣外麵的世界了。家裏沒有電視機,

看電影也談不上多少興趣,那些電影情節,在我眼裏都會變成一行行的文字。像我這樣的人,就該死在一個故事裏。不,是寫小說的時候死掉,我這麽覺得。可是我的小說到底出了什麽問題呢?’

“‘你的作品非常暢銷。’我說,‘大多數作家一輩子都沒有辦法做到像你這樣受歡迎。’

“‘受歡迎不代表什麽。既不代表作品的質量,也不代表有更多的人理解你。圖書排行榜隻代表銷售量,代表你得到的版稅越來越多。說到底那是個數字,數字本身是沒有意義的。’

“‘大多數作家追求的不就是這個嗎?作家就是靠寫作來賺錢的,高版稅本身是對作家寫作的認可,是一種具體的獎勵。銷售量代表你的讀者的數量,非常多的讀者在閱讀你,他們在閱讀你寫的小說。’

“‘那隻是一開始。當這種獎勵到了一定程度上,就沒什麽意思了。就跟億萬富翁不在乎再多掙一千萬。或者就像一個窮姑娘得到了一個寶藏,她就不在乎錢了,她更想要愛情。’

“‘人都是這樣的。在乎的是沒有擁有的東西,當先有了愛情,就會更想要錢。’我說,‘如果你現在隻是個默默無聞的作者,你就會希望自己的作品登上排行榜,希望自己每一部出版的作品都會大賣。這幾乎是每個作家夢寐以求的事情。’

“‘可是我已經有了,所以我可以不在乎。’她說,‘我一直就沒在乎過,這些東西是自己跑來找我的,知名度也好,暢銷也好。’

“‘那你在乎什麽?你想得文學獎嗎?’

“‘那東西我們都清楚。那根本就是個遊戲,不過是勢力權衡和利益分配的產物,從公平程度來說,還不如看銷量。’

“‘但那始終是認可和證明的方式。’我說,‘而且是有公信力的方式。如果你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幾乎可以讓一切質疑你的人住嘴。’

“‘但是不能讓我停止質疑。我既質疑他們,也質疑我自己。’

“我有點糊塗了,不明白她到底怎麽了。她不像是來跟我興師問罪的,倒像是一個剛進大學的女孩,試圖找到輔導員交流內心的想法。我想她是在寫作上遇到了一些困難。作家都會遇到瓶頸。可能她現在就在瓶頸期,但我沒什麽可以幫助她的辦法。我挑幾本我覺得會有用的書寄給了她,其中就有斯蒂芬·金談寫作的自傳。作為一個恐怖小說作家,斯蒂芬·金始終在懷疑自己的寫作,並且一度酗酒成癮,還遭遇過車禍。不知道她是否看過這本書。她收到後也沒有給我什麽回音。可能她並不喜歡恐怖小說。

“她的個人生活一直是時尚雜誌和文藝八卦圈熱衷的談資,盡管她在這方麵的新聞不多。她以前的男友好像是大學同學,畢業不久就分手了。在她成名後,和一個出版商約會過一段時間。那個出版商後來和一個演藝界的明星結婚了。後來她就越發低調了起來。在我們見麵後半年多一點後,她的新書出版了,寫作風格一改之前的青春氣息,整體色調顯得陰鬱冷僻。題材也不再是文藝愛情,而

是寫一個精神病患者的人生。這本書引起了巨大的爭議,雖然比起她以前的作品,銷量下降了很多,但印量比起一般作家還是個天文數字。有評論家說這是青春作家轉型的通病,有人覺得是她江郎才盡,已經寫光了之前作品的題材。外界的普遍看法是這是一部失敗的作品,作為文藝小說難以卒讀,作為先鋒小說又沒什麽先鋒性。本來沒有什麽價值的試驗之作,隻是由於作家的名氣,所以才帶動了銷量。

“我沒有收到這本新書的快遞,就去書店裏買了一本,這本書不是很好讀,我用了兩周時間才斷斷續續讀完了。當時是夏天,可是讀完以後整個人卻似乎身處滿是寒冰的停屍房。這種感覺越到後麵就越是強烈,但這需要讀者能夠去掉成見全身心沉浸到它的語言中才能感受到。我想那些評論家並沒有讀進這個故事。他們仍然是帶著讀一本情節簡單的青春小說的心情,輕鬆愜意地打開書本,被迎麵而來的冷硬扇了一個耳光。可能大部分讀者都是這個感覺。所以它很難受到歡迎。

“她接下來的一本書維持了這個風格。評論家變得不客氣起來,幾乎是惡評如潮。有時候我好像看見一個倔強的小女孩的身影,勢單力薄地麵對著巨大而怪異的風車。她沒有辯解,也不就自己風格的改變接受采訪。隻有那次在文藝人生節目裏亮相。她作為節目的主角,對麵有幾個嘉賓,分別是文學評論家,讀者代表,作家同行和大學教授。節目從一開始就呈現圍攻的態勢。所有人都在對她的新作發表意見,有時又互相爭論,覺得自己的看法才是最正確的。

沒怎麽討論,已經得出了結論,她的寫作走上了錯誤的方向,作品既失敗又無趣,對這個社會沒有任何幫助,也沒有反映出時代的特點,隻是作者一個人在那裏自我賞玩,就和一個醜女人對著鏡子賣弄姿色一樣讓人反感。

“她很少說話,也沒怎麽辯解,隻是睜大眼睛望著對麵的那些人。她的眼神看起來很疲憊,卻又像燃燒了暗火一樣明亮。她好像沒有怎麽生氣,也許根本就對這些人的意見無動於衷。她的姿態徹底激怒了對手們。其中一個人說:‘這樣的作品還有人買,大家都想不通。這對其他作家,尤其是對那些真正認真地寫小說的人來說是個不幸。’

“‘我的寫作是認真的。’她說。

“‘你小說的暢銷和作品本身沒多大關係。你看,就算你寫出了這兩本誰都不願意讀的小說,還是有人會買你的書。因為你是美女作家麽。人們對美女作家寫什麽東西並不挑剔,我們都懂的。因為你長得好看。’對方不無尖刻地說,‘因為你是美少女作家。’

“她盯著對方看了一會兒,搖了搖頭。她的眼睛裏第一次露出嘲弄的神色,帶著無比的輕蔑。她抬起右手,手裏拿著一把銀色的小匕首,那是節目作為紀念品送給每個嘉賓的毛邊書裁紙刀。她舉起裁書刀往臉上一劃。

“‘現在我不是了。’她說。

“演播廳裏鴉雀無聲。透過屏幕,似乎能聽見血滴落到地上的聲音。直播的節目被掐斷了。我是後來在網上看到的畫麵,這段視

頻成了那些天網絡點擊率最高的視頻。報紙雜誌也進行了大篇幅的報道,這樣爆炸性的新聞立刻成了娛樂頭條。大多數的報道裏都認為是她因為新作失敗導致精神崩潰,也有人覺得這可能是她在感情上遭遇了問題。總之這成為作家都不正常的又一例證,以至於人們覺得這才是正常的作家。

“她在醫院療養期間,我去看望了她。除了親人外,她謝絕了差不多所有人的探視,連出版社的編輯都拒之門外。護士允許我進去的時候,我覺得很意外。她穿著大了一號的病號服,屈膝坐在**看一本外國小說,好像是日本作家的作品。半邊臉都纏著繃帶,傷口還沒有消腫,把左眼都擠斜了。她整個人看起來很有些可憐,然而情緒上倒一如既往地冷靜。我問她是不是還好。

“‘毀容了唄。’她說,‘本來不想被人看見這副樣子,可是想了

想,以後大家看見的我就是這個樣子了,也沒必要掩掩藏藏的。’

“‘應該不會留下什麽疤痕吧?’我說。她回答說就算留下傷疤也沒什麽關係。

“‘……我在網上看了那個訪談節目。’我沉默了一會兒,‘你沒必要和那些人較真。他們和大多數人沒什麽區別,隻是在消費你而已。’

“‘我並不是因為他們,也不是受了什麽刺激。’她說,‘也許當時的確有點衝動。可是我覺得我這樣做也沒什麽不好。我可沒有自虐。冷靜想了想,我一直在浪費時間。’

“‘浪費時間?’

“‘從小我就被當成是一個漂亮的小姑娘,我父母不用說了,周圍人也是同樣這麽覺得。久而久之,我也覺得自己長得很好看。我從來就知道自己有個好皮囊,所以會花很多時間在維護這份好看。任何美麗都需要投入很多精力和時間的,表麵上的,和私下的。你看見的很簡單的好看,可能是我花了幾個小時精心表現出來的。每天早上起來,我就要花很長時間來打扮自己,有時候比讀書的時間都要多。對著鏡子裏的自己,我會油然產生出一種滿足感,為自己這麽漂亮而得意。但是我沒有意識到,正是我的容貌讓我分心了。我對自己的自戀,讓這個我,隻能寫出自戀的文字和自戀的故事。’

“‘作家大多是自我意識特別強烈的人。我從一個讀者角度來

看,覺得你並沒有你說的那麽自戀。’其實我還想說,就算你自戀也不會讓人反感,因為是你。

“‘那是因為我花了很多工夫把它藏起來,或者改掉了。’她不以為意地笑了一下,‘你覺得我好看麽?你喜歡我的小說?你是因為我好看才喜歡我的小說嗎?’

“我遲疑了一下說:‘作者和作品之間的關係並不是對立的。有的作品是因為寫作者而增加了魅力。’

“‘它確實給我帶來了很多好處。包括大量的讀者。在這個時

代,作家更像是娛樂明星。’她說,‘但是它也給我帶來了很多麻煩。’

“我聽說過一些傳聞。包括熱切的追求者,以及那些不良書商,

愛慕風雅的官員的騷擾。經常有人點名要她一起出席什麽酒局宴會。而且出版的書又被冠上了美女作家的頭銜,讀者們關注她的禮服照片,多過關注她的小說。我想她說的是這個。

“‘現在我不漂亮了,其實一點都談不上難過,也許應該說,我不再操心自己漂不漂亮這個問題了。我感到了從未有過的輕鬆和自由。以前我一直有嚴重的失眠,但是自從住院以後,一直都睡得很踏實。’她說,‘我現在能夠全神貫注地閱讀了,每天都能讀上六七個小時,都是以前買來堆在書房裏,以為自己再也不會去碰一下的文學書。我感覺某些最初的東西又回到了我的生活裏,所以我很高興。而且,我想明白了一個道理。’

“‘關於寫作?’

“‘從寫第一篇小說開始,我就在思考,到底要怎樣才能完成一部完美的作品?時間?情節?人物?素材?生活經曆?靈感?到底什麽才是最需要的?對我來說,寫作是興趣,但是光有熱情不足以讓你寫出好的作品來。我逐漸發現寫作其實是我的信仰。在我一無所有時,在我被打垮的時候,在我感到無比孤獨的時候,在我痛苦的時候,隻有寫作陪伴我。所以我信仰寫作。現在我明白了,它需要獻祭。’

“她腫脹的眼眶裏,眼睛卻在發亮,我問她有沒有朋友過來陪伴。

“‘我已經一個人很長時間了。這沒什麽。我沒有遇到能夠理解我的人。準確地說是能夠理解我寫作的人。我不想再隨便找個伴,

不然我覺得很孤單,就和一個人生活沒什麽區別。’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房間裏靜默了一會兒。然後我問她在看誰的書。

“‘田中慎彌,一個不太有名的日本作家。’她說,‘你可以回去

了。我想繼續看書。還有,你不要再來了。’

“我想她隻是不希望別人來打擾,所以沒有再去看望她。過了些日子,關於美女作家自殘毀容的消息也慢慢沒有人再關注。人們的注意力總是會被更新鮮、更刺激的新聞所吸引。

“她還是在寫作,借助於自殘新聞的推波助瀾,她的新書銷量可觀,但是接下來的一本書遭受了空前的失敗,據說有一半的首印被退回到了出版社的倉庫。出版商以此為由拖延了該支付的版稅。她提出了解約,雙方的合作就中止了。她的出版商認為,在出版這一塊兒,她算是毀了,以前為她做出的一切努力都白費了工夫,她已經不知道自己在寫什麽。她的書漸漸都在書店裏下架了,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沒有再出版作品。市場遺忘一個人的速度讓人覺得齒冷。誰都沒有想到,她的墜落和她的成名一樣迅疾,像是乘坐過山車往下飛馳。如果說她成名得過於輕易,那現在,她幾乎是把所有作家都經曆過的坎坷的道路又重走了一遍。

“之後我有好多年沒有見到她。我隻是斷斷續續地在文學雜誌上看到她的小說。有一年,她一連發了幾個短篇在幾個文學雜誌裏,也入選過年度文學作品選集。但這些都是短篇,雖然很有文學上的

意義,但離大眾傳播的暢銷讀本相距甚遠。接下來的幾年裏,她持續著這樣的寫作。她的一個中篇獲得了國內的文學新人獎,一個短篇被翻譯成英語和德語,獲得了國外的一些好評。

“但這些都像是安慰獎一樣,就仿佛老師們知道一個學生在努力地用功,可是又很笨,除了刻苦以外別無所長,所以要頒發一個獎狀來鼓勵他。我想起寫《情人》的杜拉斯,有人問龔古爾文學獎評委為什麽頒獎給杜拉斯。評委回答說,她寫了很多年,她現在這麽老了,她很可憐。

“所有人都認為她這輩子被小說毀了。她很少露麵,就連獲獎也是讓人代領。她毀容後一直就是這樣,過著近乎隱居的生活。我在某篇報道中看到她的近照,她的臉廓變圓了些,身形顯得臃腫了,我差點沒有認出來。她不再是過去那個輕盈的少女了。她徹底地把美女作者的頭銜摘掉了,已經沒有人記得她過去的模樣。她沒有掩飾那道刀疤,而隻有這道刀疤讓我想起來,那個讓人透不過氣來的,美如刀鋒的形象。

“後來我結婚的時候,給她寄過一封信。我想恭喜她擁有了自己的語言。她沒有回信。我的妻子年輕時也喜歡寫作,有些像年輕時的她。我們約會了一段時間就結婚了,結婚以後她就不再寫小說。我換過幾份工作,也在學校裏教過一段時間的書。我把一些被人遺忘的作家的作品,帶到課堂上,讓我的學生們閱讀和分享,猶如把童年時的玩具從箱子裏翻出,送給喜歡玩具的孩子們。我也把她的

書帶給了學生們。他們沒有一個人看過她的作品。其實不隻是他們,我也很久沒有讀小說了。這讓我覺得,我和她一樣,已經被過去所遺棄了。當我意識到自己這一點時,我拋開了一切,或者說一切都拋開了我。我來到了這家旅館。在這麽多年過去以後,我在這裏,又遇見了她。

“她的樣子已經和過去完全不一樣,她不再是那個好看的女孩,她變老了,皮膚上都是皺紋,頭發也幹枯了。”管理員說,“當然我也不再是過去那個我。”

“我在想,有沒有另外一種可能性。”我說,“既然你已經這麽了解她了,你們認識多年,又互相都有好感,當時如果你們能夠在一起的話,一切都會有所不同。”

“你還沒有理解。對於她來說,我是她小說的讀者。對於我來

說,她是我喜愛的作家。這一點即便過了這麽多年,也沒有任何改變。現在我是這家旅館的管理員,而她是這裏的客人。”

我和管理員又下了一盤跳棋。這次我先跳完了格子。這是我第一次獲勝。後來我們又陸續下了很多盤,但是從這一刻起,從他說完了他們的故事之後,他再也沒能贏過我一次。

“她為什麽住在這家旅館呢?”我問。

“她在這裏寫一本書。”管理員說,“一本她寫了很久的書。這麽多年她一直在寫它。”

我尋找的女孩或許已經離開了旅館,如同管理員說的,她既在這裏,也不在這裏。我想她已經不在這裏。不管我去了多少次海邊,不管我注視多少次夜晚漆黑的窗口,她都沒有再出現過。

甚至連臉上有一道疤痕的作家,也不再在圖書館出現。我開始閱讀小說,閱讀那些沒有人讀的書籍,空閑下來時,我像館員一樣整理了圖書館所有的藏書,擦去書脊上的灰塵,將所有作家的作品分別歸類,讓它們繼續沉睡在無人問津的書架上。我花了很多工夫做這些事。可是我沒有找到她寫的任何一本書,至少不在這間圖書館裏。

我讀了田中慎彌的短篇集。這位日本作家的人生看起來有點像個悲慘的笑話。這位作家是日本山口縣下關人,幼年喪父,高考失敗後開始寫小說,沒有參加過任何工作,全靠他的媽媽供養,四次入圍後終於在三十九歲那年獲得芥川獎,獲獎後有句名言:“給你們個麵子,這個獎我就拿下了。”他的寫作非常刻苦,每天上午兩小時,下午四小時,沒有節假日,沒有休息。寫作之外也沒什麽業餘愛好,最多去看一場電影。也沒什麽感情經曆,單身,無欲無求,簡直和苦行僧沒兩樣。他說過這麽一段話:

“小說不過是鏡花水月,沒有想到的是,我卻會為它傾盡生

命。傾盡生命而汲取的養分,又將延續我的生命。它既是傾盡生命的結果,亦是燃燒生命的過程。”

這一天,我正在圖書館裏時,作家女士走了進來。我看見她臉上的傷疤,那道傷疤像是在嚴肅地嘲笑著什麽。她看起來很瘦,又有點神經質,說話很輕,有時候詞不達意,這是離群索居的人才有的特點。我低下眼睛,盡量不去注意她臉上的皺紋,不健康的膚色,還有蒼老的眼神。我甚至沒有去注意她的穿著,隻記得她擦了口紅,像是黑白片裏唯一的顏色。

“我一直在寫一部作品,寫了很多年,剛剛寫完。”她說,“如果你有時間,我想請你讀一下,可以嗎?”

“當然可以,可是為什麽你願意給我看?”

“我找不到其他的人願意讀他。”

她從手提袋裏取出厚厚一遝稿紙,是打印稿,熟悉的五號宋體

字。我沒有辦法推辭,隻能接過來,打算看兩頁再說。但是看了第一章以後,我就坐在那裏讀了起來,然後就讀了很久,可能是整個晚上,也可能是許多個晚上。

我無法複述它的內容,就像人無法直視真正美麗的事物。美是一種巨大的東西,它隻是沉默地存在於那裏,將一切都碾壓得粉身碎骨。在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我就應該意識到了。她的名字印在了第一頁上,兩個很小的字。娜娜。

讀到最後一行,我才抬起頭。這些優美的文字仿佛獲得了生命,從書稿裏浮現了出來,它們組成言語,詞句,場景,變成了流光溢

彩的片段,它們是一段段不可磨滅的時間,它們是故事。無以計數的光點都飛旋了起來,像是返回本源那樣向她撲了過去。包裹住了衰老,臃腫,醜陋的身體,把所有失去的,所有損耗的,所有的傷害的都交還了,讓一切恢複了本來的樣子。我終於看見了她,就像我第一次看見她時那樣。我眼前的少女對我微微一笑,仿佛整個世界都被照亮了。

“我讀完了。”我說,“我喜歡你的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