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行

白色的屍體在尋找它們的王,

黑色的末日隨著月亮而來。

1

喬恩走在殘破的步行街上。這裏曾經是城市中心最繁華的街道,現在卻人煙絕跡,滿目瘡痍,碩大的廣告牌把大理石地麵砸得坑坑窪窪,到處是玻璃碎片和水泥殘骸。隻有那些怪物隱藏在每一片廢墟後麵。人們以前戲稱這裏是魔都,現在這裏真的成了妖魔橫行的地方。不過全世界都一樣,沒有任何地方能夠幸免。就跟溫室效應和經濟危機一樣,他在心裏想,說不定真的是一回事。

他對了對腕表上的時間,現在是北京時間下午兩點整。手表是從一個喪屍化男人的手臂上摘下來的,生前可能是個富二代,腦袋被獵人錘扁了。變異後的怪物會怎麽看待時間呢?喬恩不知道,他還不是喪屍,還沒有完全白喪化。

現在離怪物出沒還有四個小時。它們大多數還躲在地下,可能是半睡狀態。城市下麵四通八達的地鐵隧道是它們的最愛。喬恩在建築物的陰影裏看到過它們的身影。它們沒有捕獵他,也許還沒到

餐點,也許是在為夜晚的活動節省體力,最後一種可能是它們模糊地感覺到了眼前的既不是人類,也不是自己的同伴。怪物們很謹慎。就跟他一樣。

走到現在他隻看見了一條死去的地獄犬。犬屍的骨骼已經增生到了體外,就好像套了一層白骨盔甲,不知道是死於獵殺還是變異失敗。他倒不害怕地獄犬,地獄犬無法感染人類。現在野生的地獄犬好像也消失了。它們吃光了腐爛的屍體後,麵臨著和人類一樣的問題,食物。

這也是喬恩的問題。雖然這裏是魔都,但經曆了三年災難,所有的商店都被洗劫過數十次,現在貨架上已經找不到一點口糧,連添加三聚氰胺的奶粉和含有塑化劑的方便麵都沒有留下一包。大部分人一定不是被病毒殺死的,而是躲在家裏餓死的。他陰鬱地想。他甚至認真考慮了地獄犬能不能燒烤的問題。為了保險起見,他用消防斧劈掉了屍體的腦袋,這樣無論病毒怎麽變異都不能複活它了。

兩小時後,他在一家便利店的倉庫裏找到些吃的,在天黑前趕回了宿營地。宿營地以前是歌劇院的小劇場,災變後改裝成了臨時避難所,劇院本身就隔音,大門和窗戶都加固成保險庫的級別。鐵門和大理石牆上遍布抓痕,不知道是人類還是怪物留下的。在喬恩入住的時候,有兩枚殘缺的門牙還嵌在門把手的木頭上,簡直跟護身符一樣。至少女孩是這麽覺得的。

“是你嗎,”門背後有個小小的聲音,“小喬喬?”

“是我。”他說。

小女孩給他開門。

“你應該唱歌的……這是暗號。”

“我不會唱歌……我以為暗號說的是你的名字。”他進到劇場裏,關門上鎖,“藥博士怎麽樣了?”

“還是老樣子。”

孩子退到老人睡覺的地方,悄悄幫著掖了掖被子。

“我……還是老樣子……”老人喘了一會兒,說,“你們別用博士笑我了……我就是個賣假藥的。”

“賣假藥也是博士。”她小聲嘀咕,問喬恩,“你找到吃的了嗎?小喬喬?”

“我找到了兩箱速食麵,還有壓縮餅幹。應該夠吃幾個星期了。今天先帶回來這些。”

“你真了不起,小喬喬。”

他扔給她一包蘇打餅幹。孩子吃餅幹的時候,他扶藥博士坐了起來。

“吃的已經有了。我們照約好的那樣,開始注射血清吧。”老人

說。

喬恩點點頭,拖過那個保險箱,打開來。保險箱裏有三管注射器。每根針筒裏都有一管血紅的**。

“打在哪裏?”喬恩拿起第一支針筒,問。

“我……自己打。”

博士右手接過針筒,紮進了左上臂,將針劑推進體內的時候,頭上的白發都在顫抖著。室內能聽見老人粗重的呼吸和小孩嚼餅幹的聲音。

注射以後,老人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要多久才能知道結果?”

“七十二小時。”博士閉上眼睛,說,“也許不用這麽久就知道有沒有用了。反正我也活得夠久了。”

“博士爺爺吃不吃餅幹?”孩子在一邊小聲問。

“他要休息一會兒。”喬恩說,“你今天又學了什麽?”

“博士給我上了生物課和曆史課。”女孩說,“他講了怪物的起源。”

“怪物的起源?”

“所有的怪物都是由人類感染白喪疫病毒變異來的。白喪疫病毒是一種介於流感病毒和孢子病菌之間的生化體病毒,這種病毒在人體內潛伏一段時間以後,會引起人類變異。變異後的人失去理智,像死了又爬起來的喪屍,也就是大家說的白喪化。不過變異後也會產生不同的種類。”女孩一邊嚼著餅幹,髒乎乎的臉上,眼睛仍然明亮,“這一切都發生在幾年以前,我說的對嗎?”

是兩年以前,喬恩想。第一個感染者被火刑燒死,是在兩年以前。

但他沒有糾正女孩的說法。

“別吃餅幹了。我來做晚飯。”喬恩對她說,“接下來幾天,我們就待在這裏,哪裏都不去。”

“我聽你的。”女孩乖巧放下餅幹,在裙子上擦了擦手,問,“需要我唱歌嗎,小喬喬?”

2

在失眠的夜晚,喬恩會一遍一遍回想以前的日子,假設沒有這場災難,他會過著怎樣的生活。兩年前是2012年,他已經從大學畢業了幾年,在一家合資公司當白領,做著自己也不了解的工作,下了班就是宅男。不知不覺間就變成了大齡青年,然後等著相親。如果那樣的生活到了現在,他應該已經結婚了,說不定已經有孩子了。當然了,他的孩子絕對不會叫他什麽小喬喬。

喬恩是他的名字,隻有初戀的女友在親熱的時候叫他恩恩。她說,恩恩啊,我們嗯嗯吧。他們是大學同學。畢業以後他工作,她去美國讀書,本來以為可以異國戀,但實在維持不下去。分手以後各自又有了男女朋友。大概就是這樣。隻不過分手過程比想象中痛苦一百倍,跟這種痛苦相比,似乎被白喪病毒感染也不過是這麽一回事。

第一例報道的病毒感染者出現在美國紐約州,在卡內基音樂廳

發病。咳嗽,發熱,頭痛,然後是肌肉抽搐和大腦失控,體液急速流失。醫院方麵初步認為是食物引起的,和瘋牛病差不多。但病毒很快就變異成高致病力毒株。感染的表征已經標準化,先是典型的流感症狀,然後是身體表層的白化和內部的變異,心髒停止跳動,屬於人類的生命體征停止。世衛組織將這個病毒命名為“白喪疫病毒Ⅰ型”,連續發出五級警報。從紐約開始,幾周之內,整個北美成了白喪疫的重災區。

喬恩從電視新聞裏看到了紐約的疫情,於是給她打了電話,這才知道她一個月前就回來了,在紐約變成隔離區之前。

他們在咖啡館見麵。名義上他是想了解美國那邊的情況,實際上隻是想見到她。她是他的第一個女朋友,在大學裏共度了三年。喬恩覺得那是自己人生裏最快樂的時光。就算在她離開以後,他還是會想起她的聲音。恩恩,她輕輕在他耳邊說,我們嗯嗯吧。

“新聞管製,臉書和推特都被封鎖了,不過美國政府做得不夠專業。得了這種病的人,死了以後……變成了怪物,我親眼看見一個怪物從醫院裏跑出來,他像啃西瓜一樣啃活人的臉。NYPD①用火燒死了它。”

“聽起來像是好萊塢的恐怖電影。”

“好在我提早訂票回來了。回來就不想走了。”她想了想,“喬

① NYPD:New York Police Department,紐約市警察局。

喬,你現在過得怎麽樣?”

“沒變化。”

“一直單身?”

“我是個宅男。”

她捧著杯子看著他,咳嗽了一下,輕輕笑了起來。

他去西部的小縣城出差了兩個星期,旅館幾乎連不上網,唯一的娛樂是看電視。新聞滾動播出北美的疫情,這不是普通的瘟疫。病毒把人變成了喪屍一樣的怪物。大部分北美城市已經陷入混亂,街頭上隨處可見變成喪屍的人類。幾乎沒有人幸免。不管是紐約,洛杉磯,還是芝加哥,現在都變成了喪屍之城。那些東西在獵食活人。

“我想你。”他用一小時寫了三個字,按了發送鍵。然後看著電視上的藥物廣告,某個醫學博士聲稱研製出能夠預防病毒的特效藥,在網絡和電視上大打廣告。專家們紛紛讚歎或反對,激烈的辯論節目。十分鍾後他收到了她的回信。

“我也是。”她說。

病毒在全世界範圍引起恐慌,一周內席卷了沿海的大城市。病毒通過空氣傳播,人群密集地區成了疫情的重災區。幾乎所有疫區城市都發生了暴亂。暴民們衝進醫院,到處尋找疑似感染者,把病人拖到街上毆打。

魔都是最後幾個出現疫情的城市之一。喬恩趕在航班停運前飛了回來。城市已經基本陷入癱瘓。一下飛機他就給她打電話。狂亂

的氣氛彌漫在城市上空。那些狂熱的人高呼著口號,仿佛患了狂熱

病:“消滅傳染源!消滅帶來病毒的人!”

他的手機瘋狂地響了起來。

“喬恩……”她在電話那邊哭泣。

“怎麽了?你在哪裏?出什麽事了?”

“我躲在家裏……街上有很多人。他們在找生病的人,找從美國回來的人……我想他們要來抓我了。”她一邊哭一邊咳嗽,“喬恩,我生病了。我想我感染了。”

“你不要出去。我來找你!”

“我……”

電話那邊忽然響起門被砸的聲音,很多嘈雜的聲音,尖叫聲。電話斷線了。

恐懼會讓人變得比怪物更可怕。地鐵和公交車都已經停運。很多人在打砸停在路邊的車輛。到處是警笛和汽車的報警聲。喬恩坐進一輛車的駕駛座,司機連鑰匙都沒來得及拔就跑了。三個年輕人跑過來,用鐵棍和磚頭砸向車子。喬恩咬牙一踩油門,直接撞開他們,衝進了快車道。

各種車都拋錨在街上。他撞開了幾輛攔在路中的轎車,幾乎是蠻不講理地一路撞過去。很多人往一個方向跑。那是魔都的中心廣

場,本來那裏是有音樂噴泉、天使雕像和鴿子的地方,但是現在被鐵絲網隔離了起來,鐵絲網的那邊豎起了木架。有一些人被綁上了

木架。那些人的樣子很奇怪,仿佛在福爾馬林裏浸泡了很久的屍體,但還在木架上狂暴地掙紮。

他看見她了。她在圍欄邊的木架上。喬恩猛踩油門,另一輛車橫著撞了過來。喬恩撞上了路邊的梧桐樹。他暈沉沉的,被彈出的氣囊卡在座位上。

他看見她望向這邊,抬起頭張開了嘴,可是沒有聲音。頭腦裏瘋狂和尖利的鳴叫,像一根鋒利的金屬刺,刺破了耳膜。有人提著汽油桶往木架上澆潑,那些慘白的身體都在拚命扭動,其中一個人齜出了尖利的犬齒。

人群裏扔出了一個打火機。那個慘白的身體立刻就被火焰吞沒了,它慘叫起來。黑煙,空氣裏充斥著蛋白質燃燒的臭味。喬恩掙紮著爬下車,跌跌撞撞往火光那裏走。他的腦袋撞破了,鼻子在滴血,可是漸漸能聽見聲音。那些哭叫聽起來已經不像是人類的聲音,和那些圍觀者的叫喊一樣可怕。都是怪物。所有的聲音都是。然後他聽見了她的聲音。

“喬恩……”她說。

汽油從她的頭上澆了下來,覆蓋了她臉上的淚水。她的頭發濕漉漉的,仿佛剛剛洗完澡出來。她甚至在笑。那一縷縷的頭發像火蛇一樣昂起了頭。周圍的世界變得那麽明亮。她在明亮的火光中叫他的名字。

他怒吼著撲了過去,人們按住了他。他在地上大叫起來。

“不!”

他大叫起來。

“你怎麽了,小喬喬?”

喬恩一下子醒了過來,看見小女孩在篝火另一邊害怕地看著他。

“你做噩夢了嗎?”她小聲地問。

他摸了摸臉上的冷汗,額頭的傷口好像又痛了起來。

“我沒事。你接著睡吧。”他對女孩說,“我來照看藥博士。”

女孩點點頭,躺下去閉上眼睛。他坐起來看了看昏睡的老人,用手背探了探老人的額頭,觸感仿佛燙手的炭。高燒應該屬於正常情況,所有感染了病毒的人,都會經曆體溫變高的階段。

等到再次冷卻後,他們就變成了冰冷的白色怪物。

空氣傳染是第一階段,三分之二的人類受到感染,其中一半生病死掉,另一半則變成了怪物。怪物捕殺所有活體生物,主要攻擊對象是剩下的人類,怪物之間也會互相捕殺,但這類攻擊更像是為了確立某種社會地位。

白喪疫病毒不單是靠空氣傳播,它還能通過血液直接感染,感染率接近百分之百。這是第二階段。

活下來的人都對空氣傳播的白喪疫病毒有了一定的免疫,他們自發成立了獵殺變異者的捕獵隊,在白天尋找躲在陰暗處的它們。

怪物對陽光過敏,在白天容易對付。一旦找到怪物,捕獵隊會用網袋把它們從巢穴裏拖出來,拖到太陽底下。這些怪物用手遮住眼睛,在地上痛苦地打滾號叫。這是捕獵隊的娛樂活動,比看馬戲要刺激。最後他們會砍掉怪物的腦袋,點火燒死它。

到了晚上,獵物和獵人就顛倒了過來。在宿營地值夜是最危險的工作,不知道黑暗處的哪裏就會跳出來幾個喪屍,撲倒和啃噬。如果喪屍們聚集了起來,就會發生大規模的攻擊,它們沒有痛覺,不畏懼死亡,前赴後繼地衝擊人類的防線。僅存的人類除了等待黎明到來,沒有別的辦法。支撐不到早上的話,就會被它們吃掉,或者同樣變成一隻怪物。

喬恩的父母死於第一波的病毒感染。在最初的幾個月過後,目睹了太多的死亡,他已經不像剛開始那樣滿懷憤怒和悲傷。他親眼看見活人在自己麵前變異,也親眼看見一群怪物殺死活人,咬開喉嚨,挖開肚子,吸食鮮血,大吃內髒。他自己也燒死過幾個怪物,親手點燃了汽油。他麻木地聽著那些怪物在火中的嚎叫,仿佛聽見了她的呼喚。

有一次他真的把眼前的東西看成了女友,正要幫它滅火,怪物卻突然張口露出尖利的牙齒向他咬來。要不是旁邊有人及時給了怪物一槍托,他大概就被咬了。怪物滿嘴的牙齒都被砸斷,滿嘴流淌著黑色的體液,在火焰中號叫大笑,直到燒成焦炭。他對那些暴民

的仇恨也漸漸淡去,剩下的隻是厭惡和麻木,後來他也加入了捕獵隊。捕獵隊發給他一把經過改裝的飛碟比賽用獵槍。

就算沒有受到感染,一部分剩下來的人類也和怪物相差無幾。喬恩發現了一個可悲的事實:善良的人很容易死去。因為善良通常和懦弱是一體的。幫助他人的天性,使得感染病毒的風險也大大增

加。一開始,人們還會救助病弱,可是到了後來所有人都學會了見死不救。現在冷漠者更能生存。

捕獵隊的隊員都是二三十歲的年輕人,以前都是像狗一樣溫順無害的上班族。他們拿著從軍隊那裏撿到的自動步槍,拎著消防斧,一臉猙獰地巡視這片鋼筋水泥的原始叢林。他們閑暇時的娛樂是折磨捕獵到的怪物,還曾經飼養了一個喪屍男孩很長時間,直到有一

天,那個喪屍男孩一口咬在一個隊員的臉上。

喪屍對人類的攻擊一天比一天密集,它們集群攻陷了人類的宿營地。剩下的人被迫分散開了。捕獵隊也被打垮了。之後喬恩也曾經遇到過一個已經變異的捕獵隊隊員,它畏縮地站在摩天大樓的陰影裏,等待太陽落下和黑夜到來。

喬恩看了它一會兒,沒有殺它。後來他再也沒有遇見捕獵隊裏任何一個人。

接下來一段日子,他獨自一個人活在這個妖怪橫行的城市。

3

戰爭的過程非常複雜,最後的結果卻很簡單。人類失敗了。

起初喬恩躲在一幢居民樓裏。居民樓以前為了防盜,一樓的窗戶裝了鐵柵欄。他選擇了樓層比較高的房子。房子裏堆滿了速食麵和飲用水。他足足一個月沒有出門,隻有在太陽最好的晴天,才會拉開窗簾,沐浴一會兒陽光。

東西吃完以後他才敢出門。街上沒有成群的喪屍,最多隻有兩三個遊**在傍晚時的光線裏。似乎它們大多數都離開了這個城市。有天晚上他在樓上,目睹兩夥怪物互相攻擊,其中一夥把另一夥全都殺了,並且吃掉了屍體的內髒和大腦。

那些互相攻擊的怪物和戰爭時喬恩遇到的喪屍有點不太一樣。有一天他忽然就發現了,那些怪物在互相交流。雖然它們還不會說

話,但是通過表情和動作,它們明顯是在交流一些事情。就像是原始社會裏,一個部落遇見了另一個部落。這是喬恩第一次發現,它們具有智能。它們是一種智能生物,就和人類一樣。

喬恩甚至在夜裏通過紅外線望遠鏡觀察到了怪物之間類似於**的行為,隻是不知道這是不是屬於真正生物學上的**。如果它們能夠通過**產生下一代的話,它們會是新的物種嗎?他不知道。

他自己的身體好像也發生了一些變化,加入捕獵隊時他的病毒測試呈陰性反應。他屬於對空氣傳播的白喪疫病毒免疫的那部分人。

可是現在隻剩下他自己了。街道上能夠看見變異後的地獄犬和噩夢貓。它們有時會尾隨喬恩,似乎是等待他被別的怪物殺死。所以有一天,他聽到真正的狗吠時,不由自主就向狗叫的地方跑了過去。

他看見一條金毛獵犬蹲在空曠無人的十字路口,獵犬似乎正在等待他的到來,它看了看喬恩,鎮靜地站起來,向岔路走去。喬恩抬頭看了看天上的太陽,陽光猛烈,喪屍們應該都在午睡。他身上隻帶了一把短刀,跟在獵犬的後麵。

獵犬走到了廣場上一座建築的門口,回頭汪汪叫了兩聲,從虛掩的銅門進去了。這裏是音樂廳,他曾經帶女孩來聽過音樂會,簡直像是上輩子的事了。他猶豫了片刻,還是跟了進去。

獵犬在走道盡頭的大門口等著,地上鋪著紅地毯,像是在迎接他的到來。喬恩扭動門把手,推開沉重的劇院大門,有個含糊的聲音響了起來。

“卡門,過來……”

獵犬沿著觀眾席的走道,向舞台跑了過去。

“這次你帶來了誰?”

狗跑到了舞台上,在那個人麵前停了下來,汪地叫了一聲。那個人嘉許地摸了摸狗腦袋。

“是活著的……男人?”聲音說,“真是太好了……我的好卡門。”

大門哢嗒一聲鎖上了。

舞台上的聚光燈忽然亮了起來,打在一個女人身上。她穿著雪

白的拖地長裙,看起來就和一個正在舉行婚禮的新娘差不多。就算臉上敷上再厚的粉妝,也掩蓋不住喪屍的白色。她是一個白喪屍。

這是喬恩第一次碰到會說話的喪屍。他可以看見喪屍慘白的手輕輕撫摸獵犬的腦袋,狗親熱地用舌頭舔主人的手。他第一個念頭是想逃出去,但是門鎖死了。

“鑰匙……在這裏。”她舉起脖子上掛的鑰匙,“你為什麽要急著走呢?來,過來,我現在不想吃你。”

“你是喪屍,還是人類?”喬恩不由自主地問。

“啊,我生病了,病了很久了,很重的病。”她含糊不清地說,仿佛剛學會說話的孩子,“生病讓我的皮膚變白了,非常地白。”

“你感染了。這是病毒造成的。”

她舉起纖細的手臂,在燈光下凝視著自己的皮膚。

“管他什麽病毒。”她說,“管他活著還是死了。我還在舞台上,我還能跳舞。”

“跳舞?”

“你不認識我嗎?”她說,“我是很有名的舞蹈家。以前有很多人要看我跳舞,他們排隊買票,把我拍下來,我拍過很多的廣告。你看過我跳舞嗎?”

喬恩搖頭。

“你居然沒看過。”喪屍舞者像是歎了口氣,“那真是遺憾,我跳給你看吧。”

她轉動長裙,身姿怪異而優美。這應該屬於自由舞,現代舞的一種,但她跳的舞和正常的人類非常不同,一方麵有些動作很僵硬,另一方麵有些肢體拉伸卻超越了人體的極限,這個舞蹈好像是在講一個關於舞蹈家的奇怪的故事。這個故事說,舞者死去了,變成了喪屍,卻仍然在為死亡而舞蹈。

“我現在的身體,能做很多以前做不出來的動作。”跳舞的喪屍說,“我超越了人體的極限,這是真正不朽的藝術成就。就憑這一點,人們應該記住我。”

喪屍們會記住你。喬恩想。

“可是我有些孤單。”她停下來,“因為沒有人可以和我一起跳舞。我想跳雙人舞,但是我認識的人都死了。我找不到活的。”

她的身影閃了一下,從旁邊拽出一具身體,穿著晚禮服的男人,看樣子已經死了。舞娘抱著這個晚禮服的屍體,旋轉了幾圈。

“這是個不會跳舞的蠢貨,隻會在地上爬,不是好舞伴,甚至不懂得欣賞我。我很生氣。”

舞娘生氣地扯掉了屍體的一隻胳膊和一條腿,簡直和拆掉玩具娃娃一樣簡單。然後她抬頭盯著喬恩。

“你會跳舞嗎?”

沒等喬恩回答,她一下子就從聚光燈下消失了。他還沒反應過來,一隻冰涼的手就掐住了他的脖子,尖利的指甲差點劃破了頸動脈。她幾乎是一路拖著他走向舞台。

“陪我跳舞。不然我就殺死你,然後吃了你。”她舔了舔嘴唇,紅色的唇膏留在舌尖上。

一首舞曲響了起來,留聲機的音樂,好久沒聽見了。

“跳得不好也沒關係,我教你。”喪屍舞娘拉住他說,“很簡單的,我帶著你,你隻要跟著音樂就行了,要像戀愛那樣,像戀愛那樣去跳舞,來愛我,來跳舞。”

喬恩把手放在她腰上,慢慢摟住了冰冷的身體。喪屍的腰肢纖細,肢體仿佛少女。他閉上眼睛,感覺自己真的是在和一個風情萬種的女孩跳舞。大學裏的姑娘,那些歡樂的時光。

喪屍舞娘很滿意他的表現,甚至把頭靠在了他的肩上。發絲揉擦著他的麵頰,他聞見很濃的香水味,香水味裏摻雜了一股喪屍才有的腐爛味。

“你好像不害怕我。你身上的味道很好聞,是年輕男人的味道,不像那些喪屍男人聞起來像防腐劑,”喪屍舞娘輕輕說,“更像是點心……拿破侖蛋糕什麽的。”

“它們都不會說話是嗎?”喬恩問,“你怎麽還會說話?”

“我也不知道。生病以後,好像忘記了很多事。”她說,“過了很久才記起來一些,就像是做夢夢見了前世。我記起來我是個舞蹈家,我喜歡那些音樂,慢慢地有些記憶就回來了,想起來我還是個人類的時候所使用的語言。我就對著卡門說話,練了很久才能說出來。人的語言好難啊。”

“卡門?”

“我養的小狗。是我讓它去找到可以跳舞的人。它很聽話吧。”

“這是什麽曲子?”

“忘了,好像是死亡與少女。死亡與喪屍。喪屍與少女。有什麽區別呢?我都挺喜歡的……讓我想起來還是人類的時候。”

喪屍舞娘笑了起來,臉上的敷的粉撲撲地掉下來,露出慘白的皮膚。它湊近喬恩的脖子,仔細嗅了嗅。

“真想咬一口啊……可是好奇怪,你的味道不全是人的味道,好像還有一點我們的味道。”她小聲說,“你也感染了嗎?可是你又不太像生病的樣子。你還不是……”

舞娘摟緊了喬恩,他們一起旋轉。

“我不想放你走了。我想吃了你。可是吃了你就沒人陪我跳舞了。那我就孤單了。我為什麽會覺得孤單呢?真奇怪。”

喬恩縮回手,摸到了自己腰間的短刀。這是他唯一的武器。

“我們跳完這支舞。舞曲結束的時候,我會殺死你,或者你殺死我。”喪屍舞娘在他耳邊說,“我有些不耐煩了。不想再這樣活下去,不想再等別人了,我想把你也變成喪屍,這樣我們就能一直跳舞……”

但是喬恩沒有等到舞曲結束,他幾乎立刻拔出了短刀,一下子就捅進了舞娘的肚子。舞娘吃驚地睜開眼睛,直到喬恩又捅了一刀,她才怒吼了起來,一把推開他。短刀掉在了地上。

“你背叛我!”

獵犬也跟著狂吠。

喪屍舞娘一把揪住喬恩扔了出去。喬恩被扔過了半個舞台,砸在唱片架上。他趴在一大堆塑膠唱片裏,還沒爬起來,喪屍舞娘就飛撲而來,掐住他的脖子,張嘴撕咬。喬恩拚命頂住舞娘的下巴,讓那張臉離自己遠一點。舞娘幾次都咬在空氣裏,粉末從變形的臉上一塊塊脫落。

喬恩的右手胡亂地抓起什麽,是半張唱片,他用力揮動唱片,鋁製唱片的切口一下子割斷了號叫聲,舞娘摸著自己的脖子想要把唱片拔出來。喬恩用盡全身力氣往下切割,喪屍的體液從切口噴濺出來。喉嚨發出奇怪的咕嚕聲。她雙手像是捧著喬恩的臉,眼神越來越清澈。

“跳舞……”她說。

她的腦袋從脖頸上掉下來。

喬恩握著那半張唱片,站都站不起來,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喘了一會兒粗氣,從屍體上找到了大門鑰匙。腦袋在不遠的地方凝視著虛空。

金毛獵犬停止吠叫,跑到腦袋邊上舔舔了主人的臉,又到無頭的身體旁邊嗅了嗅,趴在那裏悲傷地嗚咽起來。它又嗚咽了一會兒,把頭埋進屍體的肚腹。那裏被短刀劃開一道口子,露出了內髒。

獵犬的身體幾乎立刻發生了變異,它的身體膨脹起來,皮毛脫落,

露出肌肉的紋理。卡門變成了一頭地獄犬。它冷漠地望了望喬恩,撞開大門跑了出去。

就在喬恩打算離開的時候,忽然聽見了什麽動靜。他分辨了一會兒,返回舞台,小心地進到後台,發現一個鎖著的櫃子,鎖眼裏插著鑰匙。他摸到一把消防斧,對著櫃門舉起來,然後慢慢轉動鑰匙。

櫃門一拉開,他正要劈下去,卻硬生生地停下來。

櫃子裏是一個小女孩。

“你是喪屍嗎?”小女孩蜷縮在櫃子裏,害怕地問。

“我不是。”他放下斧頭,說,“你是誰?怎麽在這裏?”

“我是跳舞姐姐的寵物。”她小聲說,“跳舞姐姐呢?”

“跳舞姐姐?”

他想起死去的僵屍舞娘。

“她不在了。”

女孩爬出櫃子,跟著喬恩走到外麵的舞台。她看見了地上殘留的屍骸,明白了發生的事情。女孩有點畏縮地拾起舞娘的頭顱,像抱著心愛的玩偶一樣抱在懷裏。

“你知道它是喪屍吧?”喬恩說。

“我知道。”女孩點點頭,“她沒有吃我,如果不是跳舞姐姐,我早就被別的怪物吃掉了。”

喬恩看了看女孩,女孩大概十歲大,個子還不到喬恩的腰,穿

著粉色的連衣裙,雖然臉色蒼白了些,但看上去沒有感染。

小女孩見他轉身要走,連忙跑了幾步跟上來。

“跳舞姐姐叫我,唱歌。你叫什麽名字?”

“我是喬恩。可以叫我喬喬。”

她昂起蒼白的小臉。

“我可以跟著你嗎,小喬喬?我可以做你的寵物嗎?”

4

喬恩收留了這個女孩。孩子可能是受了強烈的刺激,過去的事情都不記得了,既不記得自己的家在哪裏,也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親人。她應該也是對病毒免疫的那一部分人,而且沒被咬傷,所以到現在都還沒有白喪化。喪屍舞娘給她起名“唱歌”,因為她唱歌很好聽。喪屍不會唱歌。

連喬恩都忘記了那些過去的歌曲。要不是有一天唱歌唱了幾首歌,他都忘記了這些歌有多麽好聽,而且都是女人唱的歌,他有很久沒有見到女人。街道上倒是有女喪屍遊**。它們不適合約會,雖然都很饑渴,不過隻是想吃了他而已。

女孩把舞娘的腦袋埋在了音樂廳外的花壇裏。無論喬恩走到哪裏,她都會跟著,就算是睡覺的時候也要睡在他旁邊。白天他外出時她也會安靜地跟上。他們一個商店一個商店尋找能吃的東西,最

擔心的還是忽然竄出來的怪物。它們躲在陽光照射不到的地方休息,被打擾的時候脾氣異常暴躁。就算喬恩帶著唱歌逃到陽光底下,它們也會衝著他倆怒吼。

這天他們來到巴黎春天下麵的城市超市。超市的門鎖上了。喬恩用榔頭砸開卷簾門的鎖,和女孩一起鑽進商店,凡是能吃能用的都會扔進包裏帶走。他隨身帶著一把射擊比賽用的獵槍,可是彈藥不多。

“小喬喬,你看我找到了什麽?你看它很可愛吧?”

她手裏捧著一團毛茸茸的小東西。喬恩盯著那團小東西看了一會兒,渾身毛發都豎了起來。這是噩夢貓的幼崽。有幼崽說明這裏有成年的噩夢貓。

一道幽靈般的影子掠過頭頂。一隻全身膨脹的噩夢貓嘶叫著蹲在前麵的貨架上,貓眼因為憤怒而血紅。

相比地獄犬,噩夢貓喜歡在夜裏發出嬰兒啼哭的聲音,一旦攻擊起來惡毒無比。被貓抓傷的傷口會潰爛化膿。在捕獵隊的時候,一個隊友不小心被噩夢貓抓了一下,兩周後渾身的皮膚都潰爛了,最終死於敗血症。喪屍不會得敗血症,這是白喪疫帶來的唯一的好處。

喬恩的臉上在流血。他被噩夢貓抓出了三條血印,眼睛差一點也瞎了。

又有幾隻噩夢貓出現了,發出威脅的叫聲包圍了他們。喬恩從女孩手裏接過幼崽,輕輕地放在了地上。幼崽笨拙地蹣跚了幾步,

就被剛才那隻噩夢貓叼了起來。但是更多的貓從地下各處鑽了出來。有一隻已經伏低身體,扭動著尾巴,伺機發動攻擊。

就在它要攻擊的時候,忽然遲疑了起來,慢慢走過來,用鼻子對著兩人用力嗅了嗅,然後像見鬼一樣跳開了。貓群一下子全都閃開了。

喬恩背起唱歌,拖著拉杆箱和旅行包,穿過貓群的空隙走了出去。噩夢貓低聲嘶叫,目送他們走到陽光下的街道上。

“小喬喬,你還疼嗎?”

唱歌用紙巾給他擦臉,有些奇怪地咦了一聲。經過時裝店外麵,他對著櫥窗照了照,臉上的傷口已經不見了,隻留下三道愈合後的疤痕。

到了晚上,幾乎連疤痕也看不見了。女孩戴著耳機玩iPad上的

《植物大戰喪屍》。要是植物真能打敗喪屍就好了,我會成為種菜的農夫。喬恩在衛生間裏察看臉上的疤痕,看樣子完全不會化膿了。隻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宅久了,鏡子裏的人看起來比以前白了一些。

唱歌抬起頭。

“小喬喬,你在叫我?”

有人在敲門。他們對視了一眼,女孩的小臉一下子就變白了。喬恩豎起食指放在嘴上,示意她不要出聲。他隨手抓起一把菜刀,貼牆靠近房門。

防盜門轟地被撞開了。四頭喪屍擠進了房間,如同四個討債的惡鬼。一男一女一青年一老年,那樣子仿佛是來走親戚的一家人。

喬恩一刀劈在第一個年輕喪屍的腦袋上。刀柄劈斷了。他扔掉刀柄,撲向沙發上的獵槍。老年喪屍抓住了他的腿。他摔在地毯上。用力一蹬,把它蹬到窗口,和窗簾糾纏在一起。一個女喪屍已經撲向唱歌,唱歌隻來得及舉起iPad擋在麵前。喬恩一耳光扇在女喪屍臉上。女喪屍愣了一下,勃然大怒。不過更讓它生氣的還在後麵,喬恩掄起iPad砸扁了它的鼻子。iPad的液晶板碎片四下飛濺。

塊頭最大的男喪屍在臥室門口堵住了他們。喬恩用枕頭捂住它的臉,它一臉厭惡地啃著軟綿綿的枕頭。唱歌也用另一個靠墊砸它,房間裏一下子飛滿了羽毛。

喬恩掏出打火機點著了窗簾。老喪屍裹著燃燒的窗簾在原地吼叫。那個鼻梁塌陷的女喪屍怒氣衝衝地把他壓在地上,喬恩隻有用沙發靠墊護住自己。

“喬喬!”

唱歌把獵槍扔了過來。喬恩抓起獵槍,正好塞進喪屍張開的嘴裏。轟地一聲。怪物的臉不見了。他推開屍體爬起來,那個裹著窗簾的老喪屍還在窗口打轉,他使勁踹了過去,著火的喪屍撞碎了玻璃,慘叫著墜了出去。

男喪屍狠狠地咬在他的手臂上。

喪屍咬了他一口,卻好像吃到了很難吃的食物似的,呆呆地鬆開了嘴。喬恩把它拱到落地窗那裏,趁它還沒有反應過來,把它扔出了窗外。

解決了四頭喪屍以後,他渾身癱軟,身上的衣服都被冷汗汗濕了。這裏已經不能住了,他們必須找一個新的避難所。

唱歌憂慮地看著他手臂上的牙印。傷口沒怎麽流血。

“小喬喬,你會感染嗎?”

“我不會被感染的。”他說,“我對病毒免疫。”

“你不會變成怪物?”

“我不會變成怪物。”

他沉默了一會兒,又說:

“就算我變成喪屍了,我也會保護你。”

“就算你變成喪屍了,我也不會害怕。”

唱歌認真地說。

我不會感染的,喬恩想。因為我很可能早就感染了。已經感染的人不會第二次感染。

我是什麽時候染上病毒的?

他想了半天。想起來那個姑娘。那是最後一個和他睡覺的姑娘。

那時他還沒有加入捕獵隊,家裏附近出現了喪屍,他又不願意

躲到隔離區去,街上到處都是砸壞的汽車。他從一家還沒被搶空的超市裏找到半箱青島啤酒,全都打包進背包裏,然後打開一罐,邊走邊喝。

“喂,你在喝啤酒?”

喬恩抬頭,看見馬路對麵三樓陽台上有個姑娘對著下麵喊。他又看了看身邊,整條街上隻有他一個人。

“就是在問你呢,還有啤酒麽?”

“有。”他說。

“帶上來吧,”那個姑娘說,“我也想喝啤酒。327。”

喬恩上樓,姑娘給他開門。他們坐在沙發上一起喝酒,互相沒有問對方的名字。這幢樓除了她以外已經沒人了,都去了隔離區避難。進隔離區要嚴格的體檢程序,裏麵隻接受還沒有生病的人。

“你不擔心我是喪屍?”喬恩問。

“哪有喝醉酒的喪屍。”姑娘笑,“你不害怕我是釣魚的喪屍女?”

“釣就釣吧。”他說,“你變成喪屍也不會難看到哪裏去。”

姑娘大笑,似乎已經喝醉。半箱啤酒不到晚上就喝完了。

“為什麽不去隔離區?”

“我有自閉症。討厭待在人群裏,寧願宅在家裏。”姑娘說,“你為什麽不去?”

“我有拖延症和選擇障礙症,一直到現在都下不了決心。”

他隻是不想麵對那些臉,就是那些普通的臉燒死了她。

“看樣子真的是世界末日了,挺cult的。”

“我覺得我在演昆汀·塔倫蒂諾的黑色小電影。”

“暴力,性感,還要有**。”姑娘看了看他,“現在想不想?”

“嗯,想**嗎?”

“……想。”

兩個人在酒醉的狀態下**,又在宿醉的狀況下做了。真的清醒了以後,仿佛為了確認這件事,他們又重複做了一次。喬恩是個宅男,之前很久沒**倒也情有可原。不過姑娘也很有興致。不知道為什麽就是想一直**。這是她的原話。

“不知道為什麽就是想一直**。”她說,“感覺自己能夠像這樣快樂的時間不太多了。”

“書上說,動物意識到危險時,體內會分泌更多的性激素,以防止滅絕。”

“是啊,那就來個夠吧。”

姑娘悠悠地說,仰頭吐個煙圈。她穿著喬恩的襯衫,靠在陽台上吹風,露出兩條光潔的腿,用很好看的姿勢抽煙。

喬恩留在姑娘這裏。大多數時間他們都在做和性有關的事,要麽就是喝酒,幾乎把方圓一公裏內能找到的商店搜刮了一遍,隻要是酒精飲料就絕不放過。房間裏很快就堆滿了各種瓶子。喝醉酒的空瓶子被她用來丟怪物玩。

做完愛的清晨或者傍晚,喪屍出現在街道的時候,她就瞄準了甩一瓶子過去,然後迅速蹲下來藏起身子,聽著酒瓶爆裂和喪屍的吼叫開懷大笑。沒過多久,附近街麵上就鋪滿了碎玻璃渣,就連喪屍都不太來了,也許真的挺疼的,就算是怪物也怕玻璃紮啊。

她有些畏光。白天絕對不會出門,吃的東西都是喬恩負責搜集

的,她的廚藝倒是很不錯,但是討厭洋蔥和大蒜。偏偏這兩樣是現在能找到的最多的蔬菜。就連喬恩自己吃都不行,她會抗拒和他親密接觸,說是身體會過敏。所以兩人隻能吃灑滿了肯德基番茄醬的意大利麵,大部分都是喬恩一個人吃掉的。她對食物的需求似乎很低,幾乎什麽都不想吃。

喬恩第一次意識到她有些不太對勁,是因為牛排。他在一家西餐店的冷凍庫裏找到一大塊生牛肉。姑娘給他煎了牛排,自己卻隻喝紅酒。半夜他被外麵街上傳來的怪物吼聲驚醒,她不在身邊。廚房裏有怪異的動靜。喬恩拎起酒瓶,躡手躡腳走到廚房門口,卻看見她蹲在地上,正在撕咬一塊生牛肉。

他們對視了一會兒。

“我餓了。”她擦了擦嘴角的血跡。“你餓不餓?我給你做夜宵。”

她喜歡吃生肉,尤其是新鮮的。她的膚色一天比一天白皙,像某種月光下的玉石,頭發漆黑發亮。當夜晚來臨的時候,他們都睡不著。她在夜裏很清醒,眼睛深處閃動著說不清的欲望。當她匍匐在他身上時,就仿佛是一頭正在休憩的雌獸。

“我好像正在變成怪物。”她說,“我越來越不覺得自己是人類了。”

“至少你很漂亮。”

“你不害怕?”

喬恩摸著她柔順的長發,搖了搖頭。

“我挺想哭的,可是哭不出來。”她說,“感覺身體裏少了什麽,鹽分?水分?還是感情?感覺哪裏都很空虛,挺悲哀的感覺。”

“你想吃我?”

“比起吃你,我更想**。”她說,“不知道為什麽,就是想,每天晚上都非常非常,想。你呢?”

“我也是。”

“我們**吧。”她輕聲說。

他們沒用**,早就用光了。再說反正已經世界末日了。

“你不擔心?”

“擔心什麽?”

“那就射出來吧,”她閉上眼睛說,“射在我裏麵。”

快感像是某種絕望的黑暗,把生命都抽走了。這是他們最後一夜,結束後他就陷入昏睡中,醒來時已經是早上。她不在了。鏡子上有三個口紅寫的字。

“我走了。”她說。

這是他最後一次和女人**。直到現在他都不知道姑娘的名字。

也許是那時感染上病毒的吧,喬恩想。通過**被傳染的,通過彼此交換的體液。但是他不知道對她到底有沒有感情,也不知道她怎麽看待他。他們為什麽會在一起這麽多個晚上,在無盡的夜晚彼此**?隻是因為寂寞和憂懼嗎,因為末日將至?

末日將至。喬恩想。無論對她還是他都是同樣的。任何人的末日,任何的末日。他現在多少可以體會她當時的感受了。

他已經開始白喪化。

5

“你會變成怪物嗎,小喬喬?”

他忘了這是唱歌第幾次這麽問了。他的白喪化過程非常緩慢,幾乎不易察覺,但是女孩還是敏感地發現了。她偶爾用感傷的目光仰望他,仿佛他是一條正在老去的狗。

白喪化帶來唯一的好處是怪物們不太攻擊他了,可能它們已經把他看成是百分之五十的同類。這樣他出去搜集食物倒是方便了很多。有一次,他去超市時,甚至有一條地獄犬一路尾隨著,仿佛在等待他的馴化,不過不是卡門,因為它體型小了很多,可能是地獄犬生出來的幼崽。他拆了一包狗糧,想試試能不能馴養它。地獄犬

嗅了嗅,嫌惡地跳開了,隨即消失在最近的地鐵入口。

地鐵站早就成了喪屍的領地。每到晚上它們就從地鐵出口魚貫而出,就跟上班一樣。它們很不喜歡在白天睡覺的時候被打擾。捕獵隊曾經在白天發動了幾次反攻,但還沒到衝進驗票閘機就潰不成軍,幾乎是連滾帶爬地逃回地麵。被吵醒的怪物們脾氣暴躁,凶形畢露。有起床氣的都惹不起。

他現在仍然可以在陽光下行動,但在日頭下走一會兒就會昏昏沉沉的,皮膚像是被曬傷了一樣紅腫。使用防曬霜感覺會好一些。不過每到夜晚,喬恩還是會和女孩躲起來,喪屍們仍舊會進攻他們住的地方。他們被迫換了幾次住處。

喬恩有一種感覺,被什麽東西盯上了。當夜晚失眠的時候,這種感覺分外強烈,似乎視線就釘在他的背後,但是回過頭又沒有任何異常。也許是瘟疫讓人變得神經過敏和疑神疑鬼。

喬恩從地上撿起一本,一本不入流的言情小說。封麵上沾上了灰塵和血跡。他把書丟回書堆,試圖找一些適合唱歌閱讀的。如果

災難沒有發生,唱歌應該在上學,每天有寫不完的作業和考不完的試。他想讓她讀一點書,學點有用的東西,可惜他也沒什麽東西可以教給她的。

他走過一排排書架,從科幻小說區一直找到兒童文學區,路過詩歌那一塊兒時,眼角的餘光好像掃到了什麽,有個人在那邊。喬恩小心地往後退了一步,退回剛才走過的書架。沒有任何人影。

但是書架上有一本打開的書。他拿起來看了看,《愛的藝術》。打開的頁麵很幹淨,紙張上沒有蒙灰。他感覺剛才確實看見有人站在這裏,可是沒看清到底是喪屍還是人類。圖書館除了他和唱歌之外沒有別人了,喪屍不會讀書。他覺得可能隻是自己眼花了。

忽然他聽見唱歌叫他。

“小喬喬,你聽見了嗎?”女孩說,“汽車的喇叭聲?”

“你待著這裏別動!”喬恩衝她喊,“我去看一下。”

他在兩條街以外的衡山路找到了喇叭聲的來源,一輛銀色寶馬仰天躺在街角,車頭撞在紅色的消防栓上。消防栓被撞歪了,正在噴水。

喬恩踩到水裏,走近寶馬,聽見有人在呻吟。他低頭看向車廂,獵槍對準了裏麵。

“別開槍……我不是喪屍……”

駕駛座上是個穿著花襯衫的老頭,狼狽地頭朝下窩成一團。

“受傷了嗎?”

“腿斷了。請幫我一下……”

喬恩往四周看了看。現在已經到了傍晚,陽光快要消失了。不遠處就是一個一號線地鐵的出口,陰影裏已經有怪物蠢蠢欲動,有三個甚至已經走了出來。

他鑽進車廂,安全帶的搭扣卡死了。喬恩打開折疊刀,割斷了安全帶。

三個喪屍往這邊張望了下,轉了過來。

“還有個箱子!”老頭說。

喬恩在後座找到了那個公文包大小的銀色保險箱,把老頭從車窗拽到外麵地上。

在三個喪屍趕到前,他們躲到了路邊一輛出租車的車尾後麵,老頭把箱子緊緊抱在懷裏。

其中一個喪屍把頭伸進寶馬車廂,惡狠狠地對另外兩個咕噥了幾聲。

天黑前他們回到了圖書館,用鋼鎖鎖住了大門,再把所有的窗戶關緊。喬恩幫老人看了看受傷的右腿,大腿腫得很厲害,應該是傷到了骨頭。

“我看見過你。”唱歌躲在喬恩身後,“你在電視裏。”

“電視裏?什麽電視?”

喬恩也覺得老人似乎有些麵熟。這時唱歌舉起手上的藥盒。喬恩看見盒子上的照片一下子就想起來了,他是那個賣特效藥的博士。

賣假藥的博士,是瘟疫流行後最著名的笑話。瘟疫剛發生時,所有人都在排隊搶購據說能預防白喪疫的藥,電視裏每天二十四小時循環地播放廣告,一個滿頭白發的博士拿著包裝盒在解說療效,他是著名的醫學專家,美國著名大學的博士導師,新藥的發明人。

這隻是一個電視購物的騙局,假藥博士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聲稱發明了治療白喪疫的藥物的人。如果特效藥有用,就不會有這麽多的怪物在街上走了。謊言被拆穿後,商店裏囤積的藥片再也沒有人去買。那些藥好像隻是維生素C加澱粉做的,口感有些甜,唱歌找到了一大盒,沒事時當維生素果糖來吃。盒子上就是假藥博士的照片。

“你就是藥博士?”喬恩問,“你的藥到底有沒有用?”

“從成分上來說,不比那些保健品差多少。”博士右邊眼鏡的鏡片碎了,現在主要是靠左邊的鏡片看人,“理論上來說,不管是什麽藥,其實都是安慰劑。有時候藥物的作用並不是把病完全治好,更重要的是給病人以希望。”

“也許吧,那些來吃我們的喪屍也曾經是這麽想的。”

“你很厭惡我麽,小夥子?”博士問,“你呢,小姑娘?”

“你長得像肯德基老爺爺。”唱歌說,“你會炸雞翅嗎?”

喬恩搖了搖頭。他無論對博士還是假藥都談不上討厭。讓人討

厭的是廣告。

“你是真的博士生導師嗎?”他問。

“這個是真的,我在著名的中科……”

“那你可以給她上課嗎?”喬恩摸摸女孩的腦袋,說,“我想請你給唱歌上課……生物數學語文什麽的都行。”

他們在圖書館住了一個月,假藥博士兢兢業業地當老師,博士生導師給小學生上課固然有些大材小用,但老人顯然也沒什麽不樂意的。可能是一個人悶壞了,所以看起來就算喬恩不提出來,這老頭也會自覺地教唱歌讀書。課本什麽的倒不用發愁,反正他們是在圖書館。假藥博士對課本什麽的嗤之以鼻,覺得那玩意還不如自己的假藥有營養。

“我沒想到白喪疫會傳播得這麽快,快得我連貨款都收不回來了,”博士說,“債主比喪屍更可怕,銀行沒收了我所有的房產……到後來更是沒有什麽人買藥了,因為大家都變成了僵屍,我的家人和我的員工也……我隻能一個人躲在公司的倉庫裏。我不知道什麽白喪戰爭,什麽人類保衛戰。我隻是個搞生物製藥的,隻對藥物試驗感興趣。這一年多的時間,我都是一個人過的,看了很多的資料……還有成百上千次失敗的試驗。”

“……方便麵吃完了。另外我需要……”博士歎了口氣,“再

一個人待著就要瘋了。所以我就開著車出來兜風,結果沒想到發生了車禍,要不是你們救了我,我大概就被怪物當夜宵了。他們可不管你是不是博士……說不定還吃過我的特效藥呢。”

“小小的病毒它到底是怎麽來的?”唱歌問,“它為什麽要把人變成怪物?”

“誰也不知道。有人說它是軍隊研製出來的生化武器,有人說是轉基因作物引發的,有的說是地球變暖融化了冰層,釋放了遠古時期的病菌,也有人說它是探索器從火星帶回來的,也有人說它就是瑪雅人預言的人類末日。”

總之就是不知道怎麽冒出來的,不解之謎,就和人類不知道自己從哪裏來的一樣。人是由猴子進化來的,白喪疫病毒則和流感病毒、天花病毒、埃博拉病毒、艾滋病毒是近親。這種病和黑死病非常相

似。盡管發病後的顏色有點不一樣。

“到底有沒有可以治療喪屍的特效藥呢?”

“喪屍化是不可逆轉的過程,白喪隻要開始了就不會停止。把怪物重新變回人類,就和把人類變成怪物一樣的困難。因為這屬於兩個物種。”

“一點可能都沒有?”女孩失望地說,“爺爺你是博士啊。”

“……凡事皆有可能。”老人猶豫了一會兒後,抱緊了保險箱,“什麽事都有可能發生。”

三個人都量了體溫,喬恩和唱歌都還正常,假藥博士則有些發燒。

他的右腿在撞車時受傷了,膝蓋以下的部分淤腫化膿。但是圖書館裏找不到抗生素。

“明天我去藥店和醫院找找看。”喬恩說。

但是當天晚上,喪屍們襲擊了圖書館。

這些喪屍盡管思考能力已經全部喪失,但是嗅覺和聽覺卻比生前發達了很多。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傷口腐爛的氣味引起了它們的注意,反正它們不是來借書看的。

許多個喪屍同時攻擊著圖書館,它們撞擊大門,沿著管道在牆上爬來爬去,嘴裏發出含糊不清的吼聲,敲砸每一扇窗戶。在黎明前它們撞破了圖書館的大門,攻進了大廳。兩頭比較袖珍的僵屍從破損的鐵柵欄裏鑽了進來,在閱覽室堵住了博士和女孩。女孩一邊叫喬恩的名字一邊鑽到桌子底下。

喬恩一腳把一個光頭喪屍踹出大廳,就往閱覽室裏跑。他在門口揪住了一頭喪屍的脖子,把它甩向追女孩的那頭。兩頭喪屍撞在一起,晃晃腦袋,同時生氣地轉過身子,向喬恩怒吼。這時後麵的書架直直地倒了下來,把兩個小怪物壓在了下麵。書架後麵站著氣喘籲籲的假藥博士。

喬恩伸手從桌子底下拽出小女孩。他從地上撿起一本像磚頭那麽厚的書,估計不是辭典就是哲學書,精裝本,書殼比鐵還要硬。他就用這本書用力地敲那兩個喪屍露在書架外麵的臉。開始時它們還在嘶叫,隨著精裝本一下又一下地敲擊,牙和眼珠都敲了下來,

喬恩拎著滴血的精裝書站了起來,外麵的那些怪異的尖叫現在好像正漸漸遠去。唱歌仰起頭,一縷紅色的晨曦從破損的窗口照在了她的臉上,她眯起眼睛。天已經亮了,喪屍之夜結束了,怪物們回去了自己的巢穴。

可是圖書館已經不能再居住。它們發現了這裏,下個夜晚一定會再來捕獵。

“你們都沒事吧?”喬恩問。

女孩點點頭。假藥博士卻沒有說話,苦笑著拎起了休閑褲的褲管。

淤腫的小腿上,有一個清晰的牙印。黑血一直流到了地麵。

6

三個人離開圖書館,搬到大劇院的小劇場。這裏早前被人們改造成了可以住一百個人的臨時避難所,不過當這裏變成隔離區以後就荒廢了。正午時分是喪屍們活動能力最低的時候,應該不會跟蹤他們。到了小劇場,喬恩先打開劇院頂部的紫外線燈確認沒有喪屍躲在裏麵。熒光照在他的身上,皮膚沒有被灼傷。這說明不了什麽。既無法說明他是人類,也無法證明他已經變成喪屍。

假藥博士的情況更嚴重一些。被咬傷以後,他小腿那裏的淤血和化膿都已消失,這很可能說明了他已經感染了白喪疫病毒,隻有

喪屍不會得敗血症。

“看樣子我感染了。”假藥博士說,“如果沒有算錯的話,我還有兩天時間就會變異。”

病毒的潛伏期是七十二小時。出現發熱和白化的症狀,七十二小時以後必然百分百到達死亡點。死亡點有兩種含義,一種是身體無法承受變異而死亡,另一種則是適應了變異成為喪屍。總之都是死,隻不過死的定義有所不同。

“至少你現在沒事。”喬恩說,“你要是真的變異了……”

“你會殺了我?”

“不,我會把你丟出去,讓你和同類待在一起。”

博士笑了起來。

“那我會成為喪屍裏的博學之士。我還真的有些好奇變成喪屍以後是種什麽樣的感覺。它們好像不會再衰老了,說不定喪屍是一種永葆青春的神奇生物,那樣的話也不錯。”

“我也不知道那是什麽感覺。”

博士看了他一會兒。

“你也感染病毒了,是不是?”

喬恩沉默了一會兒,點點頭。

“你的白喪化已經很明顯了。”博士說,“可是你沒有其他的症狀,沒有發熱,也沒有體液滲透,也沒有像其他白喪化的人類那樣失去理智。你覺得自己仍然是正常人嗎?”

“我仍然屬於人類。”喬恩說,“我內心仍然覺得自己是人,而不是那些怪物。”

“那些怪物基本上都沒有攻擊你。因為在它們看來,你是它們的同類,所以它們不會捕食你。”

喬恩沒有否認這一點。喪屍們沒有捕食他,這大概才是他能帶著唱歌活到現在的原因。

“……你是怎麽感染上病毒的?被貓抓的?”

“不是貓……”喬恩說,“大概是一個姑娘。我們……”

“我懂。我也曾經年輕過。女人要比噩夢貓厲害。她們連抓帶咬的,連我們的心都能撕碎。”

“差不多是這樣。”喬恩無奈地說。

“那個姑娘呢?”

“我想她已經變成僵屍了,或者死了。就跟外麵所有的怪物一

樣。我們也快和它們一樣了。”喬恩說,“也就是時間上的差別。”

“她怎麽辦?”

博士摸了摸唱歌的腦袋。她正在午睡,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看了看他們,然後靠著喬恩繼續睡覺。她會變成那種很可愛的蘿莉僵屍,喬恩想,變成僵屍要比被僵屍吃掉好。

“你說過,白喪化是不可逆轉的。”

“如果說,我有藥呢?”

“你賣的是假藥,我知道它比保健品要有營養。但它不能治療感染。”

“那是一開始,一開始我是想靠賣假藥在納斯達克上市什麽的。”博士說,“瘟疫發生以後,我關在倉庫裏,為了消磨時間,做了很多試驗。我覺得好像找到了治療白喪疫的方法。”

“全世界所有實驗室都沒有做到的事,你一個人做到了?”

“不管你相不相信,在賣假藥之前,我是個生物製藥的博士,是這個領域最有權威的幾個人之一。不開玩笑地說,我開發過偉哥。”

“沒有得諾貝爾醫學獎?”

“很有可能。如果我提前做出了白喪疫的疫苗的話。”博士說,“現在我最多隻能提名諾貝爾喪屍獎。”

老人拍了拍隨身帶著的那個金屬保險箱,把拇指按上金屬箱的指紋鎖,箱子發出“嘀”的一聲,然後開關跳了起來。喬恩看見箱子裏並排放著三支針筒。針筒裏是血紅色的**。

“這就是。”博士多少帶點驕傲的口吻說,“這是我所有的心血,我最偉大的研究成果,喪屍病的克星,阻止白喪化的血清。這是人類最後的希望。當然,也是你和我最後的指望。”

喬恩盯著金屬箱裏的東西看了一會兒,他當然明白這三管疫苗代表著什麽。如果博士的話都是真的。他深深吸了口氣,讓自己保持鎮靜。

“如果這是疫苗,為什麽你沒有注射?”喬恩說,“你現在也感染了。”

“問題就在這裏。”博士說,“這是基於生物性DNA的基因級產

品,是從那些感染了病毒的喪屍成熟體內提取的。”

“聽不懂。”喬恩說。

“所以我覺得讀個博士學位很重要,你應該和唱歌一起聽我上課……好吧簡單點說,你也可以把它看成是一種病毒。它和導致人類喪屍化的白喪疫病毒結構上非常相似,或者說,它們基本上就是一回事。”

博士默認了。

“人類體內無法同時生存兩種以上的白喪疫病毒。所以疫苗病毒會攻擊白喪疫病毒,白喪疫病毒也會攻擊它。誰贏誰輸則不好說。因為生命之間是平等的,沒有絕對的強弱和高下之分。”

“就跟人類一樣,沒有什麽差別。”

“基本上就是這麽回事。看開一點是這樣的。”博士說,“所以這就導致結果的不確定性,就跟瓶子裏的妖精,或者薛定諤的貓一樣。”

“什麽貓和不確定性?”

“……先別管什麽貓了。理論上這個血清可以阻止白喪化,防止我們感染變異。但是它還沒有人體測試過。到底有沒有效果,也

隻有用了才知道。打開門,我們才知道貓是死是活。”

“那還在等什麽?”喬恩問。

“注射了血清以後,會有三種可能。”博士豎起手指示意,“第一種,疫苗病毒打敗了白喪疫病毒,我們恢複健康,並且從此對任何的喪屍病毒免疫,就跟種了牛痘一樣;第二種,白喪疫病毒打敗了疫苗病毒,我們變成喪屍;第三種,我們的身體無法承受兩種病毒的激烈反應,很快就會死掉。三種可能性各有百分之三十。”

“也就是說,隻有三分之一的可能活下來。”

“和俄羅斯輪盤賭差不多。所以不到最後,我也不想用它。”博士說,“你想賭一賭麽?”

喬恩沉默了一會兒。

“我想我別無選擇。”他說,“左輪槍已經對準我了。其實不是百分之三十的概率。而是一半對一半。”

“要麽活,要麽死。確實是一半的機會。”博士說,“箱子裏有三管血清,正好我們三個人每人一支。為了保險起見,還是一個一個來。我想我應該是第一個,因為我已經感染,剩下的時間不多。再說我是它的發明者,這是我的榮譽。”

喬恩點點頭,站起來。

“我去準備一下,找點吃的。然後我們就開始注射血清。”

“這次不會再是假藥了。”博士笑著說,“七十二小時就知道結果了。”

7

藥博士第一個注射了血清,十個小時以後,他開始呻吟,體溫急劇上升。喬恩和女孩輪流用冷毛巾幫他敷在額頭上,沒有起到什麽效果。半個晚上後,他的身體出現過敏反應,四肢腫脹,青色的血管幾乎撐爆皮膚。博士開始咳血。

“我想我不行了。”他一邊哭一邊說胡話,眼睛裏流下的都是紅色的淚滴,“我快要死了。”

他說不出話了。又過了兩個小時,藥博士死了。喬恩拉上了他的睡袋拉鏈。裝了老人的睡袋有點像一個蠶蛹。

當早上到來後,喬恩拖著睡袋去了附近的廣場,在花壇裏找到一塊空地。他挖了個坑,把藥博士埋了起來。沒有墓碑,隻有一棵小鬆樹立在旁邊。

這是老人死了以後,她說的第一句話。

喬恩抬頭看了看天空,天色陰暗,好像有什麽東西擋住了太陽一樣。他帶女孩回去了劇院的避難所,把大門鎖起來以後沉思了一會兒,打開保險箱,取出第二支針管,

“唱歌,你害怕打針嗎?”他問。

“你是要給我打針嗎?”唱歌說,“我不怕疼的。可是我會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