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這密道入口一經關上,裏麵的聲音立刻被隔絕了,李鴻章俯耳在地麵聽了片刻,並無一絲聲響,才緩緩地站起來迎向眾人狐疑的目光。

原來他早在進入密室後看到屋中並無骸骨,便已知此門可從外麵合上。而在眾人去搬運金銀之時,他在密室中仔細查找,並未發現任何機關跡象的東西,才陡然想起這密室滅口的計策來,並順手把那些牌位拿到外麵。

此時他目露寒光,冷冷地掃向四人說:“現在知道這件事的隻剩你們四個了。”四人見他剛才不動聲色不留痕跡地除掉了幾十個親隨,都是心中惶恐,立馬跪下磕頭道:“小人如將此事泄露出去,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斷子絕孫!”

“好了,起來吧,要不是你們都是我家鄉的至親至信,還會留到此時?”幾人磕頭如搗蒜:“謝大人不殺之恩!”

其實隻要他們多一點腦子,就會想出李鴻章留下他們是因為單憑他一人是無論如何也沒法關閉機關的,隻要他們一哄而上,剁了李鴻章,打開地道,那眾人豈不可以卷走金銀,風流快活去了。

李鴻章看著那嚴絲合縫的地道口,道:“哎,我也不想這般,那幾十個兄弟已跟隨了我多年,可是人多嘴雜,萬一被外麵那一千多官兵知道了消息,那還了得!搞不好你我幾人早就被……他們也算死得其所,我李某對天發誓絕不會虧待他們的家人!”

話到此處,他拭了拭眼角,似是流下幾滴淚來。幾人聽見大帥考慮如此周詳,不禁歎服道:“大帥英明,小人等願誓死追隨。”

“現在還有一事,我們需要向外人解釋一夜間這幾百箱貨物為何不翼而飛。”眾人麵麵相覷不知如何,隻得道:“聽大帥吩咐。”“你等附耳過來,如此這般……”

寅時剛過,院外兵丁正在巡邏、休息,突然聽到馬嘶和車行轆轆聲。有兩個哨兵悄聲耳語。

“兄弟,你說那麽多大車裏裝的是什麽呀?”“誰知道,不過看這樣搞不好是金銀,要不幹嗎那麽神秘呀!”“要是金銀,大帥會怎麽辦?”“怎麽辦?反正不管大帥怎麽想,兄弟們這命是賣到頭了,誰不想帶點金銀還鄉呀?”“你說,那每人能分多少?”“我看至少五十兩。”“我看不止……”

話正說著,就聽裏麵人大叫:“鬧鬼了,鬧鬼了!”一佐領滿麵是血慌慌張張地撞門而出道:“人和東西都被卷走了,快去救人……”還未說完,便即暈倒。

最近的一個隊長馬上帶人闖了進去,隻見所有馬車上空無一物,仔細向後搜查,一路上發現不少血跡,樹枝、屋簷上皆掛著些許散落的金銀首飾、珠寶玉器,而李鴻章就暈倒在正廳旁。三個人瘋瘋癲癲地跑來跑去,口裏隻顧大叫:“鬼呀,鬼呀!”

那隊長連忙跑過去抱起李大帥,掐人中,噴水,就差人工呼吸了,李鴻章才緩緩轉醒,但仍驚魂未定,口中喃喃說:“鬼,好多厲鬼,在,在屋裏……”說完又暈倒了。

眾人擁入屋中,隻見堂中正位擺著十幾個靈位,此時一陣風起,卷起了屋中破敗的窗簾,倒是真有些鬼氣森森。

眾人將大帥和幾人護好,隨即在大宅中仔細搜查,但除了一些散落的珠寶和大帥等五人,未見任何貨箱等物件,且幾十名親兵也不翼而飛。地上和人身上隻見血跡不見傷口。

據那跑出去的佐領說,當時他正在屋外戒備,隻見一群厲鬼從天而降,將一幹人等和貨物席卷上天而去。幾人欲上去抵抗,全被陰風卷倒在地,他就趕出來求救了。

任其餘人等如何不信,但都沒法解釋幾百輛馬車貨物和幾十個人不翼而飛的事,隻得默認是鬼神作祟。

等李鴻章醒過來後,立即命眾人回歸大部。此時那兩千輕騎已經處理好撚軍的屍首,聞聽此事無不狐疑,不免也議論紛紛,但貨和人無影無蹤是事實,大帥也確是一病不起,隻得相信鬧鬼之言。

兩日後,淮軍五萬精兵趕到,就地紮營,等李鴻章能起之後,又帶著一眾將領將應家堡裏裏外外搜了個幹淨,沒有發現任何蛛絲馬跡,此事隻得不了了之。

而李鴻章以重病為由沒有參加攻克南京和安慶的戰役,因為他知道裏麵的官銀自己已經不用去拚搶了。在此後數年間,忠石等四人均離奇死亡或失蹤。

李鴻章從思緒中緩緩回過神來,起身從一櫃賬冊中翻出一本打開,裏麵赫然寫著:李二狗,陣亡,恤伍佰兩;王大順,陣亡,恤伍佰兩;……武貴,恤貳仟兩;忠石,恤貳仟兩……

他口中喃喃道:“你們的在天之靈應該安息了吧?正是犧牲了你們幾十個,才換回了江淮鄉紳富賈的人心,我才有了興建北洋雄師的底氣,否則光憑朝廷那點撥銀,無論如何我都沒有這等手筆呀!難道是你們記恨我嗎?季孫,你說,這冤死之人是否有怨咒呀?”

早已進來的唐季孫一直在三步之遙外垂手靜立,聽聞此言悄聲走上前應道:“大人,您不會也相信這鬼神之說吧?”

見他沒回應,便接口道:“幾位洋行行長協同公使上門求見,讓我給回了。”“見,見個屁!這幫西洋鬼子就知道發我國難財,哪個手裏少了我大清的好處!見我北洋兵敗就趕來催債,讓他們自己上黃海裏撈去!”

“剛接到密報,昨日翁同龢聯同幾位翰林侍郎再次上折參您‘北洋捐’禍國殃民,說是一位捐來的縣官亂斷案,當堂打死了人,草菅人命。”

“就是這個翁同龢!當初要不是他死勁兒攪和,導致我彈藥款遲遲未能撥付,才致我北洋慘敗。我還要參他呢!他倒搶了先!不過這北洋捐的事,馬上通知叫停,已收捐未授職的把錢全退回去。”“在下這就去辦。”說罷,唐季孫轉身而去,李鴻章就喜歡他這點,做事高效不多問。

他轉身又來到一盒賬冊前,上書“北洋捐”。提起這事兒他就光火,不禁用力砸了幾下手杖,震得架上的灰塵簌簌落下。

當初李鴻章費盡周章,東挪西湊、連蒙帶騙終於購得十餘艘巨型戰艦組,成了遠東第一大艦隊,可船到了問題也來了。每門主炮不僅口徑不同且隻配十發炮彈,其餘的要另買。

以前買火器都會隨配一百發彈藥,所以此次他在購炮合同上並未加注此點,沒想到英德等西洋鬼子使出這樣的花招,令精明似鬼的李鴻章也不禁氣得胸悶,隻得與各方再次討價還價買炮彈。

一談不打緊,每發炮彈三百兩銀子起價,其中浩洋艦的超大口徑重炮的炮彈更是高達兩千兩銀子一枚,最後價碼是其餘各艦百發炮彈五十萬兩,浩洋艦百發炮彈十五萬兩,但有個前提是需先把浩洋和濟遠的購艦餘款給結了,共二百六十五萬兩。

這時李鴻章已經是捉襟見肘,隻好向太後拚命遊說,並以請太後親閱北洋為由才求得了二百五十萬兩。

好罷好罷,錢少隻好再湊,可是一紙批文到了戶部手裏又出了問題。此時戶部在翁同龢的執掌之下,一句沒錢就給打發了。

由此李翁二人打起了口水官司和折子風暴。翁同龢是光緒皇帝的師傅,仗著腰杆硬索性死皮賴臉起來,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最後鬧到了慈禧那裏,愣是說這錢是給太後修園子的,死活不給。搞得李鴻章空拿著一紙批文卻無處討錢,最後打起了“北洋捐”的主意。

捐官並非清朝首創,曆朝曆代缺錢時也都玩過,但沒有一次有好下場的,因為這違背了傳承千年的科舉製度。經科入仕,科舉得功名是天經地義,否則便是大逆不道,天下讀書人必群起而攻之。

李鴻章也實在是被逼得沒辦法才想到了這等齷齪招數,但他還是很謹慎的,捐出的大多是治下一些閑散官職或頭銜,實職不多。

但正缺錢用,如果價錢合適,給個實職州縣官兒做做也是可以商量的。這雖然讓他很快籌到了二百多萬兩銀子,卻也引得舉朝嘩然。

一時間,口水幾乎把直隸總督府給淹了,以翁同龢為首的數百官員聯名彈劾,更有舉子們抬出宗師神位跪在紫禁城外請願,還差點兒餓死了人。

李鴻章被攪得是焦頭爛額,書生呀,書生,光背四書五經就能製成堅船利炮,光靠口水就能敵得過子彈?想當年自己投筆從戎是否就已經有了這種念頭呢?

現在想這些已經沒用了,當下如無堅船利炮就一定打不過洋鬼子,所以他硬著頭皮撐下來了。還好太後是真心疼他,最後終於把他護下來了。

他並不後悔,如果沒有北洋,大清或許早就被洋鬼子任意瓜分了。

而北洋的炮彈已經在各國裝船了,正待運往北洋水師。等裝備到齊了,兵將船隻操練好了,到時誰敢小覷他北洋雄師,誰敢輕易犯他大清海域?

誰想這東洋倭奴更壞,愣是在這當口不宣而戰,不給他留下斡旋的時間。可是這又能怨誰呢?

當日為建北洋,他誇下海口,什麽遠東第一艦隊,出戰必無往不利,更是鬧出了太後巡檢時用空包彈的鬧劇。要是沒有這些事,恐怕當時太後也不會在自己的力勸之下,聽信了皇上和那些愚臣的話輕易答應出戰了吧?這到底哪裏錯了?

想到這兒,他拿起賬冊走回書桌,舉起冊子在燭火上點燃,看著名冊一點點被燒成灰燼。

燒吧,就讓這幫腐朽的垃圾燒吧,最好一把火把大清的垃圾、蛀蟲、碩鼠、狐狸、豺狼等林林總總的廢物全都燒掉,一絲不留。

他眼看著這些灰燼打著旋兒上升到空中,殘餘的火星在一點點熄滅,似乎他的雄心,他多年的努力也已經隨著這把火燒著了,燒成灰了,散於空中。他的心血,他的抱負也已隨著灰燼成了塵埃,散布於塵世中,再也無關緊要……

“大人!”唐季孫急促的叫聲喚醒了他,他將快要燒到手的名冊扔在銅盆中,心中奇道:季孫從不如此莽撞。

“有一衣衫破爛、滿身是傷的將軍昏於總督府門外,手中死死攥著馬韁,看樣貌是白安!”

“什麽!”李鴻章“噌”地站了起來,“找大夫了嗎?”“我已派人去找退隱的禦醫邱大夫。”“都這時候了,找他作甚?去找租界教會醫院的羅賓遜,把他那些家夥都帶來!”“是!”“等等,備車,還是我們自己去快一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