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影子

1

劉同壓根兒不相信巧合這種事兒,所以他也不信是哪個漁民恰巧去過迎春路二十三號的夏日甜品店,又恰巧拿了這張名片,又恰巧在夜裏不小心掉在了菜地裏。

二〇一五年六月四日一大早,劉同、薛菲和哈小鵬再次來到夏日甜品店,由於不到八點鍾,店裏沒什麽人,老板和老板娘也正在準備製作甜品的食材,操作室裏一派忙碌的景象。

看到有客人進來,老板娘小徐立馬笑臉相迎,搭眼兒一看,才發現這幾人特麵熟:“哎?你們是那天來過的警察同誌吧?”

“眼力可真不錯。”劉同喃喃道。

“啊,果然是警察同誌,三位請坐吧,點餐得稍等一會啦。”

薛菲看了看小徐身後的男老板,笑說:“我們不是來吃甜點的。”

哈小鵬搭茬兒道:“誰說的?老板娘東西不錯,我要吃。”

“你給我正經點兒!”薛菲說,“老板娘,麻煩您讓老板出來一下,我們有話要問他。”

小徐滿臉不解,眨著大眼睛問:“怎麽了?”

劉同笑道:“您別多心,沒什麽大事兒。”

“哦,那好吧。”小徐轉身敲了敲操作間的玻璃門,喊道,“老公,出來一下,警察同誌找你問話。”

“怎麽了?”老板推門而來,在劉同他們臉上掃了一眼,“哦,這不是那天來過的警察同誌嗎?”

“你好,恐怕得打擾您一會兒啦。”薛菲說,“有幾個問題想問你一下。”

老板看了看小徐,摘下塑料手套,笑說:“沒問題,三位裏麵坐,我去

影洗洗手。”

“麻煩您了。”

男老板落座後,劉同笑盈盈地問:“上次來隻知道您姓夏,還不知道您的名字呢。”

“我叫夏恒。”

“永恒的恒?”

“沒錯。”

“早上這會兒是你們最忙的時候吧?”

“對啊,最近遊客忒多,根本沒得清閑,所以得多準備一些。”

薛菲點點頭:“能出示一下您的身份證件嗎?”

夏恒一愣,瞳孔間有幾絲微光閃過,但他依舊滿臉笑容,隨口便說:“啊,當然可以。”夏恒取出錢包,將身份證遞給薛菲,薛菲則拿出手機將正反麵信息全都拍了下來。

“您是煙市人啊?”劉同接過身份證說,“那怎麽聽您這口音,像是本地人呢?”

“我母親是繁花市人,她帶我去煙市那會兒,我六七歲了,詩裏說,這叫‘鄉音未改鬢毛衰’。”夏恒笑問,“警察同誌,我有些好奇,你們為什麽接二連三地來我店裏,當然,我不是不歡迎,隻不過……這到底是出了什麽事情呢?”

“那我就直說啦。”

“請講。”

“昨天晚上十點到十二點之間,您在什麽地方?”

“當然是在家睡覺了。”

“您能確定自己是在家睡覺,而不是在美魚村嗎?”

“美魚村?”夏恒有點蒙圈兒,似笑非笑道,“我去那兒幹嗎呀?”

“那這張名片怎麽說?”

“我看看。”名片裝在塑封袋裏,夏恒接過看了看,說道,“這是我店裏的名片,怎麽了?”

“昨天晚上,我們在美魚村的一片菜地裏發現了這張名片。”

“這……”夏恒不由一笑,“這能說明什麽呢?名片盒就在收銀台旁邊,每個來店裏的顧客都有可能取走一張,因為上麵有送餐電話呀。”

“當然,單憑名片肯定說明不了任何問題,但你停在門外的那輛摩托車卻有些問題。”

“哦?”夏恒看向門外,“什麽問題?”

“繁花市這幾天都沒有降雨,城市路麵又非常幹淨,請問你輪胎上的泥漬是哪兒來的?”

“這個,我也不太清楚,可能是不小心在哪兒蹭的吧。”夏恒解釋道。

“很好,這個回答我比較滿意。”劉同說,“那現在請你把鞋子脫下來給我看看,可以嗎?”

夏恒略顯厭煩:“不是,我到現在還沒搞清楚,你們到底想讓我做什麽?”

“夏老板,配合一下,不就是脫個鞋嗎?又不是扒皮呢。”哈小鵬鄭重其事地說。

夏恒一皺眉,將自己的涼拖丟在桌麵上:“看吧。”

哈小鵬看了看鞋底的花紋,朝劉同搖頭道:“不是。”

“把鞋子給我。”劉同接過鞋子起身道,“夏先生,您稍等一下,我去問問老板娘。”

“你到底要幹嗎?”夏恒剛做出一個起身的動作,便被哈小鵬死死按了回去。

“老實坐著,聽到了嗎?”哈小鵬冷冷地說。

夏恒皺起眉頭,突然說:“別去了,我承認。”

劉同一聽,連忙止住腳步:“對嗎,早承認不就完了,犯得著讓我提個鞋子到處亂跑嗎?喏,穿上吧。”

見哈小鵬掏出手銬,劉同連忙說:“先不用,等會兒再說。”

“萬一這貨跑了呢?”

“不會,我想他應該非常不想讓老板娘知道這件事。”劉同將雙臂疊在桌上,低聲問,“說說吧,昨晚為啥要去美魚村的老周家?你和周家有什麽關係?或者說,你不會就是周宇吧?”

“我怎麽可能是周宇呢?”

薛菲從兜裏掏出一張照片道:“這是周宇,雖然照片裏的他隻有十六七歲,但就是跟你長得像,這你得認吧?”

劉同笑道:“不著急,咱們一條一條捋,先說你昨天晚上,為什麽會出現在美魚村的周家老院。”

夏恒歎息道:“我是去祭拜父親的。”

“什麽?”薛菲和哈小鵬麵麵相覷。劉同驚問:“你父親,別鬧了,哪個是你父親啊?”

“周旭,周旭是我爸,就這麽簡單。”

“啥?那周宇是你什麽人?”

“他是我雙胞胎哥哥。”

影“開什麽玩笑?那你怎麽會姓夏呢?”

“我隨我媽姓。”

“哎喲喂,這就有點兒意思了,能說說具體情況嗎?”

“他們離婚那年,我和我哥才六歲,為了爭奪撫養權,兩家人鬧得不可開交,整天都死去活來的,最後我爺說,讓孩子自個兒選,想跟誰過跟誰過。我哥選我爸,留在繁花市,我選我媽,她帶我去了煙市。”夏恒略顯傷感,眼淚懸而未滴,“從那之後,我們再沒回來過。我媽腦子活,她在煙市收大棗起家,後來又做過煤炭和鋼鐵,發了。可好景不長,她在我十八歲那年去世了,病死的,那會兒我剛考上大學。”

“你怎麽又回來了?”劉同問。

“我老婆,就是小徐,我們是大學好上的,畢業後我們做過生意,遊戲開發、通訊行業、餐飲行業都做過,可全都不怎麽成功,也虧了不少錢。後來我遇見一大仙兒,他給我算命,說我母親的財富在北方,而我的在南方,於是三年前我就帶妻子回來了,起初我根本不知道我爸和我哥出了什麽事兒,直到回家看見那房子好像很多年沒人住過了,我才感覺可能出事兒了。後來我拜訪幾個親戚,這才知道我爸早死了,我哥外出打工,一直沒有回來。”

“原來如此,那你為什麽會租下這個店呢?”

“我爸過去在這兒做生意,我和我哥經常在這兒玩,有些感情吧。”

“你了解你哥嗎?”

“不是很了解。不過,我不大相信我爸會幹那種事兒,所以,怎麽說呢……”

“怎麽說?”劉同問。

“我也不好說。”

“你夜裏去那間老房子,是為祭拜你爸,可這種事情,為什麽要偷偷摸摸地幹呢?”

“我妻子至今還不知道我爸是怎麽死的,因為我不想讓她知道那些事兒,假如我帶她去村裏祭拜,我擔心村裏人七嘴八舌的……所以,希望你們能夠理解。”

“那個藍牙音響和女人的哭聲是你弄的吧?”哈小鵬問。

“是,村裏人信這個,所以他們不敢靠近,也就看不到我。”

“你害怕遇見村裏人,所以昨晚聽到動靜,你撒腿就跑。”

“沒錯。”

“你爸有你這樣兒子也算有福了。”劉同起身道,“我能和老板娘聊幾

句嗎?”

“可以,但請你千萬不要提起關於我爸的事情,我不想讓她知道,拜托了。”

“沒問題!菲菲,你們再聊聊。”

劉同敲了敲操作間的門,問道:“能進來嗎?”

“當然。”小徐笑說。

“能問幾個問題嗎?”

“隨便問,我會把我知道的不知道的通通告訴你。”

“爽快!你和夏恒是什麽時候認識的?”

“我們是大學二年級認識的,怎麽了?”

“沒什麽,他學習好嗎?”

“他很勤奮的,用現在的話講,應該叫學霸了,不過和他關係好的那幾個同學幾乎都是學霸。”

“他有沒有對你說過他爸跟他哥的事兒。”

小徐想了想,手裏還不停切著水果:“他爸爸得胃癌去世了,他哥哥在外邊打工吧?可是聽他姑姑說,他哥好像再沒回來過。不過,他說今年三月份的時候,他和他哥見過一次,別的我就不知道了。”

劉同心頭一顫:“好的,那你接著忙,我們馬上結束。”

“您不用客氣,我一個人可以的,你們慢慢聊吧。”

“那就麻煩了。”

劉同回到桌前,笑問:“有些事兒你還沒倒幹淨吧?”

“什麽?”夏恒小聲反問。

“你見過周宇了吧?”

夏恒猶豫半晌,低聲道:“沒錯,三月份的時候,我在兒童樂園門口見過他。”

“什麽?兒童樂園門口?他在那兒幹嗎?”哈小鵬急問。

“那是一個星期天,我和妻子帶女兒去兒童樂園,孩子想坐摩天輪,我就去門口買票。突然一個穿小醜衣服的人拽住我,他臉上沒化妝,我細細一看,這人和我長得特別像,隻不過皺紋比我多。他問我是不是周翔,我想了半天,才想起自己小時候的名字。”

“他在那兒做什麽?”劉同問。

“扮小醜吧。”

“你們聊了些什麽?”

“我說,不好意思,你認錯人了。”

“你沒認他?”

影“我、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認,我不知道,我覺得我就像一個跳水運動員,還沒做好準備姿勢,就被人一腳踹飛了,我當時腦子一片空白,真不知道該怎麽說,那句話完全是下意識說出來的。”夏恒比比畫畫道,“那天回家後,我有些後悔,於是我告訴妻子,她讓我第二天再去找找看,後來我就沒再見過他。”

“從你六歲離開繁花市到今年三月份為止,這之間你一次都沒見過他?”

“沒錯,要不是和我長得像,我根本就想不到是他。”

“劉隊,看來十有八九是這個混蛋了。”哈小鵬斬釘截鐵道。

“等等,你們的意思是,前幾天發生在兒童樂園的那起殺人案和我哥有關?”

“現在看來,可能有很大關係。”

2

早晨八點半,新聞組會議室,大家的情緒都十分低落,李漢明遇刺的事情,不僅給一些充滿新聞理想的年輕記者增加了精神負擔,也給整個新聞組蒙上了陰影。八點四十分,組長鄭毅和衛視總監陳嘉凡一前一後推門而入,鄭毅位於首座,陳嘉凡列席。

“我來給大家宣布兩個消息。”鄭毅拉高聲調,“第一個,漢明已脫離危險,大概會有半個月的康複期,不過主治醫師說,很可能會留下後遺症,恐怕將來不能再從事高強度的新聞調查工作了。第二個,凶手於昨夜被捕,他隻承認自己的搶劫行為,其餘一概不知,警方隻在他身上繳獲了漢明的錢夾,至於筆記本電腦和攝像機,據凶手交代,全都賣給了一個收購電子產品的流動商販。”

小落將手裏的筆狠狠丟在桌上,怒氣衝衝道:“簡直是胡說八道!證據全都存在電腦和攝像機裏,怎麽會這麽巧?”

“警方也知道他在撒謊。”陳嘉凡說,“但戳穿謊言需要證據,不是嗎?”

“今早我和公安局蔣局長有過簡短交流,他答應一定會徹查此事。小落,漢明調查的事件隻有你清楚。”鄭毅說,“你給大家講講吧。”

“今年五月初,我陸續收到過幾位觀眾來信,這些信件的內容大致相同,主要是說他們家中的老人被賣假藥的騙了一大筆錢。”

“這種事情報案不就得了,為什麽要給電視台寫信呢?”陳曉薇問。

“問題就出在這兒。”小落說,“這些來信的觀眾幾乎都在第一時間報了案,但警方調查後發現,這款名為‘百草靈丸’的藥並非假藥,而是國家食

品藥品監管理總局批準銷售的非處方類藥物。”

“非處方類藥物?”

“沒錯,首先它不是假藥,其次老人們買藥時,都必須用現金交易,之後也拿不到任何交易憑證,無論花了多少錢,警方都對此無能為力。”

“這藥是治療什麽的?”

“等我慢慢說。接到這些信後,我覺得很奇怪,左思右想都不明白,為什麽有的老人會花六七萬塊錢去買這種藥,於是我把這個調查任務交給了李漢明。沒過幾天,他向我反映了一個非常奇怪的情況,他說‘百草靈丸’是今年二月份剛剛獲得銷售許可的藥物,雖然是真藥,但繁花市內竟沒有一家藥店銷售它,外地也沒有,不僅如此,甚至連網上也找不到銷售渠道。”

“是不是延期上市了?”一位年輕編輯問。

“有幾家藥店的負責人是這麽說的,早在今年二月初,他們就進過一批‘百草靈丸’,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在三月份的時候,製藥公司的代表將這些藥以加價百分之三的價格全部回購了。藥店負責人還說,這就是一種清肝健脾、通便利尿的普通中成藥,每盒售價在三十元左右,按照預定的服用劑量,每盒一百二十粒,至少要半個月才能吃完。”

“媽呀,那六七萬塊錢的藥得吃個一兩百年吧?”

“隨著調查進一步深入,漢明接觸了幾位被騙老人,這些老人有一個非常顯著的共同點,那就是他們都身患癌症,而且大多是中晚期患者。據這些老人回憶,他們前期都在醫院接受治療,出院後不久,也都接到過主治醫師打來的電話。這些醫生邀請他們去參加一個叫‘攻克癌症’的健康講座,正是在這個講座上,那些每盒價值三十多元的‘百草靈丸’,被主辦方以三千到四千元不等的價格,賣給了去聽講座的老人們。漢明還調查到,這些醫生遍布繁花市各大醫院的腫瘤科,他們在邀請老人去參加講座的同時,還會發給老人一個邀請碼,或者用快遞將邀請碼送到老人家,隻有拿到邀請碼的人才能被準許進入會場。”

“這還是救死扶傷嗎?醫德都喂狗了嗎?”陳曉薇怒不可遏。

陳嘉凡眉頭一皺:“可想而知,這應該是一個無比巨大的利益集團在背後運作。”

“大家先不要激動,我上麵說的這些都隻是皮毛。本周星期一,漢明說他從某位護士那兒弄了一個邀請碼,準備當天下午混進講座,他還說進入會場時會有人搜身,主辦方不允許任何人將手機、照相機、錄音筆等電子設備帶入會場,原因是害怕所謂的康複秘籍外泄。”

“真是處心積慮啊!”

影“鑒於這種情況,漢明說他必須提前趕到會場,將微型攝像機藏在會場內的座椅下方,後來……”

“怎麽了?”陳嘉凡忙問。

“後來,漢明看到了可怕的一幕。”

“什麽?”

“這場講座的主持人,竟然是咱們繁花衛視一檔養生類節目的主持人。”

陳嘉凡立馬從座位上彈了起來:“什麽?”

“你先少安毋躁,等小落講完嘛。”鄭毅淡淡地說。

“除此之外,他們還邀請了一位知名養生專家,這人平時特拿範兒,經常出現在各大衛視的養生節目裏,被稱為明星專家,在老年人中具有很高的知名度,截至今天,她在微博上的粉絲已高達三百萬之眾。”

“我的媽呀!這也太可怕了。”新聞組副組長老李感歎道。

“當然,光這幾個人可能還不夠分量,漢明跟我說,整個講座分為三個版塊,第一個版塊是明星談養生,兩位知名老演員在台上扯了一個半小時,都是養生之道,講完就撤了。第二個版塊是專家聊健康,這是養生專家的版塊,大概一個小時,現場很熱烈。第三個版塊是攻克癌症,這就是賣藥環節,整個過程在養生專家、主持人、腫瘤醫師和患者的相互問答中步步推進,最後將落腳點放在了神藥‘百草靈丸’上。他們說,這是一種用自然能量對抗癌症的純天然藥物,治愈率雖然不足百分之五十,但絕對是目前對抗癌症最有效的藥物。”

“如此大張旗鼓地包裝,再加上病急亂投醫,難怪老人會上當受騙。”年輕記者喃喃道。

鄭毅說:“並不是包裝讓他們上了當,是心裏的執念。”

“沒錯。”小落說,“有一位老人對漢明說,他知道這藥沒用,但萬一有用呢?”

“難道漢明被發現了?”陳嘉凡問。

“據漢明說,咱們台那個主持人應該認出他了,講座散場後,主辦方又進行了一次搜身,於是他將微型攝像機丟進了垃圾桶,把內存卡含在嘴裏,這才順利通過,沒想到第二天晚上就遇害了,他隨身攜帶的電子設備裏,全都是現成的證據。”說到這兒,小落不免有些難過,“組長,這是我闖的禍,讓我來負責到底吧!”

“啥意思?你要去調查嗎?”陳嘉凡說,“你認為整個繁花市,有幾個人不認識你?聽我的,好好播你的新聞吧,這件事到此為止,其他的都交給警察。”

小落冷冷地問:“陳總監,你什麽意思?你是說就這樣讓他們為所欲為、

招搖撞騙嗎?”

“我決定,這件事停止調查,不許任何人再碰這案子。”陳嘉凡麵色陰沉,“否則就給我滾蛋,至於咱們台的那個主持人,我會嚴肅處理的。”

“陳總監好威風啊!”小落不屑道。

“齊小落,你要搞清楚,我這是在保護大家,我不想再看到你們任何一個人倒在血泊裏,明白嗎?”

“漢明倒在血泊裏,不代表其他人也會倒下去。”小落說。

“其他人我不管,反正你不行!就這樣吧,這件事到此為止,我還要去人力部協調李漢明的事情,先走了。”

陳嘉凡起身準備離開,鄭毅突然說:“陳總,新聞組的事情啥時候輪到你決定了?”

“老鄭!”陳嘉凡轉頭道,“你什麽意思?”

鄭毅起身道:“你去忙吧,這件事交給我處理。”

“老鄭,去周遊你的世界吧,別再管這些事兒了好不好?”

“世界就在那兒,我遲早都會去。”

“聽我說,這些人咱們惹不起,姑且不說遇刺的事情,一旦調查中出現紕漏,絕對會惹上官司,你動腦子好好想想,能請來這麽多名人站台,這樣的利益集團,能量有多大你心裏沒數嗎?你也聽到了,這完全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的事情嘛,你讓他們去買吧,花的又不是你的錢,再說那個藥又吃不死人,退一萬步講,都已經得了癌症,還有比這更糟的事兒嗎?”

“比這更糟的是一個新聞人的冷漠。”

“我不管,別跟我談什麽理想,成年人的世界不存在理想,咱們都不是孩子了,好嗎?老鄭,我再叫您一聲師父,假如你不聽我的,那請你走人,按照人事上的手續,你已經退休了。”

“我什麽時候說過今天是來上班的?”

“好,其他人都給我出去……”在座竟無一人挪動屁股,“哎呀?我這個總監在你們眼裏,就這麽沒用嗎?”

小落起身道:“陳嘉凡,無論你答應與否,這件事我都管定了,你現在可以辭退我,決定吧。”

“齊小落你瘋了嗎?”陳嘉凡勃然大怒,“你認為這種出力不討好的事情比你的前途更重要嗎?”

“我的前途是新聞給的,我願意把它還給新聞!”

“好,既然如此,我就成全你……從今天起,晚間新聞由陳曉薇主播,齊小落不再負責主持工作,你不是想調查嗎?那就去做調查記者吧。”

影“好的,謝謝陳總。”

3

劉同等人剛走出夏日甜品店,技術組的章毅打來電話說:“劉隊,那個錢教授的身份已經查清了。”

“講。”

“錢剛,一九七二年生,自一九九八年起進入繁花大學曆史學院擔任講師,到二〇一一年被學校辭退,期間……”

“等等,你剛才說什麽?”

“期間表現……”

“不是,上一句,你說他是被辭退的?”

“沒錯,是被辭退的。”

“原因調查了嗎?”

“目前尚不清楚。”

“……接著說。”

“他根本就不是什麽教授,自一九九八年起至二〇一一年被辭退前,他一直都是講師,從未評上過教授或副教授的職稱。”

“這就沒道理了,當了十三年的講師,居然連副教授都不是?”

“要不我帶人去繁花大學走一趟吧?”

劉同回頭眺望夏日甜品店的門頭,說:“不用了,我自己去。”

“好的。”

連續幾日的晴朗天氣讓繁花市的平均氣溫升高了好幾度,哈小鵬握著方向盤,跟著調頻廣播裏的旋律哼著歌,薛菲則臥在後排睡著了,劉同將空調開到最小,然後把自己的外套輕輕覆在薛菲身上。

“薛隊這幾天可真是累壞了。”哈小鵬笑道,“兒童節那天晚上,她本來要去相親的,三十好幾的人了,哎……女人幹啥不好,非得幹刑警,這不就等於出家嗎?”

“哈小鵬,閉起你的臭嘴!”薛菲說。

“哦?沒睡著啊?薛隊,我想了想,要不你嫁我得了。”哈小鵬說,“咱們對付對付,我不嫌你大。”

“我就是跳海自殺,也不會嫁給你,省省吧。”

“果然還是喜歡劉隊這樣的老男人呀!”

“哈小鵬,我現在要睡覺,等會兒再弄死你。”

汽車緩緩駛過濱海大道,從車窗望出去,沙灘上都是遊客,那輕快的摩托艇不時一掠而過,激起的水花在陽光下宛如珍珠。

半小時後,劉同和薛菲來到繁花大學,走進曆史學院的一間辦公室,見到了院長王澤楷教授。這位言談風雅的老學究對錢剛的印象頗為深刻,他摘下那副磨花的眼鏡,笑說:“這個錢剛,講課還是有一套的,不知道你們有沒有聽過曆史課,書麵上的曆史往往比較枯燥,假如一個老師墨守成規隻依據書麵內容按部就班地授課,學生們一定會覺得索然無味。錢剛不一樣,他在講一個大曆史背景時,往往會從一個小人物切入,他非常喜歡用心理學去剖析曆史人物對那些時代的看法,雖說有幻想的成分,但大體符合曆史觀,因此學生們都愛聽他講課。”

劉同聽完這些話,心裏更是打鼓:“既然如此,怎麽會連副教授都評不上呢?”

“他是本科畢業後來我們學校做的講師,照學校以往情況,講師授課滿五年,一般都會評副教授。二〇〇三年,錢剛授課滿五年,學校對他的表現是非常肯定的,假如沒有其他問題,副教授職稱應該是唾手可得,但就在評職稱前的一個禮拜,他被兩個女學生給舉報了。”

“因為什麽?”薛菲問。

“猥褻。”

“您是說他猥褻女學生?”

“沒錯。”

劉同沉思道:“這件事我好像聽說過。”

王澤楷把眼鏡又戴了起來:“兩個女生都說,自己在錢剛的辦公室被他摸過胸,後來這件事在學校傳開,鬧得沸沸揚揚。校領導也多次找錢剛談話,錢剛卻說,那兩個女生經常無故曠課,他曾在公共場合嚴厲批評過她們,因此她們的舉報是借機報複。”

劉同說:“學校核實過這個情況嗎?”

“核實過,據女生班級裏的其他同學說,這兩個女生的確經常曠課,而女生解釋說,正是因為錢剛的猥褻行為,才導致她們不敢去上課的。”

“後來怎麽解決的?”

“由於女生的舉報缺乏可靠證據,幾位校領導決定冷處理,他們對外宣稱讓錢剛停職反省,兩年內不許參評副教授職稱,可實際上,就是讓他帶薪休假半個月,那兩個女生被調去別的班級。從表麵來看,這件事處理得似乎比較穩妥,可就在半個月後,也就是錢剛回來授課的第二天,這兩個舉報他的女生中,有一個從一號教學樓的十五樓一躍而下,當場死亡。”

影“自殺嗎?”

“沒錯,是自殺。”王澤楷不無唏噓,“當時我還不是院長,那兩個學生我也沒有帶過,聽院裏的其他老師說,女生給家長留了一封信,大致意思是說,錢剛能回來上課,證明學校不相信她們的話,同學裏也有很多人都向著錢剛說話,甚至有人私下說,她們分明是勾引老師。”

“學校怎麽處理的?”

“那女孩家屬來學校鬧得不可開交,校領導決定支付一筆賠償金,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而另外那個女生選擇退學,錢剛又被停職了一個月。在那一個月裏,學校展開了全方位的學生思想教育工作,每一位班主任都必須定期走訪各個宿舍,進行心理輔導,宣傳自殺這種行為的社會危害性。”

“我怎麽感覺,校領導這麽做是因為他們根本不相信猥褻行為的存在呢?”薛菲義憤填膺道。

王院長淡淡一笑:“照理說,我現在作為曆史學院的領導,應該站在學校的立場上說話,但這件事我是有看法的。我認為女生自殺之後,無論錢剛的猥褻行為是真是假,都不應該讓他繼續從事教育工作。這是象牙塔,是立於社會之外的一片淨土,這裏可以包容不同的思想、匯集不同的文化,這裏可以有爭論、有質疑、有批判,但絕不能容納邪念,哪怕隻是一粒塵埃那麽大,都會在這裏生根發芽,結出惡果。”

“您說得沒錯。”劉同點頭道。

“女生死後,學校首先應該對全體教師,尤其是男性教師進行思想教育,而不是對學生,學生有什麽錯呢?我是學曆史的,但我也有一定的邏輯思維,一個精神正常的人,在什麽樣的情況下才會選擇輕生呢?這一點,我認為當時的校領導心裏是有數的,隻不過在這些人中,有一個人絕對不信錢剛會做那樣下流的事情。”

“誰?”

“當時的副校長秦萬年。”

“他為什麽不相信?”劉同問。

“他是錢剛的泰山大人呀!”

“原來如此。”

“新聞成了舊聞,舊聞成了異聞,知道這件事兒的學生都畢業了,除了女孩的父母還會時而感傷外,誰還能想起她的鮮血染紅的那片水泥地呢?”王院長說,“要不是你們來問,我都快忘了,人總是善忘的,除了留在紙上的曆史人物,沒有人會去銘記一個平凡的人,她的喜怒哀樂,遲早會淹沒在曆史之中。”

劉同喟然長歎:“今天真是受教了。”

“不敢,隻是有感而發。”

薛菲問:“您能講一下錢剛被辭退的原因嗎?”

“那件事平息後,錢剛又回來授課了。二〇〇九年的時候,秦萬年即將退休,他一心想把女婿提成副教授,但新來的校領導顯然不買秦萬年的賬,我猜校領導應該知道當年發生的事情,所以一直沒讓秦萬年如願以償。不過話說回來,從女孩自殺之後,錢剛在學校裏的表現還是可圈可點的,他組織過許多公益活動,包括在假期帶學生去邊遠山區支教,得到不少人的讚揚,教學理念也越發成熟,在學校中頗有盛譽。我想,過去發生的事情,估計好多人都遺忘了。甚至有人懷疑,錢剛是被冤枉的。”

“他講課的確有一套。”劉同說,“非常有感染力。”

“你聽過他的課?”王院長問。

“有幸聽過一次,您接著說吧。”

“時間到了二〇一一年,這年秋天,或許是錢剛人生最大的轉折點。”王院長說,“那天早晨我來到辦公室,突然聽到樓道裏有人在喊叫,我出去一看,原來是幾位老師,當我走過去的時候,看到我們新來的女講師靳小雅癱坐在辦公室的椅子上,手腕上的血流了一地。”

“割腕嗎?”

“沒錯,但好像沒有割到動脈,我們給她進行了簡單包紮,然後連忙送往醫院,經過輸血,總算撿回一條命。靳小雅後來說,她之所以自殺,是因為在一次同事聚會後,錢剛強奸了她,但她不敢把這事兒告訴她男朋友和周圍的人。她和錢剛在一間辦公室辦公,每天都看見他,這讓她十分難受,甚至惡心。”王院長眉頭緊鎖,“她說那天早晨錢剛對他說,假如晚上有空,想請她吃飯,於是她一氣之下選擇了自殺。”

“校領導辭退他真是太明智了。”薛菲說。

“靳小雅和多年前的那兩個女生一樣,並沒有留下可信的證據,所以校領導在這件事上也很難抉擇,要不是我極力反對讓他繼續留校的話,恐怕到現在他仍然活躍在學生們的課堂上。”

“這麽說,是您的反對導致他被辭退的?”

“沒錯,雖然我不是犯罪現場的目擊者,但我相信那兩個女生和靳小雅的事情絕非巧合,所以,我怎麽可能再讓他繼續留在學校,禍害一方呢?”王院長歎息道,“我一把年紀了,不怕他報複,但假如他再傷害到哪個學生或老師,我一定會死不瞑目的。”

“他一定會為他做過的事情付出代價。”劉同說。

影“你們今天來,我猜他可能又犯事兒了吧?”

“嗯,懷疑跟一件謀殺案有關。”

“謀殺案?這個人渣,現在都敢殺人了?”

“我們還在收集證據,所以這件事,希望您能替我們保密。”

“好的,我一定保密。”

“感謝您今天能如實回答我們的問題,也感謝您為這個學校的師生所做的一切,那我們就不打擾了,再見。”

從學校出來,哈小鵬已經在車裏睡著了,正值晌午,三個人隨便找了一家飯館落座,哈小鵬問:“劉隊,這個錢剛做‘心靈慰藉會’,應該是別有目

的吧?”

“肯定是。”劉同說,“而且昨天晚上,我們看到他和他的學員去酒店開房,這其中有啥問題,應該再明顯不過了。”

“那我們該怎麽介入調查呢?”

“待會兒回到局裏,你去查一下近期有沒有關於這個‘心靈慰藉會’的報案人。”

“是個辦法。”

“像這種人,怎麽會金盆洗手呢?無非是換個方式,繼續走老路。另外,你下午去一趟市圖書館,調一下那兒的監控,看看兒童節那天早晨,錢剛到底是不是在那兒。”

“好的。”