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雨娘

在雨中跳舞的,從來都是同一個少女。

那個叫雨城的孩子告訴我關於祈雨娘的故事。

我們住在一個總是下雨的小城。很久以前,第一批流離失所的人來到這裏,因為下雨而停下。雨水一連下了三個月,直到人們決定在這裏定居下來。很快第二批背井離鄉的人來到這個下雨的地方。漸漸地,這裏就成了一個城鎮,因為經常下雨而得名雨城。

雨城的雨水充足,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天在下雨,剩下的六十五天等待下雨。下雨的時候這個城市分外潤澤和幹淨。每一條街都因為雨水的洗刷而透亮,人們都被趕進了屋子裏,聽著雨點打在屋頂的瓦片或者竹片上。在非常安靜的雨天,仿佛可以聽見某種特別輕的腳步,輕輕踏入雨裏。這時人們就知道,這是祈雨的舞蹈開始的聲音。

成年人默守著某種古老的規矩,從來不在雨城母親跳舞時站在窗口觀看,隻有小孩子不忌諱這個,他們會很癡迷地看著舞蹈,然

後對雨城說,雨城,你媽媽又跳舞了。

並不是每一場雨都會有祈雨的舞蹈,隻有祈雨娘擁有祈雨的靈感。當她覺得需要進行祈雨的儀式時,她就會走到雨中,從一名美麗的女性變成和自然力量溝通的使者。也許在更多人看來,祈雨娘就是來自古代的女巫。不過和所有女巫不同的是,她祈求的不是晴天,不是來年的豐收,不是撫慰已死的人,不是詛咒也不是預言。她所祈求的,是雨水本身。

雨城是所有人裏最先感覺到祈雨開始的人。她默默抬起頭,一動不動地凝視著雨幕,臉色比平時更加蒼白,她的四肢有小幅的擺動,就像風吹過了她身體的湖麵。但在人們察覺到之前,她已經控製住自己,收回了望向窗外的視線,把頭深深埋在課本裏。這時我們才發現祈雨娘出現在雨中。在窗口的孩子會一直望著祈雨的過程,因為這個過程有撩人心魄的美麗,對我們這些孩子來說,祈雨娘的祈雨舞蹈,是平庸生活中少見的美妙事物。有時就連上課的老先生,也會忍不住從講台上往雨中觀望。

外地來雨城的人往往對雨城的媽媽感到吃驚。有個上海來的書記員說,比我們上海的姑娘還要漂亮。雨城人對上海書記員的話嗤之以鼻。廢話,這是我們的祈雨娘。在雨城人看來,雨城的母親當然是最美麗的女人,每一代的祈雨娘都是。

我的媽媽常常在家裏說,她年輕時以為自己能成為祈雨娘,可是祈雨的使命卻沒有降臨到她身上,雨神選擇了雨城的媽媽,甚至不管她是一個嫁去外鎮的女人。祈雨的能力是天然繼承的,無法後天學習。不能當祈雨娘,對我媽媽而言簡直是畢生的遺憾。“我沒有從上天那裏繼承祈雨的能力,”媽媽對我說,“所以我隻能當你的娘,而不能當祈雨娘。”

我和雨城第一次說話是在我家的修傘鋪。這是個常年下雨的地方,所以這裏出產的雨具遠近聞名。我爸爸是附近幾條街手藝最好的修傘匠,不但修傘,也自己造傘。他用青色的竹子做成傘骨,用質量上乘的月白色油布做成傘麵。有人為了買他的竹傘,從河的下遊坐了七天的船來到這個小城。不過也有人說那個來買傘的人其實是為了看祈雨娘。那天女孩雨城來我家的傘鋪,我以為她是來買我家的竹傘。父母不在,我一個人看著鋪子。我在無聊和茫然中看著一個瘦小苗條的女孩走向這裏,一直走到我麵前。

“我來拿傘。”她輕輕說,“我媽媽的傘。”

在不祈雨的雨天,祈雨娘也是打傘的。不過她拿來修的傘不是一般的雨傘,那是一把頎長的竹傘,是我的爸爸特意製作出來——以三年青的第一支青竹為材料,作為祈雨的道具交給祈雨娘使用。這把傘也被稱為除厄傘,在狂風暴雨的天氣,祈雨娘在跳祈雨之舞時,會打開它,以抵禦降臨人間的厄運。竹傘每每被暴雨摧垮,然後由我爸爸修複。現在這把傘已經修好了,用報紙包了起來,放在桌子

下麵。我找到竹傘,交給雨城。她像抱一個布娃娃那樣抱著很大的竹傘,有點可憐的樣子。為了抵消這種感覺,我打開餅幹盒捧在手上。餅幹盒裏有禦寒除濕的薑糖。她看了看我,垂下目光,然後默默地抓了一片糖,放進嘴裏。

每一次傘壞的時候,都是雨城抱著傘來修。她來修傘的時候幾乎都會遇到急雨,於是就留在鋪子裏一會兒,喝茶或者吃糖。我們在學校裏從來不說話,隻有修傘時像一般的朋友那樣交談。她問我會不會做同樣的竹傘。我說我從小就是做傘的學徒,爸爸說,等我小學畢業,就讓我正式在鋪子裏做事。然後雨城就以一種憂慮的目光看著地上的雨水。

“我爸爸不是雨城人,我媽媽嫁給他,可她還是回來了。”她說,“來的時候,祈雨娘說了,今天會有急雨,但是在我喝了三口茶以後,雨就會停下。”

她捧起茶碗,喝了三口茶。我看著外麵的雨像是忽然斷了氣,一下子沒了。

“我不是我媽媽。”

她放下茶碗搖了搖頭,好看地笑了笑,抱著傘走了。

我們小學的最後一年,老先生回山上去了,大人說先生“仙去”了。學校在操場上辦了追悼會,追悼他還俗後當老師的人生。那天微雨,焚香的煙氣在雨芒中上升,仿佛仙人的魂靈,一直融入山後的清透

天光,消失不見。

先生走了後,學校有半年找不到老師。我們小學差不多畢業了,然後在同一個教室等待中學的開始。夏天雨多且急,是賣傘的好季

節。可是書本卻容易漚爛。

新的先生在一場夏雨後來到了雨城。他是個年輕的讀書人,聽說從師範學校畢業,分配來這裏。他把我們一個一個找回了學校,開始給我們上中學的課程。新的先生更喜歡幹爽。他皮膚因為濕潤的雨氣都皺了起來,骨節顏色發白。有時候他在上課時也會抱怨,然後我們都嘻嘻而笑。

我們重新回到學校後雨水連綿了十天。在第十一天,先生在雨聲中給我們講述古代的詩歌。雨點的節奏變了,雨聲變成了某種儀式的一部分。他在講台上往外看,看見白布長裙的女人在雨中跳舞,那舞蹈猶如雨天的一部分。他望了一會兒,幹脆直接走到屋簷下,望著遠處的祈雨娘,襯衫都被打濕了。

祈雨娘赤足走進雨裏。她跟著雨點的節奏,有時快,有時慢,有時靜止地立在那兒,慢慢地旋轉身體。通常她都穿著幹淨的白布長裙,在雨中濕透以後,如同披了一匹幹淨的水裙衫,像是昆曲裏女旦的素衣。從雨城有了第一個祈雨娘開始,雨中的白裙就沒有改

變。有時候雨城人會覺得,在雨中跳舞的,從來都是同一個少女。

祈雨娘在雨中駕馭著自己的身體,有的時候下的是小雨,有的時候下的是瓢潑大雨,有的時候雨水細密如絲。她的舞姿總是配合

著雨勢,又或者是天降的雨,總是配合著這個跳舞的人,她仿佛通過操控自己的肢體,來操控著世間的雨。她的動作如果細慢,雨就溫柔;她如果綿密,雨就屏蔽了天地;最癲狂的舞蹈會召喚來最癲狂的雨——如同天上的雨神都憑依著這個跳舞女人的心意。

先生打開自己的傘想去幫祈雨娘遮雨。祈雨時是不能被打擾的,祈雨娘不需要遮雨。我們隻好告訴他。先生如果不信,可以問雨城。雨城是祈雨娘的女兒。

“她是你媽媽?”先生問雨城。雨城慢慢點了點頭。

“雨城的祈雨娘和日本的掃晴娘很像呢。有一首關於掃晴娘的童謠。”他念給我們聽,

“掃晴娘,掃晴娘,但願明天是個好天氣。如果是這樣,就給你個金鈴鐺。掃晴娘,掃晴娘,但願明天是個好天氣。如果是這樣,就給你美味的酒。掃晴娘,掃晴娘,但願明天是個好天氣。如果不這樣,就把你的頭割下。”

最後一句有點嚇人。大家不約而同看了看雨城。

雨城臉色一白,目光就低垂了下去。

沒有人覺得先生會永遠留在這個學校。他不是雨城人,也不像老先生是個下山還俗的老道。雨城說,先生許願留下三年,帶一屆學生。等到新的師範生來到這個小城接替他為止。據說在南方的海

邊,有一座剛造起來的城市。他也許會去那裏。

先生來了以後,幾乎就沒有離開過,寒暑兩假留下了,就連過年也沒有離開。這裏冬天有冬天的雨水,春天有春天的濕潤,夏天有夏天的潮氣,秋天有秋天的霜雨。這裏有雨中跳舞的女人。

她祈求悲苦的雨,化成安詳的雨;祈求受難的雨,化成溫和的雨;祈求淒厲的雨,痛快下起;祈求鬱結雲端的不幸,化成連綿的雨水消逝;祈求這世間男女的離別傷悲,化成潤澤祝福之雨水。雨水從天上下到地麵,匯聚成河流的源頭。這些河流一路向東,滋潤著流經的所有土地。雨城是周圍世界的雨眼,而祈雨娘,則在雨眼中舞蹈。

先生看了三年時間。到了第三年,我們這一班孩子的學業已經到了尾聲。在領了初中畢業證後,有的足夠年齡去當兵,有的會去外鎮的工廠做學徒工,有的會成為河流上漂泊的年輕的漁民。女孩子會幫家裏做事。很少有人會去下遊的中學繼續讀書。有人說,祈雨娘的女兒是下一個祈雨娘。我學會了製作竹傘的手藝,並且做出了人生第一把青色的竹傘。在雨城離開修傘鋪的時候,我把這把單薄的竹傘送給她。她會用它來遮雨,不管她在哪裏。

先生走的那天,人們意外地看到了雨城。雨城帶著自己的包裹,跟在先生身邊。她的媽媽一直送他們到鎮外的碼頭。她穿著祈雨的白裙。然而那天沒有下雨,祈雨娘也沒有跳舞。

雨城說,媽媽讓她跟著先生去外麵的城市,繼續讀書,讀中學,

讀大學。我遠遠地看見雨城在碼頭上和她媽媽告別,現在她的個子已經和祈雨娘差不多高。她上了船,打開那把青色的竹傘。先生和雨城的媽媽說了很久的話,很久以後,雨城的媽媽還是搖了搖頭。先生提著行李上了甲板。我看著那把青色的竹傘,由船載著漸漸遠去,融入了霧裏。然後他們就離開了雨城。

雨城的媽媽沒有離開。隻有當她不再是祈雨的女人,她才能去別的地方,去和女兒在一起,去和她真正想在一起的人在一起。祈雨娘隻有在最美好的歲月才能祈雨。不再是祈雨娘的女人,會褪去某種光彩,從此消失在平常街巷中,成為某戶人家的普通婦人。人們並不因為她過去的身份而過多在意。事實上人們很快就會忘記上一代祈雨娘的模樣。人們記得雨城母親,因為她是雨城最後一個祈雨娘。

先生和雨城沒有回來。祈雨娘仍然在祈雨,等待下一個祈雨娘的出現,然後,她就不用在雨中跳舞了。可是這麽多年過去,除了她以外,沒有人再擁有過祈雨的能力。也許是報紙和電視上說的那樣,新的時代到來了,一切都在發生改變。

我們越來越少看見祈雨娘在雨中跳舞。因為雨城的雨水越來越少。越來越多外地人來到附近開山砍樹,涸澤而漁。聽說在河的下遊築起了發電的大壩,有一些像我們一樣古老的城鎮都搬空了。外來的施工隊改變了雨城,他們架橋鋪路,建造高樓。這些改變在幾

年時間裏漸漸發生。他們對祈雨娘的興趣大過對祈雨的尊敬,仿佛是觀看表演一樣,興高采烈地圍在周圍,破壞了我們關於祈雨的古老規矩。

一定是雨神發怒了。那一年連續下了半年的暴雨,衝垮了山路和河道。但暴雨無法阻止那些人,更多外地人出現在了雨城。於是,雨城的雨水就漸漸消失不見了。

雨水消失以後,雨具這一行就衰敗了。和山裏的竹林一起枯萎的,是我家的竹傘。我的父母關掉了修傘鋪,把鋪麵轉給了外來的商戶。那些外來的商戶用雨城的店麵,開商場、發廊和卡拉OK廳。像我這樣的年輕人,已經沒有辦法留在這個城市。於是我和很多夥伴一起,從碼頭坐船,去了下遊的河城,再坐火車,到更繁華的城市。更繁華的城市需要我們這樣的年輕人。我們能夠提供廉價的力氣。

我在工廠的流水線做過計件工,在建築工地上搬過磚頭,也扛過桶裝的飲用水。待過的幾個城市毫無例外地很少下雨。我的皮膚因為失去水分而幹裂,粗糙的外表讓我顯得比實際年齡老了很多。隻要有條件我一天可以洗三次澡,好讓身體濕潤一些,有幾次因為這個被包工頭趕走。半夜我睡在澡堂裏,身邊有同樣皮膚幹裂的女孩。

自從我們離開以後,雨城已經多年沒有下雨。沒有了雨水,雨城就不能住人了,那些外地人紛紛走了。留下一個破敗和殘缺的小城。沒有了雨,就沒有了祈雨娘。祈雨作為一種儀式已經消失。這已經無關緊要,聽說河流的下遊建造了大壩,這個地方會沉到水底。

在離開雨城以後,我去過下遊的河城,但在那裏的中學裏沒有雨城的名字。我路過先生的家鄉,那裏的空氣裏飄散著油墨的香味,有很多的書店和年輕的讀書人,可是先生不在其中。後來我和很多年輕人去了那個異常年輕的南方城市,那裏需要年輕人就仿佛下雨需要雨傘。我在那裏沒有遇到先生,沒有遇到雨城和她媽媽。她們像是消失在我路過的每一座城市,我看不到她們。我還記得下雨的時候。當雨水消失以後,所有的雨水都在懷念雨城。

她的母親出生在那個總是下雨的地方,她在童年時曾經夢想成為那個在雨中跳舞的人,雨城人叫這個跳舞者為祈雨娘。小城街頭到處有賣用白布、炭木和稻草做出來的祈雨娘布偶,讓人想起東瀛的晴天娃娃。不過這裏是雨城,雨城的祈雨娘是獨一無二的。“我想起了我的媽媽,”叫雨城的女孩說,“我常常記起她在雨中舞蹈的樣子。”

“你媽媽的名字?”我問。

“我和別人一樣,叫她祈雨娘。”雨城說。

“祈雨娘說,就要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