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燃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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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三年,繁花市正式成為國家級優秀旅遊城市,隨著大量資本湧入,這座南方小城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由於大規模新建旅遊配套設施需要大麵積征地,開發商與漁民之間的矛盾不斷升級,變成了時下最熱門的新聞話題。新聞組也因此忙得不可開交,齊小落和陳曉薇作為外派記者,每天要跑十幾個地方,碰上廢話連篇的人,可能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她們背著食物,拿著礦泉水,從城南掃到城北,有些忘乎所以。

二〇〇三年九月二十七日早晨八點多,新聞組會議室內的氣氛有些凝重,組長鄭毅剛對幾名編輯進行了嚴厲批評,陳嘉凡便跳出來說:“組長,我認為征地這事兒,咱應該告一段落了。通過這幾期跟蹤報道,開發商已經做出讓步,政府也已介入此事,所以可以停下來了。”

“不行。”齊小落突然接茬兒,“開發商縱容社會閑散人員三番五次毆打漁民的事情還沒著落,不能就這麽不了了之,最起碼我們要看到開發商的態度,道歉也好慰問也罷,總之必須給那些傷者一個交代。”

陳嘉凡眉頭一皺:“臭丫頭,你才來電視台多久?開發商那邊已經辭退了涉案人員,也支付了漁民的醫療費用,你還想讓他們怎麽樣?”

“必須公開道歉!”

鄭毅道:“齊小落,注意你的說話方式。”

“我說錯了嗎?”

“行了,這件事先放一放,誰有選題接著報吧。”

“我有。”小落舉手道。

“說。”

“繁花大學女生自殺案我已經報上去兩天了,組長為什麽沒有批?”小落

質問。

“你有跟進調查嗎?”

“什麽意思?難道說我交上去的稿件還不夠詳細嗎?”

鄭毅一聲冷哼:“你認為夠詳細嗎?”

“我認為沒什麽紕漏。”

“好,那我來問你,從這位女學生自殺到現在,已經過去五天了,警方有沒有介入調查?”

“據我所知還沒有。”

“為什麽沒有?”

“因為女生自殺時有多名目擊者,所以可以確定是一起自殺案件,警方沒理由立案偵查。”

“你自己都說這麽清楚了,還需要我來回答為什麽不讓這個稿件上新聞嗎?”

“但是校方已經對那名猥褻女學生的講師做了停職處理,這說明猥褻行為可能真的存在,不是嗎?”

“可能,真的?這都是什麽詞兒?”鄭毅無奈一笑,“齊小落,你進新聞組快兩年了,到現在還不明白什麽是新聞嗎?”

坐在鄭毅身旁的陳嘉凡一臉鄙夷。

“我不明白,請組長給我解惑。”

“不明白就滾回學校去!”鄭毅勃然大怒,“我沒時間,更沒義務教你這些最基本的東西。”

陳嘉凡說:“小落,我問你,你調查到了哪些證據,能有力證明這個自殺的女生被那個講師猥褻過。”

“我調查了女生周圍的一些女同學,據她們說,這個叫錢剛的講師已經不是第一次被人舉報猥褻女學生了。”

“據她們說?那我也可以說我是被冤枉的,這沒問題吧?”

“好,就算這些女同學是道聽途說,但我交上去的資料中,有幾份自殺女生的病例卡,她既沒有抑鬱症也沒有精神病,請問,一個正常人在什麽樣的情況下才會選擇輕生呢?假如那位講師真與此事無關,校方為什麽會選擇讓他停職呢?”

“夠了!”鄭毅道,“簡直是幼稚,我們每天播報的新聞,難道都是你這樣推理出來的嗎?”

“難道這樣的推理不合邏輯嗎?”

“滾回家去推你的理,這兒不是你推理的地方,聽懂了嗎?”

“那我該怎麽做?”

“我需要事實!”

“這怎麽就不是事實了?”

陳曉薇輕輕拽了小落一下,低聲道:“你就少說兩句吧。”

鄭毅氣急敗壞地點了點頭:“好,既然你這麽固執,那我再問你,假如自殺是猥褻行為引起的,那警方為什麽沒有介入調查?”

小落極不情願地回答道:“……因為沒有足夠的證據。”

“那你有嗎?”

“難道您就能眼睜睜看著這種人繼續留在學校裏殘害學生嗎?”

“假如猥褻行為不存在呢?假如這位講師是被冤枉的呢?假如這位女學生是因為無故曠課被錢剛批評而感到羞辱,憤然自殺的呢?你把這種沒有證據、不講事實的新聞播出去,到底想幹嗎?煽動輿論去打擊一個可能根本不存在的罪惡嗎?”

“隨您怎麽說吧!”

“齊小落!”鄭毅喊得滿臉通紅,“你這是什麽態度?”

“……”

鄭毅接著說:“新聞是什麽?好,我今天就給你上一課。新聞,是事實。新聞人要做的隻有一件事;那就是傳遞事實,在這個過程中,不能夾雜絲毫的個人感情,更不能混入自己的無端揣測。報道戰爭,你可以報道殘垣斷壁、流離失所,但你不能在正義與邪惡上妄下定論。你要做的,是把槍林彈雨的畫麵丟給觀眾,告訴全世界,戰爭是殘酷的,觀眾會做出自己的判斷。再看看你的稿件,充斥著同情弱者、拔刀相助的感情色彩,請問,你的攝像機全程記錄了猥褻行為嗎?再請問,就算你記錄了猥褻行為,就一定能證明猥褻行為與自殺之間存在必然的因果關係嗎?”

“那我現在想知道,假如您是這個案子的調查記者,您會怎麽做?”小落問。

“我會繼續跟進,看校方如何處理此事,再看女生家長對校方的處理會作何回應。”

“在這個關係中,很顯然學校是更強大的一方……”

“假如你擔心學校會對女生家長做彈壓處理,我可以允許你進行暗中調查,但你要記住,我要的是事實,不是揣測。”

“好!我記住了,對於我剛剛的不理智,我向您道歉,對不起。”

“齊小落,假如有一天當你的善良麵對邪惡時,我希望你能站在中間,因為那裏才有真相。”

鄭毅說的這句話,讓小落思考了整整一天。窗外的太陽很快沉入了海平線,夜裏九點多,新聞組辦公室還亮著幾盞燈,幾名同事正在加班整理稿件,齊小落則靜悄悄地坐在大屁股電腦前,望著屏幕裏那個自殺的女孩,她的內心充滿了波瀾。同事剛剛送來的咖啡放在手旁,應該已經涼了,她推開咖啡,伸手從包裏取出記事本,然後用鋼筆在第一頁寫了一句話:“站在中間,那裏才有真相。”

突然,她聽到身後傳來窸窣的腳步聲,轉頭一看,是鄭毅。

“大家可以下班了。”鄭毅提著公文包向眾人喊道。

小落連忙合起記事本,起身說:“組長,您還沒走啊?”

“要不要一起走?”鄭毅笑說。

“不用了,我還有點兒資料需要整理。”

“今天那麽說你,沒生氣吧?”

“哪兒有。”小落不覺害羞起來,“我很欣慰,您今天能對我講那些話。”

“那就好。”

“那個……為了感謝您,我準備請您吃頓早餐。”

鄭毅笑若暖陽:“算了吧,我隻習慣我老婆做的早餐。”

“省了最好,我本來就窮。”

“假如是晚餐的話,我倒可以考慮考慮。”

“說吧,想吃什麽?”

“聽說濱海大道上有一家西餐不錯。”

“您喜歡牛排?”

“不,我喜歡紅酒。”鄭毅笑道,“好了,收拾收拾回家吧,路上注意安全。”

“知道啦。”

離開電視台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半了,剛出大門,小落看到劉同站在路燈下,於是一路小跑過去,笑問:“你幾點來的?”

“天亮的時候。”

“傻呀?幹嗎不上去找我?”

“你工作那麽忙,誰敢打擾你呀?”劉同悻悻地說。

“哎?警察同誌,你說話的態度有問題吧?”

“好好想想,三天前你有沒有約過我?”

小落眼珠兒一轉,驚訝地捂起嘴:“不好意思啊,我給忘了,現在還來得及嗎?”

“也不看看幾點了,我爸媽早睡了。”

小落挽起劉同的胳膊,用撒嬌的口吻說:“哎呀警察叔叔,您就別生氣了,我保證,明天一定在天黑前出來,好不好嗎?”

劉同一臉傲嬌:“不行,不能就這麽原諒你。”

“那你說咋辦?反正都是你的人了,隨便處置吧。”

“假如我沒猜錯的話,你還沒吃飯吧?”

“哎?你咋這麽機靈呢?”

“我聽見你肚子叫了。”

“你的好像也在叫呢。”

“走吧,請我吃飯。”

“不行,我還沒發工資呢!”

“又不吃滿漢全席,一碗炒飯你至於嗎?”

“不行。”

“好好好,我請你總行了吧?”

“好啊!謝謝警察叔叔。”小落笑開了花。

這家生意紅火的海鮮大排檔毗鄰海岸,是劉同經常光顧的小店,兩人在門外桌上說了幾句話,一盤香辣炒花螺便端了上來,小落一看,兩眼放光,摩拳擦掌的樣子似乎準備連盤兒都吃了。

“吃啊!”小落吸吮著花螺上的湯汁,滿臉歡笑,“愣著幹嗎?”

“我在想你剛才說的話。”

“先別想了,快吃吧。”

“假如這家夥真有猥褻少女的愛好,那可就麻煩了,你想想,倘若這件事就這麽悄無聲息地處理了,這家夥肯定會繼續在學校講課,那不等於放虎歸山嗎?”

“可眼下沒有證據,又能怎麽辦呢?”

“你采訪過他嗎?”

“見過一麵,他拒絕任何采訪,但從麵相上看,倒是挺斯文的。”

“憑直覺,你認為他是那種人嗎?”

“我認為他是,因為他根本不敢麵對我的鏡頭。”

“你打算怎麽辦?”

“繼續找證據唄,沒有證據,一切都無從談起。”

“需要幫忙嗎?”

“你才剛進刑警隊,我不會給你添麻煩的,再說我們組長和你們蔣隊長認識,你這種小嘍囉也沒用。”

“小嘍囉?我請你吃飯你就這麽說我?”

“哎呀,你快吃吧,我還得趕緊回家睡覺呢。”小落白眼一翻,“這一天天的,我都要累死了。”

“先生,給你女朋友買個愛的氣球吧?”一個戴著孫悟空麵具的人來到桌前,手裏攥著一大把彩色氣球。

“啥?”劉同一愣,“愛的氣球?小夥子,挺會整詞兒啊?”

小落笑道:“不就是普通的氣球嗎?為啥叫愛的氣球。”

劉同揮了揮手:“不要不要,趕緊走。”

麵具男對小落說:“我這氣球有一種魔力,可以讓有情人終成眷屬。”

“真的嗎?”小落問,“啥魔力?”

“你買了就知道。”

劉同一臉不耐煩:“哎,小夥子,你快用魔力把自個兒搬走行不行?我擱這兒吃飯呢?”

“那不可能,我這是愛的魔力。看看您女朋友期待的眼神,您就忍心讓她失落嗎?”

“小落,我可告訴你,這家夥天天在這兒賣氣球。看見男女一對兒,就說愛的氣球;看見小屁孩兒就說健康氣球;看見老人,就說長壽氣球。兄弟,你這是氣球還是許願球啊?”

“劉同,我想試一試。”小落說。

“成。”劉同掏出錢包,眉頭一擰,“多少錢?”

“二十。”

“啥?你瘋啦?”劉同瞪大眼珠兒,“來來來你過來,再說一遍,有點兒氣勢。”

“二十!”

“走走走,前麵就是派出所。”

“別呀,這可是魔力氣球。”

小落說:“哎呀,你快給他吧。”

劉同氣得想吐血,二十塊錢狠狠丟在桌上:“這麽晚還出來招搖撞騙,還專挑傻婆娘,真他媽太專業了,不服不行啊。”

“謝謝這位先生。”麵具男轉頭道,“女士,這隻藍色氣球蘊藏了九九八十一天的魔力,是這些氣球裏魔力最強的一隻,咱這麽有緣,就把這個最好的給你吧。”

“謝謝。”小落愉快地接過氣球把玩起來。

“希望您和這位先生白頭偕老。”

小落笑得像個孩子:“假如真能白頭偕老,我一定會再來找你,你要好

好活著喲。”

“為什麽還要找我呢?”

“我還要給孫子買健康氣球,給我倆買長壽氣球呀!”

“好,為了這幾筆生意,我決定明天戒煙。”

劉同不耐煩地說:“走走走,趕緊消失!”

“謝謝你們,那我就不打擾了,有緣再見。”

“再見你個鬼!”

小落滿臉竊笑:“哎呀,幹嗎發火呀,不就是一個氣球嗎?”

“老板!給我來兩瓶啤酒。”劉同喊道。

“劉同,這氣球裏有什麽魔力?”

“你可好好拿著吧,這可是二十的氣球,不是鬧著玩的。”

“可是他說魔力藏在氣球裏呀?”

“那你隨便吧。”劉同接過老板送來的啤酒說,“真是個敗家老娘們。”

小落用紙巾擦了擦手,從桌上抽了根兒牙簽,笑說:“那我可紮了。”

“別炸著你。”

隻聽“嘭”的一聲,氣球碎了一地,一枝玫瑰花和一個粉色信封掉在桌上:“哇,真的有東西呀。”

劉同瞥了一眼:“還算有點兒良心哦……不對啊,這不是你玩過的把戲嗎?一支玫瑰加一個信封?”

“對啊!”小落有些驚訝,她環顧四周,發現那個賣氣球的人已經消失了,“這人肯定買過我的玫瑰花。”

“喝啤酒嗎?”

“倒一杯吧。”小落抽出信封裏的紙,展開一看,“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劉同,這字兒好像是我寫的,劉同……”

小落看向劉同,發現他眉眼低垂,正暗暗發笑。

“劉同,你在幹嗎?”小落憋笑道。

“沒有,我有點兒喝醉了。”

“是嗎?我感覺這魔力有毒,我準備把它扔掉。”

“別!”劉同說,“信封裏可能還有種魔力。”

小落將信封倒過來一晃,一枚鑽戒掉在了花螺旁,小落一看,頓時怔住了。

“小落,是不是有些突然……”

“沒錯。”

“齊小落,嫁給我吧!”

小落熱淚盈眶,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劉同起身來到一旁,拿起鑽戒,單膝跪地道:“小落,嫁給我吧,我實在等不住了,我想帶你回家。”

小落擦著眼淚,撲哧一笑:“你可要想好了,娶我可以,但你永遠都不能和我離婚。”

“當然,我知道你父母離婚,對你的傷害有多大,我保證,那種事永遠都不會發生。”

此時,周圍幾桌的人全都站了起來,小落細細一看,好像都是劉同的同事,其中哈小鵬跟李亨最是聒噪,不停喊著:“嫁給他!嫁給他!嫁給這個王八蛋!”

“居然埋伏了這麽多人啊?”小落說。

“我這不是怕大意失荊州嗎?”

“剛才那個賣氣球的騙子呢?”

“他呀,滾回隊裏值班了。”

蔣飛信步走來,笑道:“姑娘你好,我是劉同的直屬領導蔣飛。”

“您是蔣隊長?”

“你認識我?”

“哈,久聞大名了。”

“哎呀,看來我名氣還不小呢。姑娘,我這一把年紀,本來是不該跑來湊熱鬧的,但劉同這小子給我跪下了,說我要不來,他死給我看。這家夥是真愛你呀,愛得心狠手辣、慘不忍睹啊,戒指戴上吧,我相信他,他能給你幸福。”

“聽到了嗎?我這領導說話就是直,可都是大實話。”

小落擦去眼淚,難為情地緩緩抬起左手:“劉同,別忘了你今天說過的話。”

“忘不了,我記一輩子。”

2

二〇一五年六月四日下午三點多,劉同和薛菲匆匆步入公安局大樓,看到何落迎麵跑來,劉同便問:“到底啥情況?”

“這女的今天早上在雲端大酒店刺傷了一個男人。”

“什麽?雲端大酒店?”薛菲問。

“對,是雲端大酒店。”

“接著說。”劉同步履輕快。

“這女的和男人開了一間房,她說昨晚一整夜她都一個人睡床,男人睡沙發,沒想到今天早上一醒來,那男的要強奸她……”

“這都胡說八道什麽呢?”

“我也納悶兒呀,照理說都住一塊兒了,怎麽又是強奸呢?”

三人進入電梯:“男人傷勢嚴重嗎?”

“被捅了一刀。”

“捅哪兒了?”

“那地方。”

“啥?”

“老二!老二棒子。”

“什麽?”薛菲驚聲道。

“送醫院了嗎?”劉同問。

“他自個兒從屋裏跑出來的,酒店前台都嚇傻了,聽說是酒店派車送他去的醫院。”

“那女人在審訊室嗎?”

“對。”

“我和薛菲直接去審訊室,你去查一下這女人的家庭背景。”

“好。”

推開審訊室大門,劉同和薛菲全都愣住了,這個穿著紅裙的女人,不就是昨晚和錢剛一起去酒店開房的那個“心靈慰藉會”的學員嗎?

“怎麽是你?”劉同問道。

女人的臉上一道殷紅的血跡,額頭上有傷,她微微一笑:“您記性還不錯呢,這麽快就認出我了?”

“昨天晚上,我們在‘心靈慰藉會’看到你發言了,學習能力不錯嘛。”

“兩位警官昨天去慰藉會,莫非心靈也遭受了創傷?”

薛菲淡淡一笑:“那倒不至於,假如我沒猜錯的話,你捅傷的人應該是錢剛吧?”

“當然是他,別人我也懶得捅。”女人鎮定自若、談笑風生。

“能做個自我介紹嗎?”劉同問。

“你想讓我怎麽介紹?說不說平時的愛好?”

“那倒不用,說一下名字吧。”

女人撩動烏黑的長發,笑說:“這重要嗎?”

“看來你是不打算好好配合我們調查了?”

“有什麽可調查的?假如錢剛死了,拉我去槍斃呀!這樣不是更輕鬆

嗎?何苦非要問東問西自找麻煩呢?”

“恐怕不能如你所願了,就錢剛的傷勢來說,離死亡應該還有些距離。”

“是嗎?那真是太可悲了。”

“為什麽可悲?”

“讓這種道貌岸然的男人繼續活在世上,難道不可悲嗎?”

何落推門而入,在劉同麵前放了一份資料便離開了,劉同翻開看了看:“馮欣然,一九八八年九月二十二日生於繁花市烏裏區,研究生學曆,供職於藍星證券公司,擔任財富顧問。這麽漂亮的履曆,年薪應該不低吧?”

“咱就別兜圈子了,有話就問吧,趁我心情還不錯,沒準兒會給你說說心裏話。”馮欣然說。

“好,那咱們回到正題,先說說你和錢剛的關係吧。”

“師生關係。”

“就這麽簡單嗎?”薛菲問。

“就這麽簡單,否則呢?”

薛菲說:“從你的履曆來看,應該算是一位非常出色的女性了。”

“這位女警官,你對出色這個詞有什麽誤解吧?像我這種工作,也就是金融界民工,怎麽能算出色呢?”

“能說說你去‘心靈慰藉會’的原因嗎?”

“我的工作讓我空虛,我需要充實心靈,這個原因可以嗎?”

劉同笑道:“當然可以,那我想問問,既然是師生關係,為什麽要和他去酒店呢?”

“前幾天夜裏我被領導占了便宜。”馮欣然嘴角一揚,“雖說這對職場女性而言是稀鬆平常的事情,但我覺得很受傷,錢剛知道這事兒後,說他願意單獨和我聊一聊,於是我們就去了酒店。”

“能說一下事發經過嗎?”

“我們剛到酒店,錢剛訂了一桌西餐,我們在房裏邊吃邊聊,又喝了紅酒。大概淩晨一點多,我準備回家,他說太晚了不如睡在酒店,反正也交過錢了,他讓我睡床,他自己睡沙發。我在‘心靈慰藉會’也上了一年多的課,錢剛對我很照顧,我原本非常相信他的人品,所以才答應下來,穿著衣服便睡了。”馮欣然從隨身的包裏取出香煙,點了一支。

“後來呢?”薛菲問。

“今天早上醒來,我發現自己身上的衣服不見了,再轉頭一看,錢剛竟睡在我旁邊,我第一時間就想到那天夜裏被領導占便宜的情景,說實話,我真的不敢相信錢剛是這種人,我不知道你們能不能理解我,總之那個時候,

我對全世界都充滿了敵意。”

“於是你拿刀捅了他。”

“我走進客廳,從桌上拿了一把吃西餐的刀具,然後回到臥室,朝他那兒狠狠捅了一下。”

“他當時還在睡覺?”

“是。”

“你頭上的傷是怎麽搞的?”

“他被捅之後,立馬跳了起來,然後狠狠推了我一把,我撞在了床頭櫃上。”

“之後錢剛跑出房間,去酒店前台求救了?”

“對,我把他手機藏起來了,以防他撥打急救電話,他在客廳找不到手機,這才跑下樓求救的。”

“你想讓他死?”

“不,是他想強**,我才想讓他死的。”

“你可能還不知道錢剛這個人的曆史……”

馮欣然突然喊道:“我知道!”

看她雙目含淚,劉同一怔,笑說:“這是怎麽了?幹嗎這麽激動呢?”

馮欣然深深吸了口氣,似乎在有意壓製內心的波瀾:“我曾經聽幾個人說過,但我不相信。”

“你聽說什麽了?”

“慰藉會有很多女人和錢剛上過床,這些女人大多是有夫之婦,為了家庭,她們長期受製於錢剛。”

“你是說,錢剛脅迫她們和自己長期保持性關係?”

“沒錯。”

“錢剛有沒有騙過這些女性的錢財?”

“據說他隻騙色不騙錢,因為他根本不缺錢。”

“既然知道這些,為什麽還要和他去酒店呢?”

“我說了,我本來是不信的,直到今天拿刀之前,我都不願相信他是那樣的人。”

薛菲問:“你認識李曼詩嗎?”

“見過幾麵。”

“你知不知道錢剛對她做過什麽?”

“可能上過床吧,當然,這是我猜的,其他不清楚,因為李曼詩那個人很少和別人說話。”

劉同一聲長歎:“如你所說,即使錢剛具有強奸意圖,但他當時在睡覺,你的行為就是故意傷害而不是正當防衛,這點你能理解嗎?”

“無所謂了。”

劉同靜靜望著馮欣然的臉,思忖了幾秒鍾:“說個題外話,為什麽我總覺得你麵熟呢?”

“哦?劉警官終於想起我了?”

“咱們認識嗎?”

馮欣然瞥了薛菲一眼:“劉警官,能和你單獨聊幾句嗎?”

劉同轉頭道:“菲菲,你先出去一下。”

“這不合規矩吧?”

“沒關係。”

“好。”

薛菲收起筆錄,起身離開,劉同笑問:“咱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

“何止見過,應該說我這輩子都忘不掉你們。”

“我們?”

“對啊,你和你的記者女朋友。”馮欣然將手裏的煙蒂丟在地上,笑說,“不對,她現在已經是金牌主持人了,是劉警官深愛的妻子。”

“你認識我們?你到底是誰?”

“還記得二〇〇三年國慶節那天下午,你去電視台接你女朋友的情景嗎?”

“二〇〇三年?國慶節?”

“真是貴人多忘事啊!”

“不好意思,我真的想不起來了。”

“那天下午,有對母女跪在電視台門前,她們緊緊抓著齊記者的褲子,苦苦哀求,而齊記者隻會說,對不起對不起我無能為力,就在那對母女陷入絕望時,一個大哥哥突然從人群裏走了出來,他一把推開這對母女,冷冷地說:‘有事兒去法院,別在這兒胡攪蠻纏。’”

“你是……”劉同大驚失色。

“讓我把話說完……這個大哥哥護著齊記者離開了,而這對母女,一直跪在那兒,哭到天黑才走,十多年過去了,那個母親已經雙目失明,卻仍然會在夜裏偷偷地哭,請你現在回答我,這世上到底有沒有正義?”

劉同對著天花板眨了眨眼,一層淺淺的淚花若隱若現,他微微一笑:“原來是你啊!”

馮欣然喜上眉梢:“這些年你們過得挺好吧?你們現在住的那套別墅,

是你貪汙買來的,還是齊主持人受賄買來的呢?”

“……馮欣然,你誤會我們了。”

馮欣然的情緒陡然失控,含淚說道:“誤會?齊記者曾信誓旦旦地說,她一定會還我姐姐還我們家人一個公道,後來怎麽就成了無能為力?要不是收了學校的好處,她怎麽會無能為力呢?”

“那天離開後,她也非常難過,我現在要是說她在被窩裏哭了整整一夜,你信嗎?”

“劉警官說的話,我怎麽會不信呢?我當然相信了,你代表正義嘛!不過齊主持人哭了一夜,是因為學校給她的封口費不夠多吧?”

“馮欣然,我要向你說聲對不起,因為我當時根本不知道你們是那個自殺女孩的家屬,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的……”

“對不起?一句對不起就完了嗎?”

“我知道無論我如何解釋,你都不會原諒我,但是我想讓你知道,小落為你姐姐的事情付出了很多,那段時間她沒日沒夜地跟蹤調查,每一個認識你姐姐的人她都沒有放過,你想想,在那個年代即使發生強奸案,取證都十分困難,更何況猥褻行為呢?在沒有目擊證人、沒有證據的情況下,她能怎麽辦?”

“就算這樣,她也應該當麵告訴我們吧?”

“她說她沒臉見你們……聽我說,你不太了解她,她是那種很要強的人,正因為她答應過你,答應過要曝光猥褻行為,答應過還你們一個公道,所以她沒臉見你們,能理解嗎?”

“這麽說,她比我還委屈咯?”

“馮欣然!”劉同喊道,“齊小落問心無愧。”

審訊室裏突然安靜下來,馮欣然眉眼低垂,最後趴在桌上哭了起來。

“傻丫頭,你認為殺了錢剛,你姐姐就能活過來嗎?”

“至少,我姐姐在九泉之下會瞑目的。”馮欣然抽噎道。

“假如你現在把自己也搭進去,你認為你姐姐能瞑目嗎?”

“那你告訴我,我該怎麽做?”

“別哭了。”劉同歎息道,“那個大哥哥欠你的……他一定會還給你。”

3

二〇〇一年七月三日,一具麵容鮮活的女屍被推進了焚化爐,隨著殯儀館的工人按下開關,爐內的熊熊火焰發出了驚人的炸裂聲,站在近前的家屬

全都愴然泣下。約莫十分鍾後,十八歲的夏恒抱著母親的骨灰盒,緩緩走進接待大廳。陪伴他左右的那個少年與他容貌相近,不需細看也能猜出他們是雙胞胎兄弟。

七月份的煙市雖正值仲夏,但由於地處北方,清晨時分卻有一絲涼意。

接待大廳裏站滿了來為夏豔紅送行的親朋好友,對於夏恒來說,大多是陌生麵孔。自夏豔紅來到煙市,她的生意越做越大,十多年的磨礪讓她成了煙市有頭有臉的女企業家。如此優秀的女性卻一直沒有再婚,夏恒心裏明白,母親是把他放在第一位的。

夏恒將骨灰盒放在寄存處,三天後,母親將在殯儀館西側的秀山公墓入土為安。在一位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引導下,他和周宇走進了接待室東側的一間小屋。等在那裏的三個人,其中一位是夏恒和周宇的小姨,其餘兩位是母親公司的副經理和財務主管,而帶夏恒進來的中年男人,是母親聘請的律師,在腫瘤科的病房裏,夏恒曾見過他,但他和母親談話時,母親總會讓夏恒回避。

“二位少爺,下麵我要說的事情很重要,你們要仔細聽。”律師說,“你們的母親在去世前,委托我起草了一份遺囑,公司的張副經理和這位吳主管都是見證人,遺囑上有你們母親的簽字,而且在簽訂時進行了錄音錄像,所有內容均為夏豔紅女士的真實意思。現在你們的母親去世了,這份遺囑隨即產生法律效力。現在我想問,你們對遺囑的真實性有沒有異議?”

夏恒說:“沒有。”

周宇也搖了搖頭。

“好,既然如此,你們的小姨也在這兒,那我就當麵宣讀了。”律師拿起遺囑,提了提嗓,“第一,本人名下兩套房產,由周宇繼承位於北京路天湖小區十二號之房產,由夏恒繼承天府路碧草天地C座1704號房產。一切過戶事宜,由律師代為執行。第二,本人自願將公司全部股份轉至夏恒名下,周宇不參與股權分配。第三,本人銀行賬戶中的三十萬元現金由夏恒、周宇各繼承一半,本人喪葬一切支出由夏恒支付。第四,本遺囑一式三份,周宇、夏恒、煙市天河律師事務所各保管一份,繼承開始後,由執行人負責實施。”

“完了嗎?”夏恒問。

“稍等,你們母親還留了一段錄音,你們必須聽一下。”

律師從包中拿出一個隨身聽,按下播放鍵,夏豔紅的聲音緩緩流出:“周宇、夏恒,對不起,媽媽不能再陪你們了,你們要照顧好自己,遇見事情要多思考,也要多聽小姨的建議,她是媽媽最親的人,你們可以依靠。夏

恒,你比哥哥學習好,但並不代表你比哥哥優秀多少,我把公司股份轉給你,並不代表都屬於你,你馬上要去上大學了,在此期間,公司一切事務不用你負責,我已經安排好了。周宇,我在公司給你安排了一個職位,你要向張經理多學習,不懂就問,明白嗎?希望多年以後,你們兄弟可以一同撐起媽媽留下的事業,最重要的是,你們是親兄弟,要相愛相親,好不好?媽媽愛你們。”

錄音帶著些許哭腔,結束後,夏恒淚流滿麵,而周宇隻是泛起了淚花。

“好了,你們要是沒有異議,可以在遺囑上簽字了。”

“哥,你先來吧。”夏恒說。

“好的。”

當天夜裏,夏恒和周宇坐在家裏,喝了兩瓶茅台,半瓶五糧液,母親的氣息似乎尚未散去,他們回憶了小時候在繁花市的光景,又不知不覺聊起了未來。“我不想留在這兒了。”周宇說。

“可是媽已經答應讓你去公司上班了……”

周宇點了支煙,笑道:“我沒那個能力,媽的事業就交給你了。”

“哥,為什麽不試一下呢?”

“不試了,我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周宇說,“這兩年能和你們在一起,我已經知足了。”

“那你準備去哪兒呢?”

“我也不知道,可能去大城市吧。”

“那也得等房子過戶了再走吧?”

“我不要了,都留給你。”

夏恒一臉倔強:“不行,那可是媽留給你結婚的房子。”

“你就饒了我吧,我哪兒是結婚的料啊?”

“為啥這麽說?你早晚都是要結婚的!”

“好了,不說這些了,說說你吧,什麽時候去學校報到?”

“八月底。”

“你是哥哥的驕傲,我為你感到高興。”

“哥,別走了,留下來幫我好不好?”

“好啦!幹嗎囉裏囉嗦的,這樣,假如等你畢業需要我來幫忙,我一定會回來的。”

“說話算數?”

“你哥我什麽時候騙過你?”

“那你打算什麽時候走呢?”

“明天中午吧!”

“你什麽都不要,媽留給你的現金你總得要吧?”

“不要那麽多,明天中午你去找我,給我帶六萬塊錢就行了。”

“不行!”夏恒喊道,“媽說了咱們一人一半兒,你怎麽能不要呢?”

“其餘的就當我存你那兒,需要的時候我再告訴你。”周宇笑說,“你知道我平時花錢大手大腳的,萬一造光可咋整?再說要出遠門兒,不適合拿那麽多現金。”

“我可以給你放在存折上啊。”

“就這樣吧,明天中午,你送現金過來,隻要六萬,另外我有一個秘密告訴你。”

“什麽呀?”

周宇的嘴角微微一揚:“等你來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