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你

我知道她在等我的到來,

而我的一生都在等待她。

1

我向她所在的方向走了過去,就像很多年前那樣。醫院白色的建築,在夜裏看起來像是一朵盛開的白花。我走過路邊時,一個賣花的女孩對路過的人說:“先生,你是去看望愛人的嗎?送束花給她吧。”我不需要這個,我想,你也不需要,在我眼裏,你就是世界上所有的花朵。我從花束邊走了過去,一直走進了醫院裏。我的心平靜而迫切。我知道她在等我的到來,而我的一生都在等待她。

我沒有詢問醫生和護士,坐上電梯,穿過安靜寒冷的走廊,來到盡頭的房間。這是一間小小的單人病房,窗戶開了一條縫隙,旁邊掛著厚厚的窗簾。一名護士在床頭檢查藥瓶。藥瓶裏的點滴和機器屏幕上的心電圖有一樣平緩的節奏。我在門口等了一會兒,等到護士走出了病房,等到周圍再也沒有一個人。我走到床邊,低下頭凝視著她,就像我第一次看見她時那樣。過了幾秒鍾,也可能是過了幾分鍾或者更長的時間。

“是你來了嗎?”

我沒有說話,隻是望著她。她的樣子是那麽蒼老,和過去已經完全不一樣了。我注視著她幹癟的嘴唇,眼角叢生的紋路,靠枕上雜亂枯澀的頭發。她已經是個老年人了。

“我知道是你。”

她睜開了眼睛,看見我,露出微笑。

“你知道我快要死了,是嗎?”她說,“所以你回來了。”

“是的,你快要死了。”我說,“所以我回來了。”

她看了我一會兒。

“你的樣子看起來一點都沒變,就跟我們最後一次見麵一樣,還是那樣年輕。但是時間已經過去那麽久了。”

然後她說出了我的名字。

“衣黑。”

在四十五年之後,我又聽到了這個名字。這個世界上隻有她會這麽稱呼我。因為這本來就是她給我起的名字,我唯一的名字。

她衰老的眼睛望著我。

“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麽?”

“我記得,”我說,“關於你的一切我都記得。”

我看著眼前病**的老婦人,仿佛看見了那個小時候哭鼻子的小女孩。

2

那個七歲的女孩穿著背後有蝴蝶結的裙子,爬到了公園的長椅上。一條瘦骨嶙峋的流浪狗衝她吠叫。她拚命往後縮,一邊擦眼淚。

我擋在她和狗之間。

“不要害怕,不要哭。”我說,“它不會傷害你。它隻是餓了。”

“我應該怎麽做?”女孩抽泣著問。

“把你帶的麵包丟給它,丟遠一點,這樣它就會跑開了。”

女孩把麵包丟到了噴泉的旁邊,流浪狗叼走了麵包。

“你是誰?我不認識你。”她擦幹淨臉上的眼淚,問,“媽媽說不要和陌生的叔叔說話。”

“她是對的。”

“可是我好像見過你。你看起來很熟悉的樣子呀。”女孩說,“而且你剛才救了我。我不害怕你。”

“我沒有做任何事,都是你自己做到的。”

第二天我們又在公園裏遇見了那條流浪狗。她多帶了一塊麵包,本來打算喂給它的。但是流浪狗已經死了。

我們看見那條瘦骨嶙峋的流浪狗死在了那張長椅的下麵,舌頭全都吐了出來。我的女孩朝我的身後躲了躲。狗死去的眼睛盯著我。

“它怎麽了?為什麽一動不動地躺在這裏?”

“它死了。”

“它為什麽會死呢?”

“可能是餓死的,可能是老死的。也可能是被人殺死的。”

“它很可憐。”我的女孩說。

那是個溫暖的秋天,公園的草地上落滿了一層橘黃色的樹葉。女孩懷抱一捧又一捧的樹葉,鋪在流浪狗的身上,用枯葉把它埋了起來。

“你叫什麽名字呀,叔叔?”

我想了一會兒。

“我沒有名字。沒有人叫過我的名字。”

“那我來給你起個名字吧。”她抬起亮晶晶的眼睛看著我,“叫你‘衣黑’好不好?”

“衣黑?”我看著她的小臉問。

“因為你穿著黑色的衣服呀。以後我就叫你‘衣黑’吧。”她看著我的眼睛說,“衣黑叔叔,我的名字叫白。”

3

她說了一小會兒話,有點喘不過氣來了。我聽見她像漏氣的風箱那樣喘氣。機器屏幕上的心電圖出現了一小段雜亂的波紋,仿佛鋼琴師無法控製的顫音。我看了看心電圖,沒有說話。

“現在我也快要死了,衣黑。”她說,“還記得那時我叫你衣

黑叔叔麽?你喜歡我那樣叫你嗎?”

“我不知道喜歡還是不喜歡,因為以前沒有人這樣叫過我。”

“那你把我當孩子看嗎?那個時候?”

“你一直是我的女孩。”我說,“我沒有別的親人。”

她的臉上露出了欣慰和失望的表情,就像她十五歲那次一樣。

那時我們認識了八年時間,她長個子,背唐詩,吃飯挑食,喜愛甜食,從一個洋娃娃一樣的小姑娘,逐漸成為苗條敏感的女孩。我熟悉她生活裏的一切,就好像那是我的生活。她會和我分享生活中任何事情,連和父母都不能說的秘密都會告訴我。她害怕做噩夢,以為那是真的會發生的事情。(我夢見衣黑叔叔把我扔在了垃圾堆裏。我的貓抓傷了我的臉。媽媽再也不愛我了。)她一邊哭一邊把這些噩夢告訴我,然後憂心忡忡地說:“你不會把我丟在垃圾堆裏的是吧,你會把我撿回來的吧?”她第一次來月經時很鎮靜地對我說:“我想我是哪裏漏了。你不暈血吧,衣黑叔叔?”她討厭班級裏某個女生:“我跟你說,我就跟討厭木瓜一樣討厭她,但是你別告訴別人哦。”

我常常在夜晚降臨後,坐在小區裏的木椅上,一隻黃眼珠的黑貓有時會蹲在我旁邊,因為地上有她撒的貓糧。我不知道怎麽跟黑貓打招呼,黑貓們從來不叫我衣黑叔叔。我也從來不吃地上的貓糧。我坐在這張椅子上,隻是因為這裏能看見白的窗戶。她的窗戶亮著燈。我知道她在寫作業,聽歌,看小說,畫畫。而有的時候,她會打開窗戶,叫我名字。

“衣黑叔叔,你還在那裏嗎?”

從十五歲開始,她逐漸收到了情書。我見過他們中的幾個,按白的說法是“愚蠢的中學男生”。但是第一次收到情書,她還是很慌亂的。她把那封信藏在枕頭下麵。在我看來那並不是藏東西的好地方。後來她就自然多了,哪怕在課桌抽屜裏收到巧克力也隻是聳聳肩而已。

“他們為什麽要這麽做?”白問。

“據說這是表達感情的一種方式。這些男孩喜歡你。”我說,“這些愚蠢、邋遢、粗魯的男孩,想要獲得你的愛。”

“你知道什麽是愛嗎,衣黑?”

我們走在放學的路上。那是一段河邊的小路,周圍沒有別人,那些男孩也沒有變態到試圖跟蹤她,盡管他們都很想送她回家。當白的父母不再接送她上學放學之後,我就變成了她的同行人。每一天她都比前一天更加美麗。

“我不知道。”我說,“那好像是一種很複雜的感情。”

“你有沒有愛過別人?”

“沒有。”我說。

我沒有愛過別人。

她停下來,轉頭看著我,拿手比畫了一下。

“我比以前高多了。我都到你肩膀了。”她有點得意地說,“現在我們站在一起,我再也不像是小孩子了吧?以前你的年紀看上去

像我爸爸。我叫你叔叔的。”

“你叫我衣黑叔叔。”

“但是現在我長大了不是麽?”

“在我眼裏你並沒有改變。”我說,“你還是那個被流浪狗嚇哭的孩子。”

白生氣了。她有兩個星期沒有理睬我。當她再次和我說話時,她告訴我她戀愛了,她選擇了那個一直給她寫情書的男孩,那個字寫得最好看,看起來最不蠢的男孩。

這是她的初戀。兩個學期後,他們分手了。

“我有些難過。”她說。

“我知道。”

“你有什麽感受嗎?”她問。

我猶豫了一會兒,低下了頭。

“我沒有什麽感受。”

中學裏她沒有再談戀愛。她仍然在成長。她變瘦了,身材越發苗條,圓乎乎的蘋果臉也變尖了。到上大學時,她一抬頭,就能撞到我的鼻子。不過她從來沒有撞到過。她不是那種莽撞的女孩,她是又驕傲、又敏感的白。

她讀的是藝術類專業。她有了第二段戀情。當她有了男友,我學會了避免更多地出現在她身邊。我坐在空****的操場上等待著她下自習,跑道上一個女生跑了一圈又一圈。後來這個跑步的女生也

離開了操場。我就走到了她宿舍的樓下,等待寢室熄燈的時刻。

“晚安。”我聽見她對他說。

“晚安。”我對著黑暗說。

4

“我以為你會一直陪伴我,就算我愛上了別人也是同樣。”她說,“我沒有想到你真的會離開。”

“我沒有想過離開你。”我說。

“那時你感到難過嗎?”

“我不知道。”我說。

“我以為你不會受情緒的影響,”她說,“我從來沒有想過你會對我生氣。就算我們有爭執,你也會讓著我,我從小就知道。但是我沒有想到你真的會對我發火。”

“我沒有生氣。我隻是覺得你不應該和那個男人在一起。”我說。

我不喜歡那個男人。從看見他第一眼開始,我就不喜歡他。不,應該說我從一開始就已經厭惡他。他渾身散發著讓我反感的氣味。我不知道是為什麽。後來我注意到白在注視他。

那時白二十歲,剛過了一個有趣的生日,生日聚會上她的臉被朋友們糊滿了奶油。

白是在一家畫廊遇見他的。他看上去風度翩翩,談吐文雅有趣。

他和白以前認識的男性有本質的不同,他比她大了十幾歲。那時白已經快要大學畢業,去他的公司實習。因為住在同一個方向,他經常送她上下班,他們有很多共同的興趣,交談起來幾乎總是難以察覺時間的流逝。他懂的比白要多很多,因為他經曆過更多,因為他見識過更多。有一天,我看見白注視他的眼神。那是完全的,不計後果的,仰望的目光。

我退到黑暗中。他們開始約會。

白總是迫不及待想看見他。她像剛學會飛翔的小鳥那樣撲進了明亮耀眼的光芒中。我無法開口,又無法沉默。我想阻止她,以前我從來沒有這樣過,這不是危險,但我覺得這比危險更險惡。這是我唯一一次真正想阻止她。我想要阻止她愛上對方。我想要阻止她去愛。

“我有不好的感覺。”有一天晚上,她約會回來後,我對她說,“我不希望你再去見他。”

“為什麽?”她好奇地問,“以前你從來沒有阻止我。”

“我覺得你們不適合。”

“你的意思是,他比我大十幾歲?我不在乎年齡。就算他大我三十歲我也一樣不在乎。”

“你應該知道他已經結婚,有個家庭。他有妻子和孩子。”

“你不要重複我已經知道的事。他結婚了,那又怎麽樣?”

“他不會離婚的。”我說,“你應該明白這一點。”

“你怎麽知道他不會離婚?你又不是他!”她帶著怒意說,“就算他不離婚又怎麽樣,我根本不在乎這些!”

我注意到白開始流淚。我沉默了一會兒。

“你應該離開他。”

“不。”

“我從來沒有求過你什麽。”我說,“我請求你離開他。”

白看了我一會兒,忽然笑了起來。

“我想要和他在一起,我想和他結婚。我愛他。你請求我?你憑什麽?你是我什麽人?”

我說不出話。我不是白的任何人。我不是她的父母,不是她現實中的朋友。我隻是一直陪伴著她。

“離開他以後呢?我難道還是和你在一起?你會像個真正的人那樣愛我嗎?你知道什麽是愛嗎?”她說,“你連自己是什麽都不知道。”

“我……”

“你為什麽和我的父母不一樣?你為什麽和我身邊的每個人都不一樣?為什麽他們都不知道你在這裏?為什麽他們都看不見你?你為什麽一直跟在我身邊?為什麽隻有我可以和你說話?為什麽隻有我知道你的存在?你快把我弄瘋了。我的心裏都是你在說話。我快要透不過氣來了。你不要再,不要再對我說這些了!”

她用力捂住耳朵,無助地哭了起來。我默默地站在她身邊,想

要去幫她擦掉臉上的淚水,可是我的手指隻是劃過了它們。她說的對,我什麽都做不到。

我和她不一樣,我和她認識的所有人都不一樣。不管我心裏怎麽想,我都無法和她在一起。我並不理解什麽是愛。我並不懂得這種感情。我並不是她。我連我自己都不是。

我隻是看著她哭泣。

“七歲以後,我們沒有一天不是在一起的,我幾乎無法想象沒有你陪伴的日子,但是我們不能永遠這樣。沒有人可以永遠陪伴另一個人,也沒有人能承受這種陪伴。”她說,“衣黑,我們最好分開一段時間。”

我沒有說話,我不知道該說什麽,我的心裏空空****的,我感覺自己隻剩下了一副空空的軀殼。

那天晚上,我望著她房間裏的燈熄滅,然後我低下頭,思考她說的話。我的內心漸漸生起了異樣的感受。全部的世界都好像在我眼前搖晃了起來。水滴落在了椅子上。這樣的天氣居然還有露水,真是一件奇怪的事,後來我才發覺那不是露水。我想到白的哭泣。我不理解她為什麽哭,我也不理解我自己為什麽會難過。但是白說的是對的,沒有人可以承受這種陪伴。

天亮時我離開了長椅。

我離開了白。

我和她分離了。此後的四十多年時間裏,我們再也沒有見麵。

5

“我和那個男人糾纏了五年時間,我最好的五年完全耗費在沒有希望的事情裏。”她說,“當時我並沒有這樣覺得。當時我覺得這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我甚至連你的離開都沒有在意。你走後我不習慣了一段時間,但同時又感到了自由。我把全部身心都投入到這段無望的感情裏。那些年就跟坐過山車一樣,過山車在某段時間爬到了頂點,然後就不停地往下滑去,一直往下滑去,像是要滑進地獄。”

衰老的白說。

“我沒有辦法離開他。我連我自己都要失去了。我沒有了自己的生活。他想要我時,我就會不顧一切去他身邊。他不想見我時,我每天都在以淚洗麵。我譴責他,和他分手。我們分手了好幾次,但我還是會回到他身邊。他不會離婚,他隻是喜歡我,卻又不願意和我在一起。後來他終於厭煩了。我也決定不再聯係他。我刪除了他一切的消息,我從他所在的城市搬走了。我再也不願意回到過去。這就是我們的結局。”

白看著我的眼睛。

“那些夜晚,我痛苦得快要死掉了。我真的要死了。我需要你在我身邊,衣黑。我無數次地祈求你仍然在我身邊,有時我以為你就站在我背後,我轉過頭,可是你不在那裏。你哪裏都不在。後來

我想起來了,是我要和你分離的,是我趕走了你,一切都是我造成的。你走了,你從我身邊離開了,你不再注視我,不再和我說話,你一切的痕跡都從我眼前消失了,就好像從來沒有在我生命裏出現過那樣。我趕走了你。”

我搖了搖頭。

“不,不是那樣的。那時確實是到了一個分離的時刻。我本來可以不走的。不走是更容易的選擇,就像孩子依戀母親那樣,是沒有選擇的選擇。我從來沒有想過我會離開你。我不知道那會怎麽樣。我想,既然你已經不需要我,我也應該嚐試自己一個人活在這個世界,就跟所有活著的人一樣,就跟所有孤獨的人一樣。那天夜裏,我坐在小區花園的長椅上,注視著你窗口的燈光。燈光整夜沒有熄滅。到了天明時,我做出了決定。”

“你走了。”

“是的,我走了。從離開你身邊的那個時候開始,我就迷失了自己。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存在這個世界上。我為什麽要在這裏,為什麽要陪伴在你的身邊。現在我要去找到這個答案。”

“你找到了嗎?你為什麽一次都沒有回來找過我?你為什麽什麽音信都沒有?”

“因為既然要分離,就要徹底地分離。分離需要的不是距離,而是寧靜。

“離開你以後,我像是幽靈一樣行走在街道上。從一個街道走

到另一個街道,從一個人身邊走到另一個人身邊。我站在人群裏,卻像是站在沒有人的行星。因為他們沒有一個人能看見我,沒有一個人知道我的存在。我看著他們大笑,悲傷,生氣,喜悅,然而我隻是從他們身邊經過,像夜晚的風,像消散的聲音。這裏一切都和我沒有關係。我去墳場裏睡過一陣子,整夜坐在冰冷的墓碑上,我以為我是鬼魂,但是我沒有看見過真正的魂靈,即便在滿是死亡的墳地裏也沒有它們的影子。我覺得我並不是它們,因為我從來沒有死過。我知道死亡意味著離開,它能帶來悲傷的眼淚,它讓人們覺得畏懼和痛苦。但是它同時結束了這種痛苦。如果分離是一種痛苦的話,那麽我願意用死亡來結束它。”

“那時我的心裏也滿是死亡。”白說,“有一段時間我一直在考慮自殺。我想過許多自殺的方式。我非常痛苦,但是沒有人能理解這種苦難。”

我能夠理解。因為那也是我的痛苦。

“如果你在的話,你會阻止我。我不知道你在哪裏。我拿起了刀片,但在最後的時刻,我想到了你。我忽然大哭起來,有生以來從來沒有這麽傷心過。我覺得那樣難過,我快死了,卻沒有看見你。不,我不要這樣。我要像你在我身邊時那樣,就算現在隻有我在這裏,我也要活下去。於是我放下了刀片。我的精神幾乎已經崩潰,我的身體已經垮了。我住進了醫院。”

“我也想過死的方式。”我說,“有一天,我拿起了刀片,端

詳了一會兒。旁邊傳來了嗤笑的聲音。‘你這樣是死不了的。’那個聲音嘲笑說。這樣,我遇到了第一個能夠看見我的人。”

“他是誰?”

“我的朋友,我的導師。活在黑暗中的東西。”我說,“準確地說,他不是人類。他是一個吸血鬼。”

6

“你這樣是死不了的。”他說。

那個嘲笑我的人,坐在另一塊墓碑上。他戴著眼鏡,看起來像個營養不良的搖滾歌手,或者詩人,或者吉卜賽人,或者流浪漢。那塊墓碑屬於他的朋友,一個五十年前死掉的男人。

“你能看見我?”我說,“你是誰?”

“和你一樣想死又死不了的人。”他說,“我們一定都很厭惡自己。”

我叫他眼鏡。他的年齡比我大很多。也許在他眼裏,我就跟剛學會走路的小屁孩沒兩樣,也像個小屁孩一樣麻煩。因為我總是會詢問他一些問題。比方說他從哪裏來,他經曆過什麽,有沒有別的吸血鬼,幽靈和鬼魂是否存在,黑夜世界的運行法則,以及,我們為什麽會來到這個世界。

“無知才能活得更久。”他告誡說,“無知才更快樂。”

盡管這麽說,他還是把他知道的都告訴了我,以一種很不耐煩的方式。多是在他喝酒喝得酩酊大醉之後,他靠著墓碑,享受著墓園裏清新的微風和冷清的月光,吐露他所經曆的一切。他從來沒有說過自己是如何變成一個吸血鬼的,隻是說,他過去有一些同類的朋友,但那些朋友一個接一個地消失,誰也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裏,可能精神病院裏躺著一兩個。他的初戀是一個人類女孩,一個瘦弱的,同樣戴眼鏡的女孩。但是她轉學走了,從此再也沒有見過麵,可能現在也已經躺進了墳墓了。他也愛過男孩。那個男孩比古希臘的神話英雄還要勇敢,用一根削尖的木棒,刺進了他的胸口。(你看傷口在這裏。)他後來也愛過別人,但是他動過感情的人後來都死了,生病,老死,戰亂。兩次世界大戰殺死了所有他認識的人,戰後他徹底成了一個嬉皮士。毒品和免疫係統缺陷症弄壞了他的身體。但這不是最致命的,最致命的是,他漸漸發現自己再也沒有感情。

“甚至體會不到孤獨。”他說,“體會不到孤獨,就體會不到自身的存在。就像沒有活著一樣。”

他的身體比身患絕症的人還要脆弱。牙齒都壞了,甚至無法再吸食鮮血,他像老鼠一樣從醫院的血庫裏盜取冷凍血袋。後來他衰弱得連老鼠都做不成了。他得了嚴重的厭血症,一聞到血腥味就會不停嘔吐。他的身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壞死下去。

“我們是什麽?”我問他,“我們和人類有什麽區別?”

“我們是人類的不同表現形式。”

“我是什麽?”我說,“為什麽我想要一直陪伴著那個女孩?為什麽我一直能感受到她?”

眼鏡哈哈大笑起來。

“去問你的同類吧。去學會愛吧。”他說,“現在你可以離開我了。”

那天晚上他離開了那座墓園,天亮以後我再也找不到他了。在以後的幾十年時間裏,我也沒有能再遇見他。我總覺得他還活著,在某個地下酒吧,唱著頹廢的歌,吟誦古老的詩,像喝血那樣喝酒,像喝酒那樣喝血。

這是我遇到的第二次分離。從這時開始,我覺得我可以一個人活下去了。因為活著而痛苦的人,並不隻有我一個。

7

“我也一個人生活了很久。”白說,“我說過我住進了醫院。在醫院裏我遇到了一個男人。他和你不一樣,也和那個男人不一樣。他很溫和,他是個醫生。”

“我喜歡醫生。”我說,“我見過他們在醫院裏忙碌的樣子。我對這個職業有種好感。”

“你不在身邊的時候,他代替了一部分的你。他是心髒科的醫生,但是他始終在聽我說話。我把不能告訴別人的秘密都告訴了他。但我沒有告訴他你的事情,這是我最後的秘密,我誰都不會告訴。有

一天,當我停止說話的時候,他握住了我的手,說他愛我。我接受了他。半年後,我和他結婚了。”

“那是很好的事。”我說,“我祝你幸福。”

“這是我第一次結婚。”她說,“兩年後我離婚了。我們沒有生孩子。”

“因為什麽?”

“因為我意識到這樣對他不公平,我並不愛他。我隻是需要他。後來他也逐漸意識到了這點。他是個醫生,即便在那樣的情況下,也能冷靜客觀地分析我們的婚姻。我們嚐試對談,但對談偏離了方向。這場婚姻對我很重要,但它是個錯誤。如果一開始我就遇到他,我的人生也許會幸福很多。我們離婚了,後來還是朋友,後來他和另一個女醫生結婚了,於是徹底退出了我的生活。”

“我很遺憾。”我輕輕說。

“我又經曆了幾段感情。有的讓我很快樂,有的讓我感到一些痛苦。我好像一直在尋找什麽,但是我一直不知道。直到有一天晚上,我忽然明白過來我為什麽會這樣了,為什麽我會一直覺得自己是殘缺不全的,為什麽我一直覺得我不是完整的。”

她看著我。

“因為你,衣黑。因為你離開了。”她說,“你帶走了我的一部分。你就是我的一部分。”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

“後來我開始試圖找回我失去的那一部分。三十歲時,我開始創作。”她說,“我成了一個畫家,沒有名氣的那種。因為我所畫的,永遠隻有一個人,一個穿黑衣服的男人。我所有的畫,都在畫他。他就是你的形象。”

“我看見了你的畫。”我說,“有一家畫廊展出了你的作品,我看見了你的畫,有人告訴我畫上的人和我很像。我看見了你的名字。”

“你為什麽沒有來找我?我應該就在畫廊裏。你那時還沒有原諒我嗎?”

“不是的,那時我和同伴在一起。”

“同伴?”

“她是我的同類。”我想了想,說,“我想,她應該算是我的伴侶。”

8

我遇到了和我一樣的人。我遇到了我人生中第一個可以交流的人,除了你以外。

她是個中年女人,看起來有四十歲,也可能是三十歲。她的麵貌在她心情愉快的時候會顯得更年輕。我們在一起說話時,我們在夜晚漫步時,我們在電影院看愛情電影時,她總是很高興,輕輕唱著從電影裏聽到的歌曲。但是更多時候她總是沉默不語,可能是常

年一個人養成的習慣。我相對來說好很多,因為之前一直有你和我說話。我的沉默症是在離開你以後形成的,你的醫生也許會認為它是抑鬱。但對我們來說,這隻是沉默症。在漫長的沉默裏,我開始學會自言自語,對我遇到的一張報紙,一片樹葉,風中卷走的一個塑料袋說話,我在同自己說話。我遇到她的時候,我正在對著電影海報自言自語。我像個精神病人一樣對一切東西自言自語。

“你看起來好傻啊。你為什麽不吻她呢?你知道這樣她會離開你嗎?”

有人在旁邊輕輕咳嗽了一聲。我轉過頭,看見她微笑著看著我。

“你應該知道,這是一張電影海報吧?”她說。

“我沒有看過這個電影。”我說。

“我們去看電影吧。”她說,“這樣我們就知道到底是男主角傻,還是你更傻了。”

於是我們去看了第一場電影。

是我更傻。

這是我們看的第一場電影。後來我們看了很多場別的電影。後來我們不隻是看電影,我們去博物館,去話劇廳,去歌劇院,去芭蕾舞中心,去藝術展。我們在沒有人的影院裏看黑白時代的默片,坐在星空的穹頂下看星辰的變遷。在黎明到來前的,空空****的街道上漫步。她穿著灰色的長裙,灰色的裙裾在大霧的天氣裏,和霧氣融為了一體。她牽著我的手穿越迷霧,走入熙熙攘攘的人群,走

入一個個白天和一片又一片深沉的夜色。

和她在一起時,我的心情平靜,猶如回到了離開很久的家。我們可以一直交談,因為除了對方以外,再也沒有人可以聽見自己的聲音。我們也可以很久不說一句話,但卻一直停留在對方身邊。這大概是因為我們是同類,雖然我們一直回避了這個問題。

有一個晚上,我們走進一個深夜場的電影廳,藍色的鐳射光打在灰白色的寬幕上。一部談不上劇情的愛情電影。女演員的輪廓有些像她。整個放映廳,除了我們以外,隻有後排的一對少年情侶。他們並沒有在欣賞電影,隻是在親熱而已,像很多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一樣,他們總會在沒有人的影院裏瘋狂**。我已經習慣了這種場麵,但是她卻一直看著他們,帶著無法言喻的表情。她忽然抓緊了我的手。我感覺到異樣,向後看去,發現那少年剛剛割開了年輕女孩的喉嚨。他狂熱而貪婪的目光,一直望著掙紮的少女變成了冰冷的屍體。

血浸到了我們腳下。他把刀丟到了地上。這時我的同伴走到了他身邊,俯身對他說了句什麽,那少年猶豫了一下,將刀撿了起來,然後跑出了電影院。

“剛才我告訴他,不要把殺人凶器丟在現場。”她說,“五條街以外有條運河,可以把刀扔進河裏。”

“你為什麽要這麽做?”我問。

她沒有說話,就這麽看著我。我忽然明白過來,忽然明白過來

為什麽她要保護他。

“我陪伴著他。”她說,“無論他是怎樣的人,無論他對我怎樣,無論他做了什麽,我都不會離開他。對我來說,他就是我全部的世

界。”

“我知道。”

“有趣的是,我能看見他,我全心全意地陪伴著他。他卻完全看不見我,他完全意識不到我的存在。”她的淚水盈出了眼睛,“我從他出生時就在他身邊了,可是他什麽都不知道。”

“可是他能聽見你,不是麽?”

“他以為那是他內心的聲音。他以為那是他的直覺。”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電影放起了片尾曲。後排的屍體像我們一樣沉默。在警笛聲響起前我們離開了那裏,走到五條街以外的,靜謐的河岸。河水在月夜裏像黑暗的絲綢那樣流淌。

“我和你的情況有些不一樣。”我說,“我陪伴的人可以看見我。她可以和我說話,我連名字都是她取的。她第一次看見我時,是七

歲。”

“你很幸運。”我的同類說,“你不知道自己有多麽幸運。這等於就是愛了。而不隻是你在暗戀一個人。”

“我不理解這個詞。”我說,“我一直在試圖理解這個詞的含義。”

“她給你起了什麽?你的名字?”

“衣黑。”

“我連名字都沒有。”

“如果你想要名字,我可以給你起一個。”我說,“我可以叫你灰裙。因為你的長裙是灰色的。”

“……你是多麽的傻啊,衣黑,”她歎了口氣,“這是不一樣的。”

9

那個少年名字叫傑克,開膛手傑克的傑克,為了有所區別,後來人們叫他“割喉嚨的傑克”。我們看見的是他的第一次謀殺。也許灰裙早有預感,因為作為陪在他身邊的人,她一定早就感覺到他的異常。他對破壞的熱衷,他對絕望的狂熱,他對生命的漠然。他唯一**的時刻,就是割開受害者喉嚨的一刻。但在日常生活裏,他是個乖巧而平凡的年輕人。在第一次謀殺後,他平靜了幾年,長成了大人,成為一個普通的上班族。我想普通的辦公室工作一定無法滿足他。我和灰裙都在等待著他再次成為傑克的那個時刻。

在一個雨夜,他穿著雨衣走上街頭,完成了第二次謀殺。這次死的是一個下夜班的女工。雨水衝刷掉了一切證據,我們站在凶殺現場,看著警察們徒勞無功地忙碌。過了半年,他割開了第三名受害者的喉嚨。他成了連環殺手。人們是如此懼怕他,以至於一年四季,所有人都戴著厚厚的圍巾。

有兩次警察差一點抓住了他,但是灰裙提前通知了他。他幾乎

和趕到的警察擦肩而過。我目睹了所有一切,但是我沒有做任何事。他們不知道我,他們聽不見我。

隻有一次,傑克尾隨一個苗條的女孩時,我沒有像以往那樣袖手旁觀。那一瞬間,我以為我看見了白,但是她不是。我的白不在這個城市,我已經離開了白很遠了,時間也過去了那麽久。這個女孩不是白,她既無法看見我,也無法聽見我,她隻是孤單地走在沒有人的街道上。

我擋在了她和傑克之間。傑克遲疑了,停下了腳步。女孩走到了有行人和路燈的地方,走遠了。

“你為什麽要救她?”灰裙說,“你以前從來沒有這樣做過。”

“其他人都沒有關係。”我說,“但是這個女孩不行。我不希望她受到傷害。”

“就是她嗎?”灰裙子問。

“不是她,隻是有點像而已。”我說。

“我明白了,所以你想救她。你在保護她。不,應該這麽說,你在保護你心中的影子。”

她停了一會兒,問了我一個問題。

“為了保護你陪伴的人,你殺過人沒有?”

我沒有回答。

我們路過了一家畫廊,畫廊正在舉行某個青年藝術家的畫展。她突然停了下來,對我說:“這個畫上的人,很像你。”

我不知道自己長什麽樣的。我一直沒見過自己真正的樣子。我站在那張油畫前,看見畫裏是一個穿著黑色衣服的男人。所有的畫都是這個黑衣男人,他的樣子我形容不出來。我覺得他的臉有些模糊,有些陌生。他看起來不年輕,也不蒼老。他看起來就像個,隨時會擦肩而過的普通男人。

“你怎麽了?”灰裙問。

“沒什麽。”我說,“我們走吧。”

10

我是在離開白的第八年遇到那個男人的。我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他的長相,但是看見他的時候,我知道這就是他。他比以前顯得更加成熟,富有魅力。我尾隨他來到了他的家。他的家在郊區,是一幢溫馨的別墅。他有兩個孩子,一個男孩,一個女孩。他的妻子是他的大學同學。他沒有離婚。他仍然生活在這個溫暖的家裏。我明白傷害已經造成,他傷害了我的白。我離開了我一直陪伴的人,我以為自己一生都會陪伴的人。而現在,我再次遇見了他。

早上和家人告別後,他離開了家。他開著一輛黑色奔馳車,車前窗吊著一個毛絨小熊。那頭咖啡色的小熊在車開上路以後,像**秋千一樣晃來晃去。我坐在副駕駛座上,一直看著那頭小熊。他在

我旁邊專心開著車,音響裏播放著爵士樂《多麽美好的世界》。

“我對你沒有任何感情,我既不同情你,也沒有對你懷著刻骨的仇恨。我甚至不知道你的名字。”我對他說,“但是你傷害了她。具體的我已經不知道了,因為我已經離開了她,不再陪伴在她身邊。可是即便是這樣,我仍然可以感受到她的心情,她的絕望和恐懼。你傷害了她。”

他聽不見,他哼著歌,像所有生活富足的中年男人一樣。小熊的後麵掛著他全家的合影,看起來每個人都很幸福。

“她以前也傷害過別人。她初戀的男孩也讓她哭泣過,但他們互相傷害了,所以他們付出了同等的代價,得到同等的東西。”我說,“而你不一樣。我無比厭惡你。我比厭惡這世上所有醜惡的東西還要厭惡你。希望你們的神靈能夠寬恕你所做的事。我能不能得到寬恕無所謂。我根本不在乎。這是我必須要做的事。”

十分鍾後,奔馳車撞上了高架的水泥墩,起火燃燒。

他死在了駕駛座上。

我坐在病床邊,走了一會兒神。

“後來呢?”我衰老的愛人問,“我好像記得那個連環殺手,有一段時間,所有的報紙都在報道他,他們叫他‘割喉嚨的傑克’。但是他們沒有提到那個叫灰裙的女人,他們後來怎麽樣了?”

“割喉嚨的傑克”最後還是被抓到了。被抓到的原因並不是因為他在殺人後沒有跑掉,而是因為走在路上時忘記帶身份證件,警

察攔住了他。他刺傷了一名警察,隨後被圍堵在一個小巷。他雙腿都被子彈打中了,被人們拖了出來。就算是灰裙也無能為力,無法再幫他。漫長的審訊,多達十八起凶殺案,十九個人被割開了喉嚨(有個晚上他一口氣割開了一對姐妹的喉嚨),案件卷宗堆滿了一個倉庫。他被判了十個終身監禁和九個死刑裁決。

“我們大概要分開了,我的朋友。”灰裙說。

“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另一段旅程吧,我想。”

她把頭靠在我肩膀上。我們一起等待最後時刻的到來。

零點零一分,電椅開始通電。通向死亡的道路開啟了。我看見傑克的身體劇烈地抽搐,頭頂的海綿冒出青煙。就在這時,他忽然睜大了眼睛,望著灰裙。我想他是看見了她。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他們終於互相看見了彼此。

兩分鍾後,傑克斷了氣。我轉過頭,發現灰裙不再靠著我的肩膀。

她再也不在這裏了。

11

“我想她是離開了。因為她再也沒有必要留在傑克身邊。”我說,“所以也沒有必要和我待在一起了。”

“你怎麽看待她?”

“我失去了一個朋友,她是我的同類。我們共同度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後來我想,如果我沒有遇到她,也許我會活得無比空虛。從她那裏,我學會了怎麽去生活,可是從傑克殺人的那個晚上開始,我和她都明白,我們遲早會麵臨分別那一天。灰裙對傑克的感情,是根深蒂固的,與生俱來,沒有希望。但是即便是這樣,她仍然會陪伴著傑克。這不是她能選擇的。我是從她這裏理解了你當初的感受。我因為她而理解了你。”

白笑了一會兒,忽然捂住了臉。

“衣黑,我很晚才有了一個孩子。三十七歲時我才當了媽媽。”

“我很高興聽到這個消息。我一直覺得你會有個男孩,雖然在我的印象裏,你自己還是個孩子。”

她像個孩子那樣笑了,笑容裏有孩子般的憂傷。

“他是個很好看的男孩。”白說,“有時我會覺得他很像你,但是實際上一點都不像,因為他並不是你的兒子。他也不像他的爸爸。”

“我覺得他很像你。”我說,“和你小時候一樣好看。”

白抬起頭,愣了一會兒。

“你見過他?你什麽時候見到他的?”她問,“他也可以看見你?我問過他很多次,有沒有在身邊看見過一個穿黑衣服的叔叔,他從來沒有告訴我他見到過你。”

“有一年新年的時候,我回來了這裏。那時你回到了父母家。”我說,“我看見了那個小男孩。我很喜歡你的孩子,所以還送給他一本書。”

“是一本童話書嗎?我一直很奇怪那本書怎麽會出現在家裏的,他讓我讀給他聽。我喜歡那個童話,簡直就像是我自己的故事,我好像記得那本書的名字,我和我的朋友……”

你和我。

“為什麽你會送這本書?這個童話的作者寫過幾本別的書。後來我看過他幾乎所有的作品。”她看著我問,“他是你嗎?”

“我寫過幾本書,沒有用我自己的名字。這個名字屬於我的學生。”我說,“那時我開始寫作,後來我成了一個沒有人見過的作家。”

12

在灰裙離開後,我漂泊了幾年時間,幾乎去過每一個能夠到達的角落。我去過最北邊的極地,也去過南方的島嶼。我和一頭覓食

的北極熊待過幾個月時間,後來它餓死在無邊的冰原上,白色毛皮下隻剩下骨頭。在炎熱的大陸,垂死的大象領我去過它們的墳塚,我見到無以計數的象牙骨骸。我沒有特別想待的地方,有時隻是在船上或飛機上發呆,回過神來已經是另一個城市。沒有人能看見我,沒有人能聽見我,我沒有可以交流的人。我養成了閱讀的習慣,我大概讀了很多書,因為除了讀書以外,我沒有任何可以熬過時間的東西。但是光是讀書並不能滿足我。我開始寫作,後來我明白,這是我能和這個世界保持交流的唯一方式。閱讀相當於聆聽,而寫作相當於訴說。

我在某個城市的某個偏遠的圖書館留了下來,開始寫第一本書。我想起白的童年,想起那些夜晚,我和她一起聽過的睡前童話。當我開始寫字,我明白這個故事屬於我們,因為這裏有我和白共通的記憶和情感,無論它曾藏匿在何處,現在都在紙頁上再現了。寫故事讓我緩解了對她的思念,同時又加深了這種思念。

我在這家圖書館待了幾個星期。有一天晚上閉館以後,我發現一個年輕人走到了我寫作的書桌前。我認出他是這個圖書館的管理員,有時會值晚班。

“有件事我不是很明白。”他好像在對我說,“這是我的幻覺嗎?為什麽我總是在閉館以後的深夜,看見你在這裏寫東西?”

“你能看見我嗎?”我問。

“有些模糊,像是霧天在街道對麵遇見了朋友。”他說,“現

在我能看清你了。你是誰?”

“你覺得我是誰?”我好奇地問。

“我覺得你是我信仰的東西。”年輕的管理員說,“我在白天看過你在紙上寫下的文字。我想你要麽是神靈,要麽是古代作家的鬼魂。”

“我不是你說的這些。”我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我是誰。我隻是在這裏寫小說。你要趕我走嗎?”

“隻要你願意,可以繼續留在這裏。我不會讓人來打擾你。”他

說,“我隻有一個請求,我希望你能當我的老師。”

這樣我有了一個學生。他是我寫作上的學徒,實際上我們更像是朋友。

他不是在所有的時刻都能看見我的樣子,隻有在深夜時,我在寫作和閱讀時,他才能分辨出我。我想大概是因為,隻有這種時刻,我才更接近於一個真實的人,我通過寫作再次塑造了自己。我創造了我的形象。

灰裙是其中一個,但她已經結束了刑期。我的書寫給理解它的人去

看,我的書寫給懷有愛意的人去讀。當我獨自一人時,我才理解我所懷有的感情。它是痛苦的根源,但它同時也讓我堅持著自我。它歸根結底可以變成一個字,一個人的名字,你的名字。我本來沒有名字,是你給我起了一個。從這一點上來說,我由你所創造。

我以我學生的名義,將稿子寄給了出版社。在第一本書出版後,我帶著它回到了白以前住的地方,她父母的家。我看見二樓的窗口亮著和以前一樣的燈,但是那個女孩已經不在那裏了。這是新年的時刻,房門打開了,飄出白父母的聲音,一個小男孩偷偷溜出了屋子,他長得像小時候的白。我看著他,卻發現他也站在台階上打量著我。他能看見我。

“白是你的媽媽?”我問他。

“你認識我媽媽?”他昂起頭,好奇地問。

我感覺從未有過的開心,我在台階上坐了下來,坐在小男孩的身邊。

“我認識你媽媽的時候,她跟你差不多大。”

“媽媽說,不要和陌生的大人說話。”小男孩想了想,“但是她又說,有一個穿黑衣服的叔叔是例外。你是他嗎?”

“可能吧。”

“那我可以像信任我媽媽一樣信任你。”他說,“不過我媽媽今天不在,這裏是我外公外婆家,我們在這裏過新年。”

我想了想。

“這本書送給你。”

“媽媽說不要隨便接受別人的禮物。”

“那就不要告訴她好了。這是我和你的秘密。”

男孩笑了起來,把書抱在懷裏。

“很多字我還不認識,我會讓媽媽讀給我聽的。”

老人們在屋裏叫他的名字,有人往門口走來。

“我溜出來被發現啦。現在我要回去了,謝謝你送的書。”

他向我搖了搖手,轉身跑回了房子裏。

“你在跟誰說話?”有人問。

“沒有,我在和自己說話。”男孩說。

我在窗口下停留了一會兒,然後就走了。

我結束了短暫的新年旅行,回到了圖書館裏,繼續我的寫作。

13

我寫了其他幾本書。除了童話書以外,我還以傑克為主角寫了黑暗的犯罪小說,我像灰裙一樣陪伴著傑克,目睹他犯下的一樁樁罪行。我還寫了一本吸血鬼回憶錄,主角是我的癮君子導師,這是我對他的紀念方式。我還寫了一些遊記,以及在旅行時內心的思考。這些書有的獲得了好評,有的則無人問津。

閱讀研究了許多資料和書籍後,我的學生嚐試定義我。

“伴侶。”他說,“古希臘人說這是一個人的另一個部分。靈魂伴侶來自生命的初始,本來應該兩者合二為一,但是因為某些情況,最終分裂成兩個不同的人,然而在心靈和精神上不可分離。在基督教義裏,這樣的存在就被解釋為守護天使。他們相信每個人身邊都存在一個守護天使。佛教經文裏有相似的解釋,這樣的人被稱為‘護法’,起著保護和持守的作用。如果你相信輪回,這種情況又可以解釋為生死相依,也許你們前世就在一起,可是你們都忘記了。她有了新的人生,而你則因為過於眷戀過去,隻能維持魂靈的形式。”

我已經開始寫作我最後一本書。在最後的十幾年裏,我幾乎都在寫它。我寫的不是別人的人生,而是我自己的,我寫的不是別人的故事,而是我自己的。我寫的不是別人,而是你。這不是愛情小說。世界上不存在這樣的愛情。世界上不應該存在我這樣的人生,也不應該存在這樣形式的愛。起初我是這樣認為的,但在漫長的寫作過程中,我的存在卻越來越真實,仿佛我的故事賦予了我生命、記憶和形體。我的生命來源於虛無,我的記憶來源於你,我的形體來自你的凝視。難道你不是這樣的嗎?難道我們不是同樣的嗎?你也來

源於虛無,現在的你來自我的記憶,你的形體在我的目光中顯現。我們各自賦予了對方意義,我們又各自在尋找對方的意義。我重寫了我的人生,因此它會比真實更為真實。從這一點上來說,我從來沒有離開你,我們從來就沒有彼此分離過,我們始終陪伴著對方。

我一直在寫這本書,幾乎沒有間斷過。我感覺時間已經所剩無幾。而我要在時間結束前寫完它。時間永遠不是無限的,神靈也會蒼老,小孩變成老人,空白的稿紙上寫滿了文字。我的學生也將成為作家,他會一直待在這個圖書館。但是我並不知道之後的事了。因為那一天,我停下了筆。我感到了死亡的臨近,那不是我的死亡,那是我所陪伴的人的死亡。我感到了來自死亡的悲傷,好像天鵝收攏了黑色翅膀,好像萬事萬物都要沉睡了。那是所有的死亡,也是我的。

“你怎麽了,我的老師?”

“我要走了。這次不回來了。”

“你不再寫書了嗎?”

“我所有的故事,都已經到了結尾的部分,現在我正在走向它。”我說,“我的時間到了。”

我和我的學生告別。我要回到我一直就想回去的那個人身邊,我要像很多年前那樣去陪伴她。圖書館所有的燈光都暗淡了。我合上書,站立在空無一人的黑暗裏。然後我想到了離開前的那天晚上。

四十五年的時間好像隻是一秒鍾。我轉身走向過往。

我沿著來時的路,一步步回到過去,一步比一步更接近她的身邊。我向她所在的方向走了過去,就像很多年前那樣,我從那些回憶中間走了過去。我的心平靜而迫切。我知道她在等我的到來,而我的一生都在等待她。

於是我回到你身邊。

14

我看著白。

“我上了年紀後,最難過的是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地離開。”白說,“我的父母先去世了,然後是我的丈夫。他比我年齡大一些。我感到我隻有我的孩子了。他長大了,離開了家,住到了外麵,有了女朋友,戀愛和分手。他不想那麽早結婚。他說想在結婚前,更多地看看這個世界。他成了一個攝影師。”

我看著白。她頭靠在枕頭上,說話聲變得低沉。

“他喜歡去沒人肯去的地方,那些危險的地方。他拍攝災難發生後死亡的人們,因為戰爭失去子女的老人,快要餓死的嬰兒,因為傳染病而荒廢的村莊,他拍攝的都是這個世界的傷口。有一天,我接到了一個電話,電話裏的男人問我是不是他的媽媽。我說是的。那個男人把我孩子的死訊告訴我。我沒有看見遺體,我隻收到了骨

灰。他留下了很多照片,後來的時間裏,我每天都在看他拍攝的那些照片。好像看著看著,他就會回來似的,好像那些照片,就是我的孩子。”

“對不起,我沒有保護好他。”我說,“我沒有想過要保護他。”

“我沒有要求你這樣做。我沒有道理要求你這樣做。這不是你的責任。保護他的應該是我。我把骨灰埋在了花園裏。這是我最後一個親人。從此我就真正孤身一人了。”她說,“我又活了那麽久,我自己也感到奇怪,我以為我三十歲就會死掉。可是我六十歲時,我還活著,一直到了現在。現在我感覺我快要死了。你也回來了,真好。我真高興。這樣我們就回到以前了,回到了一直有你陪伴的那段時間。那時,我從來不知道什麽是孤獨。”

她的心跳趨於平緩,仿佛小船兒駛到了終點。她隻是看著我。

“衣黑,我感謝你陪伴我。”她說,“雖然我不知道你為什麽會出現在我的生命中。”

她閉上眼睛。我的小女孩閉上了眼睛。

“我現在有點害怕。因為我快要死了。我不知道人死後會去哪裏。我不知道那裏會不會像這個世界一樣,我會遇見我的家人嗎?還是那是一條更為淒涼的道路?你還會和我在一起嗎?”

“衣黑叔叔,大家都會死嗎?”

“我不太確定,可能都會的。有一天,大家都會離開這個世界。”

“也包括我和你?”

“我想是的。”

“死了以後,我們去哪裏?”

“可能是另一個世界。”

“另一個世界很可怕嗎?”

“我不知道。我沒有去過。”

“我有些害怕。”

“不要害怕,我會保護你。”

我會保護你。

“我會一直和你在一起。”我說,“不管你去哪裏,我都會跟隨你。我永遠不會離開你。”

“為什麽你要和我在一起?”

七歲的白,二十歲的白,還有我衰老的白。她們凝視著我。

“我們為什麽會在一起?”白低聲問,像是在問自己。

我的孩子,我的姐妹,我的家人,我可憐的女孩,我衰老的愛人,我的伴侶,我從未真正離開過的,我們從來都在一起的,我所有的世界,我存在的所有意義。我的白,我的白。我的白快要死了。你要離開了。

白對我微笑了起來。

“衣黑。”她說。

她的眼睛慢慢合了起來。一切都變平靜了。她不再呼吸。心電圖畫上了虛無的直線。她衰老的心像枯葉一樣寂靜,落到了地麵。

15

我感覺外部世界的寂靜仿佛內心的孤獨一樣包裹住了我。我是在這家醫院看見白的。我第一次看見白,不是她七歲的時候。她七歲的時候我已經陪伴在她身邊很久了。

我的女孩出生在這家醫院。我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她還剛剛出生,她躺在醫院的嬰兒**。那也是我的出生。我睜開了眼睛,我看見了還是嬰兒的白。我並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我像是藏在黑暗中的鬼魂,世界對我來說是混沌,沒有光線,冷寂,沒有聲音,隻有她是例外。

我在黑暗中默默陪伴她。直到她七歲時,第一次可以看見我。一切都不一樣了。我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的存在,感覺到自己是活著的生命,世界變得有了色彩,氣味,和感覺。我甚至能觸碰到風。因為她看見我,我的世界像是被光照亮了。

我為什麽要陪伴你?

因為我必須要陪伴你。

因為這是我活著的唯一方式。

因為你是我生命的原因。

我想起了灰裙,和我一樣的灰裙。灰裙已經離開了,她很久前就離開了。離開前她靠著我的肩膀。

“他死了以後,你會怎樣?”我問。

“我也會死的。”

“為什麽?”

“這是我們的結局。”灰裙說,“我守護的人死了,我會隨著他一起消失。我們會一起死去,因為他是我生命中必須陪伴的人,當他不在了,我也就沒有存在的意義了。”

她的身體逐漸在消散。

我們每一個人都是。我們每一個人都在愛別人。我們每個人都在尋求陪伴。而我和你在一起,我的白。

周圍的聲音漸漸嘈雜了起來。很多的腳步聲,護士在呼叫醫生。沒有那個必要,我想對年輕的護士說。我已經感覺到了,那來自未知的黑暗。世界變得模糊和冷清起來,就像所有的燈光都熄滅了。我坐在病床邊,漸漸看不清她。但我知道她還在這裏,但她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悲傷如同潮水一樣覆蓋了我,但這不是最後的感

受。最後我還是感到了孤獨。真正的孤獨。而我坐在那裏,等待一切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