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醉夢頹唐

宣統三年陰曆四月,上海灘這幾天陰雨連綿。細密的雨水不停不休地,彌布於洋樓弄堂的街街角角。沉悶潮濕的空氣就像是濕漉的棉被一樣,裹在每個人的身上。而持久的陰雨又像是在散播著毛絮一般,一不留神就被吸入,而後就是從喉管到心髒的堵塞,讓人說不出的憋塞壓抑。

貧民的棚戶房外已是泥爛不堪,而僅僅一牆之隔的租界裏,除了那些光鮮的洋樓外,普通人家的居所也差不了多少。“出門兩腳泥,居家水透牆”,這幾乎是當時在這種天裏,大清子民於上海居所裏生活的寫照了。

法租界的老弄堂是租界的原住區,其建築的殘舊與正在漸次而起的小洋樓呈鮮明對照。舊與新,陳腐與先進,老模樣與洋潮流,都在租界的方寸之中碰撞著。

而外麵的中華大地,正在經曆著一場亙古未有的激烈碰撞,但也如新舊交替的規則一般,難以一蹴而就。

但在一處弄堂的盡頭,有間破舊的小木樓,這裏似乎是被外麵世界遺忘的角落般陰幽,沒有絲毫生氣。哪怕是已到了晚飯時間,也沒有一絲炊煙升起。

這時一陣咚咚的砸門聲打破了所有的沉寂,這陣急促的敲門聲響了好久,可是木樓裏就是沒動靜。這時就聽一個女人的聲音叫道:“秦先生在哇?秦先生在哇……”

接連叫了幾聲還是沒有任何反應,這女人急了,索性打著油紙傘退後兩步,衝著木樓上叫開了。

“儂唔好這樣吧?來一次勿出聲,來一次勿出聲,儂要躲到啥時節?初頭我那能介笨啦!看儂也是斯斯文文,還有探長介紹,才好讓儂搬進來的呀!儂倒好,當房子白住的哈?一來討租末寧,再試一趟,還是末寧,伊講這是啥事體啊?吾勿是不通情理的人,住房交租,天經地義哇!儂倒好,成天辰光不見人!阿拉觸黴頭,遇上這事體當我碰到赤佬了,但欠下的租總是要給的伐?吾行讓屋頭的亞叔阿哥阿姐儕來評評理!”

女人的聲音是越來越高,情緒是越來越激動,可是樓裏就像是真的空無一人般毫無動靜。

這時邊上已經有人家被驚動了,不少人探頭探腦出來看個究竟。女人一見人多了,聲勢更壯,聲調更高,可是樓裏卻還是鴉雀無聲。

就在群情嚷嚷,議論紛紛的時候,一個聲音響起來了:“都在幹什麽呢?有晚飯不回家吃,來這裏搗糨糊呀?都回去,都回去!”

這人聲音不高,聽起來也還年輕,卻好像是極有威嚴一般,圍觀的人群立刻散去,隻剩了討租的女人還在那裏。

她一見來人,立刻上前盡力用官話訴苦道:“儂好,周探長!”

“副探長!”

“副探長介個不是探長了?儂倒是給評評理……”

“好了,我都知道了,他欠你多少錢?”

“吾少,一塊銀元!”

“包勒我身浪!給你兩塊,都拿著,下次記得找我要!”

“那介好啦?儂是大探長,阿拉怎好……”

“別說了,委去委去吧!”

……

給錢打發走女人的正是周烔,隻見他一身法租界探員製服,手裏拿著個警棍,走路間似乎有些跛腳。他又敲了幾下門,說:“是我!開門!”

可裏麵還是沒動靜,他搖了搖門,顯然已經從裏麵被門閂給插上了。他搖搖頭歎口氣,探身扒住屋簷幾下就上到了二層木窗邊,開窗翻身就進去了。

進了屋子,一股黴臭味就撲麵而來。地上到處散落著垃圾,在這天氣裏散發著陣陣的餿臭味。

他皺著眉捂著鼻子,迎麵就看到了一張桌台。就見上麵到處散落著各式空酒瓶空酒壇,桌上還有一油布包不知放了多久,還有散發著腐味的花生米。

他眉頭皺得更緊了,幾步走向床邊。隻見**正癱睡著一個人,此人全身的衣服都是油泥髒汙,頭發亂蓬蓬地,胡子也是亂紮紮地,好像是很久都未洗漱收拾過。

周烔過去推推那人道:“師兄,師兄,醒醒,醒醒!”

可那人卻是鼾聲依舊,全然沒有感覺般。

周烔又歎口氣,從衣兜裏掏出份報紙,假意正經地念道:“清國政府正式向外公布,禍亂外蒙三年之久的‘漠北五十八飛賊’匪部現已被一網打盡,女匪首……”

念到此事,**人噌地就躥了起來,並以迅雷之勢奪過報紙,嘴裏還不住念叨:“哪兒呢?哪兒呢?”

周烔搖頭道:“舍得醒了?那麽黑,你看得著報紙上的字?”

說罷他找了個油燈點燃,燈光照近**人的臉。

就見他眼睛在報紙上下來回掃過:“哪兒呢?沁然的消息在哪兒呢?”

這人就是秦瀟,而此刻汙穢一臉、雙眼浮腫、憔悴邋遢,哪裏還有以往英俊瀟灑的半點模樣?

他找了半天,什麽都沒看到,不禁瞪眼看向周烔。

周烔道:“我不這麽說,你能起來嗎?”

秦瀟頹廢地把報紙一扔,又往**栽倒,一隻手卻在床邊劃拉著酒瓶子。他抄起一個搖搖是空的,又抄起一個還是一樣,他不禁歎氣道:“給我帶酒了嗎?”

“你還喝?你看這兩年你都喝成什麽樣子了?”“別廢話,給我找酒去!”

在當時的世上有三鬼最難纏,也最令人望而生怖。那就是煙鬼、賭鬼和酒鬼,這三樣東西能把一個好好的人生生地廢掉。而且不光是廢,這三樣東西還能把人變得失去德行,失去禮儀,失去廉恥,完全變成親朋眼中的魔鬼。

周烔聽他這話,也是有些生氣了:“還買什麽酒?我問你,半個月前我給你的錢,是不是都換成酒喝了?你是沒見到房東來討錢時的樣子,可是丟盡人了!要不是我現在當的這個差,她都能到巡捕房去告人來抓你!”

秦瀟聽完冷笑一聲:“你當的差厲害嘛!”

周烔還沒反應過來,誠懇道:“以前我跟你說一起到租界當差,你死活不肯!不過現在也不晚!這不,黃大哥已經是華探長了,我也是副探長了,隻要你想,把這酒戒了,隨時都能來掙這份法國人的錢!”

見秦瀟悶悶的不說話,他還以為師兄正在考慮,就接著道:“酒呢我也知道一時半刻是戒不了的!那你隻要當差時不喝……嗯,不,反正在我們捕房,你隻要在法國人在的時候能忍住不喝就成!而且,當了巡捕,你以後想喝什麽酒還不容易?”

“知道我以前為什麽不答應你做巡捕嗎?”

周烔一蒙:“你沒說呀?”

“那我告訴你,我才不要給法國人當看家狗,更不想做欺壓百姓的狗腿子!”

周烔一愣,不過他忍了忍,繼續和顏悅色道:“師兄,現在此一時彼一時了,這叫身在人簷下,怎麽也得有個糊口的飯碗吧?”

“你別說了,我可不想像你那樣,還有你那黃大哥那樣,用狗碗吃飯!”

周烔再也忍不住了,拍案而起道:“夠了!你滿嘴都是狗、狗的!我們為自己打拚養家容易嗎?你呢,除了撿現成的喝酒還能幹什麽?”

“我能給你們破不了的案子做偵探!”

“你可算了吧!那是我央求黃大哥,他也看你還算個人物,就給你點錢賺賺!不瞞你說,就在法租界,沒有他問不出的案!”

“他那也叫問案?屈打成招!”

“那又怎麽了?當差就是向法國人交差,能把差交了還能拿賞金有何不可?況且他打的是什麽人,都是幫派的癟三兒!哪裏曾冤枉一個好人?”

“他那是在借巡捕之名為自己擴充勢力!”

“那又怎麽樣?如果不是各大小幫派都服了他,都聽他的招呼,法租界能有現在這麽安樂?況且要不是他把自己的聲勢做大了,他能當上這個華探長,更能照顧自家兄弟?”周烔似乎發泄完了,一屁股坐下來。

“周烔你這話太渾了!他冤枉別人、照顧自己人就是沒錯了?他做大勢力就是為自家兄弟著想了?你別忘了,幫派都是幹什麽的,哪個不是從窮苦百姓手裏搶錢,嘴裏奪食?為自家兄弟搶錢就不算搶了?你這是什麽混蛋話!還有你不知道他走私軍火呀?”

“走私軍火怎麽了?”周烔又氣得站了起來,“那可是幫法國人和革命黨做生意!要是沒他每天運進來的那些槍炮,革命黨還能有今天的勢力?還能打得清廷節節服軟?”

“那你不知道他是上海灘最大的走私鴉片勢力呀?”秦瀟也坐了起來。

“鴉片?我還真不知道!反正這些我都沒參與!”周烔哼道。

“況且就算他走私了,又能怎樣?他是把鴉片賣給北方那些官僚貴族們,抽死他們拉倒!”

“你……我看你就是個是非不分的混蛋!同流合汙的敗類!”

“婉毓嫁給你,就是瞎了眼!”

周烔一聽這話氣得是眼圈都紅了:“我混蛋?我敗類?婉毓眼瞎了?”他粗喘了了半天,這才哽咽道:“兩年多前,你變成了酒鬼來投奔我,我二話沒說就收留你了!這兩年多,你也不去看錢先生,也不見婉毓,你的生活用度全都是我幫你籌措!知你愛自尊,我還得從捕房裏拿些案子給你破破,說這錢是你賺的!可你知道捕房的兄弟們背後都怎麽戳我脊梁骨嗎?那可是從他們嘴裏搶食!你看我當了巡捕,沒事兒就冷嘲熱諷,我敬你是我師兄,這我都忍了!我看你消沉,我不想多說刺激你,可你知道我這些年是怎麽過的嗎?你有問過我嗎?以前的事你都知道嗎?就知道自暴自棄!我要是像你那樣,錢先生早就得死了。婉毓也不知要落魄成什麽樣子!……”

周烔前些年過得怎是一個苦字說得了的!

那年他們在秘境中被水漩渦卷走,地上活的隻剩周烔和不省人事的錢千金了。而正當周烔不知所措時,第二次地震又來了。他倉皇間背著錢千金拚命逃竄,不知怎麽,等地震結束,他們就到了冰天雪地的外界了。當時正處於春節過後,北境的天地仍是極寒。他背著錢千金到處找秘境的入口,可是再也找不到了。於是他隻得咬著牙,背著錢千金一路向南行進。中途錢千金醒了,可是滿嘴都是胡話,查看之下原來是發高燒了。這天氣在野外發高燒隨時會送命,周烔為了救他的命,將所有厚衣都給她罩在身上,而自己卻穿著單衣在冰雪中,為他想盡辦法找吃的,照顧他。

在一次捕魚時,周烔意外踩進了冰窟窿裏,一條腿被鋒利的冰條刺穿,沒有及時醫治,落下了跛腳的毛病。也幸虧是天氣慢慢轉暖,他和錢千金才沒被凍餓死在極北。可等他帶著已經有些迷迷糊糊的錢千金回到上海時,讓他五雷轟頂的事發生了。他朝思暮想的宋婉毓,已經被唐季孫娶為了偏房。

原來當時在上海,唐季孫就看上了宋婉毓的美麗恬靜,故意找借口把她留下。而通過大半年的軟磨硬泡,威逼利誘,加上些見不得人的手段,愣是把宋婉毓的身子給占了,還把她納入偏房。周烔當時覺得心都要碎了,而還沒好利索的錢千金聞聽此事,則是氣得七竅生煙,他上門去痛罵唐季孫。

可又能怎麽樣呢?此時李鴻章已在議和中病倒,眼看就要撒手西歸了。而唐季孫這個老北洋係的實業派,此時幾乎掌握了大清的鐵路、通郵和興商,已經在朝野呼風喚雨,再沒人能奈何得了他了。錢千金被氣得急火攻心,差點就一命嗚呼,幸虧周烔拚命救助,這才保住了命,但人就徹底呆傻了,連個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了。從此照顧錢千金的重任,就落在了周烔一人的身上。

唐府他是決計待不了了,可是此時的他可是舉目無親。為了生計,他隻能留在上海灘,為他們爺倆兒活著掙口飯吃。最先他想著自己怎麽地也會英語,在洋行裏找個活計應該不難。可由於他現在跛了腳,人家看是瘸子都不想要。再加上此刻已有不少喝過洋墨水的清人洋人來上海找飯碗,他一個大學都沒畢業的談不上什麽優勢,隻得作罷。可是他們爺倆兒的生計不等人呀,婉毓本來偷偷找過他,給他塞錢,卻全讓他給拒絕了。

為了生計他寧可硬氣地去碼頭扛大包,賣苦力掙錢。這時碼頭的幫派看上他了,覺得這人身體一流,雖然跛了,但做個打手還是綽綽有餘的。不過他也硬氣地拒絕了,這些幫派在他眼裏可跟義父的漕幫不同,都整天幹些喊打喊殺搶地盤的事情,這他不想摻和。於是碼頭他也混不下了,隻得到租界裏去找活兒。他拉過洋車,做過苦力,背過死屍,反正能讓他們爺倆兒活下去的艱苦差事他都幹過。所謂“天無絕人之路”,可那必須得是這人確實在辛苦地為生存找路。

一次他在捕房外看見法租界招巡捕,就報名去試試。本來那時巡捕房已經被大清的衙門傳染了,但凡是有實惠的工作要麽憑關係,要麽靠錢。像周烔這樣沒錢沒路子,又是個腳跛的,肯定沒戲。可是天道酬勤,偏偏讓他遇上了黃世榮。他到上海後,不是沒找過這位隻有過一次照麵的義兄,可那時黃世榮辭職回鄉下了。周烔以為他不在了,沒承想卻意外驚喜地看到了。

黃世榮從家鄉籌了一筆錢回來,買通法國人,又在巡捕房裏做了個小隊長。他一見周烔是喜出望外,周烔的勇武曾給他留下深刻印象,所以對他更是極為熱情,馬上為他疏通關係進入了巡捕房,在他手下當差。自此幹了三年各色下等苦力的周烔,終於能給錢千金一碗安穩飯了。

而自打他進了巡捕房,就以過人的功夫迅速嶄露頭角,他本人吃苦耐勞,很快就站穩腳跟。再有黃世榮極善於鑽營溝通,拉攏勢力,這兩個龍虎兄弟沒用幾年就成了法租界風雲人物。

在黃世榮榮升副探長時,周烔也被提拔為隊長,他的新晉黃金王老五的身份,讓無數提親者都快把他家門檻踏破。可周烔心中卻始終隻有婉毓一人,將來人全部婉拒。大家看巴結不上這個法租界新貴,轉而要給他那個癡傻的師父介紹老伴,這回周烔卻沒謝絕,留下了個各方麵都說得過去的來伺候癡傻的錢師父。

就當他事業剛開始風光時,租界外也在風雲莫測地變化著。隨著袁世凱出任直隸總督、北洋大臣,幾年光景已經全部接管了北洋曾經全部的產業。隨著交通經營權被收回,唐季孫終於從巔峰墜下,風光不再。他看出隨著袁世凱不斷控製朝野局勢,他的日子隻有更加淒涼。所以他裹挾了這些年利用北洋資產購得的所有古玩字畫、一應細軟,舉家外逃。但他為了掩人耳目,臨行前卻把宋婉毓留下作為幌子,掩護他成功遠遁。

毫不知情的宋婉毓被蒙在鼓裏,守在大宅中等了幾個月,最後還是從報紙上知道唐季孫外逃到美利堅的事情。她頓時覺得天崩地裂,而此刻追查唐季孫的大清官府卻沒放過她。因為唐季孫裹挾的資產本就來路不正,而且據傳裏麵還有李鴻章生前由他代為保管的大量字畫古董。朝中當時就派遣人馬前去抄家,而宋婉毓本就是唐季孫玩樂的工具,哪裏知道什麽內情,當即就被拿下收監。就當她在牢裏痛不欲生之際,周烔聽聞消息前來搭救。

這些年周烔一直沒忘了心中的婉毓,隻是見她珠光寶氣的、似乎活得十分幸福,就沒去打攪,可那份放不下的執念卻一直鎖在心間。此時婉毓成了替罪羊,淪落到了大牢裏,他自要全力營救。終於在黃世榮一番關係敲門、金錢鋪路的運作下,宋婉毓被釋放出來。

而此時再見周烔的宋婉毓卻是無地自容,萬念俱灰下甚至想要尋死。最終是周烔用誠摯和癡情慢慢地拯救了她,讓她重新找回活著的希望。周烔在市井底層求生幾載,深知人在簷下,隻得低頭,命運不濟,隻能任命的苦痛,對昔日的心上人更是百般撫慰,千般照料。而宋婉毓在重拾對生活的信心後,感念昔日心上人的癡情,願意用餘生來陪伴伺候他。

一對往日青梅竹馬的師兄妹,終於在曆經人生劫難後走近了彼此。周烔怕她想起往日的心碎事,對過往一概不提,隻是更加嗬護關懷。宋婉毓深感他不離不棄,更是對他無微不至,千般繾綣。

時間飛逝,不久光緒皇帝就駕崩了,而慈禧太後也薨了,大清各處都沉浸在悲痛之中。宣統兒皇帝登基,他的生父、深恨袁世凱的攝政王載灃,將朝中風頭無兩的袁大人驅趕下野。一時間朝廷、北洋都在一片晦暗風雨飄搖中,但僅在方寸之間的法租界內,卻是一派喜氣洋洋。

周烔終於與宋婉毓喜結連理,從此再沒人能將他們分開。而中華自古就有雙喜臨門,喜上加喜之說,婚後不久他就迎來了事業的新高峰。

黃世榮經過幾年經營,終於在法租界成了雄霸一方的人物,而他順勢也將法租界華探長的位子收入囊中。富貴不忘兄弟,是黃世榮的信條,不久後周烔也被提拔到副探長的位子。兩兄弟在法租界呼風喚雨的日子正式開始。

而就在這時,差不多快九年未見的秦瀟突然找上了門來,他的出現著實讓人吃了一驚。倒不是秦瀟的出現讓曾經的師弟師妹惶恐,實際上周烔這些年一直都在打探他們的消息,可是從來沒有得到任何音訊。周烔和宋婉毓在心中都以為義父他們已經死了,為此都已為他們立好了牌位供奉緬懷上了。

可秦瀟如喪家之犬般落魄彷徨地突然出現,卻是出乎他們的預料。再見的秦瀟,完全沒了昔日的風流灑脫、自信不凡的氣質,取而代之的是個愁雲密布、頹唐的酒鬼。

秦瀟一人進了嘉峪關後,就徑自到了京城,因為他要印證自己沒選擇和莫沁然一道走是對的。入了關他就漸漸了解到了這幾年大清發生的變化。

李鴻章在他們進入秘境的第二年,先是被派去議和,而後簽訂了喪權辱國的《辛醜條約》,在國人的一片罵聲中就淒涼地死了。隨之而來的,大清倒是有了一番知恥而勇的景象。

從興學修路開始,再到辦廠興商等,無一不是在向著興利除弊的方向發展。而後新學大量興起,新學科舉也被搬到了朝堂,這些舉措在秦瀟眼裏都是大清在積極尋求變革的印證。而後桎梏了學子上千年的科舉製度被廢除了,這石破天驚的舉動雖然遭受了守舊派的一致攻擊,到他出去時,還有學子舉著二聖的牌位跪在文廟前哭訴不起。但以新學替代舊學是大勢所趨,也是朝廷在顯示變革的決心。

之後朝廷宣布預備立憲,開始了裁撤無用官吏的步伐,朝野都是熱議紛紛,各地都舉辦了谘政會,為預備立憲出謀劃策,搖旗呐喊。

這些秦瀟看在眼裏,心中是無比激動。如果朝廷能抱著破釜沉舟的決心,自上而下徹底推行變法,將大清變成立憲國,走上迎頭發展、追趕發達國家的進程,那是再好不過了!百姓要少遭受多少戰亂,家庭要少經曆多少罹難!孫文先生也不必苦苦尋求革命道路推翻大清了,有個名義上的皇帝有何不可?大不列顛不還有女皇嗎?不是照樣國強民富?

沁然也不必再在漠北帶著漢軍到處殺戮清軍了,大清施行立憲後就是真正的法製國度,那時也就沒什麽禍及家小的冤屈了,還有什麽深仇大恨值得再介懷呢?而且沁然是個心思通透的人,隻要讓她看到大清能走上國強民富的正軌,能從君主專製變為立憲法製,那她就一定能放下執念,回歸安寧的!

為此秦瀟一路向東,他要到京城親眼去看看預備立憲後大清展現的蓬勃新生,要親自找些證據以此來勸說幹著掉頭事業的莫沁然。

他到了京城正趕上慈禧太後辭世不久,可在他看來,預備立憲仍在如火如荼進行。可不久後,新任攝政王就把立憲派的中堅力量驅逐下野了,而他在不明就裏間,竟碰到了曾經見到過的袁家公子袁克己,並在巧合下幫袁家擺脫了追兵,一路到了天津。

袁世凱當然對這個出手相救的年輕人高看不少,而他為了繼續避禍很快就潛回了河南老家。而秦瀟就和袁克己住在天津等候消息,在此期間,各種壞消息從京城接踵而至。先是革新派被逐步裁撤,朝廷的預備立憲陷入僵局,而後很多滿清權貴相繼出任要職,一時間似乎之前預備立憲取得的成果幾乎全被推翻了。

秦瀟看到電報的內容很是疑惑,怎麽不過是新皇換舊皇,立憲就進行不下去了呢?袁克己卻告訴他,這些消息都是他在京城的兄長打探出來的,萬萬錯不了。而且也告訴他了之前預備立憲的真相,就是他父親在用太後的壽命,跟她做了一場時間遊戲,才能被通過的。現在太後死了,新皇攝政王一黨當朝,預備立憲不是擋了他們的路嘛,怎麽會還繼續下去?看著吧,情況隻有一天比一天糟!

他沒說錯,很快內閣就改組了,革新派除了老臣張之洞誰都沒留下,換上的全是滿清親貴。而老臣也被排擠得很快就要沒了立足之地了。

見他還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樣子,袁克己不願見蠢人繼續犯蠢,就道出了實情。他講反正自己在家也沒什麽發言權,以後無論怎麽承襲,有他的兩個兄長在前麵,都輪不到他。既然他此生也跟朝政無關了,那他就實話實說了。

大清所謂的立憲實際上就是皇族親貴和權臣百官的一次談判妥協,要達到雙方都能接受的條件,也要做足了表麵功夫,這需要很長時間。他父親知道隻要太後在位立憲就絕不能通過,所以就提議將預備立憲期延長到十年。因為俗語講“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他認為慈禧太後自己也清楚活不過八十四,所以預備立憲期才能被通過。果然太後七十三就死了,但新當權的攝政王可是還年輕呀,他家的親戚也都是一幫年輕的惡狼。眼見著大權在握了,看著大清治下碩大的羊圈,誰不想吃更長時間的綿羊?所以隻要這兒皇帝尚存,大清朝局不亂,沒有足以動搖國本的內憂外患,想從權貴手裏把權力給剝奪了,那是絕無可能!而且現在他父親都下野了,朝堂之上的張之洞也是風燭苟延,用不了多久,朝廷就全變成了滿清親貴的朝廷,那時就更別做立憲夢了!

真是一席話點醒夢中人,不過秦瀟還不死心,就追問朝廷之前那些舉措都怎麽解釋。

袁克己笑他真是被一葉障目了,興辦的那些東西哪個是關乎大清命脈的?廢除科舉辦新學是因為四書五經已經不能再為朝堂所用了,選拔新學學子才符合當前朝廷的利益。而這些說穿了都是表麵功夫,隻是給百姓些安慰,給非議者些寄托,也給洋人些表率,總之都是表麵功夫。

秦瀟聞此是麵如土灰,沒想到還真讓莫沁然給料到了,高高在上者的承諾隨時都可能作廢,大清要做立憲就是糊弄世人的一場騙局!

但想通這些並沒有給他帶來心中的放鬆,反而讓他更加迷惑無措,無從進退了。他黯然地辭別了袁克己,開始恍惚地漂泊起來。一路上他借酒消愁,誰知酒入愁腸愁更愁,隻能飲更多的酒讓自己麻醉。

就這樣飲酒當飯中晃晃悠悠地他就到了上海,到了曾經到過的唐府。可此時此地已被朝廷查封,他一路醉著一路漫無目的地亂撞,終於在法租界見到了宋婉毓的身影,一路尾隨就找上了門來。

周宋二人見師兄猛然出現,卻是這樣落魄,都是悲喜交加。他們要把秦瀟安頓在家裏,但秦瀟見到癡癡傻傻的錢先生連自己都認不出,又見周宋二人恩愛無間,心中更加酸楚,就決意要搬出去住。周烔猜想他定是遇到了什麽極大變故,厚道的他不多說也不多問,直接給他安頓了住處,並在兩年間一直變相周濟他,才能讓這個已深陷酒精之中的師兄苟活下來。

而在租界的這兩年,秦瀟除了喝酒,唯一主動做的事就是看報紙。租界的報紙不同於朝廷的邸報,新聞很是豐富。

不久他就看到了莫沁然的消息,不過在上麵她變成了帶領“漠北五十八飛賊”的女匪首,到處襲擾官府,打家劫舍。但從報道上看,清廷是拿這支來無影去無風的狠辣隊伍毫無辦法。而且報紙上還有她的畫像,竟然也有自己和明墉的,雖然相去甚遠,但神彩間卻有幾分類似。按莫沁然出手不留活口的習慣,這畫像的細節肯定是從被秦瀟放走的清軍嘴裏問出的。為此秦瀟深為自責,不但沒有給沁然幫上忙,還平添了許多麻煩。而且他更為後悔的是,為了這樣的朝廷他竟然放棄了沁然!

他不是沒想過去漠北找她們,可是一到要出門就退縮了。或許是不敢麵對,或許是對清廷還有些幻想,他也說不清,隻能就這樣沉淪下去了。還好報紙上經常能見到沁然的消息,有時報道會說是五百八十飛賊,而又有增加到五千八百飛賊的,之後又回到了五十八飛賊。秦瀟隻希望這是報紙故意搞出的數字遊戲,但隻要她還活著,他的心就會稍安一些。

這時明墉也回到了上海,畢竟他在閘北底層廝混多年,這裏也算是半個家了。他當然也是先被周烔發現的,幾人再次重聚,無不唏噓。

明墉從內蒙轉道一去就是大半年,他不僅是連盛思蕊的消息都查探不到,而且據他講秘境的入口都找不到了。周烔很擔心義父義母,但如果明墉這樣的機關高手都找不到,那別人去了也是白費。

由於明墉答應過思蕊不再做暗處生意,所以他的生計也成了問題。於是周烔就幫二人一起接活,為他們賺些賞金。明墉倒是痛快,隻要他在時,兩人的工作都由他一人包辦,而後拿著半份賞錢,一過十月就再次一路向北尋找,一走就是大半年。此次已經是他第二次北上了,不過這次都過了八個月還沒回來。

秦瀟就這樣每日借酒消愁,在麻醉的世界裏沉淪著。周烔都給他換過三個住處了,要不是他是副探長,就連這處舊樓都很難收留酒鬼秦瀟了。適才秦瀟的言語激起了周烔憋悶在心裏的酸楚,他索性就一次釋放出來,當然聽得秦瀟是無言以對。

他見周烔委屈得直掉眼淚,心知自己是錯怪了這位仗義憨厚的師弟。他走過去小聲道歉道:“對不住,為兄錯了!”

周烔看看他噓口氣道:“我也是憋了好多年,你又在那邊拚命刺激!要不這些我寧可爛肚子也不會講的!記得以後見到婉毓自然點兒,她已經被往事傷透了!千萬別讓她再受傷了!”

秦瀟趕忙連聲稱是,坐在了旁邊一歪腿凳子上。他拿起茶壺想倒些水,可是裏麵卻空空如也。這也難怪,他除了喝酒,什麽都不想幹,家裏沒水也是正常。

周烔見狀擦擦眼睛道:“一看又是幾天都沒吃什麽了吧?其實我真不懂你們靠酒度日的,就靠那個就能活下來?”

一說這個秦瀟卻道:“就是糧食精,喝了就夠!”

周烔搖頭道:“不跟你說這個了!今晚我閑著,要不跟我回家,讓婉毓叫下人張羅幾個好菜,我陪你好好吃喝吃喝?”

秦瀟一聽這話,忙搖頭道:“不去!沒臉去!”

周烔對這師兄是又生氣又心疼,不過他還是說:“那我帶你到外麵吃去!正好敏體尼萌路那新開家飯館,我們過去吃!”

“不會又是你探長大駕光臨,人家免單吧?”秦瀟不自然道。

“當然不是,跟手下人去,沒辦法!我自己出去吃飯哪次不付錢?”

見秦瀟勉強點頭答應了,他忙推著秦瀟道:“你快去換身衣服,洗個臉,我先帶你去刮個胡子洗個頭!這都沒人樣了!”

兩人出了發屋,秦瀟算是找回了些人樣,但酒精對他的傷害都寫在臉上,可不是簡單洗洗就能抹掉的。兩人一路來到了一家叫“得意門”的酒樓,夥計一看是個巡捕頭,忙點頭哈腰地給迎上了二樓江景座位。現在外麵雨已經住了,望著法租界外灘的燈火通明,再看看對麵浦東的寥寥燈光,對比實在是強烈。

夥計識趣,先上了一壺酒,秦瀟一口氣就給灌下去了,而後叫道:“這也是酒?不要黃酒!去拿幾壇最烈的老酒來!”

夥計在周烔的示意下取酒去了,周烔道:“我說你就是死心眼兒!為莫姑娘就把自己折騰得起不來了?”見秦瀟不答,他轉而道:“其實上次我見到的那個叫……叫……叫什麽……對!顧卿卿!那小姑娘就不錯!而且對你還挺癡心一片,要不你就……”他看見秦瀟臉色要變,忙改口道:“也對!那小丫頭,小嘴巴跟機關槍似的,的確也挺讓人心煩的!”

說起這事,秦瀟也確實勾起了煩惱。本來他藏在租界陋室,就是不想被熟人發現,可好巧不巧卻碰到了顧卿卿。這也難怪,上海是洋人在華的樂園,大有成為遠東第一大都市的態勢。各國洋人沒事就到上海來尋找淘金機會,或借道取樂,而顧銘理一家都是法國籍,自然也會來法租界。

顧銘理他們在甘肅沿著敦煌莫高窟一路尋找大半年,卻發現沿途早已經有兩撥歐洲大盜光顧過,莫高窟損失了大量的經卷和文物,他們來晚一步。他是痛心疾首,並發現清朝政府並沒有任何防範措施,整個遺址竟然隻是由個監守自盜的王道士帶人看管。他是既捶胸頓足又無可奈何,就想到通過法國駐上海領事館的熟人,向清朝政府發出警告,於是一行就再次輾轉來到上海。而到了這裏的最大收獲,卻是女兒發現了一直念念不忘的秦瀟。

秦瀟也沒想到自己落魄成這個樣子還能被她發現,也很驚詫。顧卿卿見自己心中的英雄竟然生活如此慘淡,不禁落淚痛哭。之後她幾次三番地來勸秦瀟跟他們出洋。

可是秦瀟一想起要不是顧銘理在他的選擇關頭,給他講了那一番所謂的科技英雄救國論,他搞不好就放下一切跟沁然走了。所以他絲毫不為所動,最後竟然態度極為強硬地將顧卿卿拒之門外。

顧卿卿要跟著父親先回法國,隻能依依不舍地走了,可是放出話來一定會再來。等他們一走,秦瀟就立刻搬家,並希望永不要再見他們。

此刻周烔見秦瀟麵色不善,他也見過秦瀟對這小姑娘的冷漠態度,索性就不提了。

這時酒菜都上來了,秦瀟又是一通灌酒。周烔搖頭給他挾了一大塊走油蹄膀道:“先吃點兒肉,光喝酒那不喝壞了?”

可是一看菜,他又猛地靈光一現道:“其實這人哪,就跟這菜一樣,火候不到不行!就像小姑娘太生了,沒火候,難免會嚼不動!”

他一指旁邊的一盤青豆炒年糕:“就像這裏的大蠶豆,火候要是不夠就和年糕炒不到一鍋!可這蹄髈不一樣呀,那可是經過兩蒸兩走油,吃著就這麽酥爛滑口!”

秦瀟正挾著蹄髈想吃,聽他話裏有話,不禁停下來聽著。

“你說這世界是真夠大的,可是地球卻是圓的,那說明什麽?有些人你就是躲不開,哪怕是背著他走,一路不回頭,也能有碰上的一天!”

他見秦瀟好像是聽出了他的意思,忙挾了個雞腿給他道:“先啃個雞腿再說!”

見秦瀟三兩口就吃完了,他才接著道:“你看有那麽個人,本來呢我們在英國就以為已經不會再見到了,可是在山東卻又碰到了。原本以為那就是最後一次了,沒承想這麽多年過去了,又在上海碰到了!你說,這是不是緣分?”

一聽這話,秦瀟就是醉得再迷糊,也聽出來他說的是誰了。可一提到這個人,秦瀟卻是比宿醉後的頭疼還要頭疼難當。這人就是再次不期而遇的凱特,那是去年的事情。與她上次山東一別都十年了,秦瀟都快把她給忘了,可誰也沒想到,卻讓他在一次探案中碰個正著。

按理說十年過去了,凱特都老大不小了,在當時那個社會風氣下,就算是西方,也早該結婚了。而且她家是豪族,出於對家族延續的需要,她也早該嫁了。沒錯,凱特是嫁了個名門望族,可是前兩年就離婚了。當然這原因誰也不好打聽,但凱特卻因此換來了自由和大把金錢。她可不願意再在倫敦的貴族圈裏混跡了,索性就懷抱著一絲幻想來到了大清。此時她的舅舅已經是英國駐上海總領事館的領事了,她自然到上海來投奔,而因此意外地再遇秦瀟。

兩人見麵,秦瀟除了尷尬就是想逃,而凱特除了激動就是驚詫。秦瀟想逃很正常,每次遇到她都沒什麽好事,溜之大吉是為上策。可凱特驚詫的理由卻十分簡單,她沒想到十年過去了,這個東方男孩卻似乎並沒怎麽變老,隻是滄桑了些,頹廢了些,反而更添男子氣息。她是見慣了貴族圈裏那些個油頭粉麵粉飾樣貌的家夥,可這東方人臉上卻根本沒有時光流過的痕跡!

其實凱特現在是自由身,雖然西洋女子比較顯老,但她熱情奔放的性格和火辣的身材可是都沒有變。每次她走在街上,都會有男人駐足回頭觀看,這也足以成為她自傲的資本。可是這個東方男孩卻不為所動,幾次三番拒絕自己。為此凱特很苦惱,甚至都找周烔談過,讓他當說客。可是對自己這位師兄,周烔毫無辦法,凱特隻好打起了襲擾戰。幸虧三個月前,他的父親去世,她要忙著去和兩個哥哥爭家產,急著回英國了。

秦瀟等她走後,馬上再次搬家,就躲到了現在這裏。

周烔語重心長道:“這人經過了世事的磨煉,就像是蹄髈經過蒸炸走過油一樣,也就變得更加酥軟了!而且人家對你也是一片真心,你要不就別那麽矜持了?”

見秦瀟默不作聲,周烔還以為他在顧忌凱特結過婚的事,馬上道:“哎!咱們江湖兒女,還有什麽看不開的!誰這輩子還沒遇過個正宗的混蛋?吃了苦經了磨難,還更懂得珍惜了呢?你看我和婉毓,現在多好!這才叫曆經滄桑才知真情可貴!”

秦瀟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索性一把把筷子甩在桌上。

周烔忙給他撿起遞過去:“你看,隨便聊聊,生什麽氣呢?來吃菜吃菜,這個糟燜大黃魚不錯,來嚐嚐,嚐嚐……”

秦瀟運著氣,這小子哪裏知道什麽叫“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哪?自己心裏還能放下別人?就知道在這兒聒噪,這不是就想自己趕快找人成個家,好像他一樣讓人管著?可他轉念一想,周烔對宋婉毓又何嚐不是如此呢?當時他可是已在法租界有了名號,什麽樣的姑娘找不到?還不是在苦苦等著婉毓?要不是唐季孫出事了,到了現在他可能還是像自己一樣,也是苦等著的光棍一條?再想想明墉,也不還是一樣?要說他的情況是最渺茫的。思蕊是被那武功高似鬼魅的人劫走的,他們捆一塊兒都沾不到人家衣角。那人還想找回來,那不是比登天還難?看來他們三個都是同病相憐,隻是現在周烔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了,而他們兩個還要苦苦煎熬。不過他又想起自己不是沒有過機會,而是整整有一個月的時間去選擇,最後還是選了條錯路,就這一點,自己比他二人就大有不如。

他越想越愁,就舉起酒壇子猛灌。周烔見他又抑鬱上了,也不提這些煩心事了,不停給他挾菜。秦瀟索性也就舉起筷子,邊吃邊喝,很快兩壇子酒就見底了。在周烔的苦勸下,並做了等下給他帶走三壇酒的承諾後,秦瀟才依依不舍地放下了酒壇。

周烔感慨道:“我當初剛回來時,就在這片扛過大包,現在想想都曆曆在目呀!”

秦瀟也道:“其實靠自己本事活著,也沒什麽不好,這點我不如你!”

“也別這麽說,當時要不是碼頭的幫派非要拉我入夥,我也不可能有今後的際遇。”

“這些幫派勢力你們巡捕現在就不管嗎?”

“說實在的,不是不管,而是管不了。”

“怎麽,是你那黃大哥的關係……”

“可別這麽說……”周烔馬上噓聲製止秦瀟,“他的勢力才不屑於這些小打小鬧呢!”

“那是因為什麽?”

“幫派實在是太多了,成天的龍蛇混戰,消了一股,就上來兩股!總之抓都抓不完!”

“不過他們倒也不怎麽禍害百姓。”

“那是沒成氣候的,要是成了一霸,那可是比我們巡捕房在一方都要厲害。百姓不被禍害,可能嗎?”

“那你們現在是……”

“我們現在成立了專門打擊不法幫派勢力的部門,可是你知道的,那些法國佬很多都收了幫派的錢,我們隻能睜一眼閉一眼。”

“上海灘本就是個龍爭虎鬥的地方,有高層罩著,他們就更無法無天了。”

“可不是嘛!不過黃大哥也說了,這些法國佬做事太偏激。收了錢就一味護著,遲早會打破這裏的勢力平衡,到時就會各派開戰,更難收場了。”

“那你們巡捕房的態度是?”

“我們也要扶植自己一方的勢力,這樣才能做到均衡,隻有平衡才能保證安定,大家才能都有生計。”

這話雖然不敢苟同,但秦瀟也知道自打黃世榮出任華探長後,法租界的治安的確是好了不少。不得不說他的均衡很有成效,其實對普通百姓來說,能太太平平地活著,不是比什麽都好?

他正在思索間,周烔已經叫夥計算賬了。這時就見江邊有兩群人在默默地向中間集結,路人可能是都知道了要發生什麽,都紛紛躲避逃竄。

秦瀟就見這兩堆人衣服裏似乎都揣著硬邦邦的東西,顯然是各色利器,等著一聲令下就開戰。秦瀟歎氣叫周烔道:“看下麵又要幫派鬥毆了,你這個副探長就不想管管?”

周烔摸了一下腰間的槍套道:“說實話,如果上邊沒有下令,這事我也不用管!”

“但今天既然碰到了,就先看看事態……”

“哎!怎麽又是這兩幫?”周烔看了一下後道。

“哪兩幫?”

“哼!”周烔哼了一聲道,“他們是從閘北一路從公共租界打過來的,剛開始在蘇州河上,現在到了江邊!這幾年就數他們勢力發展快,而且之前被法國佬打壓後,很快又複原了。這兩幫人還很有意思,有時還聯合一起打外人,但隻要沒人爭了,他們就自己開幹。而且這兩派是勢均力敵,誰都吃不掉誰,也算是上海灘傳奇了。他們還都說自己以前是漕幫的正宗弟子,你想義父是何等磊落的人,要是聽有人冒充漕幫的名頭,還不勃然大怒?”

“一派叫斧頭幫,另一方叫紅槍會!”

聽到這兩個名字,秦瀟心裏一怔,怎麽如此熟悉?好像以前和義父在那裏聽過。

這時酒樓裏好像突然炸了鍋,一樓有人叫叫嚷嚷地就往裏邊衝。而二樓也霍地站起來十幾條大漢,各個頭上都是泛著青光,往樓下一股腦奔了下去。

在法租界,還留辮子的男人已經是極少了。周烔是一頭短發,秦瀟剛洗了個頭,一頭原本邋遢的長發現在看起來有些飄逸,而那群漢子都是刮的光頭。

周烔道:“看到沒有?這就是要開幹了!師兄,你說,我是管還是不管?聽你的……哎,師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