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十 八、佳人何恨

趙信雖然在霍將軍出征前受過軍事訓練,但他此前從未在戰場上親手殺過敵。這次突襲殲滅戰是他的第一戰,卻也是最痛快的一戰。他根本沒想到自己竟也能手刃幾個韃子兵,而手下幾十人竟然真就把敵營幾百人給掃**幹淨了。

當然漢軍們也完全沒想到,這些發型古怪的韃子竟然如此孱弱。除了奇裝異服和發型外,與當年的匈奴惡兵完全不在同一層次。就是不算騎兵對步兵的優勢,對方的體能和戰力也完全是不入流的,跟漢朝當時邊疆的百姓比都尚有不如。甚至還有些人萌生了勝之不武的感覺,除了對方那幾聲怪響撂倒了幾個兄弟外,其餘人就像砍瓜切菜般完成了戰鬥。

等趙信帶人前往中軍大帳時,卻看見了幾個衛兵就像見了惡鬼般兩腿發軟地在蹣跚著逃向這邊,似乎完全看不見迎麵的漢軍一般。趙信雖然不解,但還是一揮手,幾個清兵頓時就被眾人砍倒在地。

等他下了馬進入大帳,頓時也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隨後從頭頂冒出一陣惡寒,而後就是腹內翻滾,差點兒忍不住就要吐出來。而後進來的幾名將領雖久經沙場,砍殺過不知多少人,但也被眼前的一幕驚得是肅然而立沉默不語。

明墉是隨後進來的,他見中軍大案邊立著一人,正是莫沁然。隻見她此刻渾身是血,已經卷了刃的長刀垂在手中,她的手還在陣陣發抖。再看下麵,一旁有個渾身是血的**女子仰倒在地上。而另一邊,則是一堆血肉模糊的爛肉塊混合著內髒等鋪了一地。他和盛思蕊合璧時也把對手斬成過肉段,可哪裏有這樣驚悚恐怖的!那人頭都被砍得稀爛,根本看不出五官,天知道莫沁然在做這些時心中到底是何等悲憤。

明墉知道這位傾國傾城的姑娘身上,一定深藏著什麽極為傷痛的過往。這次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行為,除了泄憤之外肯定還和過往的傷痛有關。但她不說,誰又能問?她不想說,誰又能知道?他輕輕走了過去,在她身後低聲道:“莫姑娘,都結束了!”

莫沁然一言不發,而是轉眼看著那躺在地上死不瞑目的女子,眼中再次浸滿了淚水。

此時秦瀟也跟進來了,他因為顧卿卿耽擱了,落在了最後。其實就憑他的功力,想後隊變前隊是輕而易舉的。但他沒有那樣做,因為他本就對殺清兵造反這件事心存抵觸,所以也就故意放慢速度,讓自己免碰血腥。本來他想過是不是要迂回過去保護一下沁然,可等他見到莫沁然身形躍起直入敵陣時,他的熱情就徹底被撲滅了。這才是莫沁然的真正身手,功力遠在他之上。原來這一路來,她都是故意留手,好讓他在人前能拔得頭籌!他本就猜測著,此時莫沁然的身手,卻已經把他的猜想印證無疑。

“沁然幹嗎要這樣做,難道就是為了保全我的顏麵?”秦瀟自問。

其實同伴女子比他功夫好,他又不是第一次碰到。就說盛思蕊,輕功也是略勝他一籌的,可思蕊對他卻是從來不掩飾。反而經常大大咧咧地借此玩鬧,他也沒覺得有何不妥。跟思蕊在一起反而還輕鬆些,有的事就直接說你比我強,由你去做。可沁然為何要一路跟他隱瞞呢?難道因為她是大家閨秀,所以不願以真功夫示人?可這也說不通,她好像每次展現什麽都要留一手,都讓人猜不透,這又是為何呢?而且在關東時,她百般為自己搭橋鋪路,讓自己和一眾草莽稱兄道弟,讓自己的名頭在綠林中迅速鵲起。其實隻要她露出真功夫,估計也能把那些草莽給鎮住。那些人應該是論功夫結交的,以前的伍芮不就是嗎?所以她要是想拉攏人,完全可以自己直接出手,那為何非要假手他秦瀟呢?

這些問題他是越來越想不通,越想不通就越要想。尤其是碰到了觸發的節點,他更是想法聯翩,胡思亂想完全把他腦中攪成一團亂麻。就好比現在,前麵眾人都在那裏拚命,他卻在這浮想聯翩。他猛地拍拍自己的臉,讓自己別再越想越深。

看到漢軍已經完全掃**了前營,秦瀟才策馬慢慢地踱了進去。進去後一地死屍的慘狀讓他覺得觸目驚心,這就是造反的代價嗎?都是人生父母養,何必非要把人殺了才幹淨呢?他邊歎著氣邊下馬前行,這時他的腳邊忽然傳來一聲呼救。一驚之下,他忙低頭看,原來一名清兵雖被砍倒在地但還沒死,此刻正顫巍巍地探出手來求救。

秦瀟見此人是中了從肩頭劈下的一刀,刀口雖深,但似乎沒傷到大動脈。此刻如果搶救及時,此人應該能活,但究竟該不該救他呢?他記得沁然曾說過一個不留,那就是不留活口的意思。可讓他眼見著有人受傷卻不施救,顯然有悖他的道德。師父也跟他說過“有所為有所不為”,那鋤強扶弱就是應該為的,但是救死扶傷不也是應該為的嗎?如果說鏟滅強敵是有所為,那殺人不過頭點地,適可而止也該是有所為!

想到這裏,他低頭問道:“你還能騎馬嗎?”那人勉強地點點頭。秦瀟隨即就把他扶上了馬,而後在馬臀上一拍道:“我隻能救你到這一步,至於能不能活看你的運氣了!”

那匹馬就馱著受傷的清兵出了營帳,慢慢隱沒在黑夜裏。

這時一名漢軍過來了,看見他竟然沒騎馬,問道:“兄弟,怎麽馬沒了?”

秦瀟連忙解釋道:“噢,之前那匹傷了腳,我拍它回去了!”

漢軍點點頭道:“全營都打完了,我是來看看還有沒有活口的!秦少俠,莫姑娘她們可能都在大帳,你去那裏找他們吧!”

秦瀟點頭應允,而後心中慶幸:隻差這麽一會兒,那清兵算是撿了條命。

等他進入大帳時,第一眼就見到了滿身是血的莫沁然。秦瀟大驚,忙奔過去問道:“沁然,你怎麽了,是不是受傷了?傷在哪裏……你怎麽不說話,怎麽了這是……”

這時他一瞥眼看見了地上那堆爛肉,一下沒忍住差點兒吐出來。他捂著嘴想也沒想就唔唔道:“是誰……誰這樣……殘忍……”

誰知莫沁然聽到“殘忍”二字,頓時目光一厲,那股如芒的殺氣嚇得秦瀟把下邊的話直接咽了回去。

“殘忍?什麽叫殘忍?”她厲聲道。隨後她走到那女子屍首麵前道:“你們看看,這就是我們大漢的女子,你們看看她被折磨成什麽樣子!”

死去的女子雖然渾身是血,但掩不住滿身曆曆在目、觸目驚心的傷痕。

“什麽叫殘忍?這才是!這個狗韃子對這樣一個弱女子做出這等禽獸不如的事,這才叫殘忍!而且在這裏,在大清,還不知有多少漢家女子被清狗**著,踐踏著,像狗一樣對待著!不,在他們眼裏漢家女子連狗都不如!這女子是忍不住被反複折磨後,還要被用作人肉盾牌,自己求死的!臨死前她讓我幫她把這狗賊碎屍萬段!你們說我應不應該這樣做!”

此刻漢軍基本都已集結到大帳周圍,莫沁然的聲音清脆有力,透著無盡的憤懣,激**著周圍的空氣都在摩擦燃燒。

漢軍頓時都無比憤慨地高呼起來:“應該!應該!”

漢初女性的地位較高,漢人承襲了先古母係氏族的特征,對女性很是敬重,也很有保護意識。當初這些漢軍駐守邊關,對匈奴兵恨之入骨,不全是因為經常交戰。如果雙方經常對壘,打就打了,敵贏我輸這是家常便飯,沒什麽值得記恨的。但這些匈奴兵除了燒殺搶掠外,還當眾挑殺他們的孩兒,奸殺他們的女人,這就不得不讓人恨之入骨了。此刻的漢軍見到這女子的慘狀,紛紛聯想起了自己的境遇,都把拳頭攥地嘎吱響,個個是憤懣難平。

此時莫沁然又說了:“那你們說,我們該不該殺光這些韃子狗?”

漢軍此時爆發出更強的聲浪:“應該!應該!”

趙信此時緩過了翻湧勁兒,他第一次殺敵竟然就見到了如此多觸目驚心的場景,自然是震驚非小。他也是個血性男兒,要不也不會貿然就以文官的身份奔赴前線了。聽到莫沁然這番話,他咬牙切齒道:“我們兄弟以後就跟著莫姑娘一起殺光韃子狗,為大漢的女子討回公道!為慘死的漢人報仇!為同胞報仇!”

漢軍們爆發出了足以掀翻帳頂的聲浪:“殺光韃子狗!為同胞報仇!”

在這一浪接一浪的呼叫聲中,秦瀟看著莫沁然,卻是慢慢覺得血都要涼了。而明墉看到他的神情,卻是垂下眼簾微微搖搖頭。

這時之前的帶路少年也進來了,他見到女屍,先是一怔,而後跪撲過去放聲大哭起來。莫沁然默默地脫下外衫把女屍罩上,而後默立在旁。

那孩子哭得累了,抬頭哽咽道:“姐姐,是誰把我娘害死的?我要把他碎屍萬段報仇!”

這孩子的話倒是與她母親的遺言如出一轍。

莫沁然卻指了指一邊的爛肉道:“姐姐已經為你報過仇了!可惜晚了一步,沒能救下你娘!”

那孩子聽罷跪爬到莫沁然腳邊,不住地磕著響頭道:“多謝姐姐大恩,我定會做牛做馬報答姐姐!”

莫沁然忙把他扶起來道:“你可叫翟儀清?”

男孩點頭,“你母親臨終叫我照顧你,你以後就跟著我們吧!”

翟儀清再次跪倒在地,猛叩頭。

莫沁然再次把他扶起道:“以後在我們這裏沒有什麽跪拜,大家都是一家人!”

“他們都是你的哥哥,我是你的姐姐!”

翟儀清猛點頭,而後向著眾漢軍再次跪倒道:“多謝各位哥哥收留!我一定會謹遵姐姐的命令,視各位哥哥為親兄長!”

漢朝時人心尚古,頗為重視禮儀情義。他這一拜,漢軍們也都抱拳拱手還禮。

趙信這回把孩子扶起道:“儀清,聽你姐姐的,以後就不要跪了!”

“隻要有我們口吃的,就不會把你餓到!”

漢軍紛紛點頭表示同意,可莫沁然卻道:“什麽叫有口吃的,我們要讓被壓榨的窮苦人和我們都能吃上飽飯,吃上好飯!”

漢軍一聽群情再次振奮,仿似山珍海味就擺在麵前一樣。

而聽她這一說大家卻都感覺到饑腸轆轆了,有人馬上在營帳裏找起來。果不其然,尋到了大量吃喝,種類品質還遠超他們想象。

趙信就想馬上命人埋鍋造飯,可莫沁然卻把他攔住了。

她道:“不是還有個流監所嗎?那裏可還有不少受苦人,也還有不少韃子狗!”

“我們一鼓作氣,趕過去把他們都收拾了,而後讓受苦人和我們一起開飯!”

眾人都是叫好,而就在此時,顧卿卿卻是顛顛兒地跑來了。她在馬場裏,看著周圍的死屍,越待越怕,索性就跑出來了。她根本就騎不了沒鞍的馬,隻能一路步行。她邊走邊絮叨著大哥哥竟也把她單獨扔下,怎麽這麽沒有風度雲雲。好在離得不遠,她不久也走到了。等她進了大帳,見到這眼前一幕,幾乎被嚇暈過去。

秦瀟給她掐人中掐了半天她才轉醒,見了秦瀟馬上就撲到他懷裏大哭道:“這是誰這麽殘忍……”

眾人聽她的話倒像是與秦瀟同出一路,見她醒了,也就沒人理她了。

莫沁然此刻已經帶著眾人來到了帳外,大家紛紛上馬,翟儀清坐在當先漢軍的前麵帶路,眾人就要殺入流監所解救苦命人。

莫沁然再回頭一瞥,卻見秦瀟正被顧卿卿纏著,在安慰她,她隻能又搖頭歎口氣,而後就打馬走了。

明墉這次沒有跟著,因為幾十漢軍對付幾十守衛,那可是不費吹灰之力。而且經此一戰,他也對莫沁然抬眼相看了。這姑娘不僅讓他欽敬,而且讓他欽佩了。而且他發現,莫姑娘和思蕊,其實有很多共通之處。

雖然此二人脾氣性格外向都是截然不同,粗看或許隻有都是美人這點相似。但是美得還各有千秋,如果說莫姑娘美的是飄若仙子,那思蕊就是人間精靈。莫姑娘要是水仙淡雅,那思蕊就是山茶怒放。而此二人在骨子裏卻都是性情中人,都是明確知道自己要什麽的人。而他自己呢,現在更是確認了自己要什麽。

轉而看看那還在哄小妹的秦瀟,他搖搖頭,此人還糊塗著呢!明墉不禁對他說:“你要是不忙,我們就去給漢軍收收屍!”

秦瀟一聽有人叫他,終於找到機會擺脫這纏人小鬼,忙過去了。而顧卿卿一聽屍體,頓時嚇得不敢靠近了。

秦瀟邊走邊問明墉:“難道漢軍還有死傷?”

“當然了!都是被槍打死的!”明墉實在是懷疑此人還在夢遊。

秦瀟看著滿地的死屍歎道:“難道非要這樣嗎?把人殺得一個不留?”

明墉停腳問道:“你什麽意思?”

“我是說把他們打服了就好了唄!打散了也能解救受苦人了,沒必要殺得一個不留吧?”

明墉有些搞不懂此人頭腦了,皺眉道:“我問你,你要是偷襲了敵營,那你最該怕什麽?”

“怕什麽?難道是怕敵人也偷襲回來?”秦瀟迷惑。

“算你沾邊兒!好比這次偷襲是以少勝多,我們孤立無援,清軍呢卻還有援兵。我們要的是速戰速決,不留活口,就是不讓援軍知道這件事,反過來向我們反撲!我們就這點兒人,偷襲一次兩次尚可,但久了沒有任何後援,如果被大軍包圍,那到時可就沒有活路了!現在知道為什麽莫姑娘要一個活口都不留了吧?哎,你這是怎麽了……”

秦瀟臉色突變,隨即臉上冷汗涔涔而下。明墉暗暗吃驚,隨即反應過來道:“你不會是放走了活口吧?”

秦瀟沉默不語表示默認。明墉頓足道:“讓我說你什麽好!莫姑娘組織這場戰鬥多不容易,而且還是蒙上了對方沒有多少火槍的僥幸獲勝!要是清軍火槍營一來,在這茫茫漠北,我們不被殺得連骨頭渣子都不剩?”

秦瀟低頭擦汗,支吾問道:“那可還能怎麽辦?”

“怎麽辦?去追呀!”明墉大聲叫道。

“好吧!等我去安撫一下小姑娘,就和你分頭去!”

明墉砰地一跺腳道:“都什麽時候了,你還想著這個!這裏滿地死屍還能咬她?”

“逃跑的人往哪個方向?我們分左右,用輕功全力去追!”

秦瀟隻得答應了,明墉憤憤道:“莫姑娘上輩子不知燒差了哪炷香,這輩子被你這麽個人給攤上!告訴你,人不追回來,大家就等死吧!”

秦瀟一路沿著他記得的方向發功猛追,可是直追到氣力衰竭,仍然沒有看到人影。他感到極為沮喪,如果說之前他還覺得沁然的行為有些殘忍的話,但現在卻是滿心懊悔了。畢竟要在那營清兵的生死和他們自己的存亡之間做出選擇,那結果是不言而喻的。眼見著自己這邊是追不到了,他隻能稍事休整後,往明墉的方向斜刺趕去。他這時的念頭就是盼著那人已經被明墉捉到,而後砍了幹淨。可是斜衝出去好遠,都沒見到明墉的影子。他揣測著,莫不是明墉已經追到人並解決掉了?不過此時已經追出了二十多裏,再往前可就莫測了。於是他回頭,奔著大營方向疾奔而去。他心裏隻想著回到營帳後,率先看到的會是明墉那張略帶嘲諷卻風輕雲淡的臉。

等秦瀟離營帳尚有一裏多,遠遠看見一大隊人正在向營帳走著。這些人騎馬的是少數,多數都是互相攙扶著行進。他明白這應該就是流監所被攻克,裏麵的囚徒都被漢軍帶回來了。他加快腳步趕上去,到得近了才看出這些囚徒大多衣衫襤褸,骨瘦如柴,顯然是受盡了折磨。而裏麵竟然有幾個衣著打扮與眾不同的人,這幾人都是穿著洋裝的男子,也沒有發辮,看樣子都是中年人,甚至還有兩個洋人。這幾個雖然也被折磨得不成人樣,但精氣神卻還要好一些。

秦瀟左看右看都沒見到明墉,隻見莫沁然此刻已經洗幹淨了手臉上的血跡,並罩了件粗布的外衫。她本就身材玲瓏,此刻一件大衫罩身,反而顯得極為英姿颯爽。

他奔過去問道:“沁然,看見明墉了嗎?”

莫沁然看他表情很驚慌,不禁問道:“沒有,他不是和你留在這裏嗎?”

秦瀟可不敢和莫沁然說自己放走了清兵,隻是含糊其辭。

莫沁然看他遊移不定的神情,就更懷疑了。她正想仔細問問,卻見營帳裏顧卿卿風風火火、怒氣衝衝跑出來道:“都是什麽意思嘛?把我一個人扔在幾百個死屍中間!我是走也不敢走,留也不敢留,都快嚇死我了!”

這時就聽人群中傳來一陣顫抖的男音道:“卿卿是你嗎?”

顧卿卿一聽這聲音頓時一怔,隨即激動叫道:“是爸爸嗎?你在哪裏?”

這時一中年男子分開人群帶著哭腔叫道:“卿卿,爸爸可找到你了!”

顧卿卿一看此人雖發如亂草、麵如枯槁,衣衫破爛、渾身髒臭,但不正是自己親愛的爸爸嗎?她馬上撲到男子懷裏大哭起來道:“爸爸,我可見著你了!”

男子也是涕淚縱橫,臉上的汙漬被淚水劃出了道道,他緊緊抱著女孩道:“三年了,爸爸找你三年了!可算是找到你了!”

這父女相見的場麵雖然讓大家感懷,但莫沁然聽到三年後是臉色一暗,而秦瀟則是四周去看明墉的蹤跡,想著他聽到的反應。

而顧卿卿哭了一會兒卻向秦瀟說:“大哥哥,這就是我爸爸,科學家顧銘理!”

顧卿卿哭了一會兒就能過去,因為在她的感覺中與父親分開不過是一個多月的事情。而對於顧銘理來說這可就是曆經艱苦、進過人間地獄的三年。

自打三年前顧卿卿掉下了熱氣球後,吊籃上的所有科學家都急炸了天。大家就眼見著顧卿卿掉落入一塊雲霧中,而等氣球飛過去卻根本就看不見任何蹤跡。這可是太奇怪了,熱氣球前後過去也就是一會兒之間,怎麽人沒影兒了?尤其是顧銘理還給寶貝女兒配備了自製的降落傘,可就算她沒打開,這麽多人怎麽也應該看到個影子吧?大家都急壞了,趕緊就在氣球沿東方行進的路線上,找了個平地迫降,而後便返回開始搜尋。這一搜就足足找了半個月,可還愣是連個人影都看不到。生不見人死不見屍這種詭異的事情,現實中怎麽會碰到?又不是寫偵探小說!於是眾人擴大了搜索範圍,可接下來的半個月搜尋還是完全無果。他們不是沒有經過被飛船罩住的山穀,而是那裏從外麵看裏麵就是灰茫茫的,什麽都沒有,所以眾人就直接忽略了。此間還有科學家提出是不是卿卿被那團雲霧吞沒了,因為他做氣象研究時曾聽過這樣的先例——有人進入一個詭異雲團後,就被雲團帶走,而後到了很遠的地方才被拋出,這可是有實例的。大家雖覺得有些離奇,但本著科學家的求證精神,以及不找到卿卿誓不罷休的意誌,眾人再次擴大搜索範圍。他們甚至都遠到過瀚海。顧銘理還想繼續向北。可隨行的氣象專家卻說,她掉下時雖然有西南季風,但夏季冷暖空氣交匯頻繁,而她掉落時恰巧趕上風轉向,那她就極有可能是被高空雲團帶著向南吹走了。

出於不放棄任何希望的想法,顧銘理堅定了一定要找到自己唯一親人的信念。還好身邊朋友也都願意一路相隨,他們就開始了從漠北到外興安嶺,再從外興安嶺到漠南,又從漠南到漠北的尋女之旅。這條路線的漫長可謂是震爍古今,一般人是決計走不完的。可架不住這是一群極為執著的科學家,大家排除萬難、荒野求生,跨越了人類的重重極限。經過了兩年的長途跋涉,直走到烏裏雅蘇台以南,還是沒找到。

此刻已有人開始了質證,因為在種種可能常量都被考慮到了的情況下,結果並未出現的原因隻有一個,那就是人為變量的改變。也就是說卿卿如果活著,那她就不是被困在野外,而是早到了某個有人煙的地方。這也是他們最初設計路線時被忽略掉的變量,聞聽此言,顧銘理是茅塞頓開。對呀,怎麽沒想過要去人煙稠密的地方看看呢?可隨即他就鬱悶了,這一路可見到過人煙稠密的地方?

這一路行程也有幾千裏了,可說到人煙稠密的地方卻寥寥無幾,而且多為少數族裔居住,連漢話都不會說,問都問不明白。而這時他們就已接近了烏裏雅蘇台鎮,看這裏還算是大地方。而且眼見又要入冬,漠北的冬天可不是好玩的,需要補充大量的給養裝備。於是他們就進了鎮,他們隨行帶了不少金幣,錢是不用愁的。按以往的經驗,有錢還怕買不到想要的東西?

一進鎮,讓他們感到驚喜的是,這裏好多老人都會說漢語。但細一打聽,卻讓他們驚訝,這些人不是發配犯就是他們的後代!原來此地就是個清廷發配犯人的軍鎮,而且麵積極大,犯人分布很不平均,都是零零星星住在各軍鎮旁邊。而且據說此地官兵十分蠻橫,見到不順眼的陌生人也直接關起來。

顧銘理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就自己愛女那個性格,到此地還不得馬上就被抓起來?看著這些人悲慘的樣子,他實在不敢深想了,隻得和眾人挨個軍鎮去找人。

這不,到了一處軍鎮,隊伍裏的洋人科學家招了軍兵的眼,立時就被逮捕了。

顧銘理他們心想,有錢還怕換不回人?之前去非洲那些荒蠻之地都能用錢開路,這裏難道還不行?可是他們是打錯了算盤,等軍官看到他們有大筆金銀,又不是洋人政府的代表時,當時就翻臉了。不但把所有財物洗劫一空,還把他們全扔進流監所裏,當作犯人對待。他們是在付出一半牙齒和諸多皮肉之苦後,才接受了這一結果,被迫和犯人們一起勞作受苦。

這對他們來說是地獄般的一段日子,不但食不果腹,衣難暖體,還經常無故受到痛毆和懲罰。好在這些科學家在科研的路上是吃了不少苦,又有尋找顧卿卿的信念支撐著,才勉強熬到了現在。此刻父女團聚,自然是有千言萬語要講。

可顧卿卿在給父親介紹完秦瀟後,他卻是到了莫沁然麵前深鞠一躬道:“多謝這位小姐帶人救了我們,看樣子小女也是和你們一路來的,感謝你們對她的照料!”

他到底是見過世麵的,一看便知這裏的實際指揮者是這個看起來嬌嫩的小姑娘。

莫沁然下馬回禮,言談舉止無不優雅,又回到了那個大家閨秀的狀態。她淺笑道:“這是顧先生和顧小妹的造化了!誰能想到你們會被囚禁在那裏?我們隻是順手而為,你們獲救重逢就是天意!用不著謝我們!”

她說得極為客氣,卻也是實情,顧銘理也被這一番毫不邀功的話深深折服,不住地拜謝。而顧卿卿卻一個勁兒地要拉著父親去和秦瀟說話,口中還說著:“實際是這位秦瀟大哥哥,在我掉落時從天上接住我的……”

秦瀟哪裏還有心情和他們客套,隻是眼光不斷在尋找著明墉。

莫沁然雖然不明白他此舉為何,但還是命令上了:“兄弟們,現在人齊了,大家分隊清點人手,掩埋兄弟,埋鍋造飯!”

趙信忙在一邊指揮,而後派兩個士兵和翟儀清一同去掩埋他的母親。

就此時,明墉卻已經拍馬回來,他看都沒看一臉熱切迎上去的秦瀟一眼,徑直來到了莫沁然的身邊道:“姑娘,借一步說話!”

莫沁然見他臉色陰沉,忙跟他到了一邊。明墉猶豫了一下道:“莫姑娘,剛才我四下探了探,發現遠處應該還有清兵的軍營,而且不止一個!咱們現在待在這裏可是困坐孤城,如果清軍派大隊來夾擊,那我們定會遭殃!所以我看不如我們把東西都帶上,趕緊換個地方吧!”

莫沁然其實早就想到了這一點,如果來上一隊用洋槍的清軍,他們肯定難逃。不過明墉先提到了,倒是讓她有點兒意外。這時她瞥眼見秦瀟,正如抓心撓肝般不時賊眼看向這邊。她心中微微一疑,難道是秦瀟做了什麽錯事?

秦瀟在遠處唯恐明墉把他放人逃走的事情說出來,不時瞄著這邊。此刻見莫沁然看向自己,心頭一涼,不好,明墉八成是告訴她了!隨後他就緊張起來,如果沁然知道會拿他怎麽辦?是責罵他?以沁然的性格倒是不太會。可如果是再也不理他,那不是比責罵他更加受不了?於是他就更加局促地不時看過去,唯恐自己害怕的事會發生。卻聽莫沁然突然叫道:“大家加快了!飯就不要做了!趕忙埋屍和把物資都帶上!還有趙司馬,你叫人帶著找出的鞍轡,帶著這些百姓去馬場,把能騎走的馬都騎走!”

趙信不解,過來問道:“姑娘,怎麽這麽急呢?”

莫沁然把明墉的說法和自己的擔心說了一遍,趙信也是大驚。他也想到過這裏周圍肯定還有其他駐軍,卻沒想過能有多少。再加上他聽到對方可能有那種響一聲就要人命的武器時,更是驚恐。他忙命人趕快照辦,此時那一百多男女都是剛脫困的囚徒,一聽要去馬場挑馬,心中很茫然。很多人真的不會騎馬,但軍士告訴他們,如果不走,等韃子兵殺來,他們就都要死。這下人人都爆發了求生意誌,趕快跟著上路了。

而莫沁然卻是另有打算,她想著這裏的敵人都有火槍,不論如何得先搜些槍支彈藥好傍身。於是就帶著兩名漢軍進營專找火槍,而營外此刻卻隻是剩下了秦瀟和明墉二人。

秦瀟很小心地靠近麵色沉如潭水的明墉,小聲問道:“沒追上人?”

明墉沉默不答。

“那你把一切都告訴沁然了?”

明墉看也不看他,仍沉默不答。

秦瀟有點兒火了,怒道:“你倒是給句話呀!還有你為什麽要告訴她這個?反正敵軍遲早要打來,幹嗎要告訴她是我放了人導致的?你還夠不夠兄弟?啊……”

可明墉卻突然抬頭向後看著道:“我什麽也沒說!”

“那是誰……”

“是你自己說的!”

一個清脆卻冰冷的聲音從身後傳來,秦瀟一聽卻覺得心都要凍了起來。秦瀟回頭看著臉色中略帶失望的莫沁然,就聽她輕歎一聲道:“明墉什麽都沒說,隻是提醒我要趕快撤!”

“是你,是你……”她輕輕苦笑一下,“是你自己懷疑別人的!”

秦瀟就覺得整個身子都在往冰麵下沉,冷得他有點兒瑟瑟發抖。可莫沁然卻看看天悠然道:“天色也不早了,還是趕快幹些正經的吧!”

她甩給明墉一杆槍道:“你盡量幫忙多找些槍支彈藥!”隨後她對秦瀟道:“顧小妹一幹人也得有人照料著不是,秦瀟你就受累了!”

莫沁然話說得無比婉轉客氣,但聽在秦瀟耳中卻如同刀紮一般。莫沁然轉身走了,明墉瞟了他一眼也歎氣走了。

秦瀟默默地定在那裏,心緒起伏著。顧卿卿已經找到她爹了,哪裏還用我照顧?這分明是沁然已經嫌惡自己了!那自己該怎麽辦?是過去承認錯誤,並表示痛改前非,請她原諒?不行吧?這大錯已經犯了,再追悔還有什麽用?而且自己本就不同意造反蠻幹的!那該怎麽樣?難道就這樣站著,那沁然豈不是對自己更心寒?

秦瀟正在左右為難間,顧卿卿卻已經回來了。她牽著兩匹馬笑嗬嗬道:“大哥哥,我挑好馬了,順便也給你挑了一匹。那些馬鞍還是留給那些老弱吧!可是我不怎麽會騎無鞍馬,你教教我吧!”

秦瀟此時哪裏有心情教她,隻是冷冷道:“我也不太會!你找漢兵幫你吧!”

可顧卿卿哪裏肯罷手,糾纏上就不撒手了。正在秦瀟無可奈何,被擾得煩了要發作之際,就聽一人說:“卿卿,不要無禮!”

這是顧銘理,他牽了匹馬走了過來,向秦瀟深鞠一躬道:“剛才聽了小女講秦英雄的事跡,才知道之前怠慢了,甚為慚愧!”

秦瀟一向是彬彬有禮,見對方如此客氣,也隻得還禮攀談幾句。

一聊之下才知道顧銘理原來在動力學界享有盛名,尤其醉心於發動機的研發。二人聊到了困住他們的那個飛船的發動裝置和原理後,顧銘理大為驚駭。這是什麽樣的動力才能源源不絕發動兩千年,燃料呢?維護呢?要不是這事是他女兒親身經曆的,還有自己見證了這許多跨越年代的漢軍,他是壓根不會相信的。

還好秦瀟記得這消息要是透露出去了,那秘境也會難保,就一再要顧銘理對此事保密。對方是滿口答應,但還是說如果不能對殘骸進行一番科學研究,那他會終身遺憾。而且他要是根據那艘飛船殘骸研究出什麽來,將會推動人類科技前進上百年,不,上千年雲雲。直到秦瀟說到不死鬼兵的事,他的念頭才暫時打消了。不過他還說如果能說動哪國政府,帶著軍隊重武器前去應該就可能了。

就在他們這邊聒噪之時,漢軍和一眾被釋囚徒都已經準備好了。馬場所有的馬都被牽上了,空馬上都馱著大包小裹,連馬料都裝了不少,捆紮好馱在幾十匹馬背上。漢軍都怕到了什麽地方連馬料都沒有,還得被迫宰馬,於是提前都預備了。

莫沁然一共搜出八把長槍,都是較落後的毛瑟槍,彈藥倒是不少。她想了想,還是扔給秦瀟和顧卿卿一人一支,這舉動倒是又讓秦瀟看到了希望。

隨後大家就開始啟程,按照老犯人的說法,離此向西大概百裏有個隱秘的綠洲。因為周圍山勢林立,進去十分困難,所以官兵一般都不會過去。但這種地方,不正是他們現在這流浪孤軍所需要的嗎?

大隊按照指引,終於在入午前,拖拖拉拉地全進入了陡峭山地中。這裏的確是怪石嶙峋,山峰孑立,是個易守難攻的地方。

眾人在山圍中的海子邊修整,這才開始生火做飯。趙信還開玩笑,看這裏的地貌怎麽那麽像之前被困的山穀,隻是小一號,而且峰巒更峭。不過莫沁然叫他放心,像那種飛船遇上一個已經是千載難逢了,再想找也難。

人們從緊張中脫離出來,才覺得無比的饑餓和疲憊。支上了從軍營中帶出的帳篷,各人都去睡了。

可唯獨莫沁然和明墉卻並肩在山峰間走著,不時指指點點說些什麽。秦瀟看得心裏酸溜溜的,可是自己確實不知道該不該跟上去,隻得眼巴巴看著。幸好顧卿卿不時就過來擾他,倒讓他覺得沒那麽孤寂。

不多時,二人分左右下山去了外麵,再也看不見蹤跡。趙信巡營時看見這一幕歎道:“莫姑娘真是大將風骨,領袖氣質呀!”

秦瀟不解,趙信疑道:“你不明白嗎?他們是在看地形,進退的位置。我猜他們二人下去,一是為了找另一條路,順便看看敵人動向,二是為了清除我們進來時留下的痕跡。”

秦瀟這才恍然,但隨即又是疑問,沁然怎會想得如此細密?她一個小姑娘怎能做得到?

就這樣,在天色擦黑前,二人才前後腳回來。

明墉先回來了,找到帳子裏一塊空地躺下就要睡。秦瀟忍不住叫醒他道:“你跟我說說,這麽久你幹什麽去了?”

明墉白了他一眼道:“練功,你信嗎?”

秦瀟當然不信,繼續追問。明墉不耐煩道:“你不會都糊塗到了不知師傳輕功是什麽樣的了嗎?李叔可是說過在運功同時也能增進內力!那當然練功是越勤快越好了!出去查看一番還能增長功夫,何樂不為?”

秦瀟聽完是啞口無言,對呀!他好像是對什麽人都滿口答應,但又好像什麽都沒有做到。他見明墉轉頭不理自己,甚是無趣,索性就出了帳子一人在外遊**。

此刻天已透黑,一輪巨月懸照當空。

他攀上了陡峰,放眼望去,除了蒼涼就是蒼茫。他緩緩坐了下來,回味著這一天發生的事情。自己到底做錯了沒有,他想不通。那就更別提為什麽做錯了,那更令他迷惑。他隻是覺得好像有很多還難以承受的東西,一時間噴湧而來,而自己還沒做好麵對的準備。

就在此時,他聽見了腳步聲,很輕但是在靠近。他以為是明墉上來了,猛回頭,卻見莫沁然站在身後。

沁然不知何時扯了塊布做了個鬥篷,月光打在她臉上,呈現出迷暈的感覺,看起來聖潔得不太真實。

他慌亂間不知要說什麽,卻聽莫沁然輕開口道:“你坐著,我上來跟你說些話!”

說罷她就坐在他旁邊,佳人還是眉目如水,氣質若仙。可再浮想起被她千刀斬碎的屍體時,一股冰冷又湧向他心頭。

莫沁然沒看他,平視著空曠問他:“還在想我把那惡賊碎屍萬段的事吧?”

她語氣十分平靜,就好像那隻是撕碎一張紙一樣的平淡。這讓秦瀟很不舒服,這感覺讓他覺得佳人身在咫尺,心卻在天涯。不過他還是很佩服她一下就猜透了自己的想法,隻得輕輕點點頭。

“你是不是也在質疑我為何要下令殺光那些清軍?”

這事情倒是秦瀟善惡判定的分水嶺,不過在他聽過明墉的分析後,態度也搖擺了,不知該向哪邊傾斜。

“你可能還在想我為什麽要對那些漢軍那麽好,為什麽對他們如兄弟一般?”

這也是秦瀟的問題之一,但想到要統領他們,必須要在他們中間建立信任,所以此舉也是無可厚非。

“你可能還在想,我為什麽一定要教唆漢軍去誅殺韃子狗吧?”

毫無疑問,這更是秦瀟的問題。官宦之女為何還要反對自家?

“你也一定想我明明是官家千金,怎麽卻和自己家服侍的朝廷對付上了?”

這問題完全是把秦瀟心中的疑問,一點點給揪出來。

“當然你可能還想了更多更多,但就是想不明白!”

秦瀟點頭,這就是他現在的狀態。

莫沁然突然一聲苦笑:“明墉說過,有的人愛多想,明白得晚些。如果要讓他明白,得點醒他!之前我還不願這樣做,怎麽說也都是聰明人一個,總會想明白的!”

說完她看看秦瀟,眼光清澈透亮,繼而淡淡地說道:“不過現在我倒真的要說了,再不說可能就沒時間了!”

鹹豐十一年,慈禧太後聯合恭親王奕發動了一次宮廷政變。這次政變打倒了顧命八大臣勢力,史稱“辛酉政變”。

由於這次政變事發突然,在朝中大員尚未警醒的時候就已經結束了。本來八大臣被殺,攝政王議政,同治登基,兩宮垂簾的新政治格局已經形成,下麵官員逆來順受也就算了,可偏偏總有些較真兒的人。

莫執焉就是一個,此人是個漢人文官,當時已官居都察院右都副禦史,正三品。此人二十歲就被道光爺欽點了探花,學識能力無人不曉,廉潔自律無人不敬。在朝中他屬於清流中舉足輕重的人物,一直被視作士子楷模。

本來這次政變對他來說也是大快心扉,八大臣平時飛揚跋扈,完全不把新皇和兩宮太後放在眼裏。作為天子門生,於情於理,於宗法於正統,他都是站在皇家一邊的。為此他還破天荒地寫了賀表,衷心祝願大清國運昌隆,新皇平治九州。

但是此事以後,影響迅速擴大化,不少朝中的官員都被牽連,相繼被問罪,其中還包括他的主考、前禮部尚書,並牽連了他許多的弟子門生獲罪。

曆朝的規矩,凡入榜進士都要對大比主考行弟子禮,以恩師相稱,以示尊師重道。這實際上就是主考官為網羅自己的關係所用。

當然這個主考是欽定的,皇上想指派誰為主考,就是有重用之意。放一任主考給他,就是要他選拔出自己的可用之人,而後這些人好都為皇帝所用。

帝王心術卻遠不隻這麽簡單,他通過大考任命不同考官,而後讓他們在朝中形成各自的勢力集團。通過這些集團的相互製衡,相互傾軋,達到皇帝可以任意所用,獨攬大權的目的。當然了,這些曾經的主考大員也有失勢的時候,到那時最低也是個樹倒猢猻散,皇帝也可以借此擢拔新人,為其所用。

本來新皇登基,臣子新舊更替,一朝天子一朝臣,這本沒什麽。但是莫執焉的恩師早已告老卸任多年,完全是因為莫須有的罪名被牽連進來的。

按理說莫執焉本就是罪臣的弟子,沒被治罪已經是燒高香了,就不要再沒事摻和了。可他不這樣認為,因為他是天子門生,恩師就算被定了罪,但也牽連不到他——這是大清科場的另一俗例,但凡是經過殿試被欽定的三甲,就是天子門生,恩師就是當朝天子。

所以他認定自己既然是探花,又名滿朝野,自然就牽連不到他。

因不忍心看到自己曾經的主考,還有自己曾經同榜的人無辜入罪——大清的規矩凡是因國政被定罪的官員,全族都要受到牽連。

而就在他用一夜時間,寫出了自認最為委婉乞憐,最為歌功頌德的折子要給那些人求情時,大禍也即將降臨。

第二日大起,他交上折子,同治帝還是個小孩兒,什麽也不懂。垂簾的兩宮看了看,沒說什麽,就交給了攝政王。攝政王隻是瞄了幾眼,就說知道了。

莫執焉不知道結果是如何,隻得忐忑地回家等信兒。等了幾天,信兒沒等到,但對他主考一黨的審理卻放緩了。他以為可能攝政王聽了他的話,還暗自高興,隻叫著兩宮聖明,攝政王明辨。

一天夜裏,他全家尚在睡夢之中,就被禦林軍給圍了,全家連下人一百多口一個不落,全給下到大獄裏。他頓時就懵了,這連個詔書聖旨都沒有,就進了詔獄,這可是怎麽回事兒呀?

第二天他就被帶上了三司衙門,見到昔日的同僚一臉惡相,拉開架勢就審他,一口咬定他預謀造反,要他招供畫押。他好歹也是三品官,沒有實據怎能就簽字畫押!於是他就據理力爭。萬萬沒想到真有“證據”呈上堂來,他傻了,那是一封偽造他筆跡的寫給肅順的書信。信裏都是阿諛奉承,要誓死效忠雲雲,跟他拍聖上馬屁,想給主考同學們求情的折子內容相仿,隻是抬頭變了,具體事情變了!

他這才恍然,難怪等了三天,原來是要根據那份折子偽造自己的筆跡呀!

他寫得一手好字,風格自成一派,旁人很難模仿。但有了內容類似的折子,模仿起來就不是問題了。

他大叫冤屈,並拒不承認絕不畫押。大刑來了,他也坐過堂,卻是第一次體會大刑之下那種痛不欲生的滋味。

不過他還是硬氣到底,直至被折磨到昏迷不醒還是不簽字畫押。他在獄中醒來,想給皇上寫折子申述,可紙筆都沒有。他就扯下衣裳,用身上的血來寫。

幾天後,聖旨來了,說他意圖聯合顧命大臣謀反,現已查證實據,罪官已簽字畫押招認。現判他腰斬棄市,家中男丁一概殺無赦,女眷被發配到烏裏雅蘇台給披甲人為奴。

他當時就被嚇傻了,連聲叫冤,可是誰聽他的!他在牢中喊破了喉嚨,換來的是一頓毒打。

他靜下來仔細想想這事情的經過,簽字是偽造的,押是趁他昏過去時按的。經過大堂的他,對這些手段都習以為常。但他怎麽也想不明白,為何一貫不黨無私的他,怎麽會因為一份言辭近乎阿諛的求情奏疏就被冤枉到死呢,還要連累全家?這一切都沒道理呀!論官品他不高,殺雞儆猴也輪不到他。而且他又不是第一個上書求情的,怎麽偏偏就他遭遇了此等惡果呢?這完全是說不通呀!他簡直都要想破了腦袋,可還是毫無頭緒。

常旭給他斟了杯酒,冷笑對他說:“你呀,這是,也在朝為官十幾年了,怎麽還不明白官場是怎麽回事?”

他不解就問,常旭道:“你還不明白所謂的權力鬥爭,是一場多方角力。當主角兒雙方一派鬥倒另一派時,輸了的不用說就要下十八層地獄!”

這個莫執焉當然懂,可自己完全不屬於任何一派呀!怎麽都不該算到自己頭上!

“可主角兒鬥完了,就該輪到龍套了!這時獲勝方要示威,要讓搖擺派徹底臣服,就要殺雞儆猴!”

這個莫執焉也明白,但怎麽也輪不到四六不靠的他呀!

“攝政王收拾我,就是因為以前我對他有過不敬,所以連我的門生一並下獄,顯示權威,我們在獄裏就已經明白了,並每人都向攝政王納了投名狀,表示要誓死效忠他和太後!”

莫執焉這才愣了,這事情怎麽他不知道?

“本來等攝政王關我們一段,等他氣消了,我們自然出來了,很多人還會官複原職,可好巧不巧這時你卻上書了!”

可他上的書有什麽問題,都是違心的一味歌功頌德了,還能有問題?

“你好寫不寫,竟然在奏表裏沒提攝政王的名字!”

莫執焉仔細回憶,好像確實是沒寫攝政王,可自己的表疏是寫給皇帝、兩宮太後的,幹嗎要寫攝政王?

“枉你聰明一世,還不知現在的奏章最後都是誰批嗎?你這樣做,就是公開藐視攝政王!他不辦你誰辦你!”

莫執焉當時就懵了,就因為這個,就要滅了他全家?

“你還不明白嗎?所有的配角都低頭認錯,主動效忠了,可你卻偏在此時上表,還不寫攝政王,那不是當朝藐視他!此時他正找不到人來立威,所有人都 了,偏偏就除了你這個不知死活的刺頭!那他不滅了你,還去滅誰?而且你哪裏聽說過,曆朝因為朝政的案子不被滅門的先例呢?犯臣的後代最容易複仇了,因為總想著你是被陷害的,有著千古深仇,那還不如都殺了,斬草除根來得幹淨!”

到了此時,莫執焉才算恍然大悟!

就因為自己的一個疏忽,少寫了一個名字,就讓全家慘遭了大禍!

說到這裏,莫沁然問秦瀟:“現在你該知道這位莫執焉是誰了吧?”

“難道是你的祖父?”可明明說男丁都被殺了,那……

“他是我外祖父,我是隨的母親姓!”

“就因為這個,你就要造反,殺光清兵嗎?”

“這隻是這故事的開始,真正悲慘的還在後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