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 畫 師

有時你有多愛一個人,那麽,

同樣的仇恨就有多麽大。

在她八歲的時候,那名繪畫師給她畫了一幅肖像畫。那時她還太小,身體甚至還沒有開始發育,因為自卑而沉默寡言。她天生長相醜陋,父母擔心她長大了隻有去做馬戲團當展覽用的妖怪,有一個馬戲團老板聽說了有這麽一個醜陋的孩子,慕名而來,卻被嚇了回去。她固然心地善良,醜容卻超乎世人想象,頭發稀拉得像枯黃的稻草,一隻眼睛大一隻眼睛小,塌鼻梁,臉頰上還生滿了粗疣,皮膚粗糙蠟黃,齙牙翻出了嘴唇。

女孩整天待在房間最黑暗的角落,把自己和外界隔離開來。隻有偶爾心情好轉時,才會小心翼翼地外出,圍著很厚的圍巾,害怕被人看見自己的麵孔。八歲那天,她像以往那樣悄悄離開家,帶著麵包和水壺,去到公園的湖泊,坐在岸邊。陽光明媚,周圍一個人影都沒有,一切都安靜而美好,她不敢看湖水的倒影,害怕自己的形象會破壞感受到的一切。幾隻鳥兒飛來落在她肩膀上休息,過了

一會忽然一下子飛了起來。

她轉過頭,從圍巾的縫隙中看見有人走過來。那個人年輕,很瘦,手臂很長,手掌骨節分明。他背著行囊和一塊綠色的夾板,腳上的鞋麵已經開了幾個豁口。他麵對湖麵,伸手比畫了下,身子搖搖晃晃的。在女孩看見他的時候,他也轉過臉,卻隻盯著她手上的麵包,表情和身體的虛弱說明他饑餓已久。

她猶豫了下,把麵包連同水壺遞了過去,那個人接過去就吃了起來,連謝謝都沒說。直到吃完以後,他才抬起頭看女孩,眼睛明亮,卻帶著一種夢幻的顏色,好像是在做夢時睜開了眼睛。

“我吃了你的東西,我身上沒有錢。”他說,“隻有一個辦法能夠答謝你。”

他說他是個流浪畫手,想要畫一幅人世間最美的畫,因此在世界各地流浪。為了答謝女孩,他要給她畫一幅肖像畫。她不知道怎麽拒絕,忍著眼淚,慢慢取下了圍巾。她覺得畫手會和其他人一樣驚駭地後退,或者是嘲笑她的麵貌。但他隻是從肩上取下畫夾,拿起筆開始作畫。

他難道不覺得我長得難看麽?女孩想。畫手溫和的目光始終注視著她的麵孔。畫完以後,他把肖像畫從畫夾裏取出來送給她。女孩機械地接過那張畫,連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我是個繪畫師。”她聽見對方說,“我隻畫我看見的東西。”

她帶著畫回家,直到那天晚上臨睡前,才有勇氣打開了畫卷,

令她意外和不解的是,畫上出現的不是一張難看的麵孔。那是一個美麗的少女,長發柔順,目光和善,皮膚光潔。這是張陌生的少女畫像,雖然很漂亮,卻不是她。

流浪畫手也許隻是和她開個玩笑。她收起了畫,把它放在抽屜最下麵,漸漸忘記了有這麽一回事,忘記了畫像和流浪的繪畫師。此後她一直沒有再遇到他。

兩個多月後的一天,她下樓時不小心從樓梯上摔了下來,摔掉了幾顆門牙,她的齙牙就此消失了。一年後的體育課上,棒球隊的棒球擊中了她,眼部淤血消除後,她的兩隻眼睛恢複成一樣的大小,而且是漂亮的雙眼皮。改變並沒有就此結束,在小學畢業那年,拍集體照時她被人從高台上擠下來,鼻梁被台階磕斷。醫生矯正了她的鼻梁骨。戴了一個夏天的鼻夾,她的鼻子變得小巧挺直。

最可怕的事故發生在中學第二年,在一次夏令營時,篝火引燃了帳篷,她在睡夢中被火繚繞,體表多處被燒傷。她在醫院裏住了三個月的時間,繃帶把麵孔完全蒙了起來,火焰帶來了新生的皮

膚。枯黃的頭發完全燒掉了,新長出的頭發帶著柔順的光澤。痊愈的那天,她在鏡子裏看見嶄新的自己時,意外看見了一個美麗的少女形象,她曾經看見過這個形象。

她從抽屜最下麵找到了那張肖像畫。現在確切無疑,畫像上的少女就是她此刻的樣子。所有的人,包括她的父母和她自己,都被

醜陋的表象所蒙蔽。隻有很多年前那個年輕的繪畫師才透過虛妄的外在看見了她真實的形象,並保留在了他的畫頁上。

她從此變成了美麗的女性,因為美麗而自信,又因為這份自信而充滿魅力。雜誌的攝影師從一群逛街的中學女生裏發現了她。她的麵孔出現在一本又一本的時尚雜誌封麵,很快,她容貌美麗的名聲就隨著照片傳播到全國,引起了許多人的注意。她參加了幾次世界範圍的選美比賽,毫無例外地折桂而回,接著接拍廣告,形象代言,拍攝電影。不到二十歲,她已經成為一顆耀眼的明星,光芒閃耀在世界每個角落。

所有人都愛慕她。她認識的無一不是社會頂尖的人物,主宰政壇的政客,福布斯財富榜常駐人士,阿拉伯的王子,時尚界的大師。正如人類曆史的重現,美貌從來都和財富權勢聯係在一起。她戀愛了許多次,交往的對象帶她見識過最豪華的場麵,欣賞過世界各國的不同風景。權力財富虛榮都是人們夢寐以求的東西,無數醜惡黑暗藏身其下。和這些掩蓋起來的醜惡相比,曾經的醜陋麵容簡直不值一提。在炫目的旅程中,那個畏縮在房間裏的醜孩子,漸漸被她淡忘了。

她在榮譽和讚美中度過了許多年的時光。有一天,她獨自在宮殿般的臥室中醒來,落地鏡照出了一個成熟女性的容貌。她忽然感覺驚恐,於是從保險箱的最裏層找出那張畫。她看著那幅畫,又看

著鏡子,不祥的感覺得到應驗。畫像已經有點不像她了。畫像上的人那麽年輕,皮膚嬌嫩,眼神清澈。鏡子裏的她已經失去了這樣的眼神。

她看著畫像,接連失眠了好幾個夜晚,最終做出一個決定。

她找到國內最有名的私家偵探,委托偵探尋找一個人,一名流浪的畫手。

她要找到那個為她畫肖像的繪畫師,不管他在哪裏,她都要找到他。

用了一年時間,偵探找到了她想找的人,帶著照片回來向她匯報。她陸續從偵探口中了解到那名畫手的情況。

流浪的畫手確實是個畫家。不過作為畫家的他並不出名,他更有名的身份是流亡的繪畫師。有幾個國家在通緝他。罪名是他的才

能。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人們發現了他獨一無二的繪畫技能。

曾有國家的元首請他畫過肖像,他畫的卻是元首吊死在絞刑架上的畫麵。這名元首在四年後死於政變,吊死的姿勢和畫像上不差分毫。在另一個國家他畫過熱情洋溢的群眾集會,畫麵上呈現的卻是亂葬崗。僅僅過了幾個星期,他的畫作就成了現實。他畫過國際大都會的兩幢摩天大樓,後來大家眼看這兩座大樓在同一天消失。他畫過證券交易所繁忙交易的景象,畫麵上許多人正試圖開槍自盡。

他隻畫他看見的東西。他隻繪畫他眼見的真實。

繪畫師因此惹怒了許多人,有好幾個國家通緝他。他總是在世界各地流浪,以繪畫糊口。不過就算是這樣,他也擁有過一段安定的生活。他和一個盲眼的姑娘成立了家庭。他們在西藏生活了一段時期,又在非洲度過了兩年。這期間兩人像是真正的土著那樣生活,也許反而是段幸福的日子,因為這段時間他畫了許多自然風光的作品。他帶著畫作回到了大城市,然而卻無人問津,他們生活貧困。他的妻子身體一直帶病,最後死在了他們的臥室,也就是他的畫室裏。身邊隻有他和他的畫作。

在那以後,他再也沒有畫畫,就此消失在了這個城市熙攘的人群中。

聽完偵探講述的繪畫師的故事,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請偵探幫忙,去把繪畫師所有的作品買下來。出於無法說清的理由,她要收藏他的畫。

她買下所有能夠買到的繪畫師的作品。繪畫師前期的作品要麽被禁,要麽被銷毀,幾乎都已佚失,現在能夠在藝術市場找到的都是他最後幾年所描繪的風景畫。她把所有的畫都裝裱一新,懸掛在自己住宅的每一麵牆上。她宮殿般的住所儼然成為繪畫師個人的藝術館,猶如法國的凡爾賽宮又或是盧浮宮。每天她都花很長時間欣賞他的畫作,從早上起床到深夜睡眠,幾乎無時無刻不在他的筆觸下漫遊。

她看見牧民困苦平靜的生活,僧侶和犛牛走在一起。兀鷹從天而降,把人們的靈魂帶回天上。幹裂的土地上掙紮的生命,無窮盡的沙漠像時間一樣吞沒一切。山洞裏最原始的壁畫是人們對生命最初的刻畫,陽光像畫筆一樣分解著森林和草原。一個孤獨的非洲少年,拿著長矛望著大地盡頭的落日。許許多多的景色,林林總總的生靈,一頁又一頁的畫紙,一個安靜的心靈在描繪這一切。

她看完了所有的畫,被蘊含其中的東西所打動。打動她的也許並不僅僅是畫作,比畫作更可貴的是畫下這些作品的人。通過繪畫師的作品,她覺得自己觸摸到了他的靈魂。這就足夠了。世間人們的愛戀往往流於表麵,真正理解心靈的少而又少,直接接觸靈魂的更是絕無僅有。她已經戀愛了很多次,但哪一次都沒有這一次這麽明顯和確定,這麽深入到她的內心。是的,她愛上了一個人。

她愛上了繪畫師。

她再次委托偵探,不管用怎樣的代價,不管付出多少金錢,都要尋到繪畫師的下落。時間一天天過去,有一天,終於得到消息。一個很像是繪畫師的人就在附近的城市。那是一個救助站,短期收容那些流離失所的病人。她穿著大衣,把臉藏在圍巾下麵,隻身來到那個窮苦者的醫院。一個沉默寡言的患者靠著窗台,微不足道的陽光照在他的臉上。她站在微光的窗前,緩緩取下了圍巾。美麗的光澤一瞬間照亮了病房,讓許多病人無法置信地閉上了眼睛。隻有

他仍舊茫然望著窗外,對一切置若罔聞。

在時隔這麽多年以後,她終於又看見了那雙直抵真實的眼睛。她再次遇到了繪畫師。第一次見到他時,她隻是個八歲的小孩子,又醜又自卑,而他是個二十歲的青年畫家。二十年過去了,她變成了成熟而美麗的女性,他已經是個四十歲的中年人。

因為長期流浪,繪畫師染上了許多疾病。不過身體的疾病並不是首要問題。也許就是在停止繪畫後,他時常精神恍惚,不再關注現實中的一切。又或許是因為他精神失常,所以無法再拿起畫筆,總之他成了露宿街頭的流民,直到被汽車撞斷雙腿,才住進了這間醫院。

我又遇見你了。她靠近他,輕聲說,我的美貌源自你的創作,所以我擁有的一切都是你賦予的。讓我帶你回家。

她帶繪畫師回家,回到那個如宮殿般的住所。房間裏掛滿了他的畫。你看,她對他說,這些都是你畫的。你還記得麽?可是繪畫師保持沉默,毫無反應。他忘記了自己的創作,他忘記了很多事。慢慢來,她對他,也是對自己說,我們有很多時間。遲早有一天,你會記起來,那時,你就會再次拿起畫筆,為我作畫。

她找醫生給他看病,在他的腿傷還沒有痊愈前,推著他的輪椅去花園曬太陽。她不顧高貴的身份,自己給他抹身洗腳,鋪被疊衣,晚上就睡在他身邊陪伴他。她像是母親,妻子,姐妹,以及女傭那

樣全心全意照顧他,不再去外麵尋歡作樂,不再過以前那樣萬人矚目的生活,這一切都是為了他。繪畫師成了她生活的全部。

由於悉心的照料,他的傷病逐漸痊愈,雙腿也漸漸恢複了行動的能力,在她的攙扶下,他離開輪椅,拄著拐杖練習行走。因為她的深愛,清醒的神采一點點回到他的眼睛裏。為什麽你對我這樣,我們曾經認識嗎?他問她。

是的,我們認識。她說。她帶他一幅幅看房間裏懸掛的畫作,那些光與影,那些線條和色塊,那些還原真實世界的筆觸。繪畫師迷惑地站在原先的作品前,這些畫難道都是我畫的嗎?

這裏的每一幅作品,都是你的創作,包括我。

包括你?

她帶他去最裏麵的房間,那裏除了她以外沒有人進去過。聖殿大小的空間裏隻擺放了一張肖像畫。一張很美麗的畫像。繪畫師伸手慢慢撫摸畫像上的線條,就連他也感到了那種真實的美麗。

很多年以前,你為我畫了一張畫。她從背後溫柔地抱著他,臉貼著他的背脊。那時,我應該就愛上你了。

繪畫師在畫像前陷入沉思。他低頭想了一會兒。記憶如同涓涓細流,流入思緒。我想起來了,好像是有這麽一回事。他輕輕說,很多年以前,我還在學畫畫,有一天去野外寫生,遇見一個女孩,我給她畫了一幅畫。那時她非常非常美麗。

那時我是個醜陋的孩子,但現在我非常美麗。就和這張畫一樣。

繪畫師回頭,凝視了她一會兒,然後微笑了起來。

是的。他說。

他們過了一段甜蜜的生活,正如每一對熱戀的情侶。世界仿佛是為他們兩個人而存在。在戀愛中,他又成了她所愛慕的那個繪畫師,可是讓她疑惑的是,他卻一直沒有再拿起畫筆。終於有一天,在兩人纏綿後,她覺得時候已到,於是勸戀人再次拿起畫筆。

我不知道該畫什麽。她的戀人猶豫地說。

隻要你拿起畫筆,麵對畫紙,你的藝術靈感自然會告訴你。你會知道自己到底要畫什麽。

她帶他坐在畫板前,把畫筆放在他手中。在某種程度上她的直覺是對的,繪畫師的才華不會磨滅,隻是一直沉睡著。現在真正的繪畫師就要回來了。一旦拿起畫筆,他再次成了那個年輕的流浪畫手,一心追尋著美的腳步。

他拿起畫筆,猶豫了一會兒,眼神變得堅定。畫筆落在畫紙上,他開始作畫。

繪畫師用了三天時間完成了恢複以後的第一幅畫作。那是一張人物肖像畫,人物的臉形五官輪廓漸漸顯現出來。一個恬靜溫柔的女人,閉著眼睛。她一直以為他畫的是自己,可是仔細看之後才感覺不像。畫上的人沒有她那樣的美貌,隻是個平凡的女性,而且,一直閉著眼睛。

她看著那幅畫,忽然明白過來。畫上的人之所以閉著眼睛,是因為根本看不見。他畫的不是別人,是他的前妻,那個死掉的瞎子。

繪畫師開始畫第二幅畫,這次換了個角度,仍然是肖像畫。畫了三天,側麵。女人。閉著眼睛。

第三幅畫和第四幅畫。第五幅和第六幅。都是那個閉著眼睛的女人。

她從失望到生氣。房間裏掛滿了那個女人的畫像。而她的戀人仍然在不停地畫那個女人,就好像他現在隻會畫這個了。

你不會畫別的嗎?她問,你難道隻會畫這個嗎?

繪畫師看了看她,想說什麽,但最終沒有說出口。她在那一刹那明白了他沒有說出口的話。

他隻畫他看見的東西。現在他的眼裏隻能看見那個盲眼的前妻。

房間裏已經堆滿了那個女人的畫像,她再也忍受不了。有一天早上,當繪畫師開始工作時,她站在他的麵前,一直看著他。

畫我。她說。以前你為我畫過一次,現在,我要你再一次為我作

畫。我要把你的傑作,放在世界最大的宴會上,讓所有人看見。

繪畫師默默看著她,沉默了許久後搖了搖頭,然後開始作畫,繪畫她那已經公認是舉世無雙的美貌。她覺得自己終於贏得了愛的勝利,於是唇邊露出神秘的微笑。

畫像很快完成。她微笑著拿起畫紙,在看到畫麵的一瞬間,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畫的仍然是那個女人。哪怕是她求他

畫自己。

羞辱和挫敗充斥了她的身體,就好像當初的愛情填滿了她的內心一樣。從她變得貌美開始,從來沒有人敢這樣對待她。她勃然大怒,將手中畫紙撕得粉碎,衝著戀人吼叫,為什麽!為什麽你畫的始終是她?你把我放在哪裏?別忘了是我讓你再次成為正常人!別忘了是我讓你重新拿起了畫筆!

是的,我很感激你。繪畫師低頭說,滄桑和疲憊依附在他的臉上。可是我現在隻想畫這個。

他試圖解釋,在他最孤獨的年月裏,在誰都不認為他是個藝術家的時候,隻有一個盲眼的姑娘願意相信他,願意陪伴他和他的夢想。他們一起去了很多地方,經曆了許多困難,共度了人生中最溫馨的時刻。也因為是這樣,她和繪畫一樣,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

你更愛她?是我一直在幫助和照顧你,你卻愛她,而不是我!她是個瞎子!她甚至都不能看見你的畫!

有時候,沒有眼睛的人比有眼睛的人看得更清楚。他看著畫像說,我也是後來才明白這一點的。

她快氣瘋了。爭吵,謾罵,冷漠,哭泣。改變不了的事實。有時你有多愛一個人,那麽,同樣的仇恨就有多麽大。

她在他麵前撕碎了他畫的每一幅畫。成堆的畫紙變成了飄飛的紙絮。牆壁上的畫都被拽了下來,宮殿一樣的房間幾乎一夜間變成了蒼白的神殿。繪畫師看著她的舉動,把那支她曾經親手放在他手

上的畫筆輕輕放下。他站了起來。

你幹什麽?她問。

我想我該走了,是到分別的時候了。謝謝你的照顧。謝謝你讓我重新開始創作。

他頭也沒回,走向宮殿的門口。

不,我不會讓你就這麽走的。她顫抖著低聲說,我沒有要你走,我不會讓你這樣離開我……因為……

因為她是那麽愛他。椅子旁靠著他康複時使用的拐杖,她下意識地緊緊握住拐杖,用力掄了出去。

拐杖打碎了繪畫師的膝蓋。他應聲倒下,在地上翻滾。

不許離開我,她目光炯炯地說。愛的火焰在眼睛深處燃燒。我要你永遠都無法離開我。

他再次回到輪椅上接受她的照料。繪畫師陷入恒久的緘默。這種緘默讓她痛苦流淚。我不怪你。他有時這樣對她說。我坐在輪椅上一樣可以畫畫。起初她把畫筆交還給他,但他畫的仍然是一成不變的內容。從此她對他的繪畫深惡痛絕,那一點點的歉疚變本加厲為懲罰。她奪去他的畫筆,一撅為二,把房間裏所有的紙都拿走,顏料和墨水衝入下水道,甚至連淺色的被單都沒留下,以此來斷絕他創作的念頭。

他坐在輪椅上,從那以後很久很久都沒有再畫畫,也很久很久

一直沒有再看她一眼。你還能記起二十年前那個醜陋的小女孩嗎?她有時看著他的背影想,你還記得我就是她嗎?有時我自己都忘記了。可是不管怎麽樣,現在你終於完全屬於我了。也隻有我,就算你不再是那個會畫畫的人,依然不變地愛你。

一年一度盛大的宴會就要開始。那是這個世界最大的盛會,所有的國王教宗,寡頭巨賈,總統首相,大師巨星都將出席,作為這個世界最美的女人,她當然必須出席。我對此早已感到厭倦,她望著輪椅上的繪畫師想,這是我最後一次參加。從今以後,我就隻陪伴著你。

她把他鎖在家裏,然後去參加宴會。宮殿大小的房間裏空空**

**,隻有他和輪椅。

宴會上的她萬眾矚目。這是她最後一次出席,也將是最讓人難忘的一次。攝影師們用壞了無數的閃光燈,每一張膠片上都有她靚麗的身影。國王稱臣,總統下跪,寡頭巨賈捐出全部家產,閱兵的儀仗隊徘徊不前。在這個時刻,每個人都在為美而瘋狂。

繪畫師從靜默中抬起頭,發現自己坐在輪椅上。房間裏空無一人。他的身體因為渴望而顫抖,創作的**沉睡了許久,此刻終於要噴湧而出,他意識到這將是自己一生最重要的時刻,他一直以來的尋找,他一直以來的等待,都是為了那最美的瞬間。可是他手上沒有筆,沒有顏料,也沒有畫紙。他環視房間,在他眼前,潔白的牆壁如同

沒有邊際的畫布。沒有筆不要緊,畫筆隻不過是人類雙手的衍生物,用來把眼睛看見的東西描繪下來。

他伸手在空中劃動,把想象中的圖畫在想象中描繪出來。終究有所欠缺。沒有顏色,那圖畫終究無法完美。

繪畫師低頭想了一會兒,嘴角露出輕鬆的微笑。他差點忽略了他一直以來隨身攜帶的顏色。那是人類在第一次繪畫時就知道使用的顏料。那種顏料屬於生命本身。

於是他昂起頭,用牙齒咬開手腕血管,開始繪畫。

沒有等宴會結束她就離開了那裏,匆匆回家,急著想把她的榮耀告訴給塑造她的人。她回到宮殿般的房子,打開一道道的鎖,推開一扇扇的門,來到最裏麵的房間。

一推開門,她就看見了房間牆上的那幅壁畫。那才是真正美到極致的美麗,連語言都無法訴說,不能稱頌,隻能看見。它就在那裏,等著她來看見。

整麵牆是他的最後一幅畫。

她看見了空置的輪椅,什麽都沒有留下,他不在了。繪畫師畫完了最後一幅畫,就此消失在了他的作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