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狗

在孤獨這件事上,

我們和一條狗並沒有區別。

那個背雙肩包的小朋友牽著一條狗走到我的辦公桌前。說是辦公桌,其實是咖啡桌。因為借用的是咖啡館角落裏的一張桌子,一邊喝咖啡一邊工作。主要工作是寫小說,因為我是個無人問津的作家,出過書,可是沒有人看,在許多書店裏用來墊桌子腳。次要工作是其他的事情,比方說幫眼前這個背雙肩包的小女孩解決她的難題,可能我實在是太閑了吧。

又孤獨又閑,不想去搭理人,也沒有人願意來搭理我。隻有背著雙肩包的小朋友願意帶著一條狗來搭理我。這就是我的日常生活。

小朋友看起來六歲,也許七歲?反正還沒到狗嫌貓煩的年齡,至少她牽在身邊的這條狗沒有討厭她。我也不討厭她,因為她不但來和我說話,還請我幫忙。

“叔叔,可以請你幫個忙嗎?”

叔叔……忍不住有點想哭,曾經我也是小鮮肉來的。

“前兩天我撿到了這條旺財,它一直跟著我。我總覺得它有什麽事要告訴我。可是我聽不懂它的話。”小朋友說,“所以我想請叔叔你試試。”

“為什麽找我?”

“你以前不是解決過類似的事嗎?聽說你是個寫書的大人。寫書的大人不都是能夠聽懂很多人的心聲嗎?我想就算是旺財這樣的狗,你也應該可以的。”她想了想,又補了一刀,“……而且你看起來也沒什麽事做。”

綜上所述,這就是我為什麽和一條狗待在咖啡館的全部原因。

從品種上來說,旺財是一條拉布拉多犬,黃色短毛,長了一張拉布拉多式的標準的老頭臉,好像是陝北種了一輩子小麥的老農那種氣質。拉布拉多這個犬種智商很高,性情溫和,所以在很多地方都被用作了高效率的工作犬,導盲或者搜查,用來陪伴就更好不過了。現在它就用它的老頭臉對著我,眼神比種地老農更憂鬱一些。

我也這麽看著它。我想在它的眼裏,我的臉說不定也很憂鬱。但是狗的眼神總讓人想起誠懇、信任、托付之類的詞語。它隻是默默地看著我,從地上仰著頭。我也覺得它有什麽話想跟我說。因為我要了一塊芝士蛋糕給它,它隻是聞了聞,然後繼續望著我。

“你想對我說什麽嗎?”我問。

旺財吐了吐舌頭,重重喘息了一聲,像是低沉地說了一個字。

“可是我聽不懂你的話。狗的吠聲我小時候學過,那時我懂一

些,可是長大以後我就忘了。”我說,“你會說話嗎?普通話?還是上海話?”

我試著用不同的方言說了幾句(你瞅啥?咋的了?),狗默默扭頭。可惜我外語也不好,不然可以試試看別的語種。

“那我們應該怎麽交流呢?”我說,“要不我們畫畫?”

畫畫並非我的強項,我又不是畢加索。我隻是個寫小說的,寫的小說也沒幾個人看。

好在現在已經是互聯網時代,可以上網求助。於是我打開咖啡桌上的筆記本(為了避免廣告嫌疑,這裏就不說明品牌了),準備上網發帖:

請問怎麽和一隻拉布拉多狗交流?在線等挺急的……oufDOLGUFGOUghyiipytejhhjjuisd fnaosdupjf;dsgsguoaooguaiswoguwoghuioedryodfah@$#$#

後麵這段亂碼不是我打的,是這條拉布拉多打的。它扒在咖啡桌上,前爪按在了鍵盤上。

我不由陷入沉思,一方麵我覺得又找到一條很好的拖稿理由,“對不起編輯小姐我真的寫完了可是我的狗按了全文刪除鍵……對的,狗吃了我的小說”;另一方麵,我感覺有另一種可能性。

我打了幾個字,把筆記本電腦放在拉布拉多身前的地上。它看了看屏幕,兩隻前掌果然都按在了鍵盤上。但是由於狗爪沒有人的

手指這麽靈活,所以打出來的字我幾乎都不認識。

我問的是:“你會打字嗎?”

“我果蔬公司拉薩發射機蘇打綠姑嫂多傻瓜就睡啦幅度從驕傲結構鋼打字。”

世界上曾經有過類似的新聞,像是會拚字母的馬,會叼漢字的麻雀,會彈鋼琴的貓,等等,結果最後發現要麽是誤會要麽是騙局。這些動物察言觀色的本領很強,基本是通過對麵人類的表情來選擇正確答案。每當它們做對了選擇,我們總是難免喜形於色,說起來我們人類就是這麽淺薄,對動物來說,真是一點難度都沒有。

但是我從來沒有聽說過狗會打字。

我從某寶網(沒有讚助就沒有名字)購買到了尺寸合適的鍵盤,每個按鍵都很巨大,我覺得這個型號大概是用來給巨型籃球運動員使用的,對眼前這隻拉布拉多狗來說正好。它蹲在椅子上,屏幕燈光照亮了它的眼睛。

我們麵對麵,通過兩台筆記本進行交談。我想看看它的談話是否符合正常的邏輯,而不是隨意的字詞組合,所以基本上是采用了提問和回答的方式。

我和拉布拉多開始交流。通過筆記本上的某款南極動物的即時通信軟件(由於對方沒有支付讚助費,這裏照例不能出現名字),我特意幫它申請了個號碼,頭像是條小狗。

“你會打字?”

“會。”

“失敬,怎麽稱呼?”

“曾經,過去,阿寶,小Q。現在,狗。沒有陪伴的狗。”

我沉思了一會兒,覺得還是問清楚比較好。

“你怎麽會打字?”我問。

它抬起右前掌,看著麵前的按鍵,一個一個慢慢按了下去,按完以後才抬起頭來看我。打字狗打出了一行字:“主人,教的。”

“為什麽他要教你打字?”我問。

“我不會說話,他不會汪,所以打字,合適。”它打出回答。

“你能聽懂人說的話嗎?”

“限於主人,說。”

“但是能讀懂漢字?可以通過打字和人交流?”

“一部分。”它偏頭想了想,打了幾個字,“交流,困難。”

“不同物種間交流是很困難的。因為語言不同。”

“互相,理解,困難。人人。也。更。”

“你主人說的?”

“我,覺得。”

“你的主人是誰?”

“人,一個。”

“我的意思是他是誰?”

“打字。單獨。生病。高,瘦,教我打字。不太說話。一個房

間。”

“他是做什麽的?”

“白天。出去。晚上。回來。睡覺。散步。和我說話。打字。打很多字。很多字。”

我想他的工作性質應該和我差不多。不知道是程序員還是做編輯的,一個單身生活的人。

大致情況我已經明白了。打字狗確實能夠打字,它是被人訓練成這樣的,就和用來聊天的機器人差不多。我覺得有這樣一個寵物真挺不錯的。

“你的主人呢?”

“睡了。不打字了。”

“睡了?”

“很長的睡。另一個字。”

“另一個什麽字?”

狗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長到讓人覺得它根本就不會打字。

“沒有聲音。不打字。不呼吸。冰冷。死了。”

我放下鍵盤。我和狗都沉默了。

“他沒有朋友嗎?家人呢?”我問,“有人和他生活在一起嗎?”

“很少。有個長頭發。茉莉花味。來過。不來了。家人。後來沒有

家。不喜歡動物。我是麻煩。走了。”

我不知道怎麽安慰一條失去親人,以及失去家的狗。

“你現在……還好嗎?”我問。

“在主人睡著了。死了。安靜了以後。理解了那個詞。”

“什麽詞?”

“常常對我說那個詞。他對我說過,一個詞。兩個字。”

打字狗低垂著腦袋打字,但是半天沒有打出來,可能它很難理解那個詞,過了很久以後,它才打出了那兩個字。

“孤獨。”

它打出來這兩個字。

“我很孤獨。他對我說。孤獨。現在我理解了。”

“你理解什麽了?”我問,“理解主人,還是理解孤獨?”

“我感覺到了。很難過。”它說,“孤獨。很孤獨。我很孤獨。人的,狗的,所有的。”

我看著它打出來的話,半天沒有能夠回應什麽。

“我不想打字了。再也,不。”

它跳下椅子。趴在地上,把腦袋夾在兩條前腿之間。像我遇到的那些,沒有歸屬的,憂鬱的狗。

事實上它在之後再也沒有打出來一個字,就仿佛它從來沒有和我打過字一樣。直到背著雙肩包的小女孩再次來到咖啡館。

“叔叔你弄明白怎麽回事了嗎?”她問。

我猶豫了很久,沒有把實情告訴她。因為這條拉布拉多犬已經不打字了,所以打字狗已經不存在了。它現在隻是一條趴在陽光下,眼神憂鬱的,平淡無奇的狗,隻不過像我們一樣,很孤獨。

“估計是沒有家所以心情不好吧。它挺喜歡和你在一起的。”我說,“你可以收養它嗎?”

“我可以呀。”她說,“我可喜歡狗狗啦。我家裏人都喜歡。”

她抱起狗的腦袋,親了一下。狗的憂愁臉看起來還是那麽憂愁,但是微微甩動的尾巴出賣了它的心情。

“可是叔叔你為什麽不收養它呀?你們看起來挺像的呀。”小朋友說,“你看你們的表情都愁眉苦臉的。”

“哦,我們太像了。”我說,“太像的人在一起不會開心的。它應該和不一樣的人在一起生活。”

“哦,我不懂你在說什麽。”小朋友衝我擺擺手,“我帶旺財走了,謝謝叔叔。來,旺財,跟我回家吧。”

小朋友牽著拉布拉多狗走了。我看著她和狗的背影。人在小時候都特別容易快樂,很少能理解別的感情。

那個教拉布拉多打字的人,他到底有多麽內向,與世隔絕,沒有朋友,才孤獨到需要教會一條狗來打字?是因為沒有人能夠理解他的內心,還是他所有的感情都沒有時間和人述說?還有打字狗,狗究竟要怎樣才能學會打字?

我不知道他身上發生了什麽。我也不知道這條狗身上發生了什

麽。我雖然會寫小說,但是我的小說從來賣不掉,我想象不出一個教狗打字的男人,和一條會打字的拉布拉多狗,以及他們一起遇到的故事。

我知道的隻是孤獨,我能理解的也僅僅是這一點。處理完這件

事,我喝了杯咖啡,重新開始在筆記本上寫我的小說,就如同一條拉布拉多犬在電腦前學會打字那樣。

直到拉布拉多狗走了很久以後,那位女士才從隱身的街角走了過來。我繼續寫字,沒有抬頭,所以不知道她的樣子。她坐到我對麵,也就是打字狗曾經坐的地方,要了杯咖啡。我聞到黑咖啡的苦味和她長發上的茉莉花的香味。她沒有說一個字。我想她也許想說話,也許不想說話。人和人之間的交流是很困難的,理解更是。

“在孤獨這件事上,我們和一條狗並沒有區別,是吧?”我說。

我抬起頭的時候,對麵座位上已經沒有人了。

那個小女孩在周末時會來遛她的拉布拉多。但我不太能見到她,因為我是個繁忙地坐在咖啡館裏碼字的作家,永遠寫著不受歡迎的小說。寫作是孤獨的工作,有時我感到孤獨時,筆記本桌麵上一個灰色的小狗頭像就會亮起來,一個對話框就會彈出來,像朋友一樣和我打招呼。

“汪。”它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